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爸爸妈妈回山东
后来,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回山东老家了。爸爸拉着平板车,车上坐着我、弟弟、妈妈,妈妈抱着妹妹。回乡的行程很慢,天色已晚,老家还是很远。路灯亮起来,看不清路两旁和前方,我和妈妈不停地问:“到凤安了吗?到凤安了吗?”到了凤安就快到家了。可是没有。
天已经很晚了,我们一家五口只能在外面露宿。爸爸妈妈在路边地里找了一间场院屋,里面多的是麦秸,我们就在这里过夜。父母把麦秸铺好,让我们几个孩子睡觉。我们欣然睡在地上,一点也不惊慌。场院屋旁边,一个干活的老大爷看到我们,很是同情,他回家烧了红萝卜汤,用瓦罐子提过来,让我们一家子喝。我爸爸妈妈对那个老大爷千恩万谢。夜色中,热乎乎的粉红色的红萝卜汤,掺和了生姜,喝下去暖暖的、甜甜的。
我爱喝红萝卜汤。我爷爷也爱烧萝卜汤喝。漆黑的夜里,我看不清那个老大爷的样子,但是他的身影像极了我的姥爷。他的那罐子萝卜汤,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萝卜汤。这辈子,有很多人帮助过我们,一罐子汤,一块煎饼,一把盐豆子,一碗大米饭。小时候,我妈妈总是说,等恁都长大了,咱挑个清明佳节,一块儿去看看恁那个奶奶,恁那个爷爷去。可是,等我们长大了,四散分离,日子过得还是凄风苦雨。一直搁在心里的报答,终究还是顾不上,来不及。
我们就这样跟着父母一起风餐露宿,在茫茫的黑夜里赶路,我们就这样跟着,一点都不辛苦。路上的灯光让我觉得温暖和幸福。每当看到路边人家搭建的用来做小生意或是临时落脚的棚屋,我都觉得很是温暖。尤其是晚上,里面露出橘黄色的灯光,虽然简单粗陋,但是足可以庇护他们自己,让他们得一隅安寝,也能够温暖过往的路人。
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终于回来了。当时是麦口,爸爸和庄上的人都忙着割麦子,父母决定先不公开,一旦公开,妈妈就要去结扎,麦忙时节,爸爸里里外外实在照顾不过来。那些要来看望我妈妈的好姊妹、好娘们儿,也忙不过来。于是,妈妈、弟弟和妹妹每天都反锁在家里。
我每天还要去奶奶家玩,但我早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偷空就跑回去见妈妈,见弟弟妹妹。那时候弟弟妹妹都小,弟弟也就三四岁,妹妹才一岁多,得大人抱着。我守口如瓶,不告诉奶奶我妈妈回来了。
念母心切,我时而忙里偷闲地跑回家里去。我家的屋门在外头锁着,我妈妈就坐在屋门口,我一进大门,就看见她的右手从门槛儿下的门缝儿里伸出来,挲门外头的一小堆垃圾。这是我妈妈常有的动作。我家的屋里,也是黄土地,我妈妈扫地的时候,会连同地上的黄土一起扫起来。她把那些黄土连同垃圾扫到一块儿,再蹲下身子把黄土上的垃圾挲起来,把黄土留下。
我回到了家,就能得到妈妈的照顾了。有一回,妈妈还给我扎了两个小羊角辫儿,我跑到奶奶家好一阵得意。奶奶问我是谁给我扎的头,我说是俺爸爸给我扎的。那是我记忆中难得的一家团聚,那是我极少的能得到父爱和母爱的日子。
当时是大夏天,奶奶让我给她看着大门外晒的黄豆,那些黄豆刚割下来不久,黑色的黄豆稞上是一个个饱满的豆荚。豆荚里是一粒粒的黄豆。我看了一会儿黄豆,看看四下无人,黄豆也安全,奶奶不会来,我就跑回北荆堂,跑到我家去找我妈妈。我在自己家,跟我弟弟妹妹一起玩。不一会儿,我听到我奶奶来我家叫我了。我妈妈就让我赶紧回去,我就赶紧往大门外跑。
我奶奶这次火气很大,她在路边人家的篱笆上抽了一根小荆条,边走边发狠说:“婊孙子儿,我这回非抽你不行!叫你给我看豆子,你不好好看!”奶奶边说,边拿着小条子抽我。我那时候也就五六岁吧,也许是被我奶奶抽地太疼,也许是故意哭给我妈妈听,也许是因为我妈妈在,所以我被我奶奶抽起来,会觉得格外的生疼。总之,我被她抽地哇哇大哭。
我在我家大门外头哭,我妈妈在家里听地清清楚楚。她是个刚烈的女人,她也一向不服我奶奶。按照她的性格,她听到奶奶打我,肯定是要冲出来护着我,同时跟我奶奶展开论战。凭她的口才,她绝对会让我奶奶一败涂地,铩羽而归。但是特殊时期,她不能出面,只能在家里忍痛听着我奶奶对我的打骂和我的哭喊。
一个人,一个女人,为了生活,能够忍受多少苦难呢?
