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那个时候非常年轻，年轻人会有个毛病，叫做年轻气盛，容易冲动。
我开始计划着做某件事，但这个讲究时机，要做的巧妙。
十四岁这年我入了自在地境，师父出门一趟，回来后赠予我一把通体雪白的剑。
师父言简意赅：“它叫无忧。”
我听说过这把剑。名剑谱第十，无忧。其剑莹白如玉，剑身修颀秀丽，不似人间之剑。
也是传说中天下最美之剑。
“你尚未有合适的佩剑。”师父说：“而我碰巧知道它在哪里。”
无忧美得不像一把剑。
我对着它发了会儿呆，等到师父都开始不耐烦了，才惶恐的握着它，想了半天，只说出：“师父，它好漂亮啊。”
话说完了我有点不安，害怕师父会批评我为形所累，但她只是缓声道：“你喜欢就好。”
我心里很感动。
师父性情清冷不善言辞，但她待我极好，逢年过节，别人有红包，我也会有，还是个大红包。
所以我想尽快成为剑仙，不辜负师父赠予的这把剑。
我迫切的希望能做一件让师父高兴的事。
也是同一年，我夜里在苍山练剑，正赶上无双城主宋燕回第三次来挑战师父。
虽然先前并未见过，但这个人我其实很熟，因为他一直是师父讲给我听的反面教材。
师父说，他不诚。明明有很高的天赋，却始终难以诚于己心，因此空有天赋，却没法在剑道上更进一步。
师父每回提到这个人的时候都一脸“你不要跟他一样”，看得我连连点头，表示一定奋发努力。
可我没想到我遇见这个宋燕回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
那是月黑风高夜。
我持剑挡住一个人，对方步履匆匆，说他是无双城城主，来此处是为挑战雪月剑仙李寒衣。
这送上门的机会，必然不能错过，我决定先跟他客气几句：“我听说无双城家大业大，却只有一位城主，管理太多杂事想必很是辛苦，所以前辈选在大晚上来挑战师父，我也算是理解。”
客气完了，要说正事。
“正因剑术总在与强者对决中更上一层楼。”我横剑当前：“晚辈亦想领教前辈高招，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我听说过你。”
无双城主看着我，道：“半年前，那位江湖上名声鹊起的燕子刀沈丘曾来闯过登天阁，据说一口气连上十三层，临头却被人一剑打下来，用出那一剑的，是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
我想了想他口中的什么燕子刀，未能想起来，只好笑笑：“十三层是我们师兄妹轮班来守的，也许那一天恰好轮到了我，但我已经不记得你说的那个人了。”
宋燕回笑道：“够狂妄，不愧是李寒衣肯收的弟子，也确实有狂傲的资本。”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中：“好，李寒衣为了你去取这无忧剑，她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视你。”
我最喜欢听别人说我不愧是师父的弟子。
不过这也提醒我一件事——以前谨言慎行，什么话好听我便说什么话，但现在，作为雪月城的弟子，更是作为剑仙的弟子，我不能再像从前那般。
我师父曾经剑指当朝天子，她一生不弱于人，我便再不应当对任何人察言观色。
“谢夸，我能有今日全是承蒙恩师厚爱。”我毫不谦虚的道：“不知在下这点功夫是否有让无双城主拔剑的资格？”
我问得诚恳真心，对方也肯给面子。
“年轻气盛。”宋燕回出剑：“就让我看看，你是否配得上那把无忧。”
……
我醒过来的时候，师父背着手站在边上。
我一睁开眼她便知道，转过身看着我，那张没有附着面具的脸上没有表情，对着我淡声说：“你差点死了。”
可能没人知道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雪月剑仙真容的那种感觉。
我师父长得特别好看，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人了——不论第一次还是第一千次看到师父面具下的脸，我都这么觉得。
绝世，又带着不怒自威的冷漠。
就像是无忧，师父赠予我的名剑无忧。
置心世事外，无喜亦无忧。
这是恩师对我的告诫和期盼。
我小声道：“有师父在，我不会死。”
