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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凡乐和小芹娘东窗事发

1.近亭大哥和月梅嫂子

我们住在凡庄,可是我并不觉得凡庄有我的家,我从来不觉得凡庄是我家。凡庄于我而言,只是因为有我妈妈。我家里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看的,没有好玩的,甚至连写字的地方都没有。因此,每逢周末放假,我并不怎么想回家。但我还是得回家。我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小路上,经过人家的田地,田里种着水稻,那秧苗还很小,像是一个个倒着写的“不”字。

回家了,时令正是春夏,小路两旁是绿茵遮盖的穹庐,草稞子里,我妈妈养了一群小鸡鸭,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让我想起记忆里的家乡的味道,让这快要离去的春天似乎有些美好。

我妈妈性格刚强,有口有心。可是她的命不好,她没有遇到足够强大,足够给她撑腰的男人。她连一个忠厚老实的对她实心实意的男人都耽不住。她变成了让人耻笑的寡妇。她在凡庄是没有地位的女人。而那些相貌平平,头脑昏昏的女人,因为命好,因为男人没有死,都比我妈妈高贵三分。人家有男人撑腰,我妈妈靠谁?她的丈夫死了,她一个女流之辈,拉扯着三个孩子,正如她歌里唱得那样:撇下小为奴一世靠何人啊。

农村的女人,那地位的高低全凭男人的地位决定。再昏庸的女人,只要她命好,得了一个能干的男人,那么她也跟着水涨船高,身价不菲。再能干的女人,只要她没有男人,她在人前,必然是矮了三分。我妈妈不跟那些命好的贵妇人来往,我妈妈不屑去巴结她们,她们也不屑跟我妈妈来往。于是我妈妈始终是孤家寡人。在她们聚众聊天的时候,在她们指桑骂槐的时候,在她们像一群鸭子呱啦个半天直到该回家做饭才散群的时候。我妈妈基本上是孤家寡人。

穷人也有朋友,正如穷国也有朋友。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西方国家孤立她,排挤她,她只有团结一群亚非拉,团结着不欺负她的苏联老大哥。我们家同样如此。人家姓凡的欺负我们,孤立我们,我们既有善良的“苏联老大哥”帮助我们,也跟一些同样是“亚非拉”的朋友相亲。

近亭大哥住在棒棒家前头,近亭大哥姓孙,我们虽然叫他大哥,但是他已经快六十了。近亭大哥有妻月梅,也是外地人。月梅背上一个有高高的罗锅子,脖子窝在两肩之间,低着头,说起话儿来,不清不楚的,像是一只刚出蛋壳的饥饿的小鸟。是的,月梅嫂子的长相和声音都像一只刚出蛋壳的孱弱的小鸟。

月梅很勤快,经常给人缝缝渔网,剥剥大蒜,挣两个钱。月梅属于残疾人,庄里给她办了低保,不吃近亭大哥的赘食,近亭大哥倒是靠她生活儿。

人家让大哥带着月梅去镇里找找,看看能不能再找点头绪出来,大哥还不愿意带月梅出头露面。大哥看不上月梅,嫌她拿不出手,给他丢脸。

“他大哥,哪有嫌弃自己的家属的,旁人天好,那是旁人,月梅再不好,那也是你的家属。还是月梅终身陪伴着你。你带她逛逛,怕什么的。”我妈妈劝说近亭。

月梅给人家缝网,我妈妈见了她就跟她打招呼:“嘿!月梅,缝网的!缝地真好!真棒!我去山上剜地,有空去俺家玩哈!”月梅也在人家大门口儿跟我妈妈招手,“呀呀”地笑着。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倒是比那些会说话的人还要开心,还要热情。

近亭大哥年纪大了,不种地了。他把地包给了人家,自己闲了到处走走,串串。月梅手里没活儿了,就来我家找我妈玩儿。东庄上精明的二大娘来我家找我妈说话,都不敢走正道儿,怕西院凡乐家记恨人家,二大娘都是拄着拐杖,歪歪倒倒地从我家东边的草稞子里钻出来。月梅不是,月梅从她家顺着小路,摇着两条胳膊,潇潇洒洒地就过来了,她没什么心数,所以不管那么多。我妈妈见了她,欢天喜地。赶紧搬板凳给她坐下。

“月梅大嫂子来了,月梅!”我妈妈笑着说。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妈就找来给她吃。近亭大哥有了什么好吃的,也让月梅捎了来,给我们吃。

近亭大哥跟月梅本来也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月梅大嫂子不会带,夜里给闷死了,以后两个人再也没有生养,后来,他们领养了一个小女孩。他们两个人再也不敢自己带孩子,就放在近亭大哥的姐姐家,让他姐姐帮忙养着。小女孩越长大,越离不开她姑姑,跟这边的父母也不亲,难得地来一回,要钱要钱,要了钱赶紧就走。

大哥、大嫂供着她吃喝、上学。小女孩还质问大哥:“恁自己为什么不生小孩的?恁为什么领养别人的小孩的?”

近亭大哥被问地哑口无言,毕竟是个小孩,也不好跟她计较,但是,心里被扎地苦痛,就去找人说道说道。

“俺为什么领养别人的小孩儿的,俺不是不能生养吗。”近亭大哥跟我妈妈说。我妈妈也很为大哥、大嫂子难过。

“还‘为什么’,小女孩蛮会拿腔拿调的。”我妈妈说,“没有良心!月梅再怎么样,也是跟近亭一起劳动着养活了你!”这些话,都是我妈妈在我们跟前说的。

2.傲傲、通通初长成

我们家前头,傲傲的三婶子,国福家的,扯着大喇叭似的粗粗的嗓门儿喊:“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我妈妈说:“‘二蛮子’走了。”

我问:“她去哪儿了?”

