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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荆堂,四面环山的小村庄

第四章 荆堂,四面环山的小村庄

1. “小福伦,三年揍了我十五回!”

回到山东,我跟爷爷亲,奶奶很少带我,我害怕三叔,巴不得每天都看不到他,三叔也没工夫理我。三叔还没有结婚,跟着爷爷奶奶一起过,爷爷奶奶经常吵架,三叔向着奶奶。

“小福伦,三年揍了我十五回!不是人!是个畜生!天朝来有这样的吗?早知道他是个畜生!我甩到南墙上,给蚂蚁咂了,我都不生他!”爷爷常跟人这样说三叔。不知道爷爷跟三叔有多大的仇恨。听说有一回三叔相亲,人家闺女都同意了,爷爷不顾路途遥远,亲自跑到那闺女家里,跟女方的爹说了三叔三年揍了他十五回的典故,吓得对方的爹娘赶紧把亲退了。三叔到如今还是光棍。

三叔很少带我。只记得有一回,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他带着我去赶集,买了一塑料袋子小小的红彤彤的橘子,挂在车把上,经过家东的高岗,一路来到荆堂。三叔带着我去了一家我不认识的人的家里。他跟人打招呼,告诉人家,他带的是他大哥的孩子。

一个夏天,三叔从南大地那里带回家一个小瓜,我从来没有吃过那种小瓜,不知道是谁给三叔的。

奶奶把那个瓜拿给我吃:“吃吧,省儿,俺这是腚栽瓜。”

我问奶奶:“什么是腚栽瓜?”

三叔笑着说:“腚栽瓜,就是人家吃了瓜拉的屎变的。”

我奶奶说:“别听恁三叔的。拉的屎怎么能变成瓜呢。是瓜种长出来的。”

我拿着那个小瓜啃着,觉得真是好吃。

三叔说:“那瓜种就是人家拉出来的啊。还是腚栽瓜啊。”

我边吃边说:“三叔,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个腚栽瓜?”

三叔说:“我在南大地垄沟那看到的。”我知道南大地那里有垄沟,南大地那里是一片平地,那是南荆堂难得的好地,种着麦子跟玉米。我薅草的时候经常去那里。那些圆滚滚的石灰垄沟里头是干的,一滴水也没有。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爬上垄沟骑在上头,或是踩在垄沟圆滚滚的脊梁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娘,晌午吃什么啊?”我三叔问。

“七月十五,插鬼脑子喝。”奶奶笑嘻嘻地说。

“鬼脑子”是奶奶烧的好喝的咸汤。“鬼脑子”里头放了豆腐皮、馓子,还有酱油,好喝,只是名字不好,这么好喝的汤水,居然叫做“鬼脑子”。我奶奶烧的这种汤里头有一些焦糊的味道,这使我喝起来真地觉得里头有“鬼脑子”似的。

有一天,爷爷奶奶和三叔他们在家东高岗上那块地里忙着装山芋,我闲着没事儿,跑到旁边路上的坡上去。那里,一堆快要秃了的草棵子里,长了一棵南瓜秧,这会儿,那个小南瓜已经有一个小西瓜那么大了。我想,我跟着奶奶,没有什么来讨好她。我要是给奶奶贡献这么一个小南瓜,我奶奶应该很高兴吧。

我坐在坡上的草稞子上,看着眼前的青黄色的南瓜,今天,我决计把它带回家了。这棵南瓜不知道是谁家的,我看看四下里没人儿,旁边,只有我爷爷奶奶一家,这也给我壮了胆子。我开始琢磨着怎么不漏痕迹地把那个南瓜抱回家了。

我装作在草坡上玩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把那个南瓜的秧子给掰断了。再装模作样儿地假装玩一会儿,我开始把那个南瓜往我的衣裳前襟里头揣。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喊叫,我揣着那个南瓜跨过小路儿,很快就跑到了奶奶跟前,我成功了!

“奶奶!南瓜!”我把衣裳里裹着的南瓜往我奶奶跟前一滚,那个南瓜就落在了我奶奶的眼前。

“嗨嗨!俺孙女子给俺办了菜来了!”我奶奶笑呵呵地说。

我知道我这次偷盗成功地获得了我奶奶的欢心。我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认可和鼓励。我说:“我再去看看去,看看还有吗!”我奶奶没吱声儿。我知道她在默许我去再干一票。我再一次装模作样儿的来到了那个坡上,可惜的是,那里只有那么一根南瓜秧。再也没有其他南瓜了。我看看其他的地方,我不知道哪里还有南瓜,其他地方的南瓜也没有这儿好掩藏。我只好空手而归。

这件事,等我到南乡的时候,跟我妈妈说了。

我妈妈骂我奶奶说:“老养汉!怎么惯着小孩儿偷南瓜的!你以后可不要偷人东西了,人家抓住得揍你!人家揍你,恁奶奶可没本事向你哈!老养汉!小孩儿偷人东西大人要教育!怎么能夸呢!小孩儿不能偷人东西!贼皮好穿,贼皮难扒!小孩儿从小就得教育!”

“人家说,有一个小孩儿,他从小偷人东西,他娘不管他,只当他是小孩儿。等到他大了,还是偷人东西,他娘还是不管。这回,他偷大了,要被枪毙了。他娘去看他。他跟他娘说,‘娘啊,我快要死了,我能吃你一口奶吧?’他娘说,‘行!’他娘解开怀,把□□儿递过去,给他吃。他上去一口就把他娘的□□儿给咬掉了。他娘哭着问他,‘你怎么咬娘的□□儿的?’他跟他娘说,‘都是你!从小不好好教育我。现在我要被枪毙了,都是你害的!’”

一天,我从外头玩够了回到爷爷家里。刚迈进大门槛儿,就看到我爷爷在天井里忙着什么。他看到我来,就转过脸来跟我说:“恁奶奶得病了。”

“俺奶奶怎么得病的?”我问我爷爷。

“我跟恁奶奶一块儿,到西岭上推山芋秧子。我一眼没注意,恁奶奶就倒到地上,口吐白沫。我赶紧把她扶起来推回家。那块山芋地,地头儿上埋的是冬花的娘。恁奶奶这是被冬花的娘给缠上了。”我爷爷说。

“冬花的娘?她缠了俺奶奶了?”我问爷爷。

我爷爷说:“我不信那个邪。我把恁奶奶抱起来,就冲着她的坟子骂了两句。‘恁大婶子又没得罪你,你缠她干什么的?你赶紧放了她,你要是再缠她,我找人来治你!’”

在农村,谁家的妇女被鬼“附体”了,她家的人就会请来有经验的人拿着银针去“针”,拿着桃条儿去抽。“针”地活人哇哇叫,“抽”地活人喊饶命,然后不久那附体的鬼也就逃跑了。如果“针”不走,抽不去,那就要请神婆子来专项治理。

我奶奶就到荆堂东边的郑村,请了神婆子来给她驱鬼。神婆子来了,让奶奶买了鸡鱼肉,蛋,办了一桌子好菜,趁着夜半三更,叫了东院二奶奶家的清明三叔,来一起参与这场活动。

奶奶堂屋里烧着纸钱,院子里摆着好菜好饭。神婆子念着咒语,剪了很多红红绿绿的纸片。我一点都不害怕,兴致勃勃地想多参与几个环节。可惜奶奶嫌弃我年纪小,又是女孩,接下来的几个环节,我都没有资格参与。

神婆子用白面捏了一盏灯,棉花蘸了油做灯芯,点着了。居然也亮亮的。那样的灯我见过。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没有吃过元宵,倒是做过灯。我奶奶跟大伟家都做灯,那灯是用大萝卜做的。我爷爷种的穿心红萝卜。我奶奶把大萝卜切成柿饼似的一段儿,里头挖个洞,放上蘸了油的棉线,就是一盏灯了。奶奶把做好的灯搁在猪圈上,磨台上,一夜间,随它自灭自亮。

神婆子举着那盏灯,煞有介事地问清明三叔说:“我的灯亮吧?”

她又悄悄地跟我三叔说:“你得说,不亮。”

清明三叔作为一个被我奶奶请来的演员,演技显然还不能过关,他作为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显然还不够,他还没有做到真听真看真感受,他完全不能入戏。他笑笑地说不出话来。

我在一旁看地着急,可是我是女孩子,又是小孩子,神婆子又不会问我,我奶奶不会叫神婆子问我。

神婆子又问了三叔一句:“我的灯亮吧?”