师父冷哼：“那你不如挂在我身上如何。”
挑衅比我强的人是很不理智的举动。
我知道，师父并不赞同我的死斗，虽然只要我做出决定，她就绝不会干涉我的选择。
她对我很好，信任我，期盼我，培养我，越是如此，我越是不想让她失望。
我试探问：“宋前辈问剑师父了么？”
师父说：“和你交手中他受伤了，只能下次再来，什么没说便走了。”
我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不知道有没有牵扯到伤口，我感觉不到疼，但是师父过来拍了我一下：“别乱动，你伤得太重，这半个月就留在这里吧。”
见我乖乖躺好，她又说：“这样就高兴了？用一条命去换人家一道伤，还怎么指望你成剑仙。”
我讨好的笑笑：“师父当年也是这般从生死中求道么？”
师父特别冷漠的讲：“我从未输过。”
我发觉师父不高兴的时候会弯着角儿损人，她平常从不这么说话。
我只好说：“下一次问宋前辈，我不会再输。”
师父仍然不满意：“听上去没什么出息。”
我想了想：“那么，我会努力超越师父。”
“狂妄。”
显然的，这一回我总算说对了话，师父的眼里有笑意。
养伤，闭关，转眼就过半年。
我说的都是真的，和宋燕回一场死斗令我受益良多，只差一点点就能突破逍遥境。
“不错。”
试过我的剑，师父颔首，我似乎听到了一点儿笑音。
“虽是不错，可你的进益变慢了。”
我不愿看到她一丝一毫失望的眼神，于是连忙请教：“该怎么办？”
师父说：“是时候去江湖上走走了。”
我心神一震，知道机会来了，我该去做某件事了。
于是经过师父应允，这年秋天第一片叶子落下之时，我便在千落师姐的羡慕中/大师兄的叮嘱中/骆明轩的各种建议中，带着装得饱鼓鼓的钱袋，站到了雪月城的大门口。
来送我的人挺多，我想到一件事，便扯着唐莲的袖子悄悄问：“大师兄，用不用我替你去趟美人庄，见一见天女蕊姐姐？”
大师兄咳咳起来，他的脸好红。
情爱真是很神奇的事物啊，能让总是沉稳的大师兄如此，能让一向淡漠的师父如此。
我漫不经心的摸了摸我的小红马。
好啦，好啦。
我现在终于可以去青城山，见见那位师父念念不忘的故人了。
/
（最近雪月城和无双城建交，无双那家伙看起来迷糊实际精明得可以，最擅长装傻充愣，我怕大师兄吃亏，加上他和蕊姐姐新婚燕尔的，不能总这么忙于公事，于情于理，我都该去帮衬一二，因此手里的事情又多了起来。
至于回忆录什么的，想起来就添几笔，零零碎碎，现在终于要写到重点了。
记得李凡松说过，江湖人最爱听高手的传奇与八卦，他们最好奇的，就是关于我师父师公的故事，这敢情好，我们就长话短说，把不重要的地方全都略掉。）
7、
当年我是个有计划的。
我下了雪月城就一路往蜀中去，我的终点在青城山，我要见一见那道剑仙。我当时热血沸腾，连见了道剑仙说什么都准备周全了。
我想知道，能让师父赞不绝口的剑是什么样子的，能让师父念念不忘的人又是什么样子的。
最重要的，我是想解开师父的心结。
我要同那位道剑仙说一说当年的事，告诉他师父也有师父的苦衷，他若明白，就该寄信给师父，不能下山又不是不能交流，我记得大师兄也有个叫做天女蕊的笔友，见面不多，但是感情很好。
如果道剑仙想见师父，就该好好入神游，一入神游，又何惧什么天地无量劫。
如果他已经把师父忘了，那也没什么，毕竟过去了十三年。我会问问他的剑，然后回雪月城，无论如何也要劝说师父把他忘了，师父一心剑道，定能重回无情剑意，悟得那天道一剑。
当然，这些都不是师父的意思，这事儿如果给师父知道了，她肯定要生气、要劈我出苍山的，说不定从此跟我断绝师徒关系，所以我这个计划除了酒仙没人知道。
酒仙直夸我聪明有孝心，显而易见，他也觉得这个事拖的太久，不上不下的让人心急。
酒仙说：“我可不敢操心你师父的事，她一准儿拿剑劈我。”
而我目光坚定，告诉他：“我也怕师父生气不要我了…但这个事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比起让师父生气，我更害怕她有什么遗憾。”
有个谁谁谁说过一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我行至青城山脚下，恰好，就听见一小段人说话的声音。
白天的青城山道人来人往这样多，会注意到这段声音，是因为说话的人是个小孩，声音拖拖懒懒，带着点埋怨：
“师叔，都怪你，现在我好饿啊。”
