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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弟弟妹妹出生在小鲁村

1.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后来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说的,我们一家子搬到了养驴的二老的空宅子里。这是一个大大的、完整的院子。听说,以前是冬歌家在这里住的。她家现在不用了。正房屋是土墙的。靠东山墙放着一张小床。我们跟我妈妈就挤在这张小床上。天井东边,是一个废弃的没有屋顶的屋框子。没有大门儿。大门儿就用一些枝条穿成的篱笆门儿堵着。

那是人家废弃的房子,黄土墙壁的外墙,墙皮已经剥落,露出了最原始的黄泥垛子,像是一张沧桑斑驳的脸。每逢下雨天,漏雨是常事。我妈妈就用脸盆、茶缸子,排成一排,来接房顶上漏下来的雨水。

那时候,很多人家的房子已经是砖瓦房了,石灰的墙皮包裹着红砖绿瓦,墙皮上还装饰着用红红绿绿的玻璃碎片组成的图画。大门两旁,贴着写着对联的瓷砖,房顶上,还有金色琉璃雕琢而成的龙头。而我们,就跟着父母生活在那样的小院子里,觉得温暖而富足。小孩子是很天真的,天真到眼里心里只有吃喝二字,天真到不会为自家的贫穷感到难过和羞耻,天真到以为只要围绕在父母的膝前,就有了万能的神和强大的靠山。

夜里,我跟着我妈妈睡觉。我们的屋门是在里头用几根木头杠子顶上的。我们的院子里有一点动静。不知是狗还是人,在推我家的篱笆门。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我妈妈突然大声说:“家军啊,你拿上咱的盒子枪,去打他个养汉头将的!让他扛咱的门!”我听了我妈妈的叫骂并不害怕,我知道我妈妈是故意吓唬那贼人的。这时候,我妈妈小声儿跟我说:“你不要害怕。我故意吓唬贼的。”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觉,我妈妈就起来去庄南头的汪里给我弟弟洗尿戒子去了。我在睡梦里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个女人在骂街,像是我妈妈的声音。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骂街:“恁个婊子将的恁!恁觉得俺是外地来躲计划的,恁就敢扛恁姑奶奶的门啊。恁也不看看恁姑奶奶是谁?恁姑奶奶是山东人!山东出响马!恁姑奶奶跟人拼过刀子的!恁哪个再敢扛俺的门,别怪恁姑奶奶捅死恁个养汉头将的!我让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骂声很是凌厉。我屏息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了,真的像是我妈妈的声音。我听着那声音,心里怦怦直跳。我妈妈在骂街,我不能不担心。我害怕有人出来跟她吵跟她骂。

后来,那声音没有了。我妈妈推开大门儿走进了天井里。她把我弟弟的尿戒子晾在大门上的树枝上,就走进了屋里。

“该烧饭了,我去挖糊豆面子去。”我妈妈说。

她走来走去,忙着烧早饭,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不敢确定刚才骂大街的是不是我妈妈了。

我就问她:“妈妈,刚才是你骂街的吧?”

“是的。”我妈妈说,“婊了个将的!”她又像是个没事儿的人一样,去烧早饭了。

我们住的地方没有水井。我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手里领着,一个怀里抱着。她是怎么吃水的?每次,我爸爸去南乡,他总是帮我妈妈去别人家里挑好水。每次,我爸爸估摸着我妈妈水桶里的水吃完了,就又到了南乡。我妈妈笑着说,有一回,我爸爸挑着钩担去人家家里挑水。他正挑着挑子走在路上,只觉得左边腿上蚊子咬地痒痒,他翘起右边的腿去蹭左边的腿挠痒痒。被一个走在路上的大闺女看到了。那大闺女乐得直笑。估计她说,你看这个“躲计划”的,看起来蛮老实的,背地里多会出洋相!挑个水还能出个洋相!

我弟弟出生以后,过了很久,我奶奶迫于舆情的压力,和我爷爷的撺掇,才勉强来南乡看望她的孙子。为了那次来南乡,我奶奶还扯了粉色、绿色的布,给我做了一身新褂子、新裤子,还给我扎了两个小辫子。我还记得我那件难得的新褂子是粉色的,布缝儿里还有透亮的银丝。我二叔恰巧从东北回来,他也要去看望他大嫂子和两个孩子。

那天,我奶奶挎了一箢子鸡蛋,上头放着一件给我弟弟买的大红的披风。我爸爸带着我,我奶奶坐着我二叔的车子就来到了南乡。他们一路骑车子又饥又渴,到了人家庄头,二叔看见一个洗衣服的大姐,就去向人家讨水喝。人家还没来得及给他舀水,他自己就抱起人家跟前洋铁桶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我妈妈跟我奶奶向来不和,但是我奶奶大老远从山东赶来,我妈妈也是亲切地接待。我看着我的妈妈跟奶奶能够保持片刻的温和,我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我奶奶在我们南乡的家里呆了半天,第二天又让我爸爸带着她回去了。我们借助的一间小屋实在太过拥挤。我奶奶在这里肯定是难以住得下去。

等我爸爸带着我又去探望我妈妈的时候,我妈妈问他:“家军啊,我问你件事儿哈。上回恁娘来看我,是她自己要来的,还是你让她来的?”

“她自己要来的!”我爸爸说。

“你说这个我是不相信。恁娘那个人我是知道的,她恁么毒,她能来?肯定是你让她来的。要不就是恁爹让她来的。”

“就是她自己想来的。”我爸爸说。

“你那是侃瞎空儿说瞎话儿的。她要是真是自己想来的,她早就来了,她不会等到现在。恁娘跟小福伦娘俩儿一心,小福伦都没来的?恁娘肯定也是不想来,肯定是你,要不就是兴利,恁弟兄两个非拱着她来的。”我妈妈说。

“不是兴利,是俺爹,俺爹劝说俺娘来的。”我爸爸说。

“那还是的。”我妈妈说,“人家老嫲嫲根本就是不想来。人家有三个外孙女,还有一个外孙子,人家稀罕这个孙子儿吗?要是福伦的小孩儿嘛,她稀罕。除了福伦,恁弟兄俩儿,她压根儿就不放在心上。我是明白儿的!”