清明三叔这才笑笑地说:“不亮!”

神婆子拿着灯从他身旁走过去,自己说:“我的灯可亮了!”

灯亮与不亮,跟驱鬼有个甚的关系,我搞不懂其中的秘密。现在想来,大概是借着那灯光的指引,好让鬼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不是有“鬼引路”吗?人在夜间走路遇见了鬼,鬼会指引人走一条明晃晃的路,人不知道自己招了鬼,当时也被鬼迷惑地昏了头,就顺着那条明光大道走下去,一直走到被鬼指引的水里去。神婆子现在捏了灯,应该是给那鬼来引路了,她是要把那鬼给引到阴间去,不要在世上害人。灯原来是连接阴阳两界的物件儿。这正如中元节的河灯,能把鬼渡到阳间来投生。人死如灯灭,那时候,人是像灯灭一样,从阳间去往了阴间。

夜半三更,奶奶让清明三叔跟她一起去“打发”。等这场活动圆满结束,神婆子要回家了,奶奶就把天井里的桌子上摆供的好鱼好肉,都打包给神婆子带走。

“这个我都带走了哈!”神婆子对着那摊子鱼肉,故作高深地说。好像那些鱼肉只有被她吃了,我奶奶的病才能彻底好了似的。

“都带走吧!本来就是给你吃的!”我奶奶也心领神会地说。好像那些鱼肉只有被那神婆子给鱼肉了,她的病才能立时好起来似的。

晚上,清明三叔,温如意大爷,好几个亲邻聚在奶奶家,谈论着奶奶的病。他们边吸烟,边讲他们的经历见闻。奶奶东屋里间靠墙的地方,是一口灰色的大瓦缸。

奶奶说:“俺老公公刚走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俺家的那口缸“叮叮当当”地,我知道是俺老公公灵生大。他活着的时候不就有一根烟袋杆子吗,那个缸“叮叮当当”地,肯定是他拿烟袋杆子敲的。”

“我说,‘爹,恁不要生气,我是恁的女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恁老人家多担待。’那缸就不响了。”我奶奶抱着我跟人家说。

温如意大爷说:“俺娘经常看到俺家天井里有个大闺女。我去找明白人儿看了看,明白人说,俺家天井里埋着一个大闺女。俺娘找人刨开地土儿一看,俺家天井里真有一口棺材,棺材里睡着一个大闺女。俺娘也没让人动她,找来几捏子黄纸,烧了烧,叨咕了几句,又把她给埋上了。”

众人问他:“那恁住在里头,不害怕啊?”

温如意大爷笑着说:“不害怕,恁么多年了,也没事儿。”

“俺大叔锻磨去了?”有人问我奶奶。

“昂,恁大叔出去锻磨去了。”我奶奶不屑地回答道。

“俺大叔是个细石匠。出了名儿的‘宋老师儿’。大叔给人锻磨,人家管吃管喝管住,临走还得给几块钱。”人家说。

“大叔出去锻磨还背着个小箱子儿。里头装着他的一套家伙什儿:锤,錾,什么都有,大叔是真会收拾东西。”温如意大爷说。

“他还!挣点儿都弄他自己肚子里了。吃独食。大人小孩他都不管。只顾他自己。”我奶奶说。

“俺家的磨,那磨底上的纹路都磨秃噜了,不能磨细粮食了,回我也得请俺大叔去给俺锻锻”。温如意大爷说。

爷爷跟我三叔的关系很紧张。我看见三叔也很紧张。三叔生着一张有些薄情寡恩的长脸儿,脸上很素净,有时泛着点儿红。他经常“瞌醒”着脸,没个笑样儿。三叔穿地很干净。他常常穿着白色的衬衣、蓝色的牛仔裤。奶奶给他洗完衣裳的时候,仰着脸儿,把他的牛仔裤往晾衣绳儿上一晾,再揪住他的裤腿子往下拧拧水,嘴里说:“这是伦的衣裳,不能拧,只能控控水搭上。”

冬天,我跟爷爷在东间的铺上睡着,奶奶还在外头忙。三叔在堂屋的火盆里点起了松枝。那些松枝是他在山上带来的,鲜鲜绿绿的松树枝盖在火盆里,搞得屋里烟熏火燎,乌烟瘴气。可是我跟爷爷都不敢说什么。

我跟爷爷一起躲在被窝里。爷爷说:“小省儿,你知道恁奶奶叫什么吧?恁奶奶叫张远荣!”

我对我奶奶叫什么可不感兴趣。我巴不得这个家里只有爷爷,没有三叔跟奶奶。

“恁奶奶出门子的时候,头上蒙着蒙头红子哭。嗯嗯嗯嗯!”我爷爷学着我奶奶的样子。

那时候我三叔还在外头,我的心里还是害怕和不安的。我以为我爷爷跟我一样也是害怕的。

快过年的时候,三叔跟他的一帮子仁兄弟要去跟郑村的人打架了。他匆匆忙忙地跑回家,拿上他自己用铁丝拧成的七节铁鞭子,蹲在地上,使劲系了系白色球鞋的鞋带子,好像他真的会一番功夫一样。我奶奶站在一旁注视着他整理戎装,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一样。三叔系上鞋带就窜出去了。

三叔爱东跑西窜。大年初一,他跟几个小青年跑到远远的东山去,回来的时候,还摘了一把淡粉色的小花儿,零零星星的娇嫩的小花朵,带着大山的气息,可爱极了。

后来三叔去了浙江二姨奶奶家。听说二姨老爷是退休工人。家境不错。三叔回来的时候,用自行车驮回来两大袋子衣裳。

奶奶把这些衣裳抖落在堂屋里,让我去把二姑和二姑家的两个表姐喊来挑衣裳。这些衣裳又干净又时髦,我从来没有见过。可惜我奶奶不喜欢我爸爸妈妈,我的胆子和权限也就相应地变小了。我只能挑一件适合我穿的、我表姐她们大了也穿不上的衣裳。

有一件灰白色毛线夹杂在一起织就的线褂子,灰灰白白,疙疙瘩瘩的,奶奶很大方地拿起来给了我:“来,这件给大省穿!”

二姑她们怀里抱着,手里挑着,嘴里还嫌弃着。

“娘啊!这件衣裳怎么这样的?俺可不要!”我二姑一脸嫌弃地说、

我想,这些衣裳多好啊。恁娘给你,你怎么还嫌弃呢。我奶奶不给我,她要是给我的话,我全拿走给我爸爸妈妈穿。

我不甘心没有我家的。我看到一件白色的的确良的衬衣,就壮着胆子一把拿起来:“这个给俺爸爸穿!”是的,我奶奶不喜欢我妈妈,我实在不敢挑我妈妈的。

“噢!那件你拿去给恁爸爸穿吧!”我奶奶说。

三叔这趟回来,让奶奶给我两个金黄色的小戒指,用透明的塑料小盒子装着。

“呐,这是恁三叔给你的。”我奶奶说。她脸上的表情,一脸淡漠。大概是惋惜我三叔没有把那么好看的小玩意儿全都给了她的外孙女吧。那小盒子有火柴盒那么大,上头是透明的罩子,下头是大半个火柴盒似的托子。那戒指也真是小巧精致,看着像是真的黄金的似的。那当然不是黄金的,但是这已经够好的了。就是搁在现在,在街上逛游的时候看到了,我还是会买的呢。毕竟我是个小女孩儿,那时候,我是连做梦都梦到我有一串好看的手镯子啊。

三叔还给我几个琥珀似的小石头。那小石头黄黄的,亮亮的,端在手里,光滑圆润,真让人心疼极了。

我那时候就想,三叔怎么舍得把这么好玩的东西给我呢?他怎么不全把它们给了大妞、二妞两个表姐呢?大概是因为我三叔心里还有点兄弟情义,还拿我当他大哥的孩子吧。三叔给我的东西,却不给两个表姐,我觉得这不大可能。可是,我真的没有见两个妞姐拿出来玩过。或许,她们比我聪明,或许,她们听了她们的娘的话,把那些好玩的都藏好了吧。那两只小戒指和几个黄黄白白的小石头,我把玩珍惜了很久。可是后来也是不知所终了。