随后响起来的另一道声音倒是很轻快，虽然也同样有那么点虚弱：“就快啦，这不还差几百层台阶就完了，你也加把劲，怎么这么没精打采。”
“你还说啊，都怪你在掌教的鸡窝里放炮仗。”
“你怪我啊，我又不知道那玩意这么能炸，再说你不是自己能算么？怎么今天没看黄历啊？”
“师叔，算人不算己，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忍不住看过去。
一大一小两个道士。
其中一个很年轻，正在哼哧哼哧低头扫地。
另一个是小道童，好似饿得奄奄一息，胖胖的脸戳在扫把柄上，很好玩。
我确定我刚刚听到了两个字——“掌教”。
我决定去探探消息。
8、
山下的酒馆菜色不错。
小道童饿得狠了，烧鸡一上来他就转不动眼珠子，我示意他先吃，给他扯了一条鸡腿，他不好意思又特别感激的笑笑，动作倒是没慢多少。
我转头看向年轻道士，他连忙端着酒杯敬我一敬，随后一口闷，声势很大的说：“谢谢姑娘请吃饭！”
边上的小道童年纪小却很稳重，一边啃着猪蹄髈一边过来问：“这位姑娘，你来青城山做什么？”
我说自己是个剑客，上青城山当然是想拜访拜访道剑仙。
“这可就有点难了。”
这名叫李凡松的小道士喝了酒，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除非要紧事，咱们掌教不喜欢见人的。”
我往他脸上望一望，心里突然有了计较：“那能不能告诉我，道剑仙平时爱做什么？”
李凡松道：“姑娘不用那么客气，你破费请我们吃饭，你想知道的东西，我们肯定知无不言。”
随后他扳起手指头：“我师、嘿——我是说我们掌教啊，平时就养鸡，种花，包粽子，包饺子，擀面条，钓鱼，做饭，听故事，钓鱼，发呆……差不多这样。”
我忍不住挑起眉毛，疑心他在框我：“那剑仙喜欢听什么故事？”
“雪月剑仙的故事啊。”李凡松打了个酒嗝，支着手撑着头，双颊升起醉红：“哪怕是剑仙在苍山上种了几株桃花，这样的小事，他听了许多遍也很高兴。”
我眨眨眼，想故作意外的去问为什么道剑仙爱听雪月剑仙的故事，但还是略过师父，问：“桃花？”
李凡松点点头：“掌教真人就爱看桃花爱吃桃子，他还有把木剑，也叫做桃花，他总是在桃花树下练剑，有时候还望着桃树发呆，说桃花为什么还不来。”
果真是桃花。
道剑仙，赵玉真。桃花。
我觉得自己又明白了点什么。
我还记得师父第一次听到我名字时候说的话。
她说，姓赵，春天。
还说是个好名字。
“我听旁人都说，道剑仙不能下山，是因为他的命格太强，强可通天，所以天启城的皇帝也不允许他下山，这是真的么？”
这次回答我的是小道童：“那些都是骗人的，师伯祖们倒是说过，咱们掌教命中有大劫，是仙人之劫，下了山肯定会出事。”
李凡松在旁边嗯了声表示赞同：“掌教才不怕那些，我师父——”小道童推了他一下，他甩甩头，对我傻笑：“我是说，我喝多了嘴瓢了，我师父闻出来肯定要骂我的，嘿嘿，刚说到哪了，哦对了，我们掌教真人，他可是几百年以来，青城山剑术第一，道法第一，他要是想下山，那就谁也拦不住他…可是，他总是站在院子里那棵桃树底下发呆，我总觉得…他是在等一个人。”
胖乎乎的小道童在旁边给他倒了杯热茶，嘟嘟囔囔着：“小师叔你真是的，酒量这么差还喝那么多酒……”
李凡松喝了茶，神态才变得清醒许多。
他揉了揉脑袋：“姑娘，你还想问什么？”
我摇摇头，觉得已经没必要再问了。
我师父在想道剑仙，想了十三年。
道剑仙在等我师父，等了十三年。
这叫什么？
这叫落花有意，流水有情，襄王有梦，神女有心。
那么这事哪里还有什么不好办的？
好办。
那么我还有什么可问的，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毕竟我已身在青城。
9、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每次师父在桃花树下练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这首诗。
我打扮成香客登上青城山的时候，早就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但是远远能闻到桃花的香气，伴着一阵阵让人垂涎的果香。
听扫地的小道士说，那个传来桃香的地方是福禄庭，是如今青城山掌教赵玉真居住的地方，外人是不能靠近的。