我妈妈说:“她去了离凡庄不远的黄家庄。”

我说:“她没带小孩儿吗?”

我妈妈说:“她光把小九带走了,两个小男孩儿,通通跟着他大大爷长柱,傲傲跟着他三叔国福。两个男孩儿,‘二蛮子’不带,她也带不走。‘二蛮子’要是带个男孩,自己搁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以后还要给他娶媳妇,负担太重了。她光带着女孩儿,以后打发出嫁了,还能来看看她,‘二蛮子’多精!”

傲傲跟着他三叔国福,国福家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傲傲跟着,年纪又是最小,吃饭的时候根本抢不过他们。

国福的四个小孩儿去锅里盛饭,她们拿铲子把米饭培了又培,把锅里的米饭都要盛光了。到傲傲去盛饭了,傲傲把剩下的米饭铲起来,再把锅巴刮刮,满打满算,不到大半碗饭,十几岁的小男孩,本身就能吃,怎么能吃饱呢。

“二蛮子”中间也来看过他们兄弟俩儿,给他们带点瓜子、糖块儿,他们还很高兴。傲傲也要跟“二蛮子”走:“妈妈,你带我走吧!人家不给我吃!”

“二蛮子”说:“我不能带你走。长柱不让我带,我也养不起你。”

长柱家住在凡庄最西北角上,他家墙外,是凡庄最西边的一条进庄的小路。我每次打这儿过来过去,都能看到长柱大爷爷家的哑巴大奶奶。她个子不高,穿着件褐色的大褂子,直垂到膝盖儿。她头上戴着顶红色的棉帽,长长的黄棕色的头发,扎成两个麻花儿辫儿,垂在胸前。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近看,大奶奶挂着一张苍老的不知道年岁的脸,扶着门框站在她家门口儿,瞪着一双干枯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过往的人,像是一条老狗恶狠狠地守着她家的门儿。我远远地喊她一声“大奶奶!”她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又像是生气了似的,冲我“啊!啊!”地叫。

我回到家,跟我妈妈说:“我跟哑巴大奶奶说话,哑巴大奶奶好像生气了似的,直瞪我。”

我妈妈说:“她就那样。你可别在乎。恁哑巴大奶奶可怜。她一开始被人给买去了,后来人家不想要了,人家就拿板车推着她,把她扔到路边的沟里了,任谁捡谁捡,任谁拾谁拾。凡庄的人看到了,跟长柱说了,长柱没有家口,就找个板车把她推回来了。哑巴当时怀孕了,长柱就给她生下来,取名叫梅香。长柱后来也没再生,拿着梅香当个宝。”

我说:“长柱大爷爷长得不孬,怎么没好好找个对象呢?”

我妈妈说:“因为他家成分不好,没人敢跟他。”

我说:“梅香知道她不是长柱亲生的吧?”

我妈妈说:“梅香应该知道哦,谁知道来。知不知道的,怕什么的。梅香对恁大爷爷可孝顺了,对恁大奶奶也好。梅香精,人家从来不看不起她妈,天天伺候她妈穿衣裳,上厕所。哑巴的两个小辫儿就是梅香给扎的。人家哑巴跟着长柱可享福了,人家对她不打不骂的,拿她可疼了!生瞎了人,别生瞎了命!好样儿的女人也不如她。”

“通通不是跟着长柱的吗?那长柱大爷爷的家业给谁啊?”我说。

我妈妈说:“通通跟着他,就算过继给他了。梅香出嫁以后,长柱家的那三间瓦屋,以后就是通通的了。”

通通、傲傲,早早地就出去打工了,他三叔国福一家的孩子也都早早出去打工。

通通给人家洗车,后来找了个媳妇,模样好看,个子也高,两个人在外头把孩子生下来,再回到长柱家。

通通在长柱家门口儿干活儿,他媳妇儿抱着孩子跟着看。满凡庄的人无不称赞。

“通通长得跟个小黑鬼儿样,他媳妇长得跟个七仙女儿样!”

“关键人家通通是自己搁外头谈的,没车没房,没爹没娘,一个孤儿,没花一分钱,找个媳妇。人家这就叫本事!鸿雁要是也像通通那样谈一个,咱家得少花多少钱!”我妈妈说。

至此,通通成了我妈妈嘴里自己取媳妇的典范。我弟弟一抱怨我家环境不好,没钱,我妈妈就拿通通来说事儿。

“恁妈没本事,通通有爹吗?有娘吗?人家就一个孤儿!通通后来因为砍了人,坐了牢,他媳妇也不走,就在家抱着孩子等他,人家他岳父还夸他是个好汉。你看看!通通真是有本事!人家是真有能耐!”我妈妈说。

3.张家梁大爷

一个夏天,我们都在家里。两个穿天蓝色短袖衬衣的男人,一老一少,摸索着走到我家这边儿来了。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不是凡庄人,不认得凡庄的路。

他们走到近前,那个年纪大点的五十来岁的男人问道:“俺是镇上来走访的,最近庄上的治安还好吧?”

我妈妈说:“好!大哥。恁家来歇歇吧?”

“歇歇就歇歇!”年纪大的说道。他们走进屋里来,在我家堂屋门口坐下。

“听你口音是外地口音,你不是此地人。”年纪大点儿的大爷说。

我妈妈说:“是的,大哥。俺是山东人。俺是躲计划生育到这儿的。搁这儿结识的亲戚朋友。”

“噢!”那个大爷低头沉思了一下,擦擦脸上的汗。

“天热,俺家也没有风扇。给恁扇子,恁扇扇?恁喝茶吧?”我妈妈说。

“俺才吃过饭,不渴!”大爷客气道,“恁几个小孩啊?”