“不来看看不好!你给宋家门儿生下孩子了。俺娘作为当老的,能不来看看吗?她不来,荆堂的人怎么看她?小鲁村的人怎么说她?人家不说当老的不通人性吗?”我爸爸说。

“我再问你,恁娘来看我,她带的那些鸡蛋,她给大省做的那身衣裳,给鸿雁买的披风,是她自己买的,还是你给她钱买的?你给我说实话。”我妈妈又问我爸爸。

“我给她的钱。”我爸爸说。“我图外场儿上好看。”

“家军啊,你要是说这话啊,真是白搭又白搭的一个人。”我妈妈说,“咱夫妻恁么些年都白过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吗?我是讲那些假码子的人吗?恁娘不来,那就不要让她来。她不喜我,我也不喜她。她不来,我也不接见。咱两头儿皆大欢喜。你别别扭扭地弄了她来了,她那里不是真心实意,我这里也是别别扭扭。你弄那些假码子的事儿干什么?咱有那个空儿,咱一家四口儿到大堰上走走吹吹风儿,不好吗?你弄得两下里都不乐意,这是何必呢?”

“你说是为了外场儿上好看?家军啊,咱都落到出门儿逃荒这步田地了,咱外场儿上还讲什么好看难看的?我跟着你东躲西藏,疲苦卖劳,咱连饭都吃不上了,孩子都要养不起了,咱还讲什么排场儿?我给恁宋家门儿生了孩子了,恁娘不来看,外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家要是说我是畜生不通人性吧,那就随人家说。人家要是说恁娘是畜生不通人性那也随人家说。家军,我这样说公平吧?我不要面子,我不讲排场。恁娘要面子,恁娘讲排场儿。你得花钱给恁娘买个面子!恁妻子孩子都在外头流浪了,都吃不上喝不上了,你还得想着给恁娘买个面子!”

“今天这话是我问你你才跟我说的。我要是不问你呢。你就把我哄了骗了?恁娘根本不想来,你非拱着她来。恁娘根本不想出钱,你自己出钱往她脸上抹粉。我要是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我还得感谢恁娘来。我一个人在外头要饭潦生的给你生孩子,你就这样扒壳塱埋我啊?你给恁娘脸上抹粉,你不想想鸿雁的麦乳精的,咱家还有钱给鸿雁买麦乳精吧!”

我妈妈跟我爸爸唠叨个没完。天黑了,该睡觉了,我妈妈恼恨地带着我们睡觉了。我爸爸一个人靠着天井里的柴草堆待了一夜。我当时也觉得我爸爸可怜。可是我妈妈赌气不管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挤在我妈妈右手边靠墙睡着。说实话,我家的那张小床,光睡我们娘仨,已经很挤了。

第二天,张可典爷爷来到我家。

“大爷爷!”我连忙喊他。

“大叔来了?大叔你坐!”我妈妈说。

“你坐!大叔!”我爸爸说。

可典大爷爷看到我爸爸一个人靠在天井的柴垛子上闷声不坑,我妈妈也瞌醒着脸,就知道他们两个吵架了。

“怎么回事儿,家军?难得回来一趟。恁夫妻两个怎么不高兴的?”可典爷爷问。

“玉梅嫌我带俺娘来。”我爸爸说。

“人家根本就不想来!家军非让她来的!你还不明白吗?大叔!”我妈妈说,“俺来小鲁村那么多年,人家要是稀罕孙子儿,人家早就来了。人家能就来这一回吗?是家军自己出钱硬拱着她来的!家军这是扒壳塱埋我的!拿我当憨子待的!”我妈妈说着,走到屋里间去照顾我弟弟。

天井里,我爸爸跟可典爷爷一块儿坐着。

“家军,三姐一个妇道人家,她说多说少的,你可不要跟她计较。三姐在外头躲着计划给你生孩子,可不易。”可典大爷爷说。

“是的,大叔。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我爸爸低着头默默地说。

“三姐也就是嘴上厉害,她嘴上再怎么样,她心里还是想真心实意地跟着你过日子的。搁旁的妇女早就扔下孩子跑了,哪个还在这儿守着等着你哦。人家三姐拾着庄稼养着自己,还把粮食留着,给你带到山东去,这样有情有义的媳妇上哪找去。”可典爷爷说。

“是的,大叔。玉梅是什么人,我知道。”我爸爸说。

“三姐吧,就这个脾气。她性格刚强,小鲁村的人都知道她的。你也是个老实人。回我也劝劝三姐。让她不要跟你咯咯吱吱地吵。”

“行,大叔。”我爸爸说。

经过可典大爷爷一番劝和,我爸爸妈妈的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这样的事儿在我家里那是常事儿。

可典爷爷是我爸妈在南乡的老相识。我爸妈跟他相处地很好。我爸爸每次去南乡,总是先去找他坐坐。可典爷爷咳嗽地厉害。冬天,可典爷爷就在堂屋的火盆里架起木柴烤火,拿个大茶缸子烧水喝。茶缸子外头被火燎地黑黑的,茶缸子里头被茶浸地黑黑的。可典爷爷茶缸子里的茶水酽酽的,看起来像红糖水一样,我常常想喝上一口。可是我到底不敢跟他开口。可典爷爷虽然跟我爸爸妈妈处地好,但他毕竟不是我的亲爷爷,在我这样的小孩子面前,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我到了他家,在他屋里或是天井里转一圈,他也不怎么搭理我,我也跟他说不上话,没过多大会儿,我就又走了。

家住庄西南,靠着汪沿边儿上住的老张奶奶,偶尔挪着一对小脚到可典爷爷家里来。老张奶奶看起来比可典爷爷要老,小小的裹脚,颤巍巍的身架,梳着小纘儿,花白的头发,两只耳朵上戴着一副闪闪的银钉镶。两个老人,就像两个老朋友,平平淡淡的拉几句家常话,看不出什么不寻常。

“你这几天忙什么的?”老张奶奶站在天井里问可典爷爷。

“这几天没什么事儿,把秫秸摊开来晒晒。你呢?你这些日子去哪了?”可典爷爷站在屋门口儿问她。

“我哪儿也没去。我能去哪。给小三儿带带小孩儿。”老张奶奶仰着白生生的脸跟可典爷爷说。老张奶奶虽然老了,但是很好看,很慈祥。她的嘴巴因为年老变得有些收拢了,她的眼角也有很多皱纹了。可是她的眼睛是圆的,她的脸庞也是圆的。小鲁村有好几个这样又老又好看的老太婆,她们的打扮跟穿着都差不多,都是蓝黑的裤褂和亮闪闪的银钉镶。我有时候看不出来她们有什么两样。我能记得老张奶奶是因为她跟可典爷爷的关系不同寻常。