而我避开很多人，站在那福禄庭的大门前，正在想着敲门还是翻墙时，那扇门却忽的打开了，一阵风扑到我脸上，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人。
用走这个词可不恰当，这个人的速度之快，几乎是眨眼功夫站在我面前。
我心里一惊，哪怕知道对方是谁，还是升起一种对于境界悬殊的敬畏。
从里面匆匆走出来的那人身穿紫色道袍，眉目专注，他对着我开口便说：“你身上有一丝她的剑意。”
我尚未反应过来，正盯着他，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剑上，突然像松了一口气般，眉目开朗：“你是她的弟子，我听说她收了个很不错的弟子，还特意去寻了无忧。”
他笃定着、心情很好、非常期待的看着我：“是她叫你来的么？她呢，她为什么不来？”
丰朗俊逸，仙风道骨。道剑仙。
我松了一口气。说实话此前我有些忐忑，因为师父是那样漂亮的美人，如果师公不好看就不大美好了，就算师父视美色如粪土，我还是希望我的师公不要长得太不登对。
现在看来，则完全是杞人忧天。
我既决心认他，这便规规矩矩躬身拜他：“雪月剑仙弟子赵春和，道剑仙当面，晚辈有礼了。”
礼完了我就仰面看着他说：“虽然不是师父叫我的，但我却是为了师父的事而来，此番贸然拜访，请剑仙勿怪。”
我当时想着：既然两个人都念念不忘对方十多年，那我自然无需顾忌，我要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道剑仙。
道剑仙转身引我进福禄庭。
苍山清清冷冷，像是仙人住的地方，师父仿佛是故意让自己住的地方没有一丝人味儿，而道剑仙的福禄庭却是很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尤其我发现他还种了菜养了鸡，不知道师父愿不愿意把苍山弄成这样。
早听说青城山道法玄妙，福禄庭院子里的这株桃树不知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开得轰轰烈烈。
“桃花如昨，一切都好像昨天的事，我都忘记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如今道剑仙便站在这株桃花树下，见我盯着他的树看，就用一种很是感念，很是开心的口吻，笑着对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师父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
那是我听过的最柔软的语气，我从道剑仙脸上看到了满心期待，满心欢喜。
他看上去宁静悠远，淡泊高深得像个神仙，可时隔十三年去提起这一件事的时候，却分明昨日里在桃花树下等待心上人的少年。
道剑仙抬手指着对面的房顶，告诉我：“那个时候，她就是从那里落下来，落在我的面前。”
我看看他手指的屋檐，又看看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好温暖的一个人，他的神情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这十三年等待的急躁和怨怼，怪不得能使出人间至暖的剑，怪不得能让师父一见如故那么多年。那么多年。
道剑仙问我：“你师父她还好么？”
我说：“和您差不多，您好她就好，您要是不好，她也就不好。”
道剑仙愣了下，他转过来，温和又有些好奇的看着我：“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叫赵春和，出生三月。”我抿抿嘴：“我师父听见我的名字时，她就说，姓赵，春天，然后就点头收我了。我今天发觉，她大概是因为你收了我。”
道剑仙摇摇头：“你师父收你为徒，是因为看重你。”
“我当然知道。”我大声道：“我的师父是个不会遮掩也不屑于遮掩的人，她对你好就是喜欢你欣赏你。所以师父对我好，那就是因为她很喜欢我重视我。”
道剑仙微微一笑：“不错，她确是这样的人。”
我觉得我有些喜欢他，很高兴他是我师公了。于是我拔出无忧，想给他看一样东西：“这是我师父交给我的第一套剑法，烟红柳绿。”
