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不能这样骂姐姐!”我幼小的妹妹哭着说,“姐姐大了!”
春枝奶奶家里盖着二层小楼。春枝奶奶经常在她家大门楼子底下做活儿。我妈妈经过她家门口儿,她就喊我妈妈去她家玩一会儿。我妈妈就带着我妹妹,到春枝奶奶大门下,坐下来,跟她一起拉呱儿。
“笑笑啊,你吃饭了吗?”大奶奶问。
“吃完饭了。大奶奶。”我妹妹甜甜地说。
“俺家才吃完饭,炒地青椒豆粒儿。我给你卷个煎饼去!”大奶奶说。
“你别累手了,大婶子!小孩儿不饿!”我妈妈赶紧说。
“你看看,我卷个煎饼给小孩儿吃吃!怕什么的!”春枝大奶奶说着,转身进了屋。她到她家堂屋里卷着煎饼出来了。
“来!笑笑,看看大奶奶炒地豆粒儿好不好吃!”大奶奶笑着说。
“好吃!”我妹妹咬着煎饼说。
大奶奶笑着跟我妹妹说:“吃吧,乖孩子!”
“你看,恁大奶奶多疼你哦!长大了可不要忘了恁大奶奶!”我妈妈说,“你怎么给她卷了那么多菜的,大婶子?恁还吃什么了?”
“没事儿,我炒地多。俺家习惯了,能吃菜。俺家吃菜都是一人一碗,扒菜!”大奶奶说。
“俺大叔不搁家啊?”我妈妈问她。
“他不搁家,去闸上上班了。他家吃菜小气。我才来他家的时候都不敢吃菜,他娘炒菜少,我都不敢下筷儿。”大奶奶说。
“大叔家人口多,大叔弟兄好几个。”我妈妈说。
“他弟兄多,俺家就我跟俺娘。俺娘炒一碗菜,就俺娘俩儿吃。我拿煎饼,一包一小包儿。”大奶奶笑着说。
有一次,我放学的时候,路过大奶奶门口。大奶奶穿着白色的褂子,摇着扇子,跟大爷爷一起坐在门口儿凉快。
“大奶奶!大爷爷!”我叫她。
“哎!放学了?大姐!”大奶奶说。
“放学了,大奶奶!”我说。
“俺家包了饺子,米荠菜的。你来吃吧!”大奶奶说。
“我不吃了,大奶奶!”我说。我都长大了,我是真地不好意思去人家家里吃饺子了。
“来吧,来吧!我包的多呢。来来来!”大奶奶说着反身走进她家堂屋里去,“你等着哈,我给你盛去。”我看大奶奶实心实意地留我吃饺子,就停下来站在她家门口儿等她。
大奶奶端了一碗饺子出来,递给我:“吃吧!我上午跟恁大爷爷一块儿去地里挖地荠菜!呐!给你板凳,坐下来吃吧!”大奶奶说。
我就坐下来吃饺子。大爷爷默不吭声儿地坐在院子里头。
春枝奶奶看着我吃饺子,跟我说:“大姐!可要好好上学,上好了学,以后享福!当官儿,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哦。”我嘴里答应着。
我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朴实的百姓,却有这么庸俗的梦。当官,发财,是我年少的大脑里从未有过的想法。可是后来,我慢慢地理解了。因为他们吃了生活太多的苦。他们缺吃少穿,就盼望富贵荣华;他们受人欺负,就盼着能当官。只有荣华富贵了,才能不再挨饿受冻;只有当官了,才能不再受人欺负。如此说来,当官,荣华富贵,又不是梦,这是他们真实的命运里的痛,这是他们痛苦命运里的心病。
等我吃完了饺子,把碗给大奶奶。大奶奶接过碗去,我就回家了。
到了家里,我跟我妈妈说:“春枝大奶奶留我吃饺子了。”
我妈妈说:“行,谁对恁好,谁给恁什么吃了喝了,恁家来跟我说。我见了人家的面儿,好跟人家道道情。咱家有什么稀罕物儿,也好给人家补补人情。”
我说:“妈妈,俺大奶奶家里生活儿好,闲着没事儿还能包个饺子。”
我妈妈说:“恁大奶奶可怜的!前些日子,因为两家争地边子,恁大奶奶差点儿被她东院的小雨的爸爸打死!恁大奶奶被打地遍体鳞伤。农村人,家里打手少,就挨人扼。”
“那个小雨的爸爸都四十好几了,俺大奶奶哪禁得住他打啊?”我说。
“恁春枝奶奶被他打地可厉害了。恁大爷爷把她拉到恁水清大爷那里的。恁大奶奶可挨苦了。血红淋漓的。可怜!”我妈妈说。
“俺大奶奶家的二叔不是学武了吗?”我问我妈妈。
“学武有什么用啊,他又不搁家。姓孙的门户小,姓凡的打手多。双拳难敌四手。学武又能把人怎么样啊?”我妈妈说。
“他打俺大奶奶的时候,没有人拉架吗?”我说。
我妈妈说:“有好心人去拉架。拉架有什么用哎,早就打完了。”
我说:“你当时知道这事儿吧?”
我妈妈说:“我上山了,不知道这事儿。我要是知道,我能不去拉架嘛。俺后来知道了,去看了看恁大奶奶,给她带了二十个鸡蛋。”
“你是该去看看俺大奶奶的,人家对咱恁么好。”我说。
“你下回放学回来给我买瓶红霉素眼药膏哈。”我妈妈揉着眼说。
我说:“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儿啊?”
我妈妈说:“我是熬眼儿熬的。俺最近吧,每天晚上都去恁大奶奶家里看电视,听柳琴戏。每天都看到十二点。”
我说:“柳琴戏恁好听啊?你白天干一天的活儿不累啊?还能听到十二点。”
我妈妈说:“知道了,俺现在不去了。我就是爱听戏。”
放暑假的时候,我们要搬宿舍了。
我跟我弟弟说:“小弟,俺要搬宿舍了,你跟我一块儿去帮忙去吧。”
我弟弟说:“行!我借咱春枝奶奶家的三轮车去!”
我说:“春枝奶奶给借吧?”
我弟弟说:“给借!”
我说:“我还不会骑三轮车呢。”
我弟弟说:“正常,会骑自行车的就不会骑三轮车。”
我说:“那你跟咱小妹怎么都会的。”
我弟弟说:“我跟笑笑经常借咱春枝奶奶的三轮车骑,慢慢地就会了。”
就这样,我弟弟骑着借来的三轮车,跟着我到了学校的女生宿舍。腾空的宿舍里,女生的丝袜、胸罩落了一地。我弟弟兴奋地蹲在地上去捡,他一口气捡了好多,都揣在怀里。
我问他:“你捡这个干什么的?快扔了吧!”
他说:“我有用。你要吧?”
我说:“我不要,我嫌脏。你不嫌脏啊?”