老张奶奶年纪大了,她跟可典爷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回家了。

老张奶奶临走的时候,可典爷爷从屋里拿出一包晒干的秋霉豆皮子。

“这是俺三妹妹给的,我知道你喜欢吃。”可典爷爷说着,把那些霉豆皮子往老张奶奶怀里倒,老张奶奶颤巍巍地张开褂子大襟兜着。

可典爷爷跟老张奶奶年轻的时候相好,这是公开的秘密。

可典爷爷跟我爸妈说起他们俩个当年的事儿,也是毫不避讳:“那时候恁大婶子已经成家了,我打她墙外头路过,恁大婶子坐在天井里,穿着藕荷色的褂子,脸跟银盆一样”。

我听着可典爷爷的话,脑子就在想,老张奶奶年轻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

可典爷爷又说:“后来,恁大婶子宁死都要跟着我。她跟她娘家侄子说,‘以后我就跟着可典了。恁过完年去接我的时候,不要去老张家接我了,就来可典家里接我。’”

“那老张大叔能愿意吗?”我爸妈问他。

“老张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哎。恁大婶子死活就是不跟他了。”可典爷爷说,“那时候歉年,我带着她要饭。夜里就睡在路边上。半夜里,有人来搜捕我们,把我们当贼了。我就把要饭的袋子打开给他看。‘呐,这是肉包子,要饭要来的’!”

当年死了都要在一块儿的两个人,最终还是没有白头到老。老张奶奶终究还是回到了老张爷爷的怀抱。可典爷爷跟老张奶奶纠缠半生,到老了还是孤身一人。人到黄昏,孤独地守护着他的小院儿,时而发出一两声剧烈的咳嗽。

老张奶奶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听说有一个儿子是可典爷爷的,跟可典爷爷长得很像。但是老张奶奶的夫家不承认,也不把这个孩子给可典爷爷,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着。

老张奶奶的儿子们都反对老张奶奶跟可典爷爷来往,那个长得跟可典爷爷很像的儿子也是一样的反对。

可典爷爷的儿追着可典爷爷骂:“你不要脸,这么大年纪了还勾搭俺娘!信不信我揍死你个龟孙!”

可典爷爷说:“你还骂我,你不怕天打雷劈啊,你是我的!”

可典爷爷的儿也跳起来,冲着可典爷爷叫骂:“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在南乡,我的日常就是玩耍。我爸爸帮着可典爷爷起蒜,我妈妈抱着孩子。我提着一把小铲子,在杨树荫下的黄土小路上玩。南乡的黄土地是那么温柔、细腻。太阳灿烂地照着,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我喜欢这样的小树林,喜欢这样的时光。回家的时候,妈妈铲上一些干净的黄土带回去,在热锅里烘一烘,装进弟弟的小棉裤腿儿里,小孩子拉、尿都在里头。

我弟弟的尿戒子,妈妈总是拿到小鲁村家前的水汪里去洗。那个汪里有亭亭的藕叶和芦苇。枯死的半截子的芦苇和片片柳叶漂浮在水面上。妈妈说,这个汪里淹死过人。有一个人在汪边儿上洗衣裳,她感觉背后有人拿小拳头捣她,她以为是谁家的小孩儿呢,回过头儿来看看,没有人啊。她突然想起来,这汪里不是淹死过小孩儿吗?感情是那小死鬼儿来推她了?她立刻变得头皮发麻。

妈妈还说,水里淹死的人,三年会找替工的,这样他的魂才不会永远沉在水里。而这时候,如果有人靠近水边,一不留神,就会被那死鬼给拉进水里,做了“替死鬼”。

有个人扛着一口铁锅回家。天热,他把铁锅顶在头上扛着。他路过一个汪边,汪里远远地有声音在喊他:“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他顿觉自己十分口渴,就直奔汪水走去,想去汪边儿捧一把水喝。

这时候,路边有个好心人拦住了他,让他不要去。他不知为何。那位好心人就跟他说:“你没听到吗?水里正在喊你呢。‘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

扛铁锅的人一想,自己顶着铁锅,可不就是“铁帽子哥”吗?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差点中了水鬼的圈套。他恍然大悟,赶紧给好心人下跪,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听了这样的故事,我总觉得那汪水里,藕叶底下,枯死的芦苇下面,还有那些红色的、黄色的柳叶下面,都有闭着眼睛的亭亭的水鬼。这时,我就会莫名地害怕,不敢靠近那汪了。

我妈妈带着我们,走在庄外的小桥上。南乡的桥没什么好看的,一孔石灰桥底下,是弯弯的桥洞,桥洞下,是绿绿的汪水。南乡的水跟荆堂的水不一样。荆堂的水叫河沿,河沿的水是清的,白的,带着点儿蓝。南乡的水叫汪,南乡的水是绿色的,跟啤酒瓶子一样的绿。庄上的人都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只有我们娘几个在外头转悠着。

我跟着妈妈,静静地看那汪水。汪水边上,或是汪边上的小路上,有时候会有一个青皮的鸭蛋,我妈妈就去捡了来,带回家煮给我们吃。我妈妈的手气很好,她不仅捡到过鸭蛋,还捡到过钱。有的是一块,有的是五块。那个时候,我走在水汪边,也会看看边上有没有鸭蛋。走在路上,也会看看脚下有没有钱。

我妈妈跟我说:“恁小孩儿不能到汪边儿上拾东西哈。水里头有水鬼。有的东西就是水鬼变的,小孩到汪边儿上拾东西的话,就被水鬼给拖下水淹死了。”我听了妈妈的话,看到水里的东西,尤其是红红绿绿的塑料小花、小玩具,总觉得有些害怕,害怕那是水鬼变的。

我妈妈说:“水边上的那些泡沫,都是龌龊,是脏东西。人要是靠近水边,它能把人给拉下去。我上回不小心掉下去了,腿上红红的,都是被那些龌龊给咬的。”

我听了妈妈讲地太多的水鬼的故事,便觉得那汪水里有太多的故事。那啤酒瓶子一样绿的汪水是沉静的,里头有水鬼的或是眯着或是睁着的眼吧。我盯着那汪水静静地看上半天,想着那些水上、水下的棒子是不是什么妖怪变的,看那些水面上飘着的红的、黄的树叶,是不是什么妖精的魅惑。

南乡的水很绿,走不进我的心里去。

妈妈说,有一个女人,快死了,发昏的时候,到了地狱。在地狱里,她看见一个女人,她的跟前有三汪水,阎王爷爷让小鬼小派看守着,看着她喝完。一汪是绿色的水,是她为家人洗菜、刷锅的水;一汪是黄色的水,是她为自己的孩子洗尿戒子、屎戒子的水;一汪是红色的水,是她自己为自己洗月经带子的水。后来那个发昏的女人,又还阳了。她把看到的事跟世上的人说。

我妈妈说,女人死了以后到地狱里,都要喝这些水的。没办法,谁让你是女人呢。

又是一年夏天,我弟弟会冒话儿了,他搬着小板凳,拉着我说:“大姐,咱去当天井,郎快郎快去吧!”