直到现在,我也是很想念那么小巧精致的金色的戒指和好玩的小石头。同时,我又有些想念三叔。在南乡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出嫁的侄女回娘家送节礼的时候,要给娘家叔伯也送些礼物的。那时候,我以为这些都是繁文缛节。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给叔伯送礼,因为那不是我的叔伯。时至今日,等我想到了自己的三叔,想到了过往的是是非非,仿佛那些曾经的厮杀打骂都只是逝去的江上的浪花。而三叔始终是三叔啊。正如爸妈始终是爸妈。于是此刻,我突然明白了出嫁的侄女回娘家的时候要给叔伯带些礼物的情意。区区薄礼,聊表敬意。如果是我,我也愿意。

三叔不在家,我跟爷爷奶奶大多数还是和乐的。那时候,家家户户最好的美食就是面条子、饺子。我最开心的事也是跟着爷爷奶奶包饺子,那时候的饺子大部分是素馅儿的。红萝卜馅儿,南瓜馅儿,韭菜馅儿。爷爷奶奶包饺子的时候,我也围着桌子转。奶奶和面、揉面,切剂子、擀皮子,剁馅子,大小擀面杖齐上阵。奶奶教我包饺子,可是我包的都不像样儿,不是露馅儿,就是漏水,最后修修补补,糊弄而成。

爷爷奶奶特别有耐心,他们教我包“针线筐子”。在一个饺子皮上铺好馅子,再用另一个饺子皮把它盖上,上下对起来,沿着一溜圈儿捏边儿,等一圈的花边儿捏好了,一个跟观世音莲花宝座儿似的“针线筐子”就包好了。不过,此物又大又皮厚,所以并不好吃。爷爷还教我用饺子皮包“糖三角”,我们山东不叫“糖三角”,我们叫“羊夹子”。这些都是我跟爷爷奶奶一起才可以干的事。所以,我很喜欢到爷爷家,喜欢爷爷的饭桌,喜欢吃爷爷奶奶家的饭,喜欢从爷爷家顺势出去到家东玩,到西岭上玩儿。

有一回,我奶奶跟我三叔一起去了杭州我二姨奶奶家。他们在杭州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我奶奶回来了,她带回来几个可以看日期的挂历挂在堂屋西墙上,挂历上头是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

我问奶奶:“杭州是什么样的啊?跟这画上的一样吗?”

我奶奶说:“跟画上的一样。”

吃饭的时候,我爷爷笑嘻嘻地跟我奶奶说:“还是回来好,哪儿也不如荆堂好吧。我搁外头锻磨,走遍全国十一个省,最后觉得还是荆堂好。哪儿都不如荆堂!”

“你能,谁都不如你!你走遍全国十一个省!”我奶奶讽刺我爷爷说。

“我搁外头闯荡,我不像恁,我从来都不让自己的肚子亏着。遇上卖驴肉的了,我就买上一大盆驴肉来拉拉馋!”我爷爷得意洋洋地说。

“你能,你只顾着自己拉馋了,你不管俺娘几个怎么过的!”我奶奶说,“哼!我本来想让俺二姐给我再找个老头儿的,俺二姐非让我回来!”

我爷爷说:“就是恁二姐支持你,恁二姐夫也不支持你。恁二姐身体还好吧?”

我奶奶说:“俺二姐身体好哦,她天天跟俺二姐夫一块儿跑步,嘴里还喊着号子。”

我奶奶说着,抬起两个胳膊,学着人家跑步的样子在堂屋里跑起来。

“一二一!一二一!”我奶奶在堂屋里边跑边喊着。她穿着灰色的棉衣。

我爷爷说:“幸亏恁二姐身体好,你巴不得恁二姐死了,你好留在那里哦。”

我奶奶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跟了俺二姐夫,让俺二姐夫再给伦说个媳妇。”

我爷爷说:“恁二姐夫是退休的,他能看得上你啊?恁二姐夫还不是让你回来了?”

我奶奶说:“我下回再去就不回来了。我非得再找个老头儿不行!”

我爷爷说:“哼!你也就是说大话的!”

我奶奶说:“哼!你说我是说大话啊?我买个顶门杠,我夯死你!”

我奶奶说着,就去我三叔屋里间,拿了一支油棍棍出来。她一边举着手里的油棍棍,一边用膝盖顶着我爷爷的后腚说:“这就是我的顶门杠!”

我爷爷笑着跟我说:“恁奶奶出门子到荆堂的时候,蒙着蒙头红子,嗯嗯地哭。”

我奶奶这趟回来又带了不少好吃的。晚上,她在大桌子上切着她从二姨奶奶那里带来的年糕。那些年糕像一根根地蜡烛似的排在一起,我奶奶拿着菜刀按在桌子上使劲儿切着。

清明三叔来了。“这是什么哎,大娘?”他问。

“年糕!我搁俺二姐那儿拿的。回你走带一块儿,给恁娘尝尝!”我奶奶笑着说。

“娘来!怎么跟胰子似的!”清明三叔说。

“不是胰子!是大米做的年糕!”我奶奶说。

“这得怎么吃哎?”清明三叔说。

“炒着吃!”我奶奶说。

2.家东

爷爷家东边,是距离爷爷家不足二十米的竹来大爷的代销店。那是我有一毛钱就想着去的地方。代销店不大,可是那高高的柜台里头,高高的货架上,有足够让我向往的糖疙瘩、瓜子、汽水、油炸花生。柜台旁边是两口大缸,里头盛了满满的醋和酱油。我帮爷爷打酱油的时候,站在柜台前,抬头看货架上的汽水,还有我爱吃的花生米。竹来不怎么讲话,始终嘟囔着一张白胖的脸。

从竹来的小店门口往东走,有两条小路。上头的那条路通往张庄,底下的那条路是通往河沿。这条小路越往东,地势越低,经历了日久年深的雨水冲刷,黄土地的路面上有很多沟壑,不是很平坦,一脚一块石薄连。

小路经过“止水将”那里,那里有爷爷的小菜园,小菜园里菜花盈盈、蜜蜂嗡嗡。萝卜老了,开出淡白色泛着粉边儿的四瓣小花,高贵而清雅。谁说赏花非要赏富贵花,我最爱这些小菜花,看到她,我心里就温暖、踏实了。

小菜园里有菜花的身影,也有爷爷的身影。“止水将”这儿是爷爷的专属地盘。爷爷终日在这里侍弄着他的菜,挑水浇园,剜地、施肥,一年到头忙不完。来到“止水将”,就像来到家一样。“止水将”这儿地势很低,南北两边高高的田埂子像山坡一样,将“止水将”这儿夹成了一个“峡谷”,而这两面高高的田埂子成了我们一群小孩子的“山头”。小伙伴们在上面匍匐前进、冲锋陷阵,还可以在这里“过家家”。

家东,那些坡上的黄色的草,很多都是茅根草。茅根草的叶子跟狗尾巴草差不多,只是比狗尾巴草更长,更锋利,所以,即使经冬复历春,它也昂扬着它长锯子一样的叶子,毫不蔫巴。茅根草露出地面的根茎因为经过了风吹日晒,是亮红色的,也有黄玉色的。这些露在外头的根茎太硬,好看,但是不好吃。好吃的茅根草埋在地底下,那是白色的。

选上一棵茅根草,顺着它的根茎往土里扒,不一会儿就露出了乳白色的根茎了。那根茎里头的汁水是甜的,让你想到糖水和老冰棍儿,一股口水就从舌头底下流出来。茅根草的根茎像藕一样,一节节的,但是比藕细的多。它像一根铁条那么粗,最粗的也只有鸡肠子那么粗。一开始扒出来的一节节的根茎是白的,不过还很瘦。想吃更甜的茅根草,还要往下扒。再往下,扒出来的茅根草更白胖了,更甜了,像是一个白色的虫子。

你用扒茅根草的手扑打一下茅根草上的泥土,把它一节一节地放进嘴里。茅根草的根茎很柴,嚼不烂,吃茅根草,吃的是它的汁水,你得咂。你的嘴像是榨汁机一样,把它的汁水榨干,再把嚼烂的残渣吐出来。再奢侈一点,你把整根茅根草都塞进嘴里,来一场甜味大集结的盛宴。那是贫苦无味的日子里,那块黄土地给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犒赏。那时候,甜味儿的东西是人们比较向往和珍惜的。去人家走亲戚的时候,带上二斤白糖,基本上就可以凑乎了。再客气一点,买上二斤细果子:一斤白色的蘸着白糖的“羊蹄甲子”,一斤黄色的沾着芝麻的“蜜三刀”——我们叫“三刀果子”,那就很让人满意了。

“止水将”往东,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是一口大井。那井跟南方人家里吃水的井不同。那是一口方方的大井。井口儿有一米见方。光滑的青石头磊成井沿,井沿并无遮挡,蓝绿色的井水不知道有多深。一到下大雨的时候,这口井就跟它东边的苇子汪连在了一起。庄里的大人小孩在井口边走来走去,井里,有人家扔的白菜帮子和死鸡。所以,那井水也并不是很清澈,像是撒了淡淡的肥皂汁子一般。

这口井往东是杨树林,夏天,没有电风扇的年月里,庄里的大老爷们儿在家里热得受不了,就跑到杨树林里,光着屁股,杨树行子里的风“呼啦啦”地吹起,这里比家里要惬意。

从大井向南是一口“冒花泉”。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干净的泉水了。泉水冰凉清澈,从天然的青石缝里汩汩流淌出来,再沿着青石水道潺潺向北,无声无息地流向大井那儿。那泉水是可以直接入嘴的。这就是北乡的泉水,这就是山东的泉水,这就是我大荆堂的泉水,这就是我的“冒花泉”!