他说:“不脏。”
我弟弟捡了那些东西干嘛呢,我很疑惑。
一天,我弟弟不在家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一个衣裳袋子里有鼓鼓囔囔的东西。我觉得那像是女人的东西。我就偷偷地打开他的袋子。袋子打开了,我一看。是丝袜。他把很多的长筒丝袜团成了球,集中放在一个丝袜里头,圆鼓鼓的,像是女人身上长的某种东西。此外,那袋子里还有很多带血的卫生巾。他这又是从哪里捡来的呢?他又是什么时候去捡的呢?他不嫌脏吗?我的脑袋很懵。青春期的男孩子可能对异性充满了好奇,但也不至于收藏这些东西吧。这些污秽的东西留在家里也不好啊,我得赶紧给他扔了。
我提着那个袋子,把袋子里头的东西全给扔到了我家屋后头的大坑里。大坑边,谁家的羊被拴在了一棵折断了的柳树上,下雨了,那羊“咩咩”地叫着,听着好生可怜。我就去家里找了块塑料纸,给它披上。
我回到家里,看着屋檐上的雨,那雨密密麻麻,越下越大,很快,我家屋檐下的那个绿色的陶瓷小酒盅里就落满了雨水,那方形的小酒盅不知道是我妈妈从哪里捡来的。雨水从天上降落下来打在小酒盅上,跳起来多高,弹落到屋门外头我妈妈捡来的几块小瓷砖上。那些瓷砖是我妈妈留着放碗、放菜的。我家天井里是黄泥地,那几块瓷砖留着放东西,这样显得干净。
我闲着没事儿,就去拿我弟弟的一本武侠小说看,那是盗版的《倚天屠龙记》。字迹印刷地很小很细,书里散发着不太好闻的香气。看着看着,我在书页里看到了他写的纸条,字是用铅笔写的:“顾丹穿着薄薄的纱衣,我喘息着对她说,顾丹……”
我拿着那张纸条儿,头“嗡”地一下,懵在原地。我一时手足无措了。我知道,弟弟长大了,内心有了关于男女的想法,这个我能理解。我也知道,是恶劣的环境把他挤压地太厉害,他像是石头底下的一棵嫩白的小芽儿,被挤压地弯曲了,他一时找不到光亮,就在黑暗里痛苦地胡乱挣扎着生长。他越是痛苦,一个友爱的女孩子对他来说,越是意味着另一种出路。爱情,对于一个身陷黑暗的矿坑里的少年来说,更像是片刻的自我麻痹和救赎。但我觉得,内心的那点儿说不出口的想法还是不要写出来吧,把那点正常的**弄得太明白,就有些太**裸了。我还是希望他能多一些阳光,少一些不能被人看得见的地方。食色性都很正常,但太**裸就会堕入淫邪。一个人一旦堕入淫邪,就会伤身伤神伤志伤心。我的弟弟,他一旦这样下去,他的向上攀爬的力量就会消弭,他的前途也就很渺茫了。
我拿着那纸条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里,把那张小纸条儿重新放回到弟弟的书里。想了想,觉得不妥,还是不要给他留下来吧。我就把那纸条撕了,丢进了我家的灶膛里。弟弟还没有回来。我呆呆地在屋门口儿站了半天,看着雨后亮堂堂的天光,心里一片悲凉。
暑假里剥蒜,都是我跟妹妹两个人,按部就班地从早剥到晚。
每天,我跟妹妹早早起床。我起来以后,就打好几盆水,放在院子里晒着,这样晒一天,冰凉的井水也就变得温和了,太阳好的时候,还会被晒地热热的。晚上,等收了工,我和妹妹就可以用这温水擦擦澡了。
晒好水,我就端着簸箕、背着粪箕子,到蒜架子上扒蒜,然后背到大门口儿的小槐树底下,跟我妹妹一起坐着剥蒜。我们边剥蒜,边拉拉呱。有时候也吵架。我妈妈要烧汤炒菜,她忙来忙去,很少有空儿剥蒜。
我弟弟干活总是松松垮垮,懒懒散散。他很少剥蒜,有时候剥一会儿,就回他的屋里睡觉去了。
“他身体不好,随我,有点贫血,爱犯困,让他睡去吧。”我妈妈说。
我妹妹朝我撇撇嘴儿,我弟弟不爱剥蒜,我倒是不太在乎,我乐得他不在跟前,我跟我妹妹姊妹两个好一起好好地剥蒜。
“俺哥也是的,一大早怎么又困了的?”我妹妹说。
“他夜里没干好事儿呗。”我说。
“咱妈太惯俺哥了,也不管管他。”我妹妹说。
“她惯让她惯去吧。惯得不像样儿,她还不承认。后果她自己受着。”我跟我妹妹说。
我弟弟回屋睡觉去了。我妈妈把烧好的汤盛在瓷盆子里,放在天井里凉着。她提着几根没烧完的炭火棍子走到大门口的压水井那儿,弯下腰,把炭火棍子浸到水里。“嗞”地一声,那黑色的炭火棍子冒出了一股子白气。
“恁洗手洗脸!准备吃饭了!”我妈妈眯着被烟熏火燎的眼睛说。一只青蛙跳着,跳着,跳进了我妈妈刚烧好的那盆子汤里。
“娘啊,蛙子跳进去了!怎么办了?”我妈妈看着我们说。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烧好的汤,哪能倒掉呢?再烧的话也不可能,那要费多少时间呢。我妈妈犹豫了不到三秒钟,就抄起勺子,把那只倒霉的小青蛙给舀出来,泼了出去。
“烫熟了!”我妈妈说,“咱今天喝个蛙子汤!”
我妈妈开始盛汤,端起碗喝汤。我弟弟、妹妹他们也开始盛汤喝汤。那盆汤,我没喝。我不知道那个青蛙在跳进那个盆子之前,它的脚上携带了多少脏东西有多少细菌。我不想喝这么鲜美的青蛙汤。
吃完早饭,我跟妹妹又开始剥蒜。没过多大一会儿,我妈妈又要去做中午饭了。家里没什么菜,我妈妈就去屋后头,到拔掉的辣椒棵上,摘上头的辣椒子家来炒着吃。那些辣椒子被太阳晒地红红的,软软地,黄黄的。我妈妈把那些辣椒子摘下来,切上一堆辣椒皮子,放在锅里炒炒,再做一锅米饭。该吃饭的时候,我们一人捧着一碗大米饭,上头盛上一铲子辣椒皮子。你还别说,那晒地发软的辣椒皮子还真好吃,又辣又香。
“卖树了!卖树了!”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从我家门口儿路过。
“有树要卖吗?”他问我妈妈说。
“这棵树你看看,能给多少钱?”我妈妈端着碗指着天井里的小槐树说。
“这棵树啊,顶多二十块钱吧。”买树的说。
“什么?二十!太少了。俺不能卖。”我妈妈说,“俺留着它搁当院子来,夏天剥蒜,还能给俺遮凉儿!”
“你留着留着吧。”收树的说,“你这棵小槐树头儿上都歪了。”
我们姊妹仨也端着碗到大门口儿来看。
“这是恁家的小孩儿?”收树的说。
“嗯,都是俺家的。”我妈妈说。
“小孩儿碗里怎么都是辣椒皮子的?你就给小孩儿吃这个啊?”收树的陌生男人说。
我妈妈说:“不吃这个吃什么啊?俺家没有菜吃。我这是搁辣椒棵上摘下来的。”
“吃这个好上火!小孩儿能受得了啊。”收树的说。
“那也没办法。”我妈妈不当回事儿地说,“俺三个小孩儿吃的还怪香来。”
晚上,天黑了,蚊子也出来了,该收工了。我们把蒜皮扫扫,扫到一堆。我妈妈把蒜皮胡搂到粪箕子里,跟我们说:“恁去洗澡去吧!”我妈妈把蒜皮背到屋后头,接着去烧饭,我弟弟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去屋后头的河里洗澡。我跟妹妹把屋门关好,在屋里擦擦身上的汗水和尘土。
一到夏天,我家院子里蚊子就很多。因为靠近河边,天井里又种着很多棵桃树,石榴树,还有向日葵。那些蚊子都是咬人特别厉害的长腿白花的大花蚊子。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都是端着饭碗走着吃着,时不时弯下腰,对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啪”地一下拍下去。拍着拍着,那小腿上就留下了很多蚊子血。拍蚊子这种事情,我从小干到大。所以,精准地拍蚊子是我的强项。见蚊子就拍,成了我的习惯。我带着杀死敌人的仇恨和决心,去追杀每一只咬我的、准备来咬我的蚊子。攻守结合,步步为营。时刻准备给蚊子以致命的一击。而我的命中率也比一般人要高。看着一只蚊子死在我的巴掌底下,我就有一种天然的成就感。仿佛我真的杀死了一只来犯的敌人一般。
那些年,我们家里都没有风扇。
夜里,我妈妈热地睡不着,就来我们的门口儿跟我们说:“我热得睡不着呢?恁能睡着吧?”
我说:“能睡着。”
我妈妈说:“恁去河里洗澡去吧?咱做着伴儿一块儿去?”
我说:“行。”
我们就起来,跟着我妈妈往河里走去。
“恁走前头,我拿着镀灯跟在后头,给恁照着亮儿。”我妈妈说,“看好脚底下哈,别有蛇吧。”
“妈妈,外头蛮凉快的!不出来不知道来!”我们快乐地说。
“嗯,外头小风刮地呼呼的。说话小声儿点儿,别让人听到哈。人家跟咱有仇的,会朝咱扔黑石头!”我妈妈警告我们说。
我们扒开玉米棵往前走着,到了河边儿,我妈妈先下了水。
我妈妈说:“恁先在边儿上等等。我来看看哈,别有脏东西。去年下大雨的时候,听说河里来了一条大蟒,乘着雾气从大江大河里来的。到河里洗澡可要小心哈!好!没事儿了,恁都下来吧!”
我们也扑通扑通趟水进去,抄起河水洗了起来。河面儿上,寂静无声。
“这河里都是菱角!”我说。
“菱角太多了,把空气遮住了,都不好养鱼了。”我妈妈说,“咱走吧!五更半夜的,咱还是赶紧回去吧。”
“行!”我们趟着水往岸上走去。
“妈!妈!你看!那是什么!”我弟弟指着我们身后说。
我们回头看去。远远地,从东北方的水面上,飘来了一个黑黑的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不会是鬼吧?”我们说,“恁吓人的!”
我妈妈也不知道是什么,她说:“我也不知道,咱别看了,咱走吧。”
可是,我们还是忍不住朝着河面定睛观看。
那黑黑的东西越来越近了。
“那是什么?”我妹妹问?