过了麦口,我妈妈就去结扎了。同时,我弟弟妹妹都公开了。我弟弟那时候长得白白胖胖,穿着人家给的一件绿色的小背心。我带着他到大街上到处炫耀,他一身的肉,我都背不动他。弟弟跟山东人不熟,一口南乡蛮子话。我小时候,山东人叫南乡人“蛮子”,南乡人叫山东人“侉子”。
夏天到了,不知道是谁给了我家一筒牛蒡茶。长长的厚厚的硬纸筒子,打开来,里头装着三小罐茶叶。“牛蒡茶是什么茶啊,咱也没喝过。”我妈妈说。她去烧了一大锅水,把一片片的牛蒡茶叶倒进去。再用瓷盆子盛起来。我们慢慢地喝着碗里的茶,一点儿都不好喝,跟我妈妈烧的杨树根似的。我妈妈让我拿着一罐子茶叶给文利大爷家送去,我爸爸拿着一罐子茶叶去茂可爷爷家。
我爸爸去茂可爷爷家里找他剃头去了。我妈妈带着我们也去看。茂可爷爷正坐在天井的小马扎上,我爸爸在给他剃头。茂可奶奶也在。我妈妈跟茂可奶奶说话。我们在一边站着看我爸爸给茂可爷爷剃头。
三姑回来了。她穿着比较时髦的淡蓝色的背带裤。她的脸在整合了父母亲的基因以后,变得一点都不漂亮。既没有她爹的脸大气,也没有她娘的脸小巧白净。但三姑年幼一些,我跟她比较熟,我就喊她:“三姑!”
“哎!大嫂子来了?”三姑跟我妈妈说。
“来了,妹妹。”我妈妈说,“我来看恁大哥给俺大叔剃头的。”
“恁大叔的头发硬地跟个猪毛似的。每回剃头都费老鼻子劲儿了。你说。”茂可奶奶看着茂可爷爷的头说。
茂可奶奶生地细细条条,白白净净,干净利落。她穿着带碎花的的确良小褂儿,梳着二道毛子,鬓边子上卡着一根黑色的发卡。说起话来轻轻柔柔,像只小猫,“哇呜哇呜”地。茂可爷爷长得黑黑胖胖高高大大,一脸鬃毛,脸上油油晃晃,跟个杀猪匠子似的。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吧,茂可爷爷家的三个姑姑,尽管极力地打扮,并且自以为打扮起来很是好看,可是还不及她们的母亲好看。
茂可爷爷头发已经花白了。他慵慵懒懒地坐着,不怎么说话。我爸爸紧盯着他的脑袋给他剃头,那些黑黑的碎头发从他的头上簌簌落下。
我妈妈说:“剃头的时候不能使嘴吹,不能使手指盖子抠,要不然,会得手指盖子风。”
等我们回家的时候,我妈妈跟我们说:“出去可别说哈。我在南乡躲计划生育的时候。恁茂可爷爷还想诬赖恁爸爸跟茂可奶奶相好。那时候,我在南乡躲计划,家里就恁爸爸一个光棍儿,他没事儿的时候,就去茂可爷爷家里玩儿。时间长了,恁茂可爷爷竟然怀疑恁爸爸跟茂可奶奶相好。有一回,恁茂可爷爷跟恁茂可奶奶闹架了,恁茂可奶奶气地跑到外边儿要饭去了。恁茂可爷爷到处找也找不到她。他就趁着一早清起跑到咱家来了。那时候,恁爸爸还没起来呢。恁茂可爷爷假装来找恁爸爸拉呱,实际上是想堵恁爸爸跟茂可奶奶的。恁爸爸知道他的来意,就故意把屋门大开着,把蚊帐用蚊帐钩子钩起来,露出空空的床,让恁茂可爷爷看个放心,让他知道恁茂可奶奶不在咱家。”
我说:“那茂可奶奶在外头要饭怎么吃的?她能要上吃的了吧?”