泉水源源不断,少有人来,很幽静,很干净。夏天,我经常挎个竹提篮来“冒花泉”里洗衣服。泉眼在石头缝里,泉水在天然的青石缝里流出来,因为有青石的映衬,这儿的泉水比人家压水井里的水好看,像是蓝色,又像是绿色,冷得刺骨,也冷得安静,像是一个水做的冰美人。

沿着“冒花泉”前头的石薄连一路向南,就来到了河沿儿。这是一片清澈的湖水,被人工隔成了两片。左边生着青青的芦苇,叫“苇子汪”。“苇子汪”很静,长着葱茏的薄荷、转荆草。它们没有人打扰,长得很茂盛。百百千千棵,紧挨着。右边生着田田的荷叶,那是荆堂的藕汪。

藕汪边上是一块天然的巨大的石薄连,老爷们儿、小孩子在这里撒鱼、扎猛子,大姑娘、小媳妇都来这儿洗衣裳。水就漫到脚底下的石薄连上,人光着脚丫子站在水里。提起一件衣裳,像撒网一样挥洒到水里浸泡一下,再收回来,撒上洗衣粉,就放在脚下的石头上揉搓了。

厚重一点,难以手搓的衣裳,就拿起棒槌,把衣裳按在石薄连上砸。这天然的捣衣砧,不怕砸,也砸不坏。那衣裳都是旧的衣裳,尤其是铺床的棉带,男人的秋衣,那上面有陈年的老垢,也不怕砸。砸吧!几个妇女一起洗衣裳的时候,你就听吧,“扑通扑通”的棒槌声,一个比一个砸地狠。

有经验的妇女洗衣裳,先把衣裳上洒上洗衣粉或是涂上专门洗衣裳的猪油胰子,低下头,用棒槌“啪啪啪”砸几下,紧跟着,把那衣裳放在石头上或是自家的洗衣板上“夸夸夸”搓几下。看看还不够干净,那就继续再来几个“啪啪啪”、“夸夸夸”。看看衣裳上脏的地方都洗干净了,再抓起衣领,把衣裳撒网似的撒到水里漂洗,衣裳上的洗衣粉或是老式的洗衣皂的香味,混合着衣裳上顺流而下的黑水子就在水面上晕染、飘散开来。这时候,我特别羡慕人家手里的衣裳流出的黑水子,好像谁手里的衣裳流出的黑水子越多,那洗衣裳的女人就特别能干特别会洗衣裳似的。

记得妈妈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妯娌两个。老二的媳妇比较贤惠,神仙赐给她一个棒槌,每次洗衣裳,老二用那棒槌砸衣裳,“扑扑塔”、“扑扑塔”,一棰一个大莲花。老大媳妇蛮横霸道,非要抢来据为己有,她也用这个棒槌洗衣,她捣起衣服来,“扑扑通”“扑扑通”,一棰一个大窟窿。

我很爱到河沿来玩。我曾跟着二姑家的二妞表姐到这儿,爬上一棵歪脖子柳树,那柳树的脖子歪地像仙鹤的脖子。我们这些爱爬树的人就喜欢这些奇形怪状的树,这样的树好看也好爬。我们一会儿爬到柳树上,掐柳条儿做柳哨儿,一会儿坐在麦地里,编柳帽儿,一玩就是一个上午。

我也曾跟着二妞姐去苇子汪里逛游。这片苇子汪是二姐家包的,那时候,我跟二姐正一前一后地走着。二姐说,苇子汪很深,一根两米长的竹竿都扎不到底儿。正说着,我一个不留神,脚下打滑,头朝下倒栽进水里。亏得有二姐死死抓住我。我后背浸泡在水里,吓地死死抓住二姐的手。二姐也吓地直哆嗦,紧紧拉住我的手。

我们都吓得没人腔儿的喊。我朝岸上喊:“二姐——”,二姐朝水里喊:“妹妹——”。好在我被二姐拽了上来,但是衣裳浸湿了。二姐脱了她的紫色的带碎花的夹袄给我穿上。回家以后,我不敢跟奶奶说实话,怕她怪罪。奶奶也不深究。她给我换上我自己的衣裳,把二姐的夹袄子洗洗晒干,再还给二姐。

河沿以西,从高高的田埂爬上去是“垄沟”,这“垄沟”是以前公家修的水渠,很简易的水渠,一截一截的空心石灰管道接起来,说是可以通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有水。这儿的田地土质很好,又靠近河沿儿,土质湿茵茵,松软软,麦子也是绿茵茵的。我常常跟小伙伴一起挎着篮子来这儿挖鸡草。鸡吃什么呢,节节草,羊蹄甲子草,猪耳朵草。我用小铲子挖,用手薅,很快就会挖上满满一篮子。任务完成了,但我并不急着回家。我可以和小伙伴安详地在这儿呆上半天。也不必玩什么游戏,就是贪恋这土地的安稳和麦苗的香味儿,就这样呆呆地待上一会儿,沉浸在一个小女孩的不可言说的情思里,仿佛可以永远不要回家,仿佛永远不想回家。这片土地就这样入了心。多年以后,我仿佛还可以感受到那片土地的安适和麦子的香气,仿佛可以枕着麦苗悠悠地睡上一觉。

再往南,夏天的玉米地我是不敢去的。奶奶说,这儿以前有“茂猴子”,就是狼。我小时候最怕奶奶嘴里的“茂猴子”了。庄南面的“南大地”是荆堂少有的一片良田,“南大地”最壮观的时候是夏天长满了高高的谷子、高粱、玉米。夏天的玉蜀黍很漂亮,高高的玉蜀黍舞动着绿色的绸缎。玉蜀黍跟玉蜀黍之间有明显的空隙,仿佛可以蹲在下面避雨。

我妈妈说:“玉蜀黍棵里可不能去哈。里头有割人皮的。有姊妹俩,去玉蜀黍稞里摘辣椒子,姐姐走在前头,被藏在玉蜀黍稞里的坏人给割了人皮了。”

我问妈妈:“那妹妹呢?妹妹跑了吗?”

“妹妹看到了姐姐被割了人皮了,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了,想跑都跑不动了。也被割了人皮了。”

“啊?”

“人被吓着的时候,想跑都跑不动了。”

“割人皮的是怎么割的?”