“我看像是大皮轱辘嘛。”我弟弟说。
“是大皮轱辘。”我说。
“是人坐在大皮轱辘上的!”我弟弟说。
“他坐在大皮轱辘上干嘛的?他也是来河里洗澡的吗?”我说。
“偷鱼的!”我妈妈说,“趁着夜里来偷鱼的!咱赶紧走吧。”
我们沿着玉米地里的小路来到了我家屋后头的柴垛前。
“我看那像是刺猬的?”我妈妈说。夜色里,柴垛子前头趴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是刺猬!”我弟弟说着快步走过去,弯腰要去捉拿。
我妈妈说:“你别逮!别扎着手!我会逮,你不会逮!”
我妈妈弯下腰,把那刺猬逮在手里。
“吃刺猬净肚的。先把它压在囤窝子里头,我明天把它在锅底下烧烧。恁谁吃啊?笑笑吃吧?”
“给俺哥吃吧!”我妹妹说。
“行!给鸿雁吃了吧,鸿雁太瘦了。吃刺猬能治黄病。”我妈妈说。
第二天,一大早,河面上还是白茫茫一片雾气,玉环大爷爷跟玉环大奶奶早已撑着船,在河里撒网,逮鱼了。他们逮鱼的时候敲着梆子。
我问我妈妈:“妈妈,玉环爷爷逮鱼怎么还敲梆子的?不怕把鱼吓跑了啊?”
我妈妈说:“敲梆子把鱼惊起来啊。要不鱼都在水底下,上哪儿逮鱼去啊!”
吃过早饭,我弟弟说:“我看玉环大爷爷家的小船儿闲着的,咱到河北沿儿去玩儿吧。”
我和我妹妹都说:“好啊。”
我问我弟弟:“你会划船吗?”
我弟弟说:“会啊。河边儿上的船,没人使的时候,我就自己解开绳子,带着咱小妹到河里玩儿。”
我小妹也说:“俺哥会划船。你放心吧,姐!”我弟弟就去玉环大爷爷屋后,把他的小船儿解下来。
我问他:“玉环爷爷不会怪罪吧?”
我弟弟说:“不会的。玉环爷爷经常送人过河。谁要是想去河北沿儿,跟他说一声儿,他就把人送过去。”
我弟弟把船推下了水,我们摇摇晃晃地上了船。我长这么大,没怎么坐过船。船上没有坐的地方。我们就蹲在船舷里。我弟弟举着船桨划着船。小船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河中心。那是一片芦苇滩。过了那片芦苇滩,就是河北沿了。
我弟弟说:“这是河当心了,要小心了。”他手里划着船桨,想把小船划拉着向前。小船开始不听使唤了。像个蠢笨的水牛在河心晃悠、打转儿,就是不向前。
我弟弟有些慌了。我跟我妹妹也慌了。我弟弟“哎哎”地惊叫,我们也“哎哎”地惊叫。好在我弟弟还是个负责任的舵手,他稳稳地握住了船桨,把我们的小船儿划开了。
“赶紧调头回去吧!”我们说。
“嗯,赶紧回去吧!”我弟弟也说,他把小船慢悠悠地划回了河岸上。
我们下了船,我弟弟系好船缆绳。我们到了地面上,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们望着彼此的脸说:“刚才多危险啊!”
“刚才可把我吓死了,这条河淹死过可多人了!”我弟弟说,“有一个人,她在河沿边上洗衣裳。水里,有一个人飘飘荡荡地朝着她浮过来了。她以为是谁在扎猛子,没当回事儿。等那人漂近了。她一看,是个老嫲嫲,头上扎着小缵儿,脸朝上,一动不动的。她这才知道眼前是个死人。把她吓得连洗衣盆都没端,撒腿就跑。”
“人淹死了脸是朝上的吗?”我问他。
“男的淹死了,脸朝下。女的淹死了,脸朝上。”我弟弟说。
“啊?还有这种讲言啊!”我说,“你都是听谁说的?”
“我经常来这里洗澡,听人家来洗澡的人说的。”我弟弟说。
“俺哥,这条河冬天上冻吧?”我妹妹说。
“上冻。”我弟弟说。
“那咱冬天来这里滑冰。”我妹妹说。
“不能滑冰。危险。以前,一个老师来河上跑冰,就给淹死了。”我弟弟说。
“啊?那是怎么回事儿?还淹死个老师?”我说。
“那个老师是外地的,这庄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哪儿的。冬天的时候,河里上冻了,他踩着冰,去河北沿儿。到了河当央,冰面破了,那个老师扒着冰,想上来的。扒来扒去,就是没能上来。”我弟弟说。
“扒着冰也不能爬上来吗?”我问。
“嗯。他一扒,那冰就碎了,一扒,那冰就碎了。最后,那个老师扒了有半亩地的冰。”我弟弟说。
“当时没有人救救他吗?”我说。
“看到的人可多了,干着急,就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救他。”我弟弟说。
“唉!那个老师真可怜!”我说。
“当时人家都没想起来。要是给他一条绳子,或是给他一根扁担,他或许就能上来了。”我弟弟说。
“笑笑听到了吗?以后可不要跑冰了。这条河怪深的,危险。”我说。
我们就这样像往常一样正常相处了很多天。后来的一天下午。我弟弟突然找我来了,他直直地站在我面前,气地直抖,两个拳头攥地“咔咔”响。
我们都不说话,就这样干瞪着对方。
我妈妈看我们闹架了,跟着问:“怎么回事儿啊?鸿雁生恁姐什么气的?”
我弟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看了看他,理直气壮地对着他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很恨我,可是恨我的理由,他又说不出口。
后来,我弟弟花三百块钱,买了一把足足有一人高的宝剑。他动不动就舞动几下宝剑,冷笑几下,说他要用这把宝剑杀人。我知道他是在威胁我,我也知道他完全干得出来。他在外面没有打过架,在外面打架,要付出代价,何况,凡庄的男孩儿很多,他也打不过。他只会在家里耍威风威胁我。他打我一顿,有我妈妈护着,那代价要小地多。甚至不会有任何代价。这个他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
我开始真地怕他,在他面前,我有了性命之忧了。
我非常相信,他如果把我杀了,我妈妈绝对不会报案,她会千方百计地替他掩盖,甚至替他去坐牢,说是她杀的。而如果是我把我弟弟杀了,我妈妈绝对会发疯,会把我撕烂,会把我剁成肉酱。
一天,我热地受不了,就端了一盆水来到屋里,把屋门关上,在里头用门栓栓上门儿,躲在屋里头洗澡。
我弟弟来了,他推了推门儿,不能进屋,就生气地踢门。
我妹妹告诉他:“大姐在里头洗澡的。”
我弟弟在门外骂道:“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我在屋里听到了我弟弟的骂声,赶紧收拾好出来把门打开。
我跟我妹妹一块儿坐在我家东屋的门口儿剥蒜。我坐在南边儿,我妹妹挨着门框儿,坐在我对面儿。
我弟弟在屋里头站着,他的拳头攥地紧紧地,骨节攥地“咔吧咔吧”地响,他是气冲脑门儿了。我只要一吭声,我胆敢跟他来硬的,他肯定对着我一顿拳打脚踢。
当时,只有我们三个在家。那天,我妈妈不在家。即使她在也没多大的用。她惯她儿子惯地越发明显了。
“洗个澡还把门关上!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我弟弟鄙视地骂道。他骂我的时候,他的鼻子跟他脸上的横肉皱到了一起。
面对我弟弟对我的辱骂,我跟我妹妹一起低着头坐着剥蒜,没敢吭声儿。
“你不能这样骂姐姐!”我幼小的妹妹突然哭着说,“姐姐大了!”我最幼小的妹妹居然比我还要勇敢,面对她暴戾的哥哥,她居然为我发声了。她止不住地哭泣着,一行行的眼泪滚到她的脸上、嘴巴上。
我的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我弟弟的暴戾在我妹妹的哭泣里有些被感化了。
我弟弟开始敌视我,他对我妹妹倒是好一些,因为我妹妹太小,没有主意,不管他的事儿。还有一个原因,那是我妹妹始终也不太清楚的原因。那个原因我知道,我从我弟弟自以为很深奥很诡秘的眼神儿里看的出来。那个原因其实很没有格局很没有格调也很没有必要。那个原因是,我弟弟别出心裁地认为,他跟我妹妹更亲。我跟她们更远。是的,单纯从长相上来说,我弟弟跟我妹妹确实长得更像是一家人。他们都是长脸、单眼皮儿,都有着一双比我的腿更长一些的腿。而我,我是五短身材,我是大大的脑袋,方方的脸,还有双双的眼皮儿,一看跟他们就不像是一家人。可是,我弟弟树立的这个细致入微的差异,在我妹妹那里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我妹妹根本就不认可他这个从血缘上来说确实更为亲近的哥哥。不仅不认可,还非常地排斥。相反地,她更认可我这个姐姐。