我妈妈说:“恁茂可奶奶在外头混地可不孬了,她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到人家门儿上要饭,人家家里还没有儿媳妇的老嫲嫲看到她,喜坏了,转头儿就往屋里跑,要回屋拿鸡蛋,给她烧鸡蛋汤。吓得恁茂可奶奶撒腿就跑。人家老嫲嫲看她跑,就搁后头喊,‘恁大姐,恁别走!我给恁烧鸡蛋汤!’恁茂可奶奶吓得边跑边说,‘俺不喝了!’‘俺不喝了!’”
印象中,我爸爸妈妈感情很好,他们就像一对坚贞无比的鸟,谁对谁都是忠贞无二的。
晚上,我们一家子睡在堂屋门前的天井里,我妈妈燃起了一堆板栗花来熏蚊子,天上没有星,心里有些害怕,我们睡着,妈妈摇着扇子又给我们讲一回《野鸡精》的故事。
那时候,我妹妹还小,得大人抱着她。那时候她有多小呢,一个蓝色的手帕,缝上根小布条子,系在脖子里,就可以做她夏天的肚兜了。我还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妈妈怀里抱着我妹妹,跟一群姊妹娘们儿一块儿,坐在庄里大翠家门前的石墩子上凉快。我三叔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像一个善心大发的太君一样,把我妹妹托在头顶上,高高地举起来,我妹妹像个无知的童儿一样,被他擎在高空中,我妈妈担心地叮嘱他要小心。
大翠家跟我家差不多,孩子多,又穷。大翠遗传了奶奶和妈妈的基因,小鼻子,大眼睛,小嘴巴鼓鼓的,很会说话,像个小大人。
大翠的妹妹,丹丹,也经常来找我玩。丹丹,长得像她爸爸,单眼皮,貌不惊人,留着两边刚好能护脸的短发,个子矮矮的,像个男孩子。
“大侄女,你的脸真白,像脚心恁么白。”丹丹真诚地说。
有一阵子,我们在我家玩的时候,我就说服丹丹,把她的头发剪了。我把她额头上的头发修成直直的横线形,把她两颊的头发修成直直的竖线形。看着还蛮好看。可是她妈妈后来不愿意了,她穿着她新买的玫红色的毛衣和皮革的鞋子,瞪着眼睛、皱着眉头,向老娄奶奶指责我,嫌我瞎剪她女儿的头发。
“好好的,给我剪成这样儿!”大翠妈妈不满地说。
我确实动了人家的头发,就不吭声。
没想到,老娄奶奶却为我说话了:“行了,小孩儿脏不拉几的,换成旁人,还不愿理呢。也就她,有耐心。”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老娄奶奶也开始指责我了。原因是我给她的孙子大龙、大伟一块儿玩的时候,给他们两个起了顺口溜儿:“娄大超,手拿剃头刀儿。娄大国,天天蒸馍馍。”大伟叫娄大超,大龙叫娄大国。我跟大龙、大伟一起说着、笑着。大龙、大伟也念着我给他们起的外号,说着,笑着。好不快哉!
谁知道被老娄奶奶听到了。老娄奶奶驼着背,也像大翠的妈妈一样,恨恨地指责我:“这小妮子有才分的,瞎给大龙、大伟起外号!”
她家的老头子问她:“她给大龙、大伟起的什么外号?”
“‘娄大超,手拿剃头刀儿!娄大国,天天蒸馍馍!’”
外号不能被喊出去的,一旦喊出去,就一辈子跟定了自己。大伟的爸爸就叫“沙溜子”,不知道是谁在他年轻的时候给他起的。所以老娄奶奶及时制止了我给她的孙子们起的外号,没让这个顺口溜儿继续传播。
大翠的舅舅经常来荆堂姐姐家玩。这个大龄青年,还没有结婚。他只要一来,大翠她们就跟着舅舅玩儿,庄上其他小孩也会凑过去玩儿。
“小舅,我要吃瓜挤儿!”丹丹抓着他的裤腿儿说。
“行!小舅给你买!”她小舅说。
“小舅,你的烟怎么夹在两个耳朵上的?”丹丹问。
“我的烟多,吸不完!我还有大前门儿的烟呢!”她小舅说。
“小舅!我要吸烟!你拿一根给我吸!”丹丹上跳着去够她小舅的烟。
“我的烟多了!不能给你吸!我还有带把儿的烟呢!”丹丹的小舅说。
这些话,一时成了我们的口头禅。
“我还有大前门的烟呢!我还有带把儿的烟呢!”