“三个!这是大丫头,那个是俺家小男孩儿,这个是俺三闺女!恁喊大大!”我妈妈说。

“大大!”我们喊道。

“噢,都长大了!”大爷说。

“是的!”我妈妈说。

“我小时候弟兄好几个,家里也穷。我也是一张小纸儿考的!小孩儿,都好好供她上学,长大了就好了!”大爷说。

“是的,大哥,恁几个小孩啊!”我妈妈问他。

“俺家两个,一个男孩,出国上学了,另一个女孩,正在上大学。”大爷说。

“噢,你看看,恁家孩子都争气,都上的好学!”我妈妈说。

“小孩儿跟小树一样,不理持不行。你得找个小杆儿给他标直了,他才能好好长!”大爷说,“看恁家里怪困难,这样吧,我叫张家梁,你有空去镇上找我,我去民政里说说,让民政给恁家一点儿照顾!”

“那太感谢您了!老张大哥!”我妈妈说。

“把我的电话留给她!”张大大吩咐他旁边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赶紧写了个纸条,交给我妈妈。

张大大低着头,慢吞吞地说话,也不怎么抬头。我倒是可以毫无压力地打量他。他长得一般,单眼皮,绛红色的脸,是个实在又厚道的老干部。

“恁姓什么?”大爷问我妈妈。

“俺姓周,大哥,俺叫周玉梅!”我妈妈说。

“噢,行,我知道了。咱走吧!”张大爷说着站起身儿来。

“恁不再坐坐了?大哥!”我妈妈说。

“走了,俺还得再转转!这边儿能过去吧?”张大爷指着我家东边的小路说。

“能过去!”我们说。

“行!”张大爷说着,就跟那个年轻一点的干部走出去了。

过了几天,我妈妈去镇上找张大爷。

一进镇政府大门儿,看门儿的老大爷就问:“恁找谁啊!”

“俺找张家梁!大哥!”我妈妈说。

“恁找纪检书记啊!他就搁前边那个办公室,去吧!” 看门儿的老大爷说。

“谢谢大哥!”我妈妈这才知道,张家梁大爷是镇里的纪检书记。

我妈妈走过去,一推门儿,看到了张大爷:“老张大哥,俺来了!”

“来了啊,来的正好,民政的小马在,我带你去!跟他说说情况!”张大爷说。

“谢谢大哥!”我妈妈说。

张大爷带我妈妈去了民政办公室:“这个是凡庄的周玉梅,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困难户,我走访的时候到过她家!”

“好的,恁坐!”民政的人招呼我妈妈说。我妈妈坐了下来。

“她家情况确实困难,回你再给她大队书记说一下!不行,给她家几口人都办上低保。”张大爷关照小马说。

“谢谢同志,谢谢大哥了!”我妈妈说。

“没事儿,你以后搁庄上有什么事儿,也能来找我。”张大爷说。

“行!大哥!”我妈妈说。

我妈妈满心感谢张大爷,家里有了山芋,南瓜,就背着去镇里,给张大爷送去。后来,又去他家,认识了张大爷的家属张大娘。

一天,我妈妈说:“我刚才去屋后头看了看咱家的玉蜀黍,我掐了掐,还蛮嫩的!咱给恁张大爷送几穗去吧!恁谁去?报上名来!”

“我去!”我弟弟说。

她们很快就回来了,我弟弟一脸嬉笑,我妈妈去井台边儿上她的小盆儿里“呱唧呱唧”洗脸。我妈妈怕捡破烂的把她的洗脸盆捡走,就把一个破盆子立在一块石头上留着她洗手、洗脸。

我妈妈洗完脸,边擦脸边说:“恁张家梁大爷,又找了个小的!”

“啊?”我不敢相信。

“俺这回去,他们正吃饭来!那个女的可会疼恁大爷了,煎饼都是卷好,递到恁大爷手里。”我妈妈说。

“这个老张大爷怎么恁么快就找了个小的的?”我说。

“那个女的原来就住在恁大爷对门儿,她丈夫还是老师,她是裁缝,有一个小女孩,她本来家庭也不错。她这步走错了,图的什么!”我妈妈说。

“图的大爷当官儿?”我说。我想起了大爷那张猪头似的脸。

“恁大爷以前当官,现在退休了!他不在原来那个部门了。”我妈妈说。

“大娘没跟大爷闹吗?”我说。

“闹有什么用!恁大娘跟他还没离婚来,就这样,恁大娘搁家里,他跟那女的住外头。”我妈妈说。

“他儿女怎么愿意的!”我说。

“这事儿儿女也管不了。人家说不定过两年还能再生一个来!”我妈妈说。

“你说他恁么大年纪了,怎么这样的?”我说。

“这事儿说来也不奇怪。光凡庄上,这种事儿就有好几家了。男的搁外头有了小的,家里的大婆儿闹了也没用。恁国佩奶奶的大儿不是又找了一个吗?”

“那俺国佩爷爷跟国佩奶奶也不管啊?”我问。

“你知道什么哎。外头那个细皮嫩肉,又会打扮又讨人欢喜,还有那个男人给她的钱,她拿着给公婆买东西,打发的公婆也高兴哎。公婆早就对家里的这个大婆儿够够地了,这回,儿子找了个小的,老两口子不知道多高兴来。人家都是向着儿的,哪有几个向着儿媳妇的哎。恁国佩奶奶不仅不管,人家还把新儿媳妇锁在家里,新儿媳妇搁家里系上围裙,拿着锅铲子,一阵子煎炒烹炸,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人家一家子大吃二喝的。”我妈妈说,“俺回来的时候,遇到恁国佩奶奶家大叔了,后头跟着他那个女的。你别说,确实好看,身段儿可好了,跟个泥了沟子似的!”