我开始害怕我弟弟了。我对我弟弟的害怕里充满了鄙视,对我妈妈也充满了同样的鄙视。我对这个家更加没什么热爱了。只有我可爱天真善良的妹妹,我对她还是一如既往。
我也很疼我这个小妹妹。越是疼她越是担心她。有时候,她出去玩儿了,我在家里,听到大街上有小孩儿的哭声儿,我的心里头就发慌,担心她被别人打了。
有一阵子,听说我们那里要地震了。夜里,妹妹睡着了。我还是担心地睡不着。我看着熟睡的妹妹,做着自己的打算:如果地震,我就把我妹妹护在我身子底下。我要好好保护她。
我妹妹性格比我好,用我妈妈的话说,就是懦弱。我有时候也跟她生气。她不高兴了,就自己到我家后头的河沿上走走,身后跟着不知道是谁家的小黑猫。妹妹剪着一头短发,穿着不知道是谁家给的绿色的小褂儿。她的头发黑黑的、亮亮的,散发出小女孩儿的头发的香气。
我妹妹性格太懦弱,自己的事自己也不说。
有一回,她难受得哭了,她跑到我家屋后头河沿边儿上蹲着哭,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儿。她自己也说不清。我摸摸她的头,发烧了。我赶紧骑上自行车,把她带到水清大爷的小诊所,用温度计一量,38度!我赶紧让水清大爷给她打针、开药,然后再把她带回家。妈妈和弟弟对妹妹的发烧都很平静。只有我,心里很不平。我妹妹还小,这次如果不是我发现她高烧了,她要烧到什么时候,她会烧成什么样子。我很爱我的小妹妹。我的幼小的妹妹,她漂亮,可爱,乖巧,她才**岁,本应该是被大人捧在手心儿里,宠着疼着的年纪。可是,这么美好的她,却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
我们天天坐着剥蒜,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想去上厕所了,才起来动一动,洗洗胳膊腿儿上落的一层土,再去上厕所。虽然有树凉荫,但是大夏天,还是很热,我们每天中午都吃辣椒皮子拌大米饭。这样一来,我很快就得了痔疮。
我妈妈带着我去青羊山医院检查了一下,买了一瓶马应龙麝香痔疮膏,我抹上了,也没多大作用。我妈妈带我检查回来的那个中午,我们家里炒了大家都爱吃的辣椒小鱼,卷煎饼吃。我因为得了痔疮,不能吃辣的,就挑了一点不辣的辣椒皮子卷了煎饼吃。
是的,我得了痔疮了,我妈妈还炒辣椒小鱼吃。他们都爱吃。没人在乎我的身体。穷人的家里,没那么多讲究和在乎。
后来,山东的我姥姥听说我得了痔疮,让我二姨带着她去了她们的山上,采了一种开紫花的草药,晒干了,烧成灰,让我妈妈带回南乡,用香油拌了,给我抹,也是没有多大的用。
一天,吃罢了晚饭,国美大奶奶围着庄骂街了。
“恁都听到,俺家孙女子的小褂儿,被恁谁家的小孩儿给拿走了。恁都问问自己家的小孩儿。是谁拿的,恁赶紧给俺还回来。俺晚上洗好晾在外头绳上的,恁夜里给俺拿走了。到了清起俺就找不到了。是谁拿的,恁给俺还回来。都稀好稀好的。”大家听地仔细。她孙女子晒在天井的小褂儿找不到了。不知道是哪个男孩子给偷了去了。
我妈妈看着我说:“恁国美奶奶嘴下留情了,可能她知道是谁拿的,人家都没怎么骂。你说是谁拿的啊?”
我心里有数,我猜我妈妈心里也有数。
但是我假装不知道,我跟我妈妈说:“谁知道!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妈妈去国美大奶奶家里玩,大奶奶说,她孙女子的小褂儿被还回来了。
“你看!拿这个绿酒盅包着,扔到院子里头的!”国美大奶奶拿着那个绿酒盅给我妈妈看。
“噢,还回来就好,二婶子,你说是谁干的。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的。”我妈妈还是装作不知道。
我知道,我妈妈肯定知道。她肯定认得那个绿色的小酒盅,那酒盅是方口儿的,那是她捡来的。她喜欢捡东西。她喜欢那些小巧的东西,她买不起,只能捡。我记得小时候,在我们荆堂的家里,在堂屋里饭桌旁边的石台子上,有一个破碗片子,上头是一个老寿星拄着拐杖,低头笑看着一群小孩儿。那是人家扔掉的一个破碗,她因为喜欢那上头的图案,就把它捡了来,还费了一番功夫,把那图案周遭儿的瓷片儿都一点一点敲掉,只留下她喜欢的那个寿星佬儿和一群小儿。老寿星跟那一群小儿都穿着大红色的衣衫。我之所以对这个破碗片儿记忆这么深刻,是因为那个破碗片子,我也喜欢。
2.春红
一个中午,我正抱着煎饼跟我妈妈一起坐在堂屋跟前说话。忽听有人围着小芹家转来转去骂个不停。
“谁的声儿?”
“是春红!”我妈妈说。
“恁娘把你生在尿罐子里头了?你怎么那么骚的?骚公鸡!骚公狗!就喜趴到人家墙头上看人家女人洗澡!是谁教你的?恁娘教你的?恁娘身上没有啊?恁娘身上就有!你喜欢看就天天对着恁娘好好看!恁娘洗澡也不用插大门,就对着你,给你看个够!”这是谁家男人偷看春红洗澡了。农村的娘们头子,都会骂人的。
“春红怎么一个劲儿的围着小芹家骂的?”我说。
“肯定是大恶心偷看春红洗澡了呗。”我妈妈说。
春红还是围着小芹家扯着嗓子骂个不停:“人家洗澡你去偷看,好看吧?跟恁娘的一模一样!恁娘那里就有,你费那个劲儿去偷看人家的干什么?你看人家的还得挨骂,你去看恁娘的去,你看恁娘的,你看地两个眼珠子都磨出茧来,恁娘也不生气。恁娘还得扒着给你看!”
小芹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小芹的娘走了出来。
“大婶子,恁可消消气吧。大婶子,都是大恶心不是人!恁打就打我,骂就骂我吧,大婶子。我给恁跪下了!恁消消气吧,大婶子,只要恁能消消气,我让他到恁门上跟您磕头去!”
小芹娘扶着春红的大腿盖子跪了下来。春红的骂声这才停歇了下来。
大恶心到底有没有给春红磕头,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以后人家家里的女人尤其是女孩儿洗澡的时候,都锁好了大门,怕是大恶心趴在人家墙头上看人家洗澡。
“二蛮子”只是凡庄风流界的小巫,说风骚,论风流,那得数春红。春红跟二蛮子相比,更美丰姿,体格硕大白胖,见识广,规格高。
那也是一个夏天,我们跟我妈妈一起走在离凡庄不远的一条街上。一个老头儿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心,慢吞吞地走在他家门口儿的大路上,他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儿,边走边悠闲地吃着。
我妈妈跟我们说:“这就是春红的爹。春红还没出嫁的时候,她爹使船,做生意赔了,欠了人家大老板一屁股债,正在苦恼呢。春红她娘跟她爹说,‘有什么好苦恼的?!你个大男人真没用!看我的!’春红的娘把春红跟她姐妹一带,去找了那个大老板,春红爹的难题就解决了。这以后,人家大老板还帮衬着她爹做生意,春红她爹从此财源滚滚一本万利。春红结婚的时候,人家那个大老板还赔送了她恁些嫁妆。凡庄的人都说,‘春红啊,你光看你的嫁妆多,你的肚皮都给磨透了吧。’”
春红的爹也跟春红一样,高高大大,白白胖胖,一股子富贵模样。不知怎的,他拿着一根儿冰棍儿享受的样子,让我相信了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都是真的。
春红在外面我行我素,她丈夫管她不着。有时候,她丈夫也会把“二蛮子”带回家。春红回家以后,拿着毯子到河沿去洗,边洗边跟人抱怨:“我不搁家,他找了‘二蛮子’,把我的毯子都弄脏了!”