我认认真真提剑挥出：“我师父说，她曾经看见过有人一剑引得春花怒放，冰河消融，甚为赞叹，因此悟出了这套剑法。”
“这剑法里有我的剑意，她还记得我的剑意。”道剑仙目光愈发清亮：“你这剑不错，她一定很喜欢你。”
我没忍住，笑了：“师父对我极好。”
然后我告诉他：“所以她迟迟悟不出止水剑意三重之上的天道一剑，我来为她寻个答案。”
他微微怔住，脸上温柔从容的神情渐渐消失了，转而换成一副很紧张的姿态：“她怎么了？”
我说：“从我小时候见到师父的那一天开始，她的腰间不论春夏秋冬，都缠着一枝桃花，她不会道法，那桃花是时时用内力养护的。”
我说：“止水剑求得是太上忘情，心如止水，师父心有所念，难以忘情。尽管天资绝世，剑法超绝，还是踏不出那最后一步。”
我说：“十三年前，师父上山见你，你走火入魔昏迷不醒，她从当时的掌教口中得知了你的天命。”
道剑仙静静的听着，他没有笑，可是眼神明亮逼人。
他道：“她来过？”
“是的，师父没有失约。大城主说你当时走火入魔在昏迷，您不知道也不奇怪，我想青城山上的人也不会告诉你师父曾经来过。”我说：“不告诉你也好，师父大概是这么想的，可我却觉得不对，因为时间并不能断了念想，她没断，您也不曾断。”
道剑仙低低的道：“我一直在等她来，原来她早就来过，她不曾失约，是我误了约定。”
我有些不忍心，说：“她不曾失约，可是您也没有误了约定，若真是要算起来，其实是师父那日放弃带你下山，她一生无所顾忌，只除了在这件事上，她害怕您的生死劫是真的。”
道剑仙却摇摇头，他笑容满面的抬起手，招呼道：“桃花。”
我看见一道温润的光从房屋里迸出，落入紫袍道长的书中。
那是一柄木剑。
从外表看，和之前山脚下路边摊子上卖的桃木剑并无二致。
剑上刻着两个字：桃花。
道剑仙轻抚那把木剑，笑得越来越开心，说：“桃花，今日是个好天，我们去见她吧。”
我心头一跳，几乎瞠目结舌：“道剑仙前辈？”
“山中无岁月，山下有趣的事那么多，我以为我的小仙女沉迷人间繁华，一时把我忘了，所以我便一直等，等她记起来接我。”
道剑仙笑容满面：“可原来她一直也是想着我的，她想见我，我想见她，那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下山？”
天地一声雷。
在道剑仙话音落下那一刻，我听见一道雷声，就炸在这福禄庭的上空。
晴天打雷，如此奇怪的天象叫我一下子就想起那无量劫无可破的传言。
于是我大叫一声：“师公！”
他愣了一下，忽然就笑了，笑得很暖，手中桃花剑身微微有红光散出。
完全没在意古怪的天象，道剑仙瞧起来极为高兴，对着我连连点头：“你知道叫我师公，你这孩子很不错。”
我慌得不行，急得跺脚：“不是啊师公！你看变天了！”
“天地变换，万物得之生息，变得好，怎可不变。”师公拍了拍我的脑袋，温和道：“你是她的弟子，怎么能怕天？”
“可是，当真不要紧么？”
师公毫不在意，气定神闲：“傻孩子。”
他抬头望了望那天，语声带笑：“既然要去见她，那么见她之前我不会死，既然见到了她，我又怎么舍得去死。我是赵玉真，天劫又如何，我不怕的。”
他说的如此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于是我镇静下来。
天在打雷，风起云涌，福禄庭之外有脚步声。
我猜这青城山的天师们终于也要察觉到了——青城山掌教赵玉真要下山。道剑仙要下山。这个被批命一辈子不能下山的人要下山了。
当真是声势浩浩。
10、
天雷不可惧，道剑仙抬手一挥，它便寂了。
天雷是退下了，可那据说仙人的无量劫究竟是破了还是没破，没人知道。
道剑仙执意下山。谁都留不住他，天雷不行，天劫不行，那些老泪纵横的天师们留不住他，那些跪在带上哭到打嗝儿的小道士们也是。
他们哭得伤心，道剑仙笑得高高兴兴。
道剑仙笑着跟他们说，他等了那么些年，现在终于得偿所愿，都应该为他开心才是。
“我现在好开心啊。”他声音温吞，但当中的快乐浓得化不开，只能一遍遍对人述说：“我好开心，开心极了，诸位师叔，你们想象不到我有多开心，就像是朝闻道夕可死的那种开心，但我不会死，因为我要去见她，我有好多话要和她说，单单只要想到能和她说话这件事，我就开心得无法可想了。”
有位青城山老天师抖着嗓子在后面问：“若一去不回？”
而道剑仙从容笑答：“便一去不回。”
我这才发现道剑仙是个极其固执的人，这和他温和好说话并不冲突。