“人家有个小包,小包里装着一种药水。割人皮的在人的头皮上割个十字花儿。把那药水往人头上一倒,人皮就被扒下来了。”

因为我妈妈的话,深深的玉米地,我大白天走在旁边,都有些瘆得慌。

3.西岭

庄西边好玩的地方更多。一出庄就是我们荆堂的小“石林”。这儿沟壑纵横,怪石嶙峋。而且个个光滑顺溜,方便小孩子爬上爬下。一大片的石林啊,一个个有大象那么大,有老虎那么高。还有的像桌子,有的像床。我跟几个小孩就在这里,一玩就是半天,直到奶奶来庄西头喊我回家吃饭。

庄西头,我最常去的就是西岭啊。去西岭的路是全庄唯一的一条宽阔的黄土大路。沿途有几棵老柿树,上面有大大的鸟窝,傍晚的时候,一些黑鸟就飞来歇宿了。柿树皮是黑灰色的,一小块一小块皲裂开,像一个个小小的乌龟壳,用手指掐一掐,摁一摁,灰黑色的松松的树皮屑就掉下来一块。那灰黑色的树皮上和皲裂的树皮缝里,又带着些白色的粉末。仿佛是哪个俏娇娘顺手洒了一些官粉在树皮上。

柿树下,是挥起镢头刨地的人家,镢头刨进土里,撞到石头块儿上,发出好听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叮当”,“叮当”,那声音跟着挥起镢头的手臂和镢头,一起一落,回荡在我的耳朵旁,非常清亮。但这些石头对那些镢头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它们常常会让那些崭新的镢头卷了刃儿。卷了刃儿的镢头可怎么刨地呢。打量打量,找块合适的大石头,把镢头放在石头上,左手把着镢头把儿,右手拿块石头,朝着镢头卷起来的刃儿砰砰砰砸几下,那卷起来的刃儿大概就可以被砸平了。

往上走,到了真正的西岭上,地头田边,多的是一棵棵容易攀爬的柿树。山区的人,从小就练就了一手爬树的好本事,这些柿树树干不高,树干早早就分了叉,我抬起膝盖就跪在了树干上。踩着树干站直了,攀着手上的一条粗粗的树枝“刷刷”爬到了树上。树下躺着摇着尾巴驱赶牛虻的老牛,树上是红彤彤的柿子。挑最红的、熟地最透的柿子摘。“帽顶子”太小、太常见,“满堂红”虽然甜可是汁水太稀,还是“牛心”柿子香甜醇厚。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地谁家的柿子,熟透的柿子随便摘。我小时候,常常是清晨无事,就挎个篮子到西岭摘一篮柿子回来。

西岭一直向西,就是水库边儿上了。那儿有一片岩石,被爷爷叫做“货郎石”。“货郎石”那儿,是一处高高的山崖,崖上是侧立的土黄色的岩石。爷爷说,从前,天降大雨,一个小货郎,挑着货郎担子路过此地,为了避雨,躲到岩石底下。谁料寒雨连天连夜,雷声滚滚,岩石崩塌,将小货郎连同他的货郎挑子一起埋了。于是,此后每逢下雨天,岩石附近就会有货郎鼓的声音。

有时候,我打“货郎石”跟前路过,抬头看着那片岩石,那岩石上起伏的纹路,真的像个站立的人形。

有时候,在阴惨惨的天气里,我打远处看着那片岩石上一丛丛的绿藤枝,不知道夜里,“货郎石”下,会不会有货郎鼓声响起。哦,货郎石,货郎石,身死他乡无人知。家中老母谁牵念?家有妻小谁看护?埋骨青山悲不尽,孤魂难散夜夜哭。小货郎也是一个流落异乡的可怜人。世上又有多少人像小货郎一样,背井离乡,又客死他乡,不能魂归故里呢。

荆堂的柿子太多了。有一年八月十五,我爸爸带着我去摘柿子。我兴致勃勃,以为爸爸会去我最爱去的西岭上摘柿子,到时候,我也能爬爬树,大显身手呢。谁知道他带我去了离我家不远的北荆堂的“梨树行”。爸爸摘柿子也不爬树,他拿着带铁钩子的杆子去摘柿子。他个子高,拿杆子一伸手,就够到了树枝,一枝红柿就被他给抓过来了,他很快就摘满了一篮子柿子。红柿红彤彤的,带着绿油油的树叶,卧在竹篮里,美丽又讨人喜爱,只是没有我想象中的乐趣。爸爸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全程除了让我挎着篮子跟着,不跟我说话,也不给我讲故事。不像爷爷,在带着我玩儿或是带着我干活儿的时候,总是念念叨叨地给我讲故事。

听我妈妈说,我爸爸小时候也是来过梨树行的。那时候正逢“艰年”,家里穷的没有粮食吃。我爸爸那时候还小,每天在梨树行里看鸡。他见人家地里有秋收落下的烂山芋,就带了把刀,趁着看鸡的空,坐在地边子上削烂山芋,削好了带回家,煮给全家人吃。我爷爷回家来,看见我爸爸的山芋,不但不喜,反而责骂他不务正业,不好好看鸡,不让他吃饭。我爸爸是个老实人,也不敢辩解,哭着离开了家,来到梨树行里。他半天没吃饭,肚子饿了,边哭边拾树上落下的青涩的小梨吃。吃得积了食,痛地捂着肚子打滚儿。我爷爷对他不管不问。我奶奶喊了人背着爸爸去小诊所看了病。

爸爸摘上一篮柿子,买上二斤月饼,打上两瓶散酒,就拿去孝敬他的双亲了。

“别跟恁妈妈说哈!”我爸爸告诉我说。

“噢!”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想,这样机密的情报一定要跟我妈妈说。我可不能错过这立功的机会。

后来一到南乡,我就原原本本地跟我妈妈说了。我那时候还小,但我知道把我在山东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妈妈,把南乡的事尽可能守口如瓶,不配合山东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对我进行的“套话”。

“妈妈,八月十五,俺爸爸给俺爷爷给俺奶奶送月饼送酒了。”我跟俺妈妈说。

“真事儿啊?你看到了?”我妈妈心里一惊,问我道。

“我看到了。俺爸爸带到我,上梨树行摘的红柿。”我说。

“恁爸爸送给恁奶奶多少月饼啊?”我妈妈问我说。

“俺爸爸给俺奶奶买了两斤月饼,给俺爷爷打了两瓶酒。”我说。

“你亲眼看到的?”我妈妈问我说。

“我亲眼看到的。俺爸爸带到我一块儿,给俺奶奶送去的。”我说。

“恁爷爷说的什么?”我妈妈问。

“俺爷爷说的,到底是喜儿啊,还想着给恁爹打两瓶酒!”我说。

“恁爷爷就喜喝酒!酒鬼!嘻!”我妈妈嫌弃地说。

“恁奶奶说的什么?”我妈妈又问我说。

“俺爷爷奶奶都站在天井里。俺爷爷跟俺奶奶都喜得了不得!”我说。

“亏得你跟我说。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恁爸爸这事儿都没跟我说。他多会扒窠塱埋我啊。两口子,到底是不一心啊。人家还是向着他娘啊。”我妈妈说。

“俺爸爸让我不要跟你说。妈,我跟你说了。你不要跟俺爸爸说哈。”我说。

“你放心。我不说。妈不会出卖你的。我等到回山东以后我再问他。”我妈妈说。

“那俺爸爸还是知道是我跟你说的啊。”我焦急地说。

“我不说我是听你说的。我就说我是听人家北荆堂的老嫲嫲说的。”我妈妈说。

我妈妈向来跟我爷爷奶奶不和,她听到我爸爸跟她们来往心里肯定不高兴。但她为了保护我,并不立刻发作。直等到她回到了山东,才拐弯抹角地跟我爸爸说,她从荆堂那些老年人的嘴里知道了我爸爸孝敬他爹娘的事,直到那时,我妈妈才开始埋怨我爸爸,为什么不把他给他爹娘送节礼的事告诉她。

爸爸带我去摘柿子的地方是庄北边的梨树林,庄里人叫“梨行”。这儿的土地,落满了绿色、红色、黄色、褐色的柿树叶,一块块青色的山石温柔的伏在地上,像一只只小白羊。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儿有很多老梨树。记得有一年地震以后,大家预言将有更大的地震。有条件的家庭,像艳飞大姐家里,买了防震床,搭了防震棚,没条件的家庭夜里在自家天井里睡觉。

我吓得遑遑不可终日,我爷爷倒是一点都不害怕。我爷爷说,真正有大的地震的时候,人想跑是跑不了的,因为地会裂缝,洪水会把人给淹了。这样的话让我更加害怕了。那时正是秋季,天气并不是很冷。我没事就跟小伙伴跑到梨树行里,是去摘柿子,也是想去躲地震。平静的梨树林里,没有青石磊成的房屋,地震时,不会遭受被石头砸死的痛苦。只是躲得过白天,躲不过黑夜,晚上还要回家。那时候,白天的、傍晚的梨树行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心。那时候,生与死的无常,就已经入了我的心,迷惑了我的魂。

4 .南荆堂的碾

爸爸摘柿子的梨树行在北荆堂北边,与北荆堂隔着一条公路。北荆堂的这条东西大路,也通向西岭。北荆堂经济发展的比南荆堂要好,北荆堂的路比南荆堂的路要平坦,还铺上了细细的石子。可是我还是爱南荆堂的路。北荆堂的路南边儿,就是我们家的祖坟,那里埋着老爷爷、老奶奶,还有一个没出嫁就夭折了的姑奶奶。这儿有几棵老槐树,树上有乌鸦之类的鸟儿。