“泥了沟子”是山东的土话,就是泥鳅的意思。我妈妈在赞扬那个新大婶子身段苗条,体格风骚了。我想象不出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子,只是在脑海中看到行走在田间地头上的旧大婶子,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常年在地里种地晒的。她比我还宽,比我还胖,比我还黑。

“俺大婶子怎么不去闹的?”我说。

“恁大婶子闹?恁大叔那个小婆子还揍恁大婶子呢。前几年,恁大婶子带着两个小孩儿在路上遇到了那个小婆子,恁大婶子恨地去骂那个小婆儿,那个小婆把恁大婶子打了一顿,恁大婶子的两个小孩儿那时候还小,吓得‘哇哇’地哭。那个小婆儿说,‘恁两个小孩不要哭,我不会打恁的!’” 我妈妈说。

“娘啊!她破坏人家的家庭还恁厉害啊?”我说。

“现在这事儿搁社会上都不算什么了。人家都觉得是本事。”我妈妈说。

“俺大婶子怎么不跟俺大叔离婚的?”我说。

“她离婚?恁大叔还想跟她离婚来,恁大婶子就是不离。亏得恁大婶子娘家占贤。恁大婶子的两个兄弟把恁大叔给软禁起来,让他跟那个女的断绝关系,最后还是没有用,恁大叔还是要跟恁大婶子离婚。”

“俺大婶子跟他离哎,怎么不跟他离的?”我说。

“要是离了就傻了。人家恁大婶子精。人家就是不跟恁大叔离。要是离了正合人家的意了。家业财产都是人家的了。”我妈妈说。

我说:“那俺大婶子怎么不走的?她也走啊?她也再找一个啊。”

我妈妈说:“她岁数越来越大了,两个儿都恁大了,还找什么了哎。也不好找。女的不像男的,女的顾虑的多。再说,恁大叔过阵子还回来。”

“俺大叔还回来看俺大婶子啊?”我说。

“啊,人家恁大叔就是这样的。两个家,两头过,两个都要。”我妈妈说。

“我的天哎,要我还恶心死来。她两个小孩儿呢?”我问。

“恁大叔越来越有本事,在外头包了山头儿,恁大婶子的两个儿也长大了,跟着他爹还有恁新大婶子一块干活儿。恁那个新大婶子又生了一个。”

4.凡乐和小芹娘东窗事发

我妈妈每天四点就起来了,她一起来就用钥匙打开我和妹妹住的那间小屋门,开始舀水、切菜。她那张鱼鳍一样的案板,经过跟菜刀长年累月的切磋,中间部分已经深深地凹陷进去,像是一叶扁舟的船舱,狭窄逼仄,切起菜来左右摇晃,“叮当”作响。我妈妈边干活儿,嘴里边嘟嘟囔囔说话,说给正在睡觉的我听。我是高中生,我极度缺乏睡眠,我难得的星期天在家睡个觉,就这样被她打扰了。

“西院的凡乐跟前头那个女人的事儿,全庄都知道了。”我妈妈压低声音说。

“你给人说的?”我还在为我妈妈的安危担心呢。心里想,不是我妈妈说出去的吧,凡乐可别报复她。

“哪是我说的,是小芹娘自己说的!”我妈妈说。

“她怎么能自己说出去的?她不要脸了啊?”我说。

“恶心借凡乐的拖拉机耙地,把凡乐的拖拉机弄毁了,凡乐要大恶心赔他六百块钱。”我妈妈说。

“小芹娘不愿意?”我说。

“不愿意。她跟大恶心说,‘赔他什么钱,他还□□我来!’”我妈妈说。

“啊?他们不是相好吗?”我说。

“相好?男女奸情说不清。女的反咬一口,说你是□□,你就是□□!”我妈妈说。

“那凡乐怎么办?”我说。

“怎么办?人家大恶心跟小芹娘到派出所告凡乐了,小芹娘搁派出所里还有人,她娘家舅搁里头的,差点给写成□□!”我妈妈说。

“那还了得啊,本来是通奸,女人说是□□就是□□啊?”我说。

我妈妈说:“这种事儿,人家向着女的。”

“那要是□□的话,凡乐不得坐牢啊?”我说。

“凡乐家托的人,最后写的通奸!”我妈妈说,“派出所的人,让她俩儿各说一套,两个人说的不一致。小芹娘也没心眼儿,连说瞎话都说不圆成,前言不搭后语。‘他,拽我这个裤腿子!他,拉我这个胳膊’。”

“噢,那现在全凡庄都知道了?”我说。

“都知道了,亲叔公跟亲侄媳妇相好,凡庄多少年也没出过这种事儿!”我妈妈说,“恁国美奶奶说凡乐,‘自己拉的自己吃’!”

“‘自己拉的自己吃’是什么意思啊?”我问。

“就是说凡乐不通人性,跟自己的亲侄媳妇相好。侄媳妇不是跟自己的闺女一样吗?”我妈妈说。

“那个女人怎么过的,还能出门儿啊!”我说。

“她那些天羞羞惭惭的,见了旁人都低着头走。凡乐那几天也不敢出门!”我妈妈说。

“哟,恶心不找他事儿啊!”我说。

“恶心见了凡乐就打,两个人之前搁大队部恁水清大爷的小诊所前打了一架。恶心到底比凡乐年轻十几岁,把凡乐的眼珠子都要打出来了!”我妈妈说。

“天呢!”

“凡乐的女人去蒜地里投蒜,大恶心找过去,把凡乐的女人毒打一顿,都快打死了。大恶心怕出人命,对孬蛋说了,孬蛋去把凡乐的女人拉回来的!搁到恁水清大爷的诊所里,挂水。恁国美奶奶见了,可怜她,给她一包奶喝了。凡乐当时不搁家,等到后来知道了,去把她拉回来的!”我妈妈说。

“是凡乐跟他媳妇相好,管凡乐的女人什么事儿!”我说,“凡乐女人怎么不去告恶心的?他想打谁就打谁啊!”