等到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大翠的小舅又来了。这次,他开着拖拉机,拉着大翠一家子,轰轰烈烈地,去县里洗澡了。全庄上的人都知道大翠家大冬天的跑去洗澡了。知道的人都嘲笑他们,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来讲。
“大冬天洗澡,真烧包!”
“充的什么能儿啊!大冬天的去洗澡!”
“人家都不洗澡,就他家得去洗个澡儿。真能是!”
“那得去洗洗!洗个澡能上天!”
大冬天的洗澡。呵呵!这是多么好笑的事情啊!
2.“光!光!光棍的光!”
那时候,流行一首“光棍”歌。
“光!光!光棍的光!光棍的米饭蘸白糖!人家老婆孩子没有什么吃,光棍我吃的是米饭蘸白糖”。
我三叔是一个光棍,他不光拜了一桌子仁兄弟。家山二大爷家的大哥大华、二哥前进,跟他也颇有来往。他们来我奶奶家吃饭,盛了一碗白白的大米饭,洒上白糖,端到磨台上站着吃,边吃边跟我奶奶嘻嘻哈哈的。
“大奶奶!俺今天吃的是米饭蘸白糖!”前进哥笑眯眯地说,“俺跟俺三叔都是光棍儿!”
大哥长得一表人才,白白净净,利利正正。二哥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他比大哥要壮实,他大眼睛,双眼皮,生着笑嘻嘻的红润的面容。他们爱穿军绿色的裤子。大哥二哥走在一起,像是两个英俊的军人一样,挺秀又英勇。
是的,你还别说,宋家门儿的人长得真不错。
“恁两个孬龟孙,是真会吃!把我的半罐子白糖都给我吃了!”我奶奶笑着说。
我发现了,我奶奶对人家的人总是很好。
大哥没有什么回馈。二哥给我奶奶的回馈是两根香蕉。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跟奶奶在她家屋里间的床沿上坐着。
前进二哥来了:“大奶奶!给你香蕉吃!”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听说过什么是香蕉,我也从来都不知道香蕉是个什么味道。前进二哥递给我奶奶两根黑乎乎的东西。
“什么是香蕉哎?”我奶奶说,“俺没听说过这种东西的。”
“我去俺姥爷家,俺姥爷买给我吃的。”二哥说。
我奶奶接在手里吃了,我也剥开吃了。因为是冬天,黑黑的香蕉皮里头包裹的黏糊糊的东西还没有腐坏,那味道清香甘甜,真是好吃极了。
那是我平生头一回吃香蕉。那以后,直到我上了初中,这其中近十年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香蕉。
大华哥后来娶了大嫂子。大嫂子是东山那边的。
听说,没结婚的时候,大华哥常去丈母娘家里帮着干活儿。大哥往丈母娘家跑得比谁都勤快,等他见着了丈母娘,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儿更像是抹了蜜一样:“俺大娘啊,俺俩儿结婚以后,还是得常来看你,咱两家当成一家走,常来常往!”
大哥一席话,哄得媳妇开心,丈母娘也欢喜。很快,丈母娘就同意他们结婚了。大嫂子要人有人,要个儿有个儿,在南北荆堂都数得着。婚后,大嫂子生了一个男孩,叫磊磊。小磊磊可可爱爱,聪明伶俐,只是小两口儿天天吵架打架,大哥经常打大嫂子。大嫂子经常被打地卧床不起。
嫂子的老娘来看望闺女,坐在嫂子床前痛心地哭泣,边哭边数落大哥:“你那时候去俺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的你会对俺闺女好的!你现在,你看看,你把她打成什么样儿了!可怜俺闺女在娘家,俺跟她爹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啊!”