他很固执，就和师父一模一样，这两个固执的家伙似乎要把这辈子都干耗在等待上。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来这一趟，他们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后来又觉得这想法毫无意义，因为命运就是如此，就像当年师父师公的相遇，就像多年前我见到师父，就如我今日来找师公。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走到山门口的时候，那个之前见过的小道长李凡松一脸震惊惶恐的冲过来，然后下一秒他就跪下来，抱住我师公大腿干嚎：“师父啊您就这样不要您乖巧听话聪明伶俐的徒儿了么，哇徒儿就这样被抛弃成孤苦无依的可怜虫了么？”
我其实早知道他是道剑仙弟子了，道剑仙被他抱着腿走不开，还没说什么，这小子就变脸似的说：“您空手去不好吧，要不您考虑考虑带上我，您老天神下凡，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弟子打小就聪明，可以帮您合计合计。”
他还挺会扯皮。
道剑仙显然急着去见我师父，骂了他一句皮猴就答应了。
后面又蹭蹭蹭跑过来一个牵着小毛驴的胖娃娃飞轩，道剑仙说这个孩子是他选定的未来青城山掌教，不过很多东西还没学到，所以就带着一起走。
于是我们变成了一支四个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前往雪月城。
山脚下遇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捉过来发现是个朝廷暗哨，顺藤摸瓜发现一支军队，都是铁面黑骑，道剑仙让我们不要惊动他们。
这事我知道，雪月城里有个百晓堂，号称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所以我知道那骑兵都是天启城皇帝老儿安排在青城山脚下的，因为传言说一旦赵玉真下山，他的皇位就会不稳。
这玩意儿纯属无稽之谈，但这老皇帝当初为了自己的位子连亲兄弟都能杀，可见对那龙椅爱得要死，他本来想杀赵玉真，是老国师劝了又劝，他就派了一支军队驻扎在青城山下，想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赵玉真下山了，想杀了赵玉真。
真是笑掉牙了。
可见做皇帝做久了，就以为一切尽在手中，三千精兵铁骑就想拦住剑仙，实在异想天开。
但道剑仙对他们还挺同情：“十年磨一剑，战士本该沙场悍然，反倒因为一句玩笑话，白白蹉跎这么多年。”
看得出来他容易心软，但我不以为然：“这又不怪师公，要怪就怪那个天启城的老皇帝，成天疑神疑鬼，就怕自己的位子坐不安稳。”
我一口一个师公叫的便宜，李凡松就在边上对着飞轩挤眉弄眼。
此番我回雪月城，带回了我师公。
这我也没想到。我最圆满的计划里，是道剑仙得知我师父心意，手书一封让我带回来，然后他俩当笔友，互通心意彼此共勉，这样没了心结也有动力，等到谁入神游玄境了，便能破劫相见。
现在这样这真的是……太厉害了。
我真是太厉害了！希望师父不要一剑劈了我。
“那是什么？”
“是杂耍。”
道剑仙笑了，眼光亮亮：“原来这便是杂耍。”
道剑仙他人生第一回下山，好似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像个小孩一样什么都想见识，但是急着见我师父去，所以每每察觉到自己看花眼了，又催着我们抓紧时间快走。
“快走快走。”
李凡松说：“师父您不看了么？这家茶馆的说书先生可是很有名的，您爱听的那些都是这位老先生说的。”
道剑仙摆摆手，拒绝的很是干脆：“今日不看了，以后跟你们师娘一起来。”
说的特别自然，也特别自信。
我忍不住笑。
而李凡松闻言梗了一下，看看他师父，看看飞轩，又看看我，脸变得跟唱戏似的，从纠结万分突然又喜笑颜开：“师父您说的是。”
后来得空，李凡松摇晃到我身边小声说：“师父在山上一直说雪月剑仙的事，我还以为他很仰慕雪月剑仙，想到师父不能下山，我就来替他看看…结果没想到……雪月剑仙竟然是个女的，我师父他分明是想给我添个师娘啊！”