“不敢告,怕告反了!大恶心再告凡乐□□,凡乐要是坐了牢,他家就散了,他的三个孩子还要上学吧!凡乐的女人被打地可厉害了,躺在床上,凡乐服侍着,包的饺子。他二儿子回家拿生活费,看他妈妈这样,哭着走的,饺子都没吃!”我妈妈说。

“唉!”虽然凡乐一家老是排挤我家,但是,就事论事,我觉得凡乐跟他侄媳妇相好这件事,不该祸及他的妻儿。他的妻子也是受害者啊!

“妈妈咱别说话了,我再睡会儿。”我说。

“噢,我不说了——你也该起了!”我妈妈说。

“我最近有点失眠,睡不好觉,头疼。”我说。

“你睡不好觉啊,回我上恁水清大爷那里给你买点朱砂,朱砂是镇惊的。你把朱砂痕搁嘴里睡觉,就会好的。”我妈妈说。

没几天,我妈妈果然给我一小包朱砂。用一片黄色的小纸包着。我打开那包朱砂,捏了一点儿放在嘴里,正想再睡会儿。我弟弟突然大叫了起来:“来来来!哦来哦来哦来!来来来!哦来哦来哦来!”我弟弟唱地声音很大,很带劲。我正头疼,睡不好觉,他这一唱,我更睡不着了。

这时候,我妹妹在被窝里动了动,我以为她听到我弟弟的歌声,很不高兴。谁知道,她调整了一下,也跟着我弟弟一起唱了起来:“来来来!哦来哦来哦来!来来来!哦来哦来哦来!!小花猫!来呀来跳舞!小花狗!来呀来唱歌!”

他们两个一起起劲儿地唱着,我根本无力吆喝。

我妈妈站在屋门口儿,对着他们两个就骂:“恁都别唱了!恁大姐上学压力大,睡不好觉,恁还唱唱儿聒她!谁再唱唱儿,就得个陡症儿,长个‘噎死瘊’!”

我妈妈对他们的训斥很管用,他们立刻就不再高歌了。

我弟弟听到我妈妈骂他们,也跟着我妈妈的话说:“恁这些钻炮眼的!做炮灰的!钻车底的!”

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小时候,我妈妈经常拿来骂我们的话,我们都笑了。我妈妈也笑了。

小芹娘经不住人家的指指点点,一时想不开,喝药了。还好小芹在家。小芹去喊了孬蛋。孬蛋到了小芹家一看,小芹娘正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乱抓乱挠,心似火烧。孬蛋二话不说,骑上自行车,驮着小芹娘就往青羊山跑。小芹娘半死不活的,抱着孬蛋的腰。到了青羊山医院,孬蛋抱起小芹娘就往医生那里跑。

老话说得好,男女授受不亲。这一来二去。小芹娘跟孬蛋就这样亲香上了。

孬蛋的老婆是青羊山街上的,这一天,孬蛋媳妇从娘家回来,一进大门,看见小芹娘坐在她家沙发上正在看电视,孬蛋身上就穿着一条裤叉子。孬蛋看见他媳妇儿回来,吓得到处找裤子穿。

孬蛋媳妇儿说:“你跟她一块儿都不怕,怎么看见我倒怕了的?**!到处勾引男人,这回勾引到俺家了哈!”

小芹娘说:“我什么时候勾引他小叔了?你哪个眼看见我勾引他小叔的?你不去青羊山浪汉子,你就知道我勾引他小叔了?”

孬蛋媳妇说:“我去青羊山正好给你挪窝儿了!你正好得空儿了!你勾引的孬蛋裤子都脱了。你还说你没勾引他?他的裤头子是不是刚穿上?你勾引完了你就不认账儿了?”

孬蛋媳妇要去打小芹娘,孬蛋把他媳妇拦腰抱住。小芹娘过来薅孬蛋媳妇头发,一把薅下去,连皮带肉撕下来一大块。孬蛋媳妇被孬蛋抱着,再三挣扎也够不着小芹娘,小芹娘骂骂咧咧地,从孬蛋家且骂且退。

孬蛋媳妇咽不下这口气,从青羊山娘家搬来救兵,要去大恶心家打小芹娘。大恶心正好在家,大恶心面对敌军,展现了男人的雄风,他把小芹娘护在身子底下。孬蛋媳妇的娘家人七里扑腾一顿打,把大恶心打个半死。

孬蛋媳妇又率领亲兵转战她自己家,准备去打孬蛋。好汉不吃眼前亏。孬蛋面对岳父家的天兵天将,立刻双手抱拳,双膝下跪:“兄弟哥哥,叔叔大爷,恁消消气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被那个狐狸精迷惑,她连俺二叔她都迷惑。你说她这个女人得有多歹毒。我一时昏了心、瞎了眼。我没护好俺媳妇,被那个女人给打了。我该死!”

弟兄们说:“不行,你害得俺姐的头皮都给那个女人撕下来了,今天,不能便宜了你,得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众人挥起老拳正要朝孬蛋动手。孬蛋三步两步爬到他媳妇跟前,他媳妇伸出手来一把接住。

“算了吧!”他媳妇说,“饶了他这一回吧。”

众人说:“姐,你就这样放过他了?狗改不了吃屎。他能有今天,就有明天。你不让兄弟们给他吃个辣菜,他回头还跟那个婊子女人一起欺负你。”

孬蛋媳妇指着自己的头皮说:“孬蛋,我的头皮给那个女人薅下来了。现在这一块儿连头发都不长了。你说怎么办?”