路北是大片覆盖着青石和茅草的土地,我跟二妞姐偶尔来这儿玩。地上多的是干净的青白色的山石和黄褐色、红褐色的的茅草。我们席地而坐,或是拉呱,或是画画。

画画用的文房四宝都是石头。二姐很会画画,她用一个小石头作笔,在一块块巴掌大的石头上画出各种各样的花朵。二姐把那些带画儿的石头给我,我看着那些石头,石头上,是用石头画出来的一朵朵白色线条儿的花朵。有的石头上是一朵花,有的石头上是一盆花,有的石头上是月季,有的石头上是菊花,有的石头上是四掰儿的花儿。二姐画了送给我,我也想跟着她学着画,但是总是没有她画的好,也没有她画的有味道。我喜欢二姐,十来岁的她,身上有着特别的、我喜欢的味道。我们在这儿一玩就是半天。

身边的茅草从里,是默无声息的黄色的土地,和一丛丛的茅草,还有一块块像小羊羔一样温柔地匍匐在地里的蓝白色的石头。我有时候就那样自己坐在那里,那儿仿佛就是我的家,我在那儿一坐就想坐一整个秋天。

我也常常跟着二姐去她家里玩。她家就是我二姑、二姑夫家。二姑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姐长大了,不常跟我们这些小孩一起玩。二姐旗下聚集了一群小孩子来追随她。我们在她家里唱歌,讲故事,捉迷藏,在她家里爬树。

二姐家堂屋门前有一棵苦楝树,她感冒了,吸溜着黄鼻涕往上爬,还不忘了朝树下喊:“恁离我远一点啊,我淌鼻子!黄浪鼻!别掉到恁头上去了!”

晌午,二姐估摸着题法老爷爷不在枣行,她和几个打头的将官一鼓动,我们一群小孩子就跨过山芋沟,直奔题法老爷爷的枣行而去。夏日的山芋沟,山芋秧子最为茂盛,郁郁葱葱,我担心里头藏着他们说的“白了线”,心里害怕,脚底发慌。“白了线”就是白蛇。他们说,有的“白了线”都要成精了,在山芋沟里,遇到人,它就会追。它追人的速度比人跑得还要快。它跑起来不沾地面,那就是飞了。人迈开大步跨出去,“白了线”也紧跟着飞过去。那时候,我们正看《新白娘子传奇》,我看着脚下被地瓜叶子遮盖地严严实实的山芋沟,想着他们说的“白了线”。

就算没有那么多“白了线”吧,可是还有瞎杧茧呢。我踩在山芋沟上,真是心惊胆战。我并不是很想吃枣,可是我要追随二姐,追随飞跑在前头的人,所以也加快脚步,急急地,一步一跳,从这个山芋沟跨到那个山芋沟。

题法老爷爷在北荆堂靠近河北沿的地方包了枣树行。二姐带着我们一群小孩子去偷的就是他家的枣。

大白天,大中午,题法老爷爷的枣行居然没人,只有我们一群来盗枣的小孩。那些翠绿的枣子像手指肚儿一样滚圆,泛着红彤彤的笑脸。好吃一些的枣子,红衣之外的枣皮发白,甜甜的、翠翠的。不好吃的枣子,红衣之外的枣皮发绿,吃起来木木的。尽管红枣喜人,我其实打心眼里并不怎么爱吃。我们都攀在树上忙着摘枣,童子爱枣,但取之无道,我很怕老爷爷从哪里冒出来,大喝一声,我们逃亡不及,被捉住,那真是求告无门,万般愁苦。

枣树下用石头砌起了墙,我站在枣树下,那墙上的石头就在我的头顶上。我不喜欢河北沿,这儿的石墙太高,这儿的地势太低,这儿的树荫太密。站在那儿,我仿佛站在谷底,看不到我的荆堂。

听说二爷爷家的二裙姑也去偷过枣子。据说当时是夜半,题法老爷爷来树下看枣子。闻听树上有人晃动。抬头一看,是二裙姑。题法老爷爷先开口说:“孙女子啊,你筐里头装满了吗?该回家了吧!”二裙姑羞得满脸通红,筐子都不要了,赶紧跑走。

后来的一天,大姐带着我们从河沿游玩归家的路上,路过家东张大老爷的桃林,她又带领众小将去偷桃。那时候桃子还不是很大,比鸡蛋还要小,并不会很好吃。我就站在桃林远处的石薄连上不动,任她们去桃树底下摘桃子。她们不以为然,只有我心里忐忑不安。

二姐家也在村西头,她家东边是南荆堂的唯一的一个石碾。庄上很多人都挎着箢子、端着簸箕去庄西头轧碾。碾磙子是一块圆圆的月饼形的大石头,立在一整块半人高的,像小船那样长的石槽上。在碾磙子中间,凿开一个圆圆的洞,插上十年的树木那么粗的碾杆子。在石槽里均匀地撒上粮食,推动碾杆子,碾磙子在石槽里“吱呀吱呀”地来回走动,那些山芋干子、玉米粒子就被它踩扁了。

山芋干子晒地干干的、脆脆的,一磙子推过去,“戚啦咔嚓”,石槽里的山芋干子,就变得稀碎。再慢慢轧,能把山芋干子轧成粉。轧玉米就有点困难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玉米粒子小,又容易打滑,起初成效不显眼,慢慢地,一步步地推碾,玉米就一点点被轧碎了。也有人端着小瓢,轧炒熟的芝麻,香味儿扑鼻。只要是想要粉碎的粮食,无论是准备给人吃的,还是喂猪养鸡养狗的,都可以拿来轧。

有时候,有人正在轧了,那后来的就在后面排排号,或者帮着前面正在轧碾的妇女轧。轧碾是个体力活,但是两个妇女说着话、拉着呱,不大一会儿就完成了。轧完以后,用随身带的瓢子、笤帚,把石槽里的粮食都带走、扫净,是节约自家的粮食,也是把碾打扫干净,方便后来人。

这个石碾也是我爷爷打磨的,石磙子,木杆子,石槽心,全部滑溜溜的。爷爷是个酒鬼,说话做事不讨人喜,很多人也不搭理他,但是他亲手打磨的石碾,却被很多人络绎不绝地光顾。庄上人,生活处处离不开碾。一捧子花生米,一碗芝麻盐,一瓢子豆子,说一声去轧碾,就端到碾上轧轧,轧好了,笤帚一扫,就端回家了。轧过芝麻盐的碾,那碾磙子上还是油乎乎的,跟被水泼了一样,最妙的是那碾磙子上还是喷香的。

轧碾只要一个人,两个人会更轻快。熟练的大人,一手推碾,一手在石槽里翻动粮食,使碾磙子更均匀地碾压粮食,加快轧碾的速度。奶奶一开始只让我跟着推碾,不让我上手,怕轧着手。后来我熟练了,忍不住也上手去翻动粮食。有时候不小心,也会有被碾磙子压着手的时候,还要自己反应快,及时收手,可是手指头还是被压地生疼。

有人要轧很多的粮食,那就要起五更了。早早地起来,挎着箢子,挑着挑子,披星戴月来轧碾。五更露头的,碾在庄西头,靠着西岭,靠着西岭下石塱里的坟地。一个妇女,如果没有人作伴,未免有些瘆得慌。据说,有个老人早五更轧碾,就遇到了“毛人子”。她来轧碾,看见一个“人”在轧碾,她以为是哪个相熟的姊妹娘们儿,就上去帮忙推碾,一边帮忙推碾,一边跟那“人”说话儿:“你也来轧碾的啊”,她说。对方只是低头轧碾,并不吭声。她再三追问,那人猛地抬起头来,她一看,像磨刀石一样的鬼脸:红眼睛、绿鼻子,还有两个毛蹄子!哎哟,吓死人啦。她登时魂飞魄散,赶紧逃回家去,回家以后就卧床不起,拉绿色、红色的屎,据说是吓破了胆,不久就一命呜呼了。老年人讲地头头是道,哪家哪户,有名道姓。我不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但是不管真假,都让我感到害怕。