家山大爷弟兄五个。算命先生给他们家看过风水,说他家的风水是“五子登科”。老弟兄几个看不惯大哥老是打媳妇,他们几个就约到一起,抓住大哥,把他痛打一顿,也把他打地满口喷血,卧床不起。
大哥大嫂子两口子一块儿卧床不起。我爸爸妈妈夜里偷偷去看望他们。大哥空荡荡的堂屋里摆着两张铁架子床,一张床上躺着大哥,另一张床上躺着大嫂子。大哥的床靠里,大嫂子的床靠外。大嫂子见了我爸爸妈妈,仍是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不说。她跟个病人一样,她那时大概是死心了。大哥发出微弱的声音,很标准地叫了我爸爸一声“叔!”我们那边跟“叔”,不叫“叔”,叫“浮”。我爸爸妈妈坐在大哥大嫂子的床边,看看他们,安慰安慰大嫂子,劝说劝说大哥。
“大华,你以后可别打她大嫂子了。你打恁家的,恁几个叔叔大爷就打你。恁两口子可怜吧你说,我看了都心疼。”我妈妈说。
“知道了,大婶子。”大华哥气息微弱地说。
“俺跟恁大叔白天不敢来。恁叔叔大爷打了你,俺再来看,人家不骂俺是充好人儿的嘛。”我妈妈说,“你喝茶吧?恁大嫂子?恁大哥?我倒点茶给恁喝?恁家有茶吗?我去给恁烧去。恁吃饭了吗?恁好歹吃口饭哈。恁两口子都不吃饭,恁要是有个好歹,小孩儿怎么办的?小孩儿长得恁么好,可怜吧。”
“我不喝水,婶子!”大华哥说。
“恁得想开点儿。哪能不吃不喝啊。咱不该打媳妇,打媳妇确实是犯了错儿了,以后得改正。她大嫂子好吧?南北荆堂数一数二的。我就爱中了她大嫂子了。我一听说她大嫂子挨打,我可心疼地慌了。恁大叔年轻的时候也打过我。我还挨过恁大爷爷的镢头,恁三叔福伦也打过我。俺跟她大嫂子都是一样的。都是性格刚强。女人再刚强到底是不行。没有男的劲儿大。搁不住人家男的的打。下辈子可别托生女的。”我妈妈说。
天快黑了,我困了。爸妈让我先回家。
“你先回去吧,大省。俺跟恁爸爸一块儿再搁这里看看恁大哥、大嫂子。”我妈妈跟我说。
我回到家,栓上门,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一闪一闪的灯光,等着妈妈回家。
静默的夜里,只有夜的声音和气息,还有我的等待和恐惧。
我一个人等了很长时间,我爸爸妈妈才回家。
我说:“妈妈,俺大哥大嫂子打架,俺家山二大爷,跟俺二大娘怎么不管的?怎么就你跟俺爸爸去的?”
我妈妈说:“恁二大爷跟恁二大娘啊?可别提了。他两口子自己就天天打架。怎么去管小辈儿啊。恁二大爷跟恁二大娘夜里睡着觉,就打起来了。两口子从屋里打到天井里。小叔子老大伯,嫂子兄弟媳妇儿,听到他们打架,都来拉架。他家大门在里头栓着。人家爬到墙头上一看,两个人正光着腚,在当天井里打架呢。男的想去拉架吧,恁二大娘光着腚。女的想去拉架吧,恁二大爷光着腚。人家拉架都没办法拉。”
我对我爸爸妈妈那么晚回来很是不满。我妈妈可顾不上我。
她忙着跟我爸爸说:“鸿雁夜里怎么老是哭的?可别是吓着了吧。我烧个邮票兑点水儿给他喝喝。”
我妈妈找来了一张邮票,就在屋里烧了,兑了一碗温水,喂我弟弟喝了,再去给我弟弟叫魂儿。我也赶紧凑过去,跟她一起给我弟弟叫魂儿。
我爸爸抱着我弟弟,我妈妈蹲在地上,她两手捧在一起,像是往我弟弟身上一把一把泼水似的喊道:“鸿雁啊,回来喽!鸿雁啊,回来喽!吓大不吓小,提提耳朵就好!回来了吗?”
我爸爸说:“回来了!”
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也配合我妈妈说:“回来啦!”
晚上,洋油灯点上了。我们聚在一起坐在床沿儿上。爸爸拿来捡来的花生,我们一起剥花生吃,花生壳子扔在床底下,落了一地。
妹妹还不会说话,在妈妈怀里抱着。我们一起围着妹妹,观赏她的小脚丫。
灯光下,妹妹的小脚丫像两个饱满的小饺子,白白的嫩嫩的,皮肉里面泛着油花儿,跟我的手掌心一样。我很是骄傲,我的手掌心儿里也泛着油花。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那时候,我们家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猪肉,我们怎么还能长得那么白胖?我的手掌心儿里怎么还有那么多的油花花呢?