我说:“行!走!小弟!”

我弟弟说:“大姐,你拜叫我小弟,你叫我‘毛牛子’。你拿绳儿牵着我,我要去东屋框子吃树叶。”

我说:“行。”我就找根小绳儿,牵着他,带着他去吃树叶。

春天,春咕咕鸟一遍遍地叫。弟弟坐在妈妈身边。妈妈看看东边屋框子里的大椿树,对他说:“鸿雁,你去!抱着椿树喊,‘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噢!”弟弟听了,立刻跑到大椿树跟前,抱着椿树说:“春咕咕!春咕咕!你长高来我顾出!春咕咕,春咕咕!你长高来我顾出!”喊完,他又一溜烟儿跑回妈妈跟前。

妈妈说:“错了!错了!你得喊,‘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噢!”弟弟答应一声,又跑到大椿树跟前:“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妈妈!这回对了吧?!”

“这回对啦!”妈妈笑眯眯地说。

到了小孩服糖丸的时候,我妈妈背着弟弟带着我,去乡里的医院去给他服糖丸儿。很多妇女抱着、背着孩子,焦急地挤上前,都要求取一颗糖丸儿。人挨人,人挤人。天有些热。妈妈在人群里挤地脸红脖子粗,满头大汗。终于挤到跟前,得到了一颗糖丸儿。

“行了!行了!拿走吧!拿走吧!”发糖丸的医生说。

“俺家两个小孩儿,恁行行好!再给俺一个糖丸儿吧?”我妈妈挤在人群堆里说。

发糖丸儿的医生果然又给我妈妈一颗糖丸儿:“行了!行了!出去吧!出去吧!挤死了!热死了!”

“谢谢同志!”妈妈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我也高兴地吃到了从我妈妈手里递过来的糖丸儿。倒不是我知道服糖丸儿有什么用,我只是知道糖丸儿很甜,我妈妈能够给我争取一个,我就很高兴。

平时,我们是不去乡里的医院的。弟弟有时候咳嗽,妈妈就去院子前头的杨树底下,砍了杨树皮来:“熬水给他喝喝,咳嗽就好了。”妈妈说。

我妈妈自己爱唱歌,她也喜欢教我唱歌,我都不记得她教我唱了多少歌儿。这不,我妈妈又教了我一首新歌。

“手拿着月牙镰呀,割草上河南。爸爸割了一牛车,我割了一竹篮。爸爸喂大马呀,大马把头点。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

等我爸爸来了南乡,我妈妈跟我说:“大省儿,你唱唱儿给恁爸爸听,唱《手拿着月牙镰》。”

我知道我妈妈是在教我讨好我爸爸,让我跟我爸爸增进父女感情。可是,我总觉得我爸爸对我不冷不热地,我就是讨好他也是讨好不来的。可是,我妈妈又让我唱给他听。这就有些难为我了。

我爸爸并没有搭理我,他面无表情地干着他手里的活儿。我就背过身去,自己对着墙壁,边用手划拉着墙上的黄土,边唱:“手拿着月牙镰呀,割草上河南。爸爸割了一牛车,我割了一竹篮。爸爸喂大马呀,大马把头点。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我拿着嫩草喂马驹,马驹只喜欢。”

我有些拘束地唱着,不知道我爸爸有没有好好听,不知道我爸爸听了会不会高兴。他是觉得我唱的好呢,还是根本就不想听我唱呢?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我跟我爸爸的感情,还不如歌儿里头人家父女的感情。歌儿里头的爸爸和女儿,父慈女笑,热情洋溢,充满了爱和温暖。那样的温暖是我从来就没得到过的。

爸爸来一回南乡,我们一家子就能一起吃顿团圆饭。一天早上,我爸爸妈妈在一起忙里忙外地做饭。我还在睡觉。等我醒了,还是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等着爸爸妈妈喊我吃饭。

我妈妈进来了一下。

“我进来挖糊豆面子。”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朝我这儿看了一眼,她看到我的腿伸在被子外头,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大省怎么蹬被子的?裤子还褪下来了。”她说着把被子又给我盖上,又出去了。我闭着眼睛,没吭声儿。

我听到我妈妈问我爸爸说:“大省的裤子你给她脱的?”

我爸爸没好气地说:“我哪动她啊!”

“那她裤子怎么褪下来了的?褪到小腿上了。”

“我哪知道啊!”我爸爸说。我睡地迷迷糊糊的,没记得有人动我,我爸爸也不是那种人啊。我想,是我妈妈对我格外小心吧。

那时候,鸡蛋是唯一的营养品,我父母经常给我煮鸡蛋吃。我清楚地记得,爸爸妈妈都吃完饭了,他们把鸡蛋剥了给我吃。我在天井里玩,吃了满满一嘴的鸡蛋,有些噎着了,就想返回屋里,去向爸爸妈妈讨水喝。爸爸妈妈一门旁儿一个,靠着门框朝外站着。我跟她们说,我噎着了,要喝水。可是他们居然不给我倒水,也不让我进屋。

“自己把鸡蛋咽下去!”我爸爸黑着脸说。我唯一的一次撒娇就这样被阻抑了。

我记得有一个夏天,我爸爸要去洗澡,我妈妈跟他说:“你把大省带上吧,给她也洗洗。”我爸爸带着我去了庄后头的水渠边。那个水渠里的水也在哗哗地流水,那水是村里人放了来灌溉稻田的,平时,它并不这样激情地流淌。这人工的流水虽然跟荆堂的河沿不能比,但也有青青的水草和清澈的激流。难得的是,那水渠里头还卧着几块清白色的大石头。我爸爸让我站在那块石头上,他自己抄了几把水洗了洗。再给我洗。

我站在石头上,水渠里的水在哗啦哗啦地流淌。我爸爸双手并拢,抄起水渠里的水就往我身上泼。我在泼天的水幕中,猛然间被泼地睁不开眼睛,我爸爸还在往我身上泼水。我心里想,我爸爸这是在给我洗澡吗?我爸爸这是不喜欢我吧?我爸爸泼完了水,很快就带我回家了。而我,还记得那年水渠里潺潺的流水,和爸爸往我身上泼的泼天的水花。我想想我这一生,我得到的父母的爱其实很少,很粗糙。我没有得到过什么细腻的关爱。也许是因为我家太穷,也许是因为我父母有子女三个,顾不了那么多。