我奶奶边轧碾边跟我说:“有一个小丫头儿,她跟着她晚娘。她脸上啊,可丑了,疤瘌麻子的。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头上生的脓疮、虱子,头顶上鼓鼓囊囊地,跟顶个碗似的。这一天啊,皇帝派个大臣来选娘娘了。庄上的人都把家里的小丫头儿送去选娘娘。选娘娘的大臣谁都没看上,就看中这个小丫头了。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哦。大臣跟着小丫头儿到她家里,叫丫鬟给她梳洗打扮。丫鬟一给她梳头,一个乌金碗从她头上掉下来了。原来,恁些年,小丫头儿头上顶的是乌金碗。乌金碗一掉下来,小丫头立马变得美貌清俊的。原来人家是娘娘命。老天爷有意让她那么丑,是为了保护她的。怕她晚娘给她使坏。”

俺们南荆堂的碾很精致、小巧,我稍微大一点,一个人也可以推得动。

北荆堂的碾,就没有这么小巧漂亮。北荆堂的碾,也是一个大青石做的碾磙子,但是那大青石的颜色不是蓝白色,而是青绿色,比南荆堂的碾颜色暗淡了许多。而且,北荆堂的碾,那磙子巨大,石槽也巨深,像我这样的小丫头推起碾杆子,就吃力多了,同时,也增加了许多轧到手的危险。而且,那巨大的月饼似的碾磙子两侧,那石头面儿也丝毫没有经过细致的打磨,坑坑洼洼,粗糙不堪。肯定不是出自我爷爷的手下。因此,北荆堂的碾,我不常去。我妈妈倒是常去那儿。大概因为那个碾磙子壮大,碾起地瓜干“戚啦咔嚓”,又快,又来劲吧。

5.闪耀着的黄色的黄瓜花

“母子之间,无话不谈”,我妈妈经常这样跟我说。可是这件事我跟谁也没有说起过。那时候我才四五岁吧,还没有上学呢。对方也没有给我造成什么伤害,即使我跟我妈妈说了,她也不会太当回事儿吧,我自己有时候也早就忘记了。

我爸爸那时候有一个玩的很好的小兄弟,我跟他叫三叔,他们家姓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他叫海良,我想随便给他按个姓,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也不想无辜地脏了别的姓,那就先不给他姓吧,反正他叫海良,这个是没错儿的。

海良当时估计顶多二十岁出头儿,还没有结婚。他家兄弟三个,他跟他二哥都还没有结婚,他家大哥结婚了。大哥很老实,话不多,是庄上的电工,经常被爷爷奶奶叫到家里来,看电线方面的问题。他管着庄上的电,经常穿着脚蹬子爬上我爷爷奶奶家门口的电线杆子。

海良经常去我家,跟我爸爸很熟络,我爸爸拿他很亲切。因为我是小孩儿,除了见面叫个三叔,也不怎么跟他搭谈。但是我对海良印象不好。印象中,他游手好闲,没事儿经常围着庄转,眼睛里泛着一些不务正业的光。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脑子里没寻思什么好事儿。

海良的大哥的新瓦房就在我爷爷奶奶家右后方,也就是西北角儿。我去我爷爷奶奶家必然会经过海良大哥家。那应该是春夏之交的一个正午,我在爷爷奶奶家附近玩儿。我看到海良从我爷爷奶奶家门口经过,因为他是我爸爸的好兄弟,我就跟他打招呼,喊他“三叔”。他叫我跟他去他大哥家里玩儿。

“大省,跟我去俺哥家里玩吧,我摘黄瓜给你吃。”他说。我当时隐约觉得跟他走不太好,但是,大概是因为我想吃黄瓜,又或者我觉得这个三叔难得地这么友好地待我,我就跟着他走了。

他带我去了我爷爷奶奶屋后头的他大哥的家里,他大哥一家子不在家。他家院墙内外,长了很多亭亭玉立的青青的苘馒头。海良就带着我,在他大哥家大门口儿里头的水泥斜坡上坐下。我跟他对着他大哥家的屋门口坐着,正对面就是他大哥家堂屋的屋门,刷了绿漆的屋门是紧闭着的。堂屋东边,海良大哥家东边的夹道子里,种着一架黄瓜,黄瓜架子上滴了八挂地垂着几条青翠的黄瓜,当时是春夏之交的天气吧,黄瓜花正开地耀眼,一朵朵的小花在晴朗的天光下,金黄金黄的。

“大省,我们压个儿吧。压个儿可好玩儿了。”他看着我说。此刻,我想起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黄棕色的长脸,单眼皮,厚嘴唇。他看着我。我看着大门,他把大门栓栓上了。

我当然不想跟他压个儿,但是当时我觉得我跟他叫三叔,我也是个小孩儿,又或许我还想吃黄瓜,所以我还是笑眯眯地,没有大喊大叫。

“我去摘黄瓜给你吃。”海良说。他真的去摘了一根黄瓜给我吃。我知道他这是为了诱惑我,要是在平时,他根本舍不得。但是我当时确实是想吃黄瓜,我就接过他的黄瓜吃了起来。

“好大省,咱们压个儿行吗?”海良看着我说。

“我要去俺爷爷奶奶家了。”我说。海良把大门插上了门栓,是防止我出去的,我知道。海良大哥家跟我爷爷奶奶家很近,我一回头就可以看见我爷爷家的西山墙的墙角。如果他真的不让我出去,我除了喊叫,可能真的出不去。但是,我爷爷奶奶家那么近,如果我哭闹,喊人,我爷爷奶奶很可能会听的到。这也是海良没敢怎么阻拦我的原因。而且,我妈妈也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全庄上都知道我妈妈嗓门大,能讲会道,遇事据理力争,不会忍气吞声。我想,这也是海良顾虑的原因。

海良打开大门把我给放了出去。我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爷爷奶奶家。这件事,我后来好像没有跟我妈妈说起过。我为什么不跟我妈妈说呢。还是我跟我妈妈说过了,我妈妈没有当回事儿呢。

这几年,我把我的童年的记忆拼拼凑凑倒给了我自己。这小小的一段记忆我时而想起,时而忘记。我有所顾虑,不想说,怕说不好,也怕说了不好。虽然没什么伤害,但是想起来,还是觉得心灵上受了创伤,我本不该面对那样一个人,面对他的恶心的语言的。我知道那些离开父母亲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是多么可怜,她们要担着比男孩儿更多的风险。我也知道,一个女孩儿,从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婴孩儿起,她就担着比男孩儿更多的恐惧,所以,她更值得她的爸爸妈妈去更好地看护和珍惜。

6.抱犊崮、白山、东山、黄山

奶奶是东边儿张庄门儿的闺女,听爷爷说她叫张远荣,平时从来没人喊她名字,只叫她“喜儿她娘”。“喜儿”是我爸爸的小名儿。奶奶是大脚,干活什么的很利落。

奶奶有一阵子眼睛不好了,老是淌眼泪,流眼屎。她带着我,去牧羊沟看眼。我跟她一起看了眼回来,经过庄东头的杨树行,杨树行里有几棵柿子树,上头结了红彤彤的柿子。奶奶就脱了鞋,“哧溜溜”爬上树,去摘柿子给我吃。那时候,奶奶也得五十多岁了。爬树这样的事儿,对于山区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儿。

她从树上下来,掏出来手帕擦着眼睛说:“我这个眼啊,都是因为恁爸爸。恁爸爸在东北的时候,看山林,失了火,他给家里写信,说他被逼上梁山了。我在家里急的。那些日子,我光是哭,就把眼给哭毁了。”那是我难得地看到我奶奶跟我爸爸还有些母子情分的时刻。是了,我爷爷叫“聋子”,我奶奶叫“麻子”,又叫“瞎子”。我奶奶的“瞎子”大概是从这儿来的。

我嘴里生疮了,我奶奶说:“是上火了,痕点儿白矾就好了。”白矾这种东西,在我奶奶那里,是可以有的。我奶奶很快就找来了一块亮晶晶的白矾,敲碎了,给我嘴里痕上一块儿。

晚上,我跟着奶奶一起去有白事儿的人家家里听喇叭。我听着听着就瞌睡了。我睡在奶奶怀里,我奶奶抱着我,任我在她的怀里睡着。可是我睡不着,我依偎在奶奶的怀抱里,我知道奶奶根本不够疼我,她对我只是应付而已。我这样想着,依偎在奶奶的既温暖又不是很踏实的怀里。

荆堂四面环山。荆堂南面不远处是黄山,此是小黄山,非彼大黄山,然而在我幼时却是最为触目可及,最为神秘。老人们都说此黄山山下空洞洞,是一个老鼋在驮着山。此鼋在山下世代繁衍,山下都是它的子子孙孙。因为黄山下面地处会宝岭水库,我便也相信了这个典故。