我妈妈因为生产常常腰疼。她躺在床头上,让爸爸找来膏药,那是一块圆圆的泛着好闻的药味的大膏药饼子。妈妈拿着膏药,在洋油灯灯头儿火儿上燎,燎热了敷在腰上。
我跟妈妈、妹妹一起睡在东屋里间,爸爸搂着弟弟睡在西屋里间。
夜里,我突然听到弟弟的哭声。
“鸿雁怎么回事儿啊,家军?他怎么哭了的?”我妈妈在东屋里间问。
“我抱着鸿雁尿尿的,一下没抱住,鸿雁掉到屋当门来了,把头磕破了。”我爸爸苦笑着说。
“鸿雁磕破头了?我赶紧起来给他包去。”
我妈妈说着起来,找块白洋布,把弟弟的头给包上。
“我刚才做梦了,我梦到一朵小红花儿。醒来就听到鸿雁哭了。这是该到有这一灾啊。咱这是交上红花运了。咱发财发财又发财。”我妈妈说。
爸爸妈妈很疼我们。冬天天冷,早上,爸妈起来做饭,堂屋里点起火盆熏起木柴。我醒了并不起床,等爸爸妈妈把我的棉裤拿到火盆上熏暖和,我穿上热乎乎的棉裤才起床。我小时候光腚穿买棉裤,不穿内裤,也没有内裤。因为没有内裤,因为不换洗,所以棉裤里头□□的内壁那里,抹的黄黄的亮亮的臭臭的,跟“打明儿铁一样儿”。
后来,大华大哥跟大嫂子离婚了,大嫂子经不住大哥的打,离婚是早晚的事儿。只是可怜了磊磊。磊磊判给了大哥。那时候,离婚是件新鲜事儿,那阵子,常听大人议论大嫂子的事儿。
“你说,她离了以后,还得再找吧?”
“她恁么年轻,人才又好。怎么能不找的。听说人家早已又找了。”
“啊?那她后来过得好吧?”
“听说过得怪好。她又找的那个男人对她也好。头回,宋家门儿里有人在集上看到她了。人家两个人一块儿赶集的。人家通情达理的,见了荆堂的人,还是板板正正地说话儿。可好了。”
“她现在过好了,就是不知道她还想小孩儿吧。”
“怎么不想的。她又不憨不愣的。听说,她在大街上看到人家的小孩儿,回家就蒙着被哭。”
“你说说,要是不离多好啊?”
3.上学、《国歌》、《小五更》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夏天,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那裙子本也平平淡淡,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从左肩到右肩,有一条白色的花边,上头,白色的亮片连成一条线。看上去银光闪闪。那时候的夏天,有一条连衣裙就够了。
我快上学了,爸爸提前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拿过笔,怎么可能一下就能学会呢。他教了我好几次,我怎么都记不住,写不好。
我爸爸教我的时候,我妈妈就在一旁,她光着膀子,两个□□上抹着紫药水,她是要给我妹妹断奶呢。她给我弟弟断奶的时候,还是在南乡,那时候,她的□□上也是抹了紫药水。
我妈妈的胸脯上有几颗红痦子。我指着我妈妈胸脯上的那些红痦子说:“妈妈!你这些痦子怎么是红的啊?跟血一样。”
我妈妈说:“这是朱砂痣!有朱砂痣的人有福!我老了有后福!恁姊妹三个小时候,我找人给恁算命。人家算命先生说的,恁姊妹三个,我就沾大丫头的光。大丫头长大了,要是个男孩儿的话就是个官。要是个女孩儿的话,就是个官娘子。”
我爸爸不吭声儿,他板着脸让我试着写自己的名儿。
“看着,照着写!”他板着脸说。
我妈妈看着我爸爸教我,她也跟着支招:“家军,你教她,横平竖直。不要倒插笔画。”
我爸爸板着脸说:“没有用。她就是记不住。”
我写了好几遍,就是写不好,我也不想学了。
我妈妈说:“那要是实在不会写,就别硬教了。让她用拼音代吧。实在不会,你能怎么办?我也没空儿教她,我得去喂笑笑了。”我妈妈说完,就去拿了个煎饼卷儿,在案板上用刀切了,在碗里泡泡,拌上香油,去喂我妹妹了。
屋门外头,我家的母鸡又蹲在鸡蛋上抱窝了。我妈妈说:“不能让它抱窝,它一抱窝就不下蛋了。我得给它把鸡蛋拿出来!搁进去一个塑料蛋。这样它就抱不出来了。”