我爸爸买了肥猪肉炼油,弟弟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我爸爸知道他馋,就拿来大茶缸子,到锅里盛了还没出尽油的白白的肥肥的猪肉,端给他吃。弟弟真的就端着那白白的油花花的肥猪肉一口一口地吃起来。我妈妈笑着说:“鸿雁怎么恁能吃肥肉的?他怎么能吃得下去的?”我爸爸边看着锅里翻腾的肥肉,边开心地笑着。爸爸给弟弟的笑容不一样,他给弟弟的笑容比给我的多得多,也温和的多。

因为没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吃,我妈妈就跟我爸爸一起学着人家炸油条。他们把油条炸好了,放到箢子里,当做我们的零食。我父母炸的油条根本就不像油条的样子。倒像是一个个的小胡萝卜,有的短,有的粗。可是我觉得比外面的好吃,咬一口,面面的,僵僵的,有股甜甜的面粉味和新鲜的油味儿。

一个中秋节的晚上,快吃晚饭了。爸爸妈妈把碗筷儿都端到屋门外头的石台子上,那块石台子就是我们在院子里的桌子。我睡觉才醒来,走到石台子边上,我的紫萝卜皮色的小塑料碗就在石台子上,里头倒好了半碗水。我一把端起我的小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哪知道那碗里头装的不是水,是我爸爸倒的酒。我脑袋晕晕的,走回屋里,自己爬到床上。我喝醉了。

我妈妈在屋外头笑:“大省把你倒的酒喝了?哈哈哈哈!”

我一个人倒在床上。我们那时候不□□,叫“铺”。我倒在铺上。只觉得要地震似的,屋顶要倒过来。床要倒过来。一切都要翻,要倒。但是,我的脑袋还是清醒的。

“大省你没事儿吧?”我妈妈走进来说,“你睡会儿吧,哈!俺去吃饭去了。”

2.纪王庄、李湾儿

记忆中唯一一张全家福是我们娘儿仨儿。那时候还没有妹妹。我穿着浅蓝色的褂子,粉红色的、刚到脚踝的裤子,那是我记忆中不多的一身新衣裳。我笑眯眯地坐在一个漂亮的玩具小车里,双手扶着车把,像在开车的样子。弟弟才一两岁,穿着黄色的小褂子,蓝色的吊带裤,站在妈妈跟前,小手抓着我的车把,呆呆地望着前方。小车子本来是要给他坐的,可是因为他年纪小,不敢坐,就给我坐了。妈妈穿什么衣裳我已经忘记了,她应该穿着一件粉红的衣裳吧。爸爸没有照相,他在前面拿着一串小铃铛逗着弟弟,让他抬头朝前望。

我那件衣服也不是爸爸妈妈给我买的。而是纪王庄的纪岩喜爷爷一家子给我买的。

那天,妈妈走在前头,我手里端着一碗汤,在后头跟着,慢慢地走着,边走边低头喝一口汤。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刚生完小狗的母狗,朝我的左腿弯子上就是一大口。

我“哇”地一声哭倒在地,妈妈回身扑过来就朝老天爷磕头:“老天爷呀,你可保佑俺的孩子啊!”妈妈二十七岁生了我。我四五岁的时候,妈妈也就三十一二岁。可是那时候的爸爸妈妈早就已经带着孩子走南闯北,穿过风风雨雨,顶天立地了。妈妈为了我们受的苦,孩童时期的我记不清,说不尽,只有天知道地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当时不知道妈妈大哭,是因为狂犬病可以让人死亡。我们家太穷,负担不起医药费,或者医药费对我们家来说,是雪上加霜。好在有人认领那条咬我的母狗。是纪岩喜爷爷家里的。爷爷家里有奶奶和未出嫁的小姑。

我那时候不过四五岁。年龄太小,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有人剪了狗毛,在火上燎了,煎了鸡蛋给我吃。农村人的经验,被狗咬了,用狗毛煎鸡蛋吃。纪岩喜爷爷的女儿,那个后来对我特别好的小姑,她的对象,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医院打针,包扎。后来出于同情我们一家子,加上需要时常去医院换药之便,再加上妈妈照顾不了两个孩子。我就被寄养在纪岩喜爷爷家里。

纪岩喜爷爷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等我爸爸来南乡看我的时候,我穿着那身新衣裳,去跟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我们一起,去照了那张没有爸爸和妹妹的全家福。

这里的生活是好的,也没有跟着爸爸妈妈需要经历的风风雨雨。可是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我的心里是胆怯的。在这个陌生的家里,我最爱跟着的人是小姑。爷爷跟我接触不多,奶奶时常没有太好的脸色,我不懂她的烦心事。

那个时候,我最盼望的,是爸爸能够来看我。我最害怕的,是爸爸来看我以后又得走。记得爸爸有一回来看我,我特别高兴。爸爸在屋里跟岩喜爷爷坐着说话,我来到大门外,正好奶奶回家了。

我跟她说:“我吃的煎饼卷肉,昨天剩的。”

奶奶没有好脸色地跟我说:“你除了吃,就是拉!”

我又跟她说:“俺爸爸来了。”

“是吗?恁爸爸来了?”奶奶说。她赶紧去热情地接待我爸爸。

“家军来了?”她说。

“是的,婶子。”我爸爸站起身儿来说。他正在堂屋里跟岩喜爷爷一块儿坐着说话。

“哎哟!嘛坐!你跟恁大叔一块儿坐着。我去炒菜去!”奶奶说。

岩喜奶奶又炒了一盘子猪肉。岩喜爷爷跟我爸爸一块儿坐着吃饭。岩喜奶奶坐在西南角上,怀里揽着我,她给我新卷了煎饼,里头是新炒的猪肉。

“吃吧!乖孩子!就着蒜瓣儿吃。就着蒜瓣儿吃,不享地慌!”岩喜奶奶跟我说。

“恁二位老人家对俺家可打了帮驾了!”我爸爸红着眼圈儿说。这些话都是我妈妈常说的话,我怀疑是我妈妈教给他的。我爸爸很听我妈妈的话。

“哪儿的事儿!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谁还没有遇到难处的时候。等小孩儿长大了就好了!”岩喜爷爷、岩喜奶奶安慰我爸爸说。