我拍拍他，怜惜他果然不及我一半智慧：“现在知道也不晚，咱们往后就可以用师兄妹相称了，李师兄别客气，青城雪月都一家人。”
飞轩倒是人小鬼大，一路上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东西，这时候突然说：“师祖很开心，我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
李凡松沉默了一会儿，对着他师父背影看了看，也小声说：“挺好的，师父心愿达成，我也不用看他对着桃树发呆了。”
走着走着，道剑仙突然问起我：“春和，她有提过我么？”
他口吻中颇有些期盼又小心的意思，叫人不太忍心。
“有啊，她曾说您剑术了得，能被师父夸赞剑术的人，您是头一个。”我想了想，告诉他：“还有，师父她想要练成至强之剑，到那时，再来为你破了天命。”
道剑仙看起来好高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人的眼睛这样明亮。
一路上他问了我好多关于师父的事，因为几乎所有关于雪月剑仙的传奇故事他都已经听过了，所以他问的都是些细小琐事，比如师父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怎么样才能哄开心…
我想着以后这就是师公了，自然耐心的事无巨细告诉他。
由于他听得实在太认真了，以至于说着说着我还炫耀起来：“我小时候，师父天天哄我睡觉呢！”
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果然特别羡慕的看着我。
我美滋滋的：“嘿嘿，师父还会买糖葫芦哄我练剑！”
道剑仙张了张嘴，看了看边上偷笑的李凡松和小飞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摇头笑了笑，用一种特别慈祥和蔼的神情看着我，随后望着雪月城的方向说：“我们即将相见。”
是的。
他们即将相见。
这可真是太好了。
/
“这就是雪月城了。”
“这就是雪月城了？”
道剑仙高兴的说：“原来她是住在这样美的地方，不错，她确实应该住在这样美的地方。”
“好像很热闹啊。”道剑仙说着，闭上眼睛，他的神情庄严又轻柔，像是在闻桃花的香气：“这里的一草一木，全是她的剑意。”
突然他又迟疑了一下，睁开眼睛，停在城门口不走了，回过头看着我们，舒展了一下胳膊，又放下来，问我们说：“我这样看起来如何？”
那么那么傲气的道剑仙，对天都不屑一顾的道剑仙，突然用一种有些忐忑的语气对我们说话。
李凡松笑嘻嘻的说：“很好，您看起来特别好，雪月剑仙看到您肯定很惊喜，就别犹豫了，您不是一路上都很着急么？”
可他摇摇头，思索了下，说：“我们相见的时候应当有桃花。”
我赶紧说：“下关有很多桃花树。”
“好。”紫袍的道剑仙笑着抚摸木剑，说：“我还想做件能让她高兴的事。”
有什么比剑术更让师父高兴呢，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果然，道剑仙踏入雪月城，一剑引来满城桃花，在周围一阵惊呼中朗声道：“青城山赵玉真问剑雪月城！”
一剑春神至。
漫天桃花，缤纷如昨。
他笑说：“求见雪月剑仙李寒衣！”
声音被内力传送，整个雪月城都听得见。
周围渐渐变得好热闹，人们围过来，睁大眼睛望着我们。
但道剑仙仿佛没有看到这些人，他仰着脖子，翘首以盼的样子真不像是传说中的活神仙，就瞧见他突然眼前一亮，不胜欢喜的说：“她来了！”
我也感受到了那股剑意。
举目望去，登天阁的楼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衣人。
是师父来了。
她从高高的登天阁上望了过来。
显然师父完全没有在意到我。自然也不曾在意到纷纷扰扰的人群。
她照旧戴着面具，白衣劲装，腰缀桃花，就这样一动不动，那么遥遥远远的，和道剑仙相视。
道剑仙特别开心的笑了，他一剑带着桃花从原地跃起朝登天阁飞去，速度太快，我只觉得过去了一阵桃花的香气。
只听见他朗声笑道：
“小仙女，我来见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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