春红后来有了一个固定的搭档,叫颜净。颜净自己跑工程,也有一儿一女,但是他现如今有了春红,放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不顾,天天开着车,带着春红这个大家公知的老板娘四处奔忙。颜净的婆娘来闹,拿着刀来砍春红,春红夺过刀把她给砍了,还把她送进了看守所。
我妈妈打她家门口儿路过的时候,看见了春红。她的一只手包扎着,用另一只手打着电脑,颜净在旁边陪着。颜净不去给自己的婆娘送牢饭。颜净的女儿上大学没了生活费,哭着来向颜净讨生活费,颜净身无分文。倒是坐在副驾上的春红,大大方方地给了颜净的女儿饭钱二百文。
春红的买卖脉脉很多,近在村里,远到镇里,都有她的人,真可谓手眼通天。春红的老大伯家有一女叫瑶瑶,曾是因为计划生育超生,给瑶瑶的爷爷奶奶在凡庄抚养。后来,瑶瑶渐渐长大,瑶瑶的爷爷奶奶年迈,便由春红顺理成章地接手。眼看着瑶瑶过几年就可以出嫁了,瑶瑶的亲生父母想把瑶瑶接到身边,想给她找个好人家。可是春红不同意。打发瑶瑶出嫁是名利双收的事,她可不愿意丢掉这笔大生意。瑶瑶的爸爸,也就是春红的大伯哥,偷偷地来到凡庄,要带瑶瑶走,瑶瑶也跟着她爸爸的自行车,一路到了青羊山镇里。
春红知道了自己的大伯哥要带走他的亲生女儿的事,当即一个电话打到镇里。镇里的有关人员直接按图索骥,在半路上拦住了瑶瑶和她爸爸,说他来路不明,诱骗良家女子,这属于倒卖人口,他们把瑶瑶的爸爸打了个半死。春红这边跟她丈夫一起摆架启程,前去捉拿瑶瑶的爸爸。等春红亲去镇里时,亏了瑶瑶向二婶婶下跪,春红亲启朱唇,众人这才放过瑶瑶的父亲。瑶瑶的父亲失去了女儿,一身重伤,回去了。瑶瑶也主动甘愿回到二婶子这里,听凭二婶子发落。
春红的爹使船,春红便让瑶瑶去船上做饭。春红她爹有一个帮工,是个小青年儿,来自偏远的农村,跟瑶瑶一来二去熟识了,成了眷侣。春红一开始因为男方穷,不同意。哪知瑶瑶铁了心要跟他。瑶瑶跟春红说:“二婶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如今,我已经有了身孕,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从这大河里跳下去,二婶子,到时候,你给俺们娘俩儿收尸。”春红无奈,向男方要了不少钱,亲自打发春红出阁。
春红这个婶子,除了要了一笔彩礼,对瑶瑶的婚事并不曾怎么过问。瑶瑶出嫁那天,穿着自己缝制的一件红衣上了花轿,去了那个偏远的据说连玉米都不够吃的山村。这以后瑶瑶的生活可想而知。
我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过春红一回,我们骑着自行车碰个照面。她应该不认得我。我看她的打扮,大概知道她是春红。她穿着一袭华丽的貌似真丝的蓝裙子,上头明晃晃吊着很多流苏,她的全身都是白的胖的。不大的眼睛里露出眯眯的笑。她打扮地华丽,像个贵妇人,跟她从里头走出来的村子很不相称。她往庄外走,她这是要去青羊山镇上吗?我在心里猜测着。
春红自己也育有一女,叫珊珊。珊珊美貌,比瑶瑶更胜一筹。听说珊珊跟镇里首富的儿子谈了恋爱,那个首富的儿子常来凡庄看望珊珊。我妹妹那时候还是小孩儿,见了珊珊,叫她姐姐,珊珊就叫她去帮她们买冰棍儿。
珊珊谈了首富的儿子,以后的日子自然非富即贵。谁知道好景不长。首富之家对珊珊的母亲的绯闻早有耳闻,对珊珊并不满意。而珊珊,居然在她母亲的撺掇下,开始跟她母亲一起一样走了下流。据说首富之子本来对珊珊情有独钟,坚持来与珊珊幽会。只是有一次,首富之子来寻珊珊时,寻她不着,珊珊去别处风流去也,他这才知道自己被珊珊辜负,枉费了公子少年一片痴心。这以后那首富之子也就与珊珊断了关系。此时珊珊已有身孕,竟是那首富之家的公子的血脉。待珊珊生产之时,首富之家来医院,带走了自家孙子,给了珊珊一套县里的房子,作为她的青春损失费。不久以后,珊珊又另许他人。
我上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喜欢走凡庄家前的一条路。那条路,直奔西山上。我走过那条路,走过西山头的山脚下,就快要到学校了。从凡庄南家前,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不足三百米,就到了一片坟地。那片坟地上,错落着一座座坟墓,竖立着座座石碑,简直称得上是一片碑林。那片石碑,也是各式各样,有的长,有的短,有的高大,有的短小精悍。
我们跟着我妈妈去西山上种地的时候,也会路过这片坟地。我妈妈就会指着其中一座坟墓跟我说:“那片坟子里埋着一个贞洁烈女,叫龙珍。四外庄上的人都知道。龙珍十七八岁,还没出嫁,丈夫就死了。原本她是可以再出嫁的。那时候封建大,她爹跟她说,‘妮儿啊,你为恁爹这张老脸想想吧。’她爹怕她改嫁给她爹丢脸。龙珍听信了她爹的话,真的就没有再出嫁,十七八岁就做了‘望门寡’。‘望门寡’的意思,就是女孩子还没过门儿,望着夫家的门,丈夫就死了,一个小女孩,年纪轻轻地就守了寡,一辈子没出嫁,婆家怪感动,给她竖了个贞洁牌坊。龙珍的爹觉得脸上有光。可是,龙珍一辈子是怎么过的啊。一个女的,单立人过日子,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又因为没有出嫁,还是个大姑娘,也不会骂人,净挨旁人的骂了。人家骂她,她不敢还口,人家追着她骂。人家打她,她不敢还手,人家追着她打。她只能忍着受着。一辈子忍着、受着,躲着,过地苦死了,到死了得了个贞洁牌坊,有什么用啊。”
这以后,每次我路过这里,都会看看那块坟地里的龙珍的坟墓。那矮小的石碑,就是她的贞洁牌坊吗?龙珍的坟墓前头就是凡庄,凡庄上有“二蛮子”、“春红”这样的奇女子。她们不是贞洁烈女,而是她的反面。可是,这些反面的女子男人不断,儿女成行,一辈子吃喝不愁,风风光光。是龙珍这样一辈子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好呢,还是“春红”她们那样风流潇洒好呢?龙珍一辈子得了一个虚名,有人为她竖碑。可是如今的后人,谁又知道那坟墓里头的枯骨是谁。龙珍的石碑竖立在那块地里,依旧被周围的大碑小碑挤压地抬不起头。在这片竖立的新鬼和旧鬼里,谁又知道谁是谁。谁又分得清谁和谁。人生到头来,不过是同样的归宿罢了。
3.东北的“二女人”、大开运爷爷
我妈妈跟我们说:“凡乐东北的二姐回娘家了,住在凡乐家里。她是恁三姑姥娘的二小姑子,恁见了给她叫‘二姑奶奶’。不是好东西!跟凡乐一块儿天天说咱的坏话!她看咱搁恁三姑姥娘家里住着,碍她的眼。我背地里叫她东北的‘二女人’!”
有一天,“二女人”去三姑姥娘屋里去,三姑姥娘正在吃煎饼。“二女人”一看,三姑姥娘手里的煎饼长毛了,就问她:“这煎饼是谁给你的?”
“三姐给我的!”三姑姥娘说。
“她怎么能给你吃长毛的煎饼啊,这个吃了会中毒,这个吃了会生病!” “二女人”说,“你把你手里煎饼给我!我去问问她!她怎么给你吃这个的!”
“二女人”拿了长毛的煎饼杀气腾腾地扑到了我家。我妈妈正在吃午饭,手里拿着一块儿干煎饼。
“二姑恁来了!”我妈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二女人”面沉似水,不接我妈妈的话儿,她伸出手里的煎饼,质问我妈妈说:“你怎么能给恁三姑吃这个的?吃这个会生病,吃这个会中毒!”
我妈妈看了看,把自己手里的煎饼也伸出来,给她看看:“二姑,我吃的也是长毛煎饼。我不想给俺三姑吃的,她非要尝尝,我就撕给她一块。”
“她牙口不好,不能吃干煎饼,你不知道啊!她要你就给啊!”“二女人”咄咄逼人。
“二姑,你怎么说这话的?俺三姑问我要口儿干煎饼尝尝,我要是不给她,俺三姑还得说我小气来。俺山上草多,没时间烙煎饼,等哪天我有空儿了,烙了新煎饼,再拿去给俺三姑尝尝。”我妈妈说。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毒死她!” “二女人”说。
我妈妈说:“二姑,你怎么说这话的?俺三姑死了与我有什么好处啊。俺三姑不辞蹬俺,不扼俺,俺害她干什么?俺没那个脏心烂肺!”