岩喜爷爷很热情,岩喜奶奶也很亲切,我看得出来,爷爷奶奶对我们是真诚的。

我爸爸要走了,我挣命似地哭喊着要跟爸爸走,爸爸狠下心,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朝东远远地走去。奶奶死死地抱住我,我拼命地挣扎,喊叫,用尽一个小小的生命所有的力气,去挣脱,去喊叫。我多么想跟爸爸走,可是爸爸一点都不等我。宽敞的大街上,他很快就走远了。我挣脱奶奶的怀抱,发了疯似的在大街上跑着追赶我爸爸,用我从小听来的骂街的脏话,用最难听的脏话,哭喊着骂我爸爸,提着他的大号骂我爸爸。

“宋家军!你个养汉头将的!你带我走!”我哭喊着朝着他逃走的背影叫骂着。

我多希望爸爸能够带我一起走。可是他已经走远了,只剩下白茫茫的大街。我不知道他是回小鲁村还是直接回山东,反正我是追不到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不容易,所以我被迫寄人篱下的时候,我也只能同意。每天,看着那一张张我并不熟悉的脸,感受着我并不真正向往的热情,和那些我能够感受到的冷暖。我用没心没肺的笑,来回应奶奶那一句看似无心的讥讽,我内心何尝不想回去,可是回去遥遥无期,我只能在这里。不管人家对我多么真诚,或者多么热情,不管我吃着多么好吃的煎饼卷猪肉,可是我心里还是想要回去。

穿过三十多年的时光,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挣扎、那天的哭喊,那天的绝望。被狗咬的痛我不记得了,伤口恢复期有多痛,我也不记得了。但是那次跟爸爸分开的痛我记得清清楚楚。

是的,喊叫,哭骂。是的,不能分开。这就是我的风格。这就是我。这以后,在我有了孩子以后,在她因为不想挂水被被人强按着挂水而喊叫哭闹的时候,在她因为我要去上班而大哭大闹不愿意跟我分开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怪她,责骂她。我太了解她的心情了。我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我从她的哭叫里看到了另一个我。那是一个生命在呐喊啊。一个生命是可以哭叫呐喊的,我干嘛要责怪她。

时过境迁,忆起当年的情景,我仍然会痛哭流涕。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仍然想让爸爸带我走,只要爸爸带我走,我会毫不犹豫,一头扑过去,坐在爸爸幸福的洋车子后座上,不管前方去到哪里,只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爸爸不在的日子里,剩下的就是盼望。记不得多少回,我跟着小姑去地里玩的时候,远远地看着南大路上来来往往的洋车子,那些骑着洋车子的人,远远看去,很像爸爸,像爸爸骑着洋车子来接我来了。可是那南大路上的洋车子,匆匆忙忙,来了一辆,又走一辆,像爸爸一遍遍地经过我的身旁。是爸爸太忙了,他要急着奔向前方,都顾不得寄居在异乡的我了么?

提起这事儿,我突然很恨我的爸爸妈妈,突然很想用很脏的语言骂他们。这对狗男女,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寄养在别人家里呢?一个小孩儿离开爸爸妈妈是多么可怜、多么无助啊?她的孩子宁愿不吃不喝也要跟着她的爸爸妈妈啊。一个孩子宁愿饿着肚子也想早晚能够看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啊。他们怎么那么狠心把我放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的啊?他们怎么那么放心的?幸亏人家对我还不错,倘若人家对我有什么不好,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谁来对我的人生负责啊?这样一想,我当年追着我爸爸骂的那些话,我自己就很能理解了。骂得好!这对狗男女!当年我真是骂地好!骂地好哇!

因为童年的这些经历,我在对待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我不会再让我的孩子受我当年受过的母子分离之苦。我没有能力抚养孩子,就不去生更多的孩子。我把我所有的仅有的爱都给她,我要全身心地爱她,宠她。这些都是当年我没有享受过的。这也是一个孩子必须享受的。我更不会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的狗屁道理非要去生一个什么狗屁儿子。我不要儿子。我要我女儿的幸福。

岩喜奶奶家也并不太平。有一次,岩喜奶奶和岩喜爷爷吵架了。岩喜爷爷像是疯了一样,他时而大哭,哭他的闺女给他丢尽了脸,哭岩喜奶奶给他生的好闺女,他时而大笑,笑他的闺女给他脸上抹黑,笑他被人指指点点没法儿出门。

爷爷又哭又笑,岩喜奶奶流着眼泪,一会儿歇斯底里地跟他吵,对抗着岩喜爷爷的风魔,一会儿又一个人低下头去,暗自伤心饮泣。她是更加无助的,她要回应岩喜爷爷的疯狂吼喝,还要独自承担女儿爱情的不幸给她带来的更大的痛苦。

岩喜爷爷和岩喜奶奶就在他家的屋门后头,哭闹了很久,他们各自都流了很多眼泪,哀号了很多次。那天,小姑不在家,我就站在屋里,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哭闹。不知道他们还要闹多久。

后来,不知道岩喜奶奶哪句话触动了岩喜爷爷,岩喜爷爷停住了哭闹,定定地看着岩喜奶奶,岩喜奶奶也眼泪汪汪、呆呆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应该是想起了他们还是夫妻吧。他们年过五十了,相扶一路着实不容易。他们的暴风雨这才慢慢地消停了下去。

下午,雨过天晴,岩喜爷爷跟岩喜奶奶又和蔼可亲,相亲相爱了。

岩喜爷爷是大眼睛,双眼皮。他的皮肤被终日的劳作晒得黑黄了。他推着洋车子从外头回到家,我朝他跑过去,他一脸的热情洋溢,笑嘻嘻。他爱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岩喜爷爷是个性情中人,也是个爽快人,不然,他不会留我在他家住那么长时间。岩喜奶奶是单眼皮,她的笑容要少一些,看着要比岩喜爷爷严厉。我更喜欢岩喜爷爷。

我当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闹。后来,我从妈妈嘴里知道,小姑的爱情并不顺利。她的情投意合的爱人触电而死,撇下了小姑和她腹中的孩子。小姑怀念爱人,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纪岩喜爷爷劝她不要生下来。她年纪还小,还要为以后考虑。“没有孩子改嫁是小媳妇,带着孩子改嫁是小娘们儿。”小姑一时拿不定注意,听了纪岩喜爷爷的话,把孩子打掉了。是一个男孩儿!小姑哭地死去活来,为她苦命的爱人,为这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小姑!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的小姑为什么人生刚开始就要承受这样的苦痛。人说好人必有好报,但愿老天爷能够佑护我的小姑。

后来,我又被寄养到李湾的一个爷爷奶奶家里。爷爷是个教师,家里盖着两层小楼,条件很好。奶奶也很慈祥。小叔上大学去了,小姑带我玩。这个家条件很好,可是,我越是处在好的环境里,越是会思念自己缺吃少喝的妈妈和弟弟。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妈妈正在艰难地抱着我弟弟,吃力而艰难地劳作。

所以,看到人家一家子坐在天井里谈天说地、欢声笑语,我就躲到他们家楼下的墙角儿里,偷偷地抹眼泪。

爷爷看到了,问我说:“大省,你怎么回事啊?”