孬蛋说:“我当着弟兄们的面给老天发愿。只要老天保佑你的头发再长出来,我乌猪白羊敬老天!”

孬蛋媳妇说:“好。这是你说的。”

孬蛋说:“是的。我给老天发愿。你让兄弟们回去吧。咱两人从此一心一意过日子。”

孬蛋媳妇跟她娘家兄弟说:“那恁回去吧。”

孬蛋媳妇的那些娘家兄弟们听从她的指令,全部向青羊山撤退了。孬蛋也收了心,服从他媳妇的管束,再也不跟小芹他娘来往了。

那年大年初一,仿佛事先就得到了风声似的,凡乐一家大门紧闭,不知道去了哪里。

过年了,大恶心扶着小芹娘走出家门,挨家挨户给长辈拜年。本家长辈见了大恶心这副惨状,无不感叹落泪。

恶心在他媳妇的搀扶下哆哆嗦嗦跪下去,屋门儿口儿的长辈掉着眼泪赶紧扶起:“别磕了!乖孩子!快起来吧!”

大恶心扶着小芹娘回家,小芹娘准备把大恶心扶上床。大恶心只觉腰间一阵剧痛,腰像是断成两截儿了似的,差点疼得昏死过去,好些没上得了床。小芹娘无奈,一个人不敢轻举妄动,就让小芹去喊他小叔孬蛋。

小芹到了他小叔孬蛋家就喊:“俺——小——叔,俺妈——喊你!”

孬蛋应声出来:“喊我干嘛的?”

小芹结结巴巴地说:“俺——爸,上——不了——床了。俺——妈,让我——来——喊你!”

毕竟是手足情深,孬蛋听了,一把抱起小芹,就往大恶心家里奔。

孬蛋媳妇抄起一根树枝就骂着跟了上去:“刚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又来勾引汉子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说好的乌猪白羊敬老天的!我这头发长出来了没有啊?!”

下午的时候,孬蛋发了疯似的朝凡乐家跑来了,他手里拿着半截子铁棍,到了凡乐家大门口儿,“砰砰”,把四凡乐家大门儿上的铁链子敲开,跑到他家里,把他家里七里扑腾砸个稀巴烂,把他家炸好的准备过年的红萝卜丸子也给扔了出去,滚的满院子都是。

直到晚上,凡乐一家才回来,凡乐不知道找了谁去说和,孬蛋才不来打砸了。

“哎!收拾收拾,好好过年!”凡乐说。

三姑姥娘去世了,是膀胱癌,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只能带回家将养着。

三姑姥娘去世的那天晚上,疼了半夜,叫了半夜:“俺的娘来!俺的娘来!”我妈妈跟她近房的几个女人守着她。

三姑姥娘出殡的那天,我请了假,我同学给我扎了两个小辫子,我就穿着随身的校服,去参加三姑姥娘的葬礼。我是女孩子,也不用参加“路祭”,就是吃了一顿午饭。同桌的都是三姑姥娘的外庄上的亲戚,有的还是小鲁村的,十几年前就跟我们认识。几个妇女围着我,说我长大了:“这个小女孩不像个农村人,像个吃国库粮的!”我在凡庄没什么亲戚,这几个妇女的热情,倒是给了我久违的亲情。

下午,该出殡了。那边厢,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到了西山头。这边厢,孬蛋媳妇和凡乐的媳妇都抄着铁桶和笊篱,直奔厨房,去瓜分厨房里的酥肉和炸鱼去了。

我妈妈回到家,推开屋门,孬蛋正按着小芹娘在我家床上,小芹娘咯咯地笑着。我妈妈赶紧闪身躲过,去了我家屋后的茅房。她把南瓜秧往地上托了托,薅了几把青草,把那些露出头儿的南瓜给盖上,免得被人家给偷了去。黄灿灿的南瓜花盛开了,我妈妈摘下来几朵南瓜花,准备用它来煎面饼子给我们吃。

她在屋后忙活了半天,估摸着孬蛋跟小芹娘走了,她才回到我家天井里,拿起盆子,去井台那边打水,准备烧锅造饭。

5.骄傲家

一天下午,我妈妈正在锅屋里烧饭,一个大爷来我家了。

他站在大恶心屋后头,朝着我家里说:“三妹搁家吗?”

我妈妈从锅屋里走出来,应声儿道:“我搁家来,大哥。恁有什么事儿吗?”

大爷说:“俺家那个旧的拖拉机头不使了,你回头去拉到恁家来吧。”

我妈妈说:“行!大哥!恁还家来坐坐吧?”

“我不坐了。”大爷说。

大爷走了。我问我妈妈:“这是谁啊?”

“骄傲的爸爸,你不认得啊?”我妈妈说。

“我哪儿认得啊。”我说。

“骄傲家就搁恁凡香三大爷家东边儿。盖着二层小楼儿。你去上学过来过去的没看到啊。”我妈妈说。

“我看到他家的楼了,没看到他家的人。”我说。骄傲的爸爸,我们跟他叫大爷。骄傲这个人,我自始至终只知其名,不知其人。包括骄傲一家,我也印象不清。骄傲一家,是我家跟凡姓近房里仅存的有交往的一家。

“骄傲的爷爷你知道吧,他就一个人住在恁凡香三大爷的屋后头。”我妈妈说。

“知道。”我说,“那个大爷爷就住在两间小屋里,屋门外都是青草稞子,门外有一口锅。”

