火车轰鸣着驶入省城车站时,已是第二天黄昏。艾玛一路上几乎水米未进,靠着车窗,眼睛红肿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熟悉的城市景象,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顾良默默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低声说:“到了,我们直接去医院。”
艾玛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下了车,顾良一手提着行李,另一只手虚扶着艾玛的胳膊,护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他的动作自然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呵护,艾玛此刻也无力拒绝这种支撑。
按照电报上留下的地址,他们辗转找到了那家位于城西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比公社卫生所浓烈得多,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艾玛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冲破胸膛。
在一间住了七八个病人的大病房最里面的床位,他们找到了艾玛的奶奶。老人瘦得脱了形,安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里,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奶奶……”艾玛扑到床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泪水瞬间决堤。
老人似乎听到了呼唤,眼皮艰难地动了动,缓缓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在艾玛脸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囡囡……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艾玛紧紧握住奶奶枯瘦的手,泣不成声。
这时,奶奶的目光越过了艾玛,落在了她身后那个高大挺拔、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身上。顾良站在稍远的地方,神情肃穆,带着敬意。
奶奶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她用尽力气,手指微微抬了抬,指向顾良,气息微弱地问:“囡囡……那是……谁啊?是……你信里说的……那个……”
艾玛的心猛地一沉。信?她为了不让奶奶担心,在信里从未提过下乡的辛苦,更没提过任何感情纠葛。奶奶这是病糊涂了,还是……在最后关头,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这个孤身在外孙女的归宿?
顾良也听到了老人的话,他愣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他明白,老人是希望能看到外孙女有个依靠。
艾玛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只是同村的同志”,但看着奶奶那双充满希冀和最后牵挂的眼睛,所有否认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知道,这可能是奶奶最后一个心愿了——看到她有人照顾,有人依靠。
一种巨大的悲恸和无奈攫住了她。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打破老人最后的幻想。
在顾良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艾玛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在奶奶耳边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奶奶,他……他叫顾良。是……是和我一个村的同志,他……他对我很好,一路送我回来看您。”
这话说得含糊,却足以让弥留之际的老人产生联想。奶奶的脸上竟然奇迹般地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欣慰的笑容。她努力转过头,看向顾良,眼神里带着恳求。
顾良读懂了那眼神。他没有任何犹豫,大步走上前,在病床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齐平,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奶奶,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艾玛的。”
这句话,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句最郑重的承诺。
奶奶眼里的光满意足地黯淡下去,她看看艾玛,又看看顾良,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握着艾玛的手,也彻底松开了。监测仪器上,心跳变成了一条直线。
“奶奶——!”艾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在奶奶尚有余温的身体上,痛哭失声。
顾良站起身,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艾玛,看着病床上安详离去的老人,心情沉重而复杂。他刚才那句话,是为了安抚老人,但说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清楚,那并不仅仅是谎言。他是真的想照顾她,无论她需不需要。
接下来的几天,顾良帮着艾玛处理奶奶的后事。联系亲戚(虽然关系疏远),办理手续,收拾遗物……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顾良成了艾玛唯一的依靠。他沉稳、可靠,把所有琐碎而伤心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让艾玛可以专心致志地沉浸在悲伤里。
艾玛对他的感激是真实的,但每当目光触及顾良,想到病床前那个“谎言”,想到奶奶临终前欣慰的笑容,她的心就乱成一团麻。她利用了他,利用了他的善良,来完成对奶奶最后的慰藉。这份情,她该怎么还?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沉默得多。谎言已经说出,老人已经安息,而他们之间,那层因特殊情境而暂时模糊的界限,又重新清晰起来,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重。
火车启动的汽笛声中,艾玛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城市,知道自己的生活,又将回到那个黄土飞扬的村庄。而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为这次特殊的旅程和那个临终的谎言,走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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