我就背着身儿跟他说:“蜘蛛网迷了眼了。”

爷爷知道我是想家了,就跟奶奶说:“大省这小孩很聪明。”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聪明”这个词。

那时正逢夏天,我跟着小姑一起在瓜屋子里看瓜。小姑坐在凉席上,面朝西,挥动着双臂,教我唱歌:“大冲击来个大流行,大冲击那个大流行,信天游唱给便衣警察听!”我坐在凉席的另一头,面朝东,跟着她唱。

唱罢了歌,小姑又带着我去地头的河沟子里钓龙虾。小姑钓上来一只龙虾,我去抢着玩。我的手被龙虾给扎破了,我看着我被龙虾给扎破皮的手指,借着这个好机会,流着我心里的眼泪。

池塘里开满了白色的藕花,我跟着小姑回家吃午饭了。午睡的时候,我在藕花的幻影里做着回家的梦。

夜里,奶奶带着我睡觉。我一觉醒来,梦见了弟弟,梦见弟弟把屎拉在了床上。我焦急地喊奶奶。

“奶奶!俺弟弟拉屎了,把屎拉到床上了!”

奶奶睡地迷迷糊糊的,她听了我的话,赶紧起身儿,着急地在床上摸来摸去。

她翻开毯子,到处找屎:“哪有?哪有?”

直到奶奶确定没有弟弟的屎,没有弟弟。我恍惚间才知道原来我是在做梦。我的身边哪有弟弟,哪有爹娘?一切不过是自己白日的渴望和幻想。

记不得是梦里还是哪里,爸爸用平板车拉着我们:我、妈妈,还有妈妈襁褓里的弟弟。天黑了,我们一家子行走在路上,路上车来车往。妈妈用包被子包着弟弟,手里拿着桃树枝。天晚了,我们借宿在人家家里,人家主人在屋里睡觉,我们一家四口打地铺,睡在人家天井里。半夜里,我一觉醒来,不见了爸爸妈妈,只看到人家家里影影绰绰的院落。我起身就往大街上走,去找爸爸妈妈。大街上黑漆漆的,我一个人茫茫然地往前走着,分不清是做梦还是清醒。前方有人来了,那是爸爸,我妈妈怕我醒来身边没人,特意让他来接我。我跟着爸爸一起来到医院,我妈妈抱着我弟弟在医院里,医院里聚集着很多看病的人。我弟弟得了急症,已经牙关紧闭了,旁边好心的大爷大娘都在安慰我妈妈。我妈妈坚定地说:“没事的,大爷大娘,我跟家军为孩儿没干过亏心事,老天爷不会亏待俺的”。幸而,弟弟果然脱离了危险,我一家四口继续上路。

3.我妈妈一个人在场院屋里生下了我妹妹

我妹妹快要出生的时候,我爸爸跟我没有到,因为根本就不知道。我妈妈听说,住在别人屋子里生产,对主家不好。我妈妈就背着棉被,准备了剪刀、卫生纸和红糖、鸡蛋,牵着我弟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麦场里的场院屋里,准备生产。

我妈妈先抱来几把麦秸铺在地上。附近的一个场院屋里,住着一对老大爷和老大娘。

我妈妈去跟那家老大娘说:“大娘啊,我要生孩子了。麻烦你给我烧一茶缸子热水行吧?我自己带的红糖、鸡蛋,你给我打上六个荷包蛋,等我生完孩子喝。”

“行!”老大娘答应了。

我妈妈再叮嘱一句:“大娘啊,鸡蛋你千万不要打散,我不喜喝鸡蛋茶,我喜吃荷包蛋。”

“行!”老大娘再答应一声儿。

“谢谢你了,大娘!”我妈妈说。

我妈妈一个人把我妹妹生下来了,老大娘也把红糖鸡蛋端过来了。我妈妈端着茶缸子准备吃的时候,我三岁的弟弟在旁边眼馋地看着。我妈妈不忍心,用筷子夹一个给他。我弟弟没接住,“啪嗒”一下掉在地上。我妈妈只剩下五个荷包蛋了。

掉在地上的荷包蛋沾了土没办法吃了,我妈妈只好再给我弟弟一个:“鸿雁啊,你这回把鸡蛋拿好哈。要是再掉了,妈妈就不给你了哈!”就这样,我妈妈生产以后,只吃了四个荷包蛋。

场院屋不知道是谁家的,我妈妈在里头生了孩子,留下了生产时的脏东西。身边没有人伺候,更没有人来收拾。

她就让我弟弟看着我妹妹:“鸿雁啊,你看着恁小妹哈!妈妈把这些抱走,一会儿就回来!”

“噢!”弟弟响亮地答应着。我妈妈一个人抱着脏东西,到人家麦地里扒扒土,把那些脏东西给埋了。

我弟弟看着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妹,就去麦秸垛里抽出几根麦草,去抽她。

我妈妈回来了,我弟弟就跟我妈妈说:“妈妈!这是哪儿来的小孩啊,光哭!”

我妈妈对他说:“鸿雁啊,这是恁小妹,你不能打!”

“哦,这是俺小妹啊!那我不打你了!”我弟弟说。

我妈妈抱起我妹妹,扛起被子,拎着我弟弟,拖着刚生产完的身体,一步步走回到我们的小屋里。

等到我跟我爸爸去看望她们的时候,我妹妹已经是襁褓里干干净净、白白胖胖、会微笑的小娃娃了。

妈妈跟我说:“我带着笑笑喂奶,笑笑吃着奶,我困得睡着了。猛然醒来一看,笑笑睡我胳肢窝里,捂地脸都发紫了。把我吓了一跳。要是给捂死了,我怎么跟恁爸爸交代了。”

我爸爸说:“这个小孩儿恁么爱笑的。不行就叫她‘笑笑’吧。”

我妈妈说:“行!管!”

我也说:“‘笑笑’好听!”