“骄傲的爷爷放羊。他每天烧上一锅玉蜀黍汤,自己盛点儿喝喝,剩下的,再给羊喝喝。”我妈妈说。

“大奶奶不跟他搁一块儿吗?”我问。

“骄傲的奶奶身体不好,跟骄傲一家子住一块儿。”我妈妈说。

“我见过大奶奶,她穿着一件带大襟的白褂子。就搁骄傲家。骄傲的爸爸,不是创上海有钱了吗?俺大爷爷怎么还过得恁么艰苦的?”我说。

“骄傲的爷爷一辈子都是这样,习惯了。”我妈妈说,“骄傲的爷爷弟兄少,就他自己。凡乐的爹弟兄五个,光打人家。有一回,凡乐的爹把骄傲的爷爷打地浑身是血。骄傲的爷爷回到家,恁大奶奶想给他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的,那衣裳粘在血口子上,都脱不下来了。恁大奶奶蘸着水,一下一下擦着伤口,这才把骄傲爷爷的那件血衣给脱下来了。”

我说:“那骄傲的爷爷跟凡乐的爹不是有仇了吗?这辈子也不跟他来往了。”

“凡乐他爹弟兄多,骄傲的爷爷打不过他,还得巴结他。人家给凡乐大哥说亲。媒人带着大闺女来看家,凡乐的爹招待不起媒人。骄傲的奶奶把媒人带到她家里招待的。那个年头儿,家家都穷,吃不起。人家骄傲的奶奶做了‘四白饭’给媒人吃的。媒人吃了,跟人家大闺女夸的,你看看人家,给咱吃的‘四白饭’,哪个家庭吃的起‘四白饭’啊。”

“什么是‘四白饭’?”我问。

“就是白芋叶子,白菜帮子,臭豆腐,咸鸭蛋。”我妈妈说,“现在人家骄傲家过阔喽,凡乐大恶心他们都溜着人家。谁也不如人家了。”

现如今,一切朝钱看,骄傲的爸爸有了钱,在凡庄上独树一帜,成了老大哥和领头羊。凡乐一家唯骄傲家马首是瞻。

“骄傲奶奶得病了,俺还得去看看去。恁要是去她家都注意一点儿哈。听说传人。她儿媳妇自己都离地远远地,都不靠近她。坏!也不跟外人不说,外人都不知道。”我妈妈说。

“哦。”我答应了一声儿,“俺又不去她家。”

“要是她哪天要死了,我还得去哭哭呢。”我妈妈说。

割完稻子,我弟弟开着拖拉机从地里往家里拉稻草。稻草堆地很高,像个圆圆的小山包,我妈妈就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我看见我弟弟开着拖拉机从凡乐家墙西过去,往我家屋后头开过去了。

我忽然听到我弟弟的声音:“妈!妈!”我赶紧往屋后头跑去。我看到我妈妈站在稻草堆里。

“怎么回事儿?”我问。

“我刚才从稻草堆上掉下来了。”我妈妈说。

“怎么掉下来的?”我问。

“刚才下岗儿,拖拉机一巅蹬,我就掉下来了。鸿雁吓地到稻草堆里扒。到底是自己的小孩儿,要是旁人家的孩子,你再怎么样,他也不心疼啊!”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想象着她从拖拉机上高高的稻草上“腾”地一下掉下来的样子,我“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妈妈看见我笑,也“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弟弟也笑了。他笑完了,恨恨地骂我说:“你笑什么?你以后,恁对象带着你,你也从车上摔下来!”

我妈妈说:“骄傲奶奶死了。家里都来了喇叭匠子了。俺回还得去哭哭去。恁大爷还得来让咱去他家吃饭去来。”

我说:“咱去吃饭还得给钱吧?”

我妈妈说:“不要给钱。给钱恁大爷也不会收的。咱现在谁家有事儿都不去了。就去他家,这都是给他家面子了。”

我又问:“人家那些亲近房给钱吧?”

我妈妈说:“亲近房都不要给钱。”

我说:“亲近房都不给钱,还一满家子都去他家吃饭,还把人家给啃死了呢。”

我妈妈说:“人家这边儿就兴这样。‘啃丧虫,啃丧虫’。啃地就是他。”

傍晚的时候,骄傲的爸爸来我家跟我妈妈说:“三妹,你回头带着小孩去吃饭去。”

我妈妈说:“行,大哥。”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妈就带着我们几个去骄傲家吃饭。骄傲家里,站着凡姓的男男女女。人家三五成群,热热闹闹,客客气气,都不跟我们搭腔。我们三个围着我妈妈站着。显得格格不入,孤孤单单地。天井里,临时搭的棚子里,摆着一张张大圆桌子。桌子上头蒙着一层白白的塑料薄膜。

我妈妈提议说:“还没开席。咱去恁凡意大娘家里玩会儿去吧。”

“行!”我完全赞同,立刻附议。我们跟着妈妈迤逦到了凡意大娘家。大娘一个人在家里。

“来了?俺三妹?来坐会儿。”凡意大娘说。

“行!大嫂子。”我妈妈笑嘻嘻地说。

“恁来骄傲家吃饭的?”凡意大娘说。

“是的,大嫂子!”我妈妈说。

我打量了一下凡意大娘的小院儿,后头是堂屋,前头是锅屋,虽然是用玉石块子盖的,但是拾掇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都比我家利落。

我们在凡意大娘家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俺走了,大嫂子。”我妈妈跟凡意大娘说。

“行。俺三妹,有空儿再来玩儿。”凡意大娘说。

等我们到了骄傲家的天井里,棚子里的大圆桌上早已坐满了人。

“恁娘几个儿去哪了?”一个老头儿皱着眉头跟我们说,“赶紧坐下吃饭。”