“你说谁脏心烂肺的?”“二女人”瞪着她的小眼儿问我妈妈。
“谁想害人谁脏心烂肺!”我妈妈说,“俺好心好意地掰点儿干煎饼给俺三姑吃,你非说我要毒死她。俺不亏吗?俺给你解释,你又不相信。那俺就赌上咒发上誓!这回,你相信了吧?”
我妈妈也在吃长毛煎饼,“二女人”的一番作为并不能给我妈妈扣上“虐待老人”的罪名,“二女人”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我妈妈从山上薅草回来。扛着一粪箕子草回家。她走到大恶心家门口儿的时候,只见“二女人”坐在大街上,跟人家一起说话呢。
“我儿子可孝顺了。他过年发了福利,开着车,走到我家门儿口儿,把那些带鱼、罐头,都扔到我家里。他媳妇一点儿都不知道。等快要过年了,俺儿子掏出钱来,跟他媳妇说,‘呐,你拿着,给咱妈送去吧!’俺儿媳妇拿着钱给我送来。她是不知道,俺儿子那里,还有一份儿给我来!” “二女人”骄傲地说。
“恁儿媳妇要是知道恁儿偷偷地给你钱,跟恁儿吵架吧?”人家问她。
“她不敢!他们两口子打架,丈母娘跑来了,她想向着她闺女的。我儿子摸了一把刀,照着他丈母娘就砍。他丈母娘吓地冒跑,鞋都跑掉了!”
“恁儿是真野!真有种!”那些女人赞扬道,“俺儿子可不敢!他可没那种!”
“我儿子从小就能干。我跟他爸爸干架,他都是向着我。他临去上大学的时候,拿了把菜刀,跟他爸爸说,‘我去上大学去了,你不要欺负俺妈妈。你要是敢欺负俺妈妈,我回来把你剁了!’” “二女人”说。
“恁儿知道你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不容易。知道孝顺你。”人家说。
“俺儿跟我说的,‘妈,你现在就好好地,养好身体。吃喝不用你愁。’我现在天天吃完饭没事儿,我就去跳舞。” “二女人”说。
“恁那里开放。咱这里是农村,哪行?咱要是去跳舞,人家还不笑话死咱。咱天天累地瘟死,也没那个心思去跳舞啊。”旁人说。
“跳五(舞)!闲地可没事儿了。还跳六儿呢!”另一个女人说。
“跳舞得有舞衣。光是人有什么好看的?都是舞衣好看的。” “二女人”说。
“侉子来了!侉子!”那几个女人小声儿地说。
“二女人”一转身儿,看见我妈妈背着粪箕子来了。她拍着手跟人家骂道:“侉子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看她那一脸横肉,我是一点都不喜她!”
我妈妈又累又气,她把粪箕子放下,就去跟“二女人”说道。
“二姑,我什么时候惹的你哎!你怎么天天骂我的?你昨天就去俺家找我的事儿。你今天又坐大街上骂我,你从大东北跑到大东南,就是为了来败坏我的?”我妈妈说。
“啊,我败坏你了?我败坏的就是你!我是姓凡的姑奶奶,我就能说你,你是外来的野户,凡庄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二女人”说。
“那么大的东北还能不开你啊,你还跑来管我?”我妈妈说。
“你是什么玩意儿啊,我管你?我稀罕管你!我吃饱了撑的!” “二女人”说。
“你就是吃饱了撑地!你每天吃地胀胀的,你坐到大街上败坏我。你撑地不轻!”我妈妈性子也烈,越说越上火。
凡乐闻听他二姐跟我妈吵架了,不由分说,拿了个大棍子,冲出家门,就要来打我妈妈。
“你骂我?!我从为大姑娘到现在,五十四了,还没有人敢骂我!你骂我!来!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你可别骂我了!”“二女人”哆哆嗦嗦地朝着我妈妈说。
凡乐见他二姐要向我妈妈磕头,更加激恼了。
“恁马勒戈壁的!我打死你这个养汉头娘们儿!”凡乐扬起大棍子朝我妈妈呼啸着过来了。
国美二爷爷正端着碗准备吃饭。他看见凡乐要来打我妈妈,赶紧端着碗过来劝架。
“干什么的?凡乐?娘们儿头子吵架,高高低低的,你个劳力掺和什么的?赶紧回去,家走照应恁二姐吃饭去!恁二姐还没吃饭来。”国美二爷爷说。
“我打死这个婊孙子女人!”凡乐说,“自从她来到凡庄,姓凡的就不得安生!”
“她能把谁怎么样?她一个妇道人家,寡妇失业的。你为了恁二姐,把她打成什么好歹来,你也没有好日子过。恁二姐心里也难安。你这又是何苦呢。”国美二爷爷说。
国美二爷爷端着碗,又去劝东北的“二女人”。
“你也赶紧回家吃饭去吧,他二姐!你统共来娘门过几天啊?你跟她吵闹地翻江倒海的,人家庄上人笑话!她反正就这一摊了,她不在乎。你千里迢迢地从东北来,就过那几天,你图的什么啊?”
“我要不是出了门子的闺女,我能饶过你!”“二女人”说。
“要不是看俺二姐搁这来,我非揍死你不行!”凡乐拿大棍子咚咚咚地戳着地皮说。
国美二爷爷光顾着劝架,他自己碗里的饭早就凉了。
“你也赶紧回家吃饭去吧,二叔!你光顾着给俺劝架,你碗里的饭都凉了。”我妈妈跟国美二爷爷说。
“没事儿!恁三姐!你也回家歇歇去。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了。一口水儿都没来得及喝。”国美二爷爷跟我妈妈说。
晚上,收拾完没事儿,我妈妈就拿着个破袋子去找三姑姥娘拉呱。
“三姑啊!”我妈妈说着进了三姑姥娘的屋里。
“哎!恁坐,三姐!”三姑姥娘说。
“今天,俺跟东北的‘二女人’吵架了!”我妈妈说。
“那个‘武则天儿’,年轻的时候就霸道。你不要怕,她过几天就走了,她能搁这儿住长远啊?”三姑姥娘说。
“她天天闲地没有事儿,她怎么不能搁这住长远的?”我妈妈说。
“她东北没有男人啊!”三姑姥娘说,“她这样的,能离开男人啊?她为的什么离的婚?就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不干净!她男人嫌她不是黄花大闺女!” 三姑姥娘说。
“啊?是这回事儿啊!怪不得她说,她男人对她这不好那不好!”我妈妈说。
“她为大姑娘的时候,搁庄上当老师,教小学生认字儿,跟咱庄上的支书王鸿德好上了,后来有了私房孩子。她爹买了黑狗,剥了给她吃的!黑狗肉化胎!” 三姑姥娘说。
“我的娘哎!还有这回事儿啊!隔墙有耳,咱小声儿点儿!可别让人听到!恁可别出去说哈,三姑,咱惹不起人家!” 我妈妈说。
“我能跟谁说?我都这把年纪了,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我还怕谁!” 三姑姥娘说。
“话不传六耳。恁放心,三姑,恁跟我说的话儿,我烂到肚子里,一辈子也不能跟人说!”我妈妈说。
一天下午,我正在屋里看书。开运大爷爷来了。我妈妈招呼我:“恁大爷爷来了,大丫头!喊大爷爷!”
“大爷爷!”我喊道。
开运大爷爷在山上住,看山。山上的那些杏、板栗都是他的。
“大叔,恁怎么有空来的?”我妈妈问他。
“西院儿的二姐来了,我去找她说说话儿。”开运大爷爷说。
“恁跟二姑年纪差不多大,恁是发小哈。”我妈妈说。
“那时候,她、我,王鸿德,俺三个一块儿搁庄上管事儿!”大爷爷说。
“噢!大叔恁还坐会儿吧?”我妈妈拿着个板凳,跟大爷爷说。
“不坐了,我过会儿回家了。恁大婶子还等着我吃饭来!”大爷爷说,“大姐学习的?”
“是的,大爷爷!”我规规矩矩地跟大爷爷打招呼,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我当时穿着人家给我妈妈的一件老太太穿的绿色的线褂子,坐在我家小桌子跟前。大爷爷在院子里笑笑就走了。
“恁大爷爷给你十块钱,留着你上学喝茶!”我妈妈跟我说。
“俺大爷爷怎么给我钱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对咱家可好了,恁弟弟上山上玩儿,恁大爷爷喊恁弟弟去他家杏树上摘杏,还让恁弟弟去他家栗子行里摘栗子。人家是同情恁外地来的小孩儿,没有爸爸了。”
我说:“俺大爷爷恁好的一个人,怎么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
我妈妈说:“年轻的时候穷,娶不起。年纪大了想找,找不到合适的了。恁大爷爷这回找了老嫲嫲,带来一个瘸儿,一个小儿。娘仨儿跟着恁大爷爷过,就靠恁大爷爷养着。”
我说:“那个老嫲嫲怎么样啊,好吧?”