在南乡,我妈妈不出门拾庄稼讨生活的时候,就带着我们睡觉。她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带着两三个孩子。屋外空无一人,屋里,家徒四壁。我弟弟我妹妹都生在那样的屋里。他们跟着妈妈一起睡觉,跟着妈妈一起吃饭,跟着妈妈一起出去玩。他们以为那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他们以为南乡就是他们的家乡,他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妈妈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他们更不知道,他们的妈妈为了养育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养儿不知道父母恩。那时候,我看着我妈妈养儿育女,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容易。直到三四十年以后,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等我自己给孩子擦屎刮尿,等我一个人在空寂的房间里带着孩子睡觉。我才想到,我妈妈当初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在更加贫瘠的小屋里,面对更加贫苦的生活,她是怎么过,她得怎么过。

距离我家不足十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和一栋新房子。里面住着小两口,和她们的两三岁的儿子征征。因为附近也没有其他的人家,他妈妈经常带着他来找我们玩。小小的男孩还不太会说话,在地上挪步,抱着一个皮球,追着玩。他的□□里吊着一个大大的小嘎嘎。妈妈说那是毛病,以后要动手术的。小小的男孩并不觉得脸红,他吊着自己的球球,追着地上的小皮球,也不觉得阻碍他玩耍。征征很小,记忆中,他的小身体就在离地不远的地方挪动,或是抱着,或是追着他的皮球。

后来的某一天,毫无征兆的,征征一家搬走了。妈妈说,可能去给征征动手术去了吧。自此以后,每逢我走在自家门前,走出离自家门前十米多远的地方,就会看见征征家红色铁皮的大门。征征一家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征征去了哪里,我更不知道。他们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走了呢?

夏天,我们热,冬天,头上又会生虱子。我妈妈就自己拿剪刀给我们剪头发。她把我们一个个的都给剪成光头。因为是剪刀剪的,没有那么光滑,匀称,我们的头上就是一圈圈的头发茬儿,整个脑袋跟个西瓜一样。

我跟弟弟顶着西瓜头到大街上玩儿。我弟弟还好,他本身还小,又是小男孩儿。我大一点了,又是小女孩儿。人家别的小孩儿就会觉得奇怪。

她们看着我,对着我指指点点:“你看她的头,怎么铰成这样的?真难看!跟个西瓜样!”

我回到家以后,跟我妈妈说:“妈,人家说我的头难看,跟个西瓜样!你以后别给我铰了。”

我妈妈一点都不当回事儿,她笑着说:“哪有啊!别信她们的!不难看!你看妈给你铰的多好啊!又干净又凉快!还不生虱子!你别看她们留了长辫子,一点都不干净,还光生虱子。”

我有些气恼,我问我妈妈:“那你自己怎不铰光头的?”

我妈妈笑着说:“我不是男的,我要是男的,我也铰个光头。”

傍晚的时候,我妈妈抱着我妹妹去东边树林里“秃头姥爷”那里去凉快。小树林里很是阴凉。旁边就是“秃头姥爷”的庙。“秃头姥爷”其实是土地老爷。谁家有亲人去世了,祭奠的时候,一行人披麻戴孝,排着队伍,到这里来点汤。

人家老嫲嫲也抱着个小女孩在那里凉快。那个小女孩耳朵边还有剃完头没洗掉的头发茬子。我妈妈一手抱着我妹妹,一手帮她清理耳朵后头的那些头发茬子。

“这个小孩儿是猪托生的?怎么恁么多毛的。” 我妈妈笑着跟她奶奶说。

那个孩子的奶奶说:“谁知道来你说。人家给她剃完头,也不给她清干净。我的眼睛都花了,也看不清。”

我妈妈说:“俺三个小孩儿,都是我自己给她铰的。我就自己拿剪子给她铰铰。”

那个奶奶笑着说:“自己剪地不好看,跟西瓜一样。”

我妈妈说:“小孩儿,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凉快就行。”

“恁小孩儿手腕上戴的什么啊?”那个小孩儿的奶奶问。我妹妹手腕上,我妈妈拿红绳儿给她绑着几个白白的猪耳颈。

“猪耳颈。”我妈妈说,“小孩儿戴着压惊的。”

“还怪好看来。你搁哪儿对付来的?”

“哪儿有杀猪的,你去问人家要。拿家来,洗干净,晒干,拿红绳儿串上,给小孩儿戴着,辟邪压惊。”我妈妈说。

“庄东头儿的一个妇女跟着她本家的侄子跑了,留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老嫲嫲说。

“是的,你说,可怜吧!姊妹俩以后怎么过了。”我妈妈说。

“两个小孩儿都十四五了,爸爸死了,娘又跑了,姊妹俩就跟着她四叔过。”老嫲嫲说。

“就是不能上学喽。把小孩儿的一辈子给毁喽。”我妈妈说。

“上什么学来!她四叔的前院儿里养了头驴,他姊妹俩儿天天背着粪箕子去割草喂驴。”老嫲嫲说。

“可怜!小丫头都十四五了,裤子破了,自己也不知道缝。我哪天看到她,把她喊来,给她缝缝。”

后来的一天,那个黑黑的有些呆呆的姑娘果然来到了我家。我妈妈让她坐在我们的被窝里。那姑娘褪下裤子,我妈妈帮她把裤子缝好。我妈妈跟她闲拉呱,那姑娘不怎么说话,只憨憨地笑。

我不是很喜欢她,我常常看到的,想起的,是她黑黑的皮肤和耳朵。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风吹日晒的结果,她的皮肤有些黑黑的。她很憨厚,只知道干活,不怎么出来玩,更不怎么说话。我在大街上看到她,她总是背着粪箕子,她是要去割草的。我妈妈常念叨她们兄妹俩儿,觉得她们可怜。她们心眼儿不多,不怎么抬头看人,给人看到的是她们的耳朵。这让我想到跟他们一样憨厚老实且无人问津的驴子。

同样让我想到驴子的,还有老三大爷家的老三大娘。老三大爷家住在小鲁村最南头,一个土台子上。土台子下头是村里的东西路。路南就是另一个村子了。我爸爸跟老三大爷处得近,经常去他家里找他说话。老三大爷会修洋车子。他家门前就是一个修理洋车子的小铺子。老三大爷人很精明,个子也高,皮肤也白,常常戴着个鸭舌帽,穿着件乳白色的风衣。老三大爷长得并不难看。

老三大爷和老三大娘的婚姻并不正常。先前,老三大娘的丈夫去世了,留下一个儿子,叫长征。作为小叔子的老三大爷,夜里去强行逼迫老三大娘。老三大娘脑子不是很灵光,但也知道拼命反抗。反抗无果,后来他们有了小儿子,叫胜利。在他们家里,两个孩子,都叫老三大爷“三叔”。我爸爸每次去老三大爷家,老三大娘都是笑脸相迎。她的脸长长的,黑黑的,笑起来憨憨的,像个驴子。她的大儿子常常是少言寡语,她们的小儿子常常是嬉皮笑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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