我们在一个大圆桌子上找个地方坐下了。对面,坐着豆秃子家的。

“来!赶紧坐下。”豆秃子家的笑嘻嘻地说。

“行,大婶子。”我妈妈说。

“这是恁大奶奶。”我妈妈跟我们说。

“大奶奶!”我喊豆秃子家的说。

“哎!大姐!”豆秃子家的笑嘻嘻地说。

“俺大叔没来吗?大婶子,大叔身体好点儿了吗?”我妈妈问豆秃子家的。

“他还没好。起不来。到哪看都看不好。”豆秃子家的说。

“俺大叔得的什么病哎。”我妈妈说。

“谁知道来。医生也说不清。说是跟鸟类有关系。”豆秃子家的说。

骄傲家有钱,大奶奶的丧事也办地风风光光。院子里,喇叭匠子起劲儿地吹着。

骄傲的爸爸披麻戴孝地从棺材旁走出来,把三百块钱朝喇叭匠子跟前的地上掷下去。

“谢赏!”为首的喇叭匠子说。接着,几个喇叭匠子举起喇叭,冲着天,呜哩哇啦地又吹起来了。

那时是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井里,站着坐着走着的全是人,都披着孝,白白的一片。众人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

我说:“你看,人家都穿着孝衣,都不难过。孝衣的作用就是穿着来吃饭的。”

我妈妈说:“是的,这孝衣就跟身份证样。穿上就有饭吃,不穿就不给饭吃。”

立勤大爷爷吃罢了饭,戴上眼镜,坐在用黑账子临时搭的棚子里,拿着毛笔记账,写联子。他的面前,摆着他的水杯子,水杯子里冒着热气。

我妈妈说:“大叔,人家外头都传说,你给人家记账,写联子,可讲究了。得喝滚开滚开的开水。水凉一点儿都不行。”

立勤大爷爷说:“他们那都是放屁的,有意糟践我的。我喜欢喝茶。水不开的话,我不能泡茶叶。”

正说着,忽听人群里有人说:“来了!来了!”

“谁来了?谁来啦?”

“在哪?在哪?”

“小嫂子来了!小嫂子来了!”乌泱泱的人群轰动起来。

妈妈悄悄说:“恁大爷那个小的来了!”

我还没看到人影,只见骄傲的妈妈,我那个大娘,被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一头栽倒在屋门儿旁里。骄傲的几个姐姐,一声呼号,都冲着那个小的女人扑了过去,要去撕她,掐她,为他们的娘报仇出气。顿时,院子里喊声、骂声、哭声,混成一片。

凡姓的人,毕竟人员众多,男女老少冲上去帮忙把人拉开。大娘气地闭气了,直挺挺躺在那里。大家掐人中的掐人中,蜷腿儿的蜷腿儿,忙着抢救活人。

骄傲爸爸的那个小的,只比骄傲的姐姐大几岁,还是个大闺女,被她爹带了来。

骄傲的爸爸走过去悄悄跟她爹说:“我给你点儿钱,你给她再找个人家吧。”说着,他们几个人走进了里屋,去商量后面的事。

有高明的人说:“人家这是故意要钱来了!这个当口儿,骄傲他爹能不给钱吗?得赶紧给钱好把人家打发走啊!”

也有人说:“这下给足了钱,人家就不来了!”

“对!给钱了就行!”

宴席结束了,大奶奶被吹吹打打地送到了山上。各家拎着塑料袋子,提着桶,把杂菜汤子带回家里去。

我妈妈提回家一大桶杂菜汤。因为天冷,杂菜汤很快冻成冻了。

下午,我弟弟饿了,到桶里盛了一碗杂菜汤就吃。

我弟弟看到我说:“你吃吧?”我坐下来,我弟弟给我盛了一碗,我跟我弟弟一起吃起来。

我妈妈从外头推着一车子山芋秧子回来了。她刚到大门口儿,就看到了我们。

她冲着我们喊:“恁么凉,恁怎么吃的?热热,我也吃!”

我妈妈说:“西山头上围了一群人,骄傲奶奶的棺材被浇上汽油烧了。”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问我妈妈:“怎么又烧了的?”

我妈妈说:“骄傲的奶奶没火化,恁大爷托人买的火化证,就埋在西山上。不知道是谁去举报的,镇上来人了,骄傲的爹和镇上的人一块儿到了西山头上,当场开棺验尸,浇了汽油烧的。”

我说:“俺大爷恁么有钱,也没挡住这事儿啊?这庄上没火化的不是蛮多的嘛?怎么就他家出事儿了的?”

我妈妈说:“恁大爷不知道是得罪谁了,人家去举报的。来了一伙人,人多了乱,龙多了旱。骄傲他爹给恁大奶奶买的金戒指都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拿走了。”

我问我妈妈:“是谁去举报的啊,这事儿能是谁干的呀?”

我妈妈说:“谁跟他有仇就是谁举报的。”

“他得罪谁了?”我说。

“这谁知道?”我妈妈说,“骄傲的爹咽不下这口气,找恁立勤大爷爷帮着去打官司来。骄傲的爹还买了小贡烟给恁立勤大爷爷。”

过了几天,我们去立勤大爷爷家里玩。

“骄傲奶奶那事儿怎么样了,大叔?”我妈妈问立勤大爷爷。

“我上去就说的,□□死在温都尔汗,那场面也没有恁么悲惨。俺嫂子一个安善良民,恁怎么能把她搞成恁个样儿的?死者为大。恁还尊重一点儿死者吧?恁这不是让她死后不得安生吗?恁这样做事儿还有一点儿人情味儿吗?农村人都讲风水,恁把他家的坟子给扒了,等于破了他家的风脉了。恁拿他子孙后代还当回事儿吧?恁还尊重一点儿民俗吧?”

“是呀!大叔说的有道理啊。大叔这个人就是能讲出理来。”我妈妈说,“人家听吧?人家是怎么说的?”

“压根儿不让你说话!”立勤大爷爷皱着眉说。

我原以为立勤大爷爷这番必然能够大展身手,舌战群儒,得胜回还,哪知道居然无功而返。看来,大爷爷的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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