我妈妈说:“恁大奶奶好,就是爱面子。恁大爷爷跟她一块儿去看她姐,还得包车去。”
我说:“那个老嫲嫲带着两个儿来,这庄上的人不扼她啊。她能蹲地住啊。”
我妈妈说:“人家恁大奶奶跟着恁大爷爷可享福了。姓孙的门儿的人好,恁大爷爷的亲近房拿着恁大奶奶娘几个可好了。”
我问我妈妈:“开运大爷爷以前找过对象吗?”
“找过!都是骗子!说跑就跑了。有一个娘们儿临走的时候,连恁大爷爷给她买的六七个裤头子都给卷跑了。”我妈妈笑着说,“恁大爷爷跑到庄上说的。要不咱也不知道。”
“俺大爷爷真有钱,能买恁么多裤头子!”我笑着说。
4.棒棒家
我的两个高中同学,梁广山,李天笑,就坐在我旁边,我们经常一起说笑。
课间,梁广山拉着李天笑去问我:“宋大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什么意思啊?”
我以为他们是在故意为难我,就不怀好意地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们两个笑作一团:“宋大省说你‘狗改不了吃屎!’”
我那时候家里穷,又是青春期,很少到教室后头玩。一个中午,我吃完饭来到教室里,教室后头没几个人。梁广山在低着头啃苹果。他拿着一个小布袋子。里头装的应该还是苹果。
“你吃吧?”他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又问我一句:“你吃吧?”
我说:“谢谢,我不吃。”
他说:“吃吧,吃苹果又不会胖。”
我说:“我已经很胖了,我也不怕胖。”
“How kilogram are you?”他问我,“用英语是这样说的吗?我英语没你的好。”
我知道他在问我的体重,我一时有点不高兴。
“我一百二。”我说。
“我一个亲戚在恁庄上。”他说。
我说:“谁啊?”我家里穷,又是外来户,我其实不太想让别人知道我家在哪里,更害怕别人打探过多关于我家的底细。
他说:“棒棒家!”
我一时没听清楚,就皱着眉头问他:“谁?”
“大棒!二棒!”他笑着说。
我很惊讶,就问他:“棒棒家是恁什么亲戚啊?”
他说:“那是俺姥娘家。”
我恍然大悟。
“噢,你是棒棒姑家的表哥!”
“是的!”他笑着点头说。
棒棒的爹,叫凡宫,是凡奎二大爷的大哥。棒棒家有兄弟两个,大棒,二棒,跟着他爸、他奶奶生活。棒棒的妈妈是个哑巴,也是“半憨潮湿”。他妈妈也是比他爸爸年轻很多。大棒、二棒,一前一后出生,都才五六岁的光景。他们的奶奶、爸爸年纪都大了,兄弟俩生地瘦瘦黑黑,抹地鼻涕邋遢,像两个小老鼠。
冬天的一个星期天,我妹妹喊我:“大姐,恁同学来找你了!”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哪个同学会来找我呢。我到东墙外一看,是梁广山。
我问他:“你怎么来凡庄了?”
他说:“我来俺姥娘家的,顺便来看看同学。”
我看他就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夹克,就问他说:“今天风大,你不冷吗?”
梁广山说:“还行。我不怕冷。”
我想到我们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不知道该不该让梁广山去我家。
我们正好站在我家东墙外一堆秫秸攒里,梁广山说:“就在这说说话儿吧。”
我说:“那好吧。我去拿个小椅子来吧。”我就跑回家去搬小椅子。
“谁啊?”我妈妈大概是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她边低着头做针线边问我。
“梁广山,他来走姥娘家。”我说。
“你不让他家来坐坐的?”我妈妈问。
“他不家来了,就在外头说句话就走。”我说。我想,咱家这么破烂,你老人家还让人家来咱家。幸亏人家不来。
我跟我妹妹很快搬来了两个小椅子,我们就在那秫秸攒里坐下来了。我妹妹还小,靠在我的膝盖上,我像奶奶一样抱着她。
黑黑小小的两个棒棒也跟着他来了,他俩儿平时也经常来我家玩。小男孩很调皮,他们先是跑到我家院子里玩,打破了几个我妈妈放在院子里的瓶瓶罐罐,然后又跑到我家屋后头的小路上,坐在小路的土坡上,秃喽一下滑下去。两个小孩随妈妈,都不太会说话。
我说:“你来恁姥娘家干嘛的啊?”
他说:“俺妈让我给俺姥娘送粉条子。”
我说:“粉条子?恁妈妈买了,让你给恁姥娘送来的?”
他说:“不是买的。俺家自己就做粉条子。”
我妹妹也很好奇,她笑眯眯地问梁广山:“粉条子怎么做的啊?”
梁广山笑嘻嘻地看着她说:“自己拿山芋粉做的。做好了晾在家里。”梁广山说话的时候,露出来两颗大门牙。
“你会做粉条子吗?”我妹妹又问他。
“我不会做,都是俺妈做的。”梁广山说。
梁广山这个人,内心其实很精明,可是说出话来又显得那么实诚。
我问他:“都晌午了,你吃饭了吗?”我没敢说让他来我家吃饭的话,因为我家根本就没有适合他吃的饭。
他笑笑说:“俺姥娘做了饭让我吃,我不想吃,马上回家吃。”
我说:“你看,俺家不像样儿,我也不让你去俺家吃饭了。”
梁广山说:“没事儿。就在这儿说说话儿。我马上回家了。”
我说:“那行吧。你回去慢点,路上注意安全。风大,可别冻着了。”
梁广山说:“没事儿。”他说着站起来。
“棒棒!走了!”他说。
“梁广山走了?”等我回到家,我妈妈问我。
“走了。”我说。
“你没跟他谈恋爱吧?”我妈妈说,“你可不要谈恋爱。谈恋爱耽误学习。现在的小男孩儿都会哄人。你上了他的当,给我丢门败户,我饶不了你!”
“我跟谁谈恋爱?咱家恁么穷,谁跟我谈?谈恋爱不要打扮,不要花钱?我谈不起。再说了,梁广山的成绩不好。两颗大门牙跟脚趾盖子似的,我不喜欢他。”
我妈妈说:“人家现在的人都可精了。俺听恁凡宫大爷说的,梁广山的爹让他谈个南方的独生女,等他岳父岳母死了,家业财产都是他的。”
“是他的就是他的呗。我又不稀罕。”我说。
我妈妈问我:“你没让梁广山来咱家吃饭啊?”
我说:“咱家又没有什么好饭好菜,我怎么让他来咱家啊。”
我妈妈问:“梁广山去他姥娘家里吃饭去了?”
我说:“他说的,他姥娘做好饭了,让他吃。他不想吃。他马上回家吃。”
我妈妈说:“他嫌他姥娘家脏呗。也是的,棒棒家太不像样儿了。棒棒的妈是个哑巴。棒棒的奶奶年纪大了。里里外外都靠恁凡宫大大一个人。两个棒棒又小。抹地跟小黑鬼儿似的。梁广山一个小青年儿,爱干净。”
我说:“妈,我看棒棒的妈怪白,怎么两个棒棒恁么黑的?”
我妈妈说:“人家这庄上传说的,两个棒棒不是恁凡宫大的。恁凡宫大不能生。两个棒棒是他四兄弟的。他四兄弟见到两个棒棒,又亲又抱的,可亲乎了。”
有一天,我跟我妈妈走到棒棒家外头,看见棒棒的爸爸,凡宫大大,满脸是血,手里拿着一块砖头,骂骂咧咧地。地上,是新起的准备盖新房子的地基,凡敏大大跟他二儿子,拄着镢头,站在那里。凡宫大大家东边,是他四兄弟的家。他四兄弟家东边,是凡敏大大家。旁边,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我不认识她。
我妈妈说:“凡宫的四兄弟跟凡敏家争地边子。凡宫来向着他四兄弟的。”
我问:“哪个是凡宫的四兄弟啊?”
我妈妈说:“就是站搁凡宫跟儿里那个。”
我说:“就是那个矮矮的胖胖的男的啊。他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东西。”
我妈妈说:“他家跟凡敏家历来就有仇。有一回,他跟恁凡敏大娘骂架,恁凡敏大娘跑回家,把大门从里头插上。凡宫的四兄弟从墙头上爬过去,按着恁凡敏大娘,苦苦地打了一顿。旁边那个骂人的,你看到了吗?是凡宫的三兄弟媳妇,也是来向着她四小叔子的。”
我说:“哪个?就是戴蓝色包头巾的那个啊?”
我妈妈说:“嗯,那就是恁凡香三大娘。”
我说:“我不认得。凡香是谁?”