会宝岭水库在荆堂西边,大坝上有一个指挥部,早年修指挥部的时候,爷爷曾经参与其中。会宝岭水库水面浩瀚无边。爷爷说,水里的妖精,会兴起妖风,把人家的姑娘刮走,带到它的洞府里做媳妇。多年以后,即使这个姑娘能够返回娘家,但是她沾了妖气,穿了妖精给她的衣裳,娘家人也不会认得她了。

会宝岭西边是抱犊崮。抱犊崮的山峰像几间屋子,那么近,仿佛就在眼前。可是又那么远,想到抱犊崮不知道要走多少天。我小时候在西岭上玩,常常远远地看着抱犊崮,那屋形的山顶想必有神仙居住吧。那山顶的紧闭的石屋子里,肯定有很多世上没有的金银财宝吧。远游的孩子如果找不到家,就朝着抱犊崮走吧,看到抱犊崮就看到家了,走到抱犊崮就走到自己的来处了。

会宝岭边上、荆堂北边儿,是白山,一个满庄都是嶙峋山石的小山村。白山庄靠着白山。

白山以东,荆堂的东北角是黄连山。这个山上山草多,奶奶还有东院的二奶奶曾经一起挑着箩筐,带着我,去黄连山偷人家的山草。山草呈绛红色,长长的,油光光的,像大公鸡的羽毛,可以缮屋顶,遮风挡雨,比麦秸好得多。

那时,正是秋天,山上刮着最自由的风,那些山草在风里舞动,即使是枯了黄了,它们还是那么富有生命。奶奶割山草,我就在一边儿玩。突然,看山的老头像是赤脚大仙似的从南面吆喝着赶过来了。他训斥着我奶奶,抓着我奶奶的箩筐不肯放行。

“这些草,俺自己都没割的,恁跑来割!恁凭什么割的!”看山的老头儿冲着我奶奶说。我二奶奶就站在东北角上。那个老头儿也不说她。

我吓地大哭,拱到奶奶怀里。我奶奶面朝南坐在山石上哄着我,跟对方僵持着,让他不要吓着小孩。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得像是一个道具一样依偎在奶奶怀里,我哭地更凶了。我得用我的哭来衬托老头的凶猛,来化解我奶奶的尴尬,来博取那个老头儿的同情。我奶奶好像不怎么害怕。如我所料,她果然温柔慈祥地安慰着我。

“你别吓着小孩儿!”我奶奶边鲜有地抚摸着我的头,边跟那个站着的气呼呼的老头儿说。

“不是看你带着小孩儿,我早就把你粪箕子留下来了!”看山的老头儿说。

我奶奶跟我二奶奶平安无事地背着空粪箕子带着我回去了。

我后来回南乡的时候,就把这事儿禀告给了我妈妈。我本来是想向我妈妈展示我奶奶的慈祥的,毕竟她是那么慈祥地安慰了我啊。谁知道我妈妈听了以后,很生我奶奶的气。

“老养汉!天天不干正事儿!自己去偷东西还不算完,还要连累的小孩儿也跟着担惊受怕。”我妈妈边低头缝着针线边骂。

我一脸愕然,瞧,我妈妈又骂我奶奶了。

荆堂正东边儿是东山,东山那个庄上也有爷爷家的一家朋友,他是油坤二爷爷。油坤二爷爷经常挑着挑子敲着梆子来荆堂卖油卖醋。他家两个儿子,大儿子的媳妇是我爷爷介绍的,是大翠的小姑姑,当时大翠的奶奶死活不同意,上门把我爷爷骂了好几天,怪我爷爷把她闺女推向火坑。

油坤二爷爷的大儿子结婚的时候,奶奶带我去坐席吃“八大碗”。因为我爷爷是媒人,我奶奶那天还是“大客”,坐席的时候还坐的是主桌主位。我爷爷坐在男桌,我奶奶带着我坐在女桌。

坐席一开始的冷盘有芥末蘸猪肉片。那时候,我因为厌恶黄色的难看的刺鼻的芥末,从来不碰这道菜,可是现在再也不见这道菜的影子了。不止是这道菜,其他的那些我心目中的真正的“八大碗”也看不到了。

吃“八大碗”的时候,我最爱吃的是“山药琉璃”。厨子用熬好的山药和着糖稀、花生,一起堆成假山的模样,端上席来,泛着透明琥珀光。用筷子一打,“哗啦”碎开,大家一片一片夹着吃,又香又甜。

我爱吃的还有小炸虾,用面糊子裹着炸的小草虾,香香的、酥酥的。我经常悄悄藏起一点放在手帕里,等回家以后再慢慢享用。听我妈妈说,她跟我爸爸去结婚登记那天,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爸爸就在小饭馆儿里点了一盘子炸虾,还有一盘子猪头肉。因为有了这个典故,我对炸虾就更有感情了。

我也爱吃酥肉、酥鱼,大块的面粉裹着一片肉或是一尾小鱼一起炸了,再熬成一碗一碗的,吃起来可香了,比大块的猪肉粉条子还要香。

那时候的“八大碗”,家家户户都差不多,差不多的小勺子,差不多的冷盘,差不多的酥肉、酥鱼……我们都清楚地知道上菜的顺序。

吃完酥肉、酥鱼,接下来,就是猪肉粉条子了。大家都摩拳擦筷,严阵以待。等猪肉粉条子端上来了,可是斯文不得。站起身儿,猫着腰,竖起筷子捞粉条子。我战绩总是不佳。后来有经验的二姐告诉我,用筷子捞起你决定要征服的粉条子,然后再把筷子翻身一拧,那筷子粉条子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了。后来我把这个战术在实战中测验了一下,果然效果不凡。可惜现在再也没有捞粉条子大战,否则还可以向后人传授一下经验。

大翠本来还有一个大姑,嫁到凤安那边的庄上了。冬天,去大棚地里掀大棚的时候,两个人吵架了,男的朝女的扔了一个辣疙瘩,正好打到耳朵门子上,把女的给打死了。闺女到底是被怎么打死的,只是男方的一家之言。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虐待,娘家人不得而知。娘家人去奔丧,发狠儿要给死去的姑娘争气,有的兄弟、侄儿身上别了斧头、砍刀。到了男方家里,娘家人腰里鼓鼓囊囊别着的凶器,被男方家的人发现了,双方的大战一触即发。娘家的人不仅没有给闺女争上一口气,反而被追得四散奔逃。

“我去给俺二姑烧纸,姓刘的都去了。我别了个斧子,在我怀里!”大翠的堂哥小二说。

“俺二姑夫哭地‘啊啊’地出来给俺磕头。俺要揍他,他那边的人,就跟俺打起来了!我撒腿就跑!”小二笑着说,“我‘咕咚咕咚’!一口气跑回来了!”

“那怎么办?恁二姑就这样白白地被恁二姑夫给打死了?”庄上的小伙伴问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长大了,我再去揍他!”小二说。

大翠的小姑很快生了孩子,是一个小女孩。油坤二爷爷、二奶奶,脾气好,为人厚道,拿着儿媳妇高高在上。大翠的姑姑在婆家一点都不受气。公公婆婆给小两口儿带着孩子,小两口商商量量过日子。

大翠的姑姑经常骑着自行车,自行车上挂着滴了八挂的东西,来看望大翠的奶奶。大翠家就住在庄里,每次她来,一庄上的老老少少都看得到,谁不羡慕人家。大翠的奶奶出来就跟人说:“没想到能得这个小闺女的济。”但我看她的样子,她对我爷爷还是恨恨的,从来不跟我爷爷搭腔,好像是我爷爷始终亏欠了她什么似的。我那时就想,她不是应该感谢我爷爷给她家闺女说的这门好亲吗。

油坤二爷爷的二儿子还没有媳妇,油坤二爷爷挑着挑子敲着梆子来荆堂卖油的时候,还是客客气气地先到我爷爷家里坐坐。给我爷爷带一瓶醋,或是一瓶子香油。八月十五的时候,还会给我爷爷带上两包月饼,打上二斤酒。

每次油坤二爷爷来我爷爷家,我爷爷都乐呵呵地。我也高兴,觉得油坤二爷爷是我爷爷最好的亲眷。油坤二爷爷也笑呵呵的。

油坤二爷爷想让我爷爷再给他二儿子介绍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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