我家的鸡窝很高,搭在屋门外靠东边的石台子上,像是一个空中楼阁。那些母鸡为了下蛋,要先展翅飞上那高高的鸡窝,再蹲在鸡窝里休养生息,像是闭关修炼的得道高人。我家的老母鸡轻功了得,下蛋也还很踏实。等它下完了蛋,再“咯嗒咯嗒”地连叫几声,然后“扑棱棱”,飞身跃下那高台。它飞下高台的样子那么轻松,像是经过一番闭关修炼,它的武功又进益了几成。
一天下午,我爸爸回家了。他跟我妈妈说:“让大省过来,我教她唱唱儿。”
我妈妈说:“去吧,恁爸爸教你唱唱儿了。”我就搬个板凳,坐在我家天井里,等着我爸爸教我唱唱儿。
“我教你唱《国歌》。”我爸爸面无表情地说。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国歌》,大概是跟国家有关吧。《国歌》,我一听这两个字就觉得严肃,哪有妈妈教我的《小五更》好听啊。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升国旗是要唱《国歌》的,更不知道,每个小学生都应该会唱《国歌》。我其实心里不是很想学,我那时候很是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教我唱别的什么歌呢,为什么非要教我唱《国歌》呢?我妈妈教我的那些“春季到来绿满窗”、“大辫子甩三甩”多好听啊?我又想,或许就是因为我爸爸这么刻板,所以他才会唱这样的歌吧。
爸爸板着脸教我唱歌,我只好一句一句跟着学: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爸爸教我唱《国歌》的样子,他唱到“到了”的时候,就会顿一顿,把“了”唱成“liǎo”,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了”就应该唱成“liǎo”,还以为“liǎo”这个读音,是我爸爸改不了的土话口音。
等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说:“妈妈,俺爸爸教我唱的唱儿一点都不好听。还是你教我的唱儿好听。”
我妈妈跟我说:“我再教你一个唱儿,叫《小小竹排江中游》,是电影里头的唱儿,电影里头有潘东子,潘东子是个小红军,跟地主作斗争,可厉害了。”
接着,她就教我唱:“小小竹排江中游——”
我就跟着我妈妈唱:“小小竹排江中游——”
我上学的书包,是我妈妈用很多片五颜六色的碎布给我缝的,真是一个“花书包”。那是两个提手的手提包,我每天把它挎在左肩膀上去上学。那时候,大多数人的书包都是两个提手的,很少有人有背包。我很想有个背包,上学的路上,我常常把我的书包的两个提手儿翻过来,捆绑着我的书包,把它像背包那样,背在后背上。
我小时候,因为怕生虱子,我妈妈干脆让我爷爷给我给我剃了光头。我剃着光头,觉得难为情,我妈妈老是说光头好,又省事又干净。她自己倒是扎着两个辫子,辫子在后脑勺编起来再折上去,额前留着不厚不稀的刘海。我觉得我妈妈的发型很好看。她跟我爸爸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好看,又年轻又好看。
我刚入班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一起出来排队,等老师给我们安排座位儿。男生排一队,女生排一队。我站在女生队里,前头一个人觉得我是男生,让我出去。
“你出去!你个光头蛋子!不要跟俺站一队!俺是女的!你是男的!”她回过头冲着我说。
我看了看她,她剪了短发,穿着男孩子穿的红背心,裤头子,脸蛋子晒地黑黑的,眼珠子黑黑亮亮地看着我,跟个贼似的。
“你出去!我是女的!你是男的!”我跟她说。
“宋大省是女的。”我身后的艳飞大姐说。
“张益华也是女的。”队伍里的张娟娟说。
“我还以为你是男的来!对不起哈!”张益华像个很有担当的男人似的看着我说。
“我当你也是男的来!”我说。
“你的名儿怎么跟男的一样?”她问我。
“俺妈妈给我起的。”我说,“你的名儿怎么也跟男的一样?”