我妈妈说:“旁边那个瘦瘦的,就是凡宫的三兄弟凡香。”
我说:“凡敏大爷的二儿不是当过兵吗?他能打。”
我妈妈说:“他能打,也挡不住人家弟兄仨啊。凡奎死了,凡奎要不死,人家弟兄四个来。”
我看看凡敏大爷跟他二儿,他们两个身上没有血,应该是没有吃亏。
我说:“凡敏大爷不是还有个大儿子,大勇吗?”
我妈妈说:“大勇那么胖,有什么用啊?人家一推他,他就倒了,自己想爬起来,都爬不起来。大勇其实比春燕聪明,都是因为滑头,不好好上学,才没上成的。大勇天天背着书包,跟他娘说,他去上学去了。其实是跑到学校外头听大鼓去了。要不就跑到他姥娘家过几天,就是不想上学。恁春燕姐,人家好好上学,在外头工作,就少受这些气了。”
我说:“大勇哥还不如俺春燕姐,人家还能帮着娘家。”
我妈妈说:“恁春燕大姐也只能帮忙干活儿。女孩儿,有什么用啊。打,打不过人家,骂,骂不过人家。恁春燕大姐回娘家,凡宫的四兄弟搁地里干活儿,看到恁大姐骑着洋车子从南大路上过来,就骂她。恁大姐都不敢吭声儿,就当没听到,骑着洋车子就走了。女孩儿不耽事儿。人家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一个大闺女,能跟人家对骂吧?恁可要好好上学,农村人,可了不得!”
我说:“凡宫的四兄弟恁不是人的?两家子大人有仇,他就骂人闺女。”
我妈妈说:“一般的人家都有讲究。大人骂架不骂人家的闺女。要是骂人家闺女,外人也觉得他不通人性。西院儿凡乐家的跟我骂架都不骂恁。她要是敢骂恁的话,我就过去揍她,跟她拼命。”
一天,我放学回到家,看到南家前有一户人家在办丧事。
一回到家,我就问我妈妈:“妈,这庄上谁死了?”
我妈妈说:“恁凡香三大娘死了。岁数跟俺差不多。撇下三个孩子,跟恁姊妹仨差不多,可怜吧。”
我说:“她是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跟恁凡香三大爷吵架,喝药死的。”
我说:“凡香是谁啊,我不认得。”
我妈妈说:“就是那天,他四兄弟跟恁凡敏吵架,他去帮忙的那个。你不记得了吗?一个娘们儿,在那骂骂咧咧的。就是恁凡香三大娘。”
我说:“我只看到她戴着蓝包头巾,我没看清她的人儿。”
我妈妈说:“恁三大娘撇下三个小孩儿,大的叫梅丫,跟你差不多大,二的叫毛蛋儿,跟恁弟弟差不多大。三的叫欢欢,跟恁小妹差不多大。”
我说:“她怎么恁么想不开的?喝药干什么的?她不想想她三个孩子的?”
我妈妈跟我说:“谁想死啊,都是一时糊涂,觉得自己喝药了,对象就心疼了,还能把她抢救过来。这回抢救不过来了,死喽!你死了,人家当时掉几滴子眼泪。过时儿,人家一点儿不心疼。男人!那些死了媳妇的,都是搁棺材旁儿放一盆洗脚水。临出棺的时候,男人一脚把那盆洗脚水蹬了,旁人赶紧再给换上一盆子新水。”
我说:“弄洗脚水做什么的?”
我妈妈说:“媳妇就是洗脚水,蹬了这盆端那盆!你以为男人真疼你啊!”
我说:“男的能蹬,女的也能蹬啊。女的,等男的死了,也在他棺材旁边放一盆子洗脚水。女的也蹬。”
我妈妈说:“女的哪能那样啊,不怕人家笑话啊。再说了,喝药的、上吊的都是女的。男的有几个喝药的上吊的。女人没本事。人家男的想害就给害了。东庄上一个大闺女,刚结婚,就从二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婆家报信来,说是两口子感情好,男的从楼上抱着女的往楼下呲尿,女的光着腚,男的一把没抱住,从二楼摔下来,摔死了。”
我说:“这两人也是的,恁么大的人了,男的还能抱着女的从楼上往下呲尿。”
我妈妈说:“这事儿你相信吧?俺是不相信。人家就是想故意害她的。”
我说:“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给摔死了?娘家没去人儿啊?”
“去人儿又有什么用。死了就死了。再怎么也活不过来了。人家都是向活的不向死的。”我妈妈说,“恁以后,除非是对象害死,恁不能自己寻死。恁要是被对象害死了,我去给恁打官司告状。恁要是自己寻死了,恁看地清亮的,娘家没有人给恁撑腰,恁死了白死。”
我听着我妈妈的话,觉得很沉重,就不吭声儿。
“恁要是舍得死,我就舍得埋!能自己死的都不是我的孩子!我挖窠塱埋上!我一滴眼泪渣儿都不掉!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别觉得我会心疼!”我妈妈咬牙切齿地说。
这以后,我倒是对凡香大大家留意了起来。凡香三大爷家就住在凡庄南家前,他家是三间瓦屋,他家前头是一个很大的汪。我有时候放学回家,就沿着他家的汪沿走,从凡庄庄里走到我家里去。
有一回,我好像看见凡香大爷了,他带着三个小孩儿坐在天井里剥蒜。他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褂子,坐在西边儿,面向东,他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坐在他对面儿。中间隔着白白的一堆蒜皮,他们都在低着头剥蒜。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妈,我今天看到凡香大爷了,跟他几个小孩儿一块儿坐在天井里剥蒜的。”
我妈妈说:“你看到了?三个小孩儿没妈了,可怜吧。最小的跟恁小妹一样大,才十来岁。”
我说:“她们姊妹三个跟着凡香大爷,凡香大爷能照顾好他们吗?”
我妈妈说:“好什么哎。恁凡香大爷爱喝酒,跟恁三大娘吵架就是因为他爱喝酒。我听说的,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恁凡香大爷剥蒜的时候,不穿裤子,把他的老嘎子搁在蒜皮里藏着,勾引他大闺女。”
我说:“凡香大爷怎么恁不是人的?简直是猪狗不如。梅丫在那个家还能过啊?她还上学吧?”
我妈妈说:“梅丫早就不上学了。”
我说:“那她怎么不去打工去的?离开那个骚公鸡。”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难说她要顾恋她小妹啊?”
我说:“她小妹还小,等长大了,姊妹仨都出去打工去,都不理那个老龟孙。”
我妈妈说:“恁凡香大爷那个儿吧,也不争气。把人家四岁的小女孩抱到他被窝里给□□了。人家家里大人知道了,去派出所告状,毛蛋儿吓得跑了,跑到新疆去了。不敢回来,一回来,人家就去逮他。”
我问:“他怎么□□人家小女孩儿的?人家大人没看好吗?”
我妈妈说:“大人不搁跟儿里呗。人家小女孩儿去他家跟他小妹一块儿玩儿。他说他那里有糖吃,就把人家小女孩抱到他被窝里去了。人家派出所审问的时候,小女孩儿说的,他的被窝里头可骚了。人家去他家里掀开他被窝一闻,骚烘辣气的!”
我上学的时候还是经常经过凡香大爷家前的汪沿,有时候看见他家的孩子进进出出,想着她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又想着,有凡香大爷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妈妈说:“恁凡香大爷死了。”
我欣喜地说:“他是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他家前头不是有汪吗?他喝醉了,跑到汪里头,淹死了。”
我说:“是凡香大娘把他弄死的呗。”
我妈妈说:“人家看见他的时候,他在汪里站着的,谁知道就死了呢。”
我说:“他死了正好,梅丫出去打工去,把她妹妹带上。”
我妈妈说:“凡香死了,出殡的时候毛蛋儿回来了。”
我说:“他怎么能回来的?他不怕人家逮他吗?”
我妈妈说:“他几个叔叔大爷去人家那个小女孩儿家里跟他说情的。他爹死了,还能不让他回来送老殡吗?人家不去告他就没事儿了。民不告官不举。”
我说:“他这样的,回来不是害人吗?”
我妈妈说:“毛蛋儿现在学好了。他搁新疆,跟着人家老板干活儿,人家老板看他勤快老实,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了。”
我说:“我上回搁南家前,搁汪沿儿前头,看到梅丫了。梅丫背着个双肩包,跟她对象走搁一块儿。笑嘻嘻地。”
我妈妈说:“梅丫啊,她都有对象了。天天跟她对象搬着脖子搂着腰地。两个怀忽闪忽闪的。人家庄上人看到,人都笑话。”
我说:“凡香死了,梅丫有对象了。欢欢跟着她姐。这回可安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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