“俺妈妈来报名的时候,给我起的是张离华,俺妈妈想让我长大后出国留洋。牛老师觉得这个想法不好,还是益华好。牛老师就把我的名儿给改成了张益华。”
我上学的地方在张庄,学校的名字叫“张庄完小”。张庄在荆堂东边儿,距离荆堂大概有四五里地。我们那时候上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都是自己去,没有父母接送这回事。每天一大早,天还黑咕隆咚的,上学的小孩儿就开始挨家挨户喊着自己相熟的小伙伴去上学了。一路向东,走过爷爷家东的一段小路,下了坡,路过两边的菜地,来到板栗行。过了遮天蔽日的板栗行,再走一段路,前面是一个小坡,从小坡上下去,眼前是几个麦瓤垛。麦瓤垛前头的路,地势低洼,一到夏天就成了小河,上学的孩子们要一个个脱了鞋,趟过河,才能去上学。向东走,再上一道坡,来到高岗上,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小学校了。小路两旁,是碧绿的麦田,麦地里的坟墓上,长满了丛生的野草。
我刚入学的时候,数学还可以,可是语文的二十四个声母,我是真的不会写。班主任牛老师让张大龙挨个儿教我们写。张大龙穿着一个紫色的小背心,白白的脸蛋上长了几个红色的小疙瘩。我不是很喜欢他。可是我实在不会写哇。我也把张大龙喊过来教我。他教了我一遍,让我自己写,他又过去教别人写。可是我还是不会写,我又把他喊过来教我。
我放学回家,坐在我家天井里,把书本放在我家的大板凳上开始写作业,我妈妈就坐在旁边坐针线活儿。我自己实在不会写,就让我妈妈教我写。
“妈!你教教我,我不会写!”我跟我妈妈说。
“来!妈教教你!来!是这样写的。”我妈妈拿过铅笔说。她帮我写了几个字母,就放下铅笔说:“行了,你自己写吧,你照着书上的写。”
我写了一会儿,又遇到不会写的了。我苦恼地看了看我妈妈。
“妈,g我不会写。你给我写吧。”我为难地说。
“是这样写的。”我妈妈又过来拿过我的铅笔说。她一手拿着她手里的针线,一手帮我写了一个g。
“剩下的你自己写吧哈。妈不教你了。”我妈妈说。
“妈,m我不会写!”我焦急地跟我妈妈说。
“你自己看着写是的,妈不教你了!”我妈妈低头缝着她的针线说。
“你不给我写,我不知道怎么写。我就是不会写!”我说。
“我给你写了什么用。是你的学,又不是我的学。”我妈妈说。她再也不给我写了。
我看看我妈妈,她真的不再给我写了。没办法,我只好把作业本那一页蒙在课本上来描着写。
牛老师那时候有五十来岁吧,他高兴了就唱歌给我们听,我们都坐在座位上,看着牛老师摇头晃脑地唱:“洪湖水啊,浪呀嘛浪打浪啊——”
“恁谁会唱歌啊?上来唱一个。”牛老师问。
“宋大省会唱歌!”艳飞大姐说。
“宋大省上来!上来唱个歌儿!”牛老师说。
我到了讲台上,牛老师问我说:“宋大省,你唱什么歌啊?”
我说:“我会‘一更小里儿’。”
“那你唱吧。 ”牛老师说。
“一更小里来并上银灯,梁山伯在座上,念上《诗经》。泪水掉在书页上,想起了兄弟祝九红。在高山以上把书读,同学们一起拜弟兄。念完了《诗经》进边界,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
“二更小里来……”
牛老师听了,很是惊讶。
他问我:“宋大省,这些唱儿都是谁教你的?”
我说:“都是俺妈妈教我的。”
牛老师说:“恁妈妈有才分。宋大省唱歌唱地好,以后就让宋大省做文娱委员吧。”
同学们都很佩服我。
“宋大省会唱‘一更小里儿’!”
“宋大省当了文娱委员了!文娱委员的官儿比班长的官儿大!”
牛老师又问:“还有谁会唱歌啊?”
“张益华也会唱歌!”
牛老师就朝讲台下的张益华说:“张益华,你也来唱个。”
张益华从座位里走了出来。她说:“我不会唱。”
牛老师说:“你会唱!你唱!”
张益华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挂着两行眼泪开始唱:
“谁说也不信他,谁说也不信他,只要我今生认定了他,走遍天涯去寻他。风狂也不管它,雨骤也不管它啊。心中真情不凋零,生死离别相牵挂。谁拦也不管他啊,谁挡也不管他啊。流水绝无回头悔,生死相依跟着他,跟着他,跟着他。”
我看着张益华挂着眼泪唱歌,心里有些同情,有些不解,又有些理解。她为什么不想唱歌呢?她为什么不能不唱歌呢?张益华是黑黑的,长得像个男孩子,牛老师应该并不喜欢她,只是听说她会唱歌,就即兴让她唱罢了。我那时候觉得张益华的妈妈非同一般,她把她的女儿打扮得像个男孩子,给她起的名字也像个男孩子。我觉得这个女人有不同常人的想法。然而时至今日,我再一次觉得她的妈妈是多么英明伟大。她把她的女儿打扮得像个男孩子,在她还不会保护自己的时候,她成功地避开了很多咸猪手。
学校里放电影了,场地就在张庄的大街上,我们搬着板凳坐成一排排的,面朝东方看着。电影放的是《闪闪红星》。潘东子在江上坐着竹排,歌声嘹亮地响起来:“小小竹排江中游——”
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大声地唱了起来:“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我看看周围的人,没有人跟我一起唱,只有我一个人在唱。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吭声儿,继续看他们的电影。我也不再吭声儿,继续盯着荧幕看我的电影。
那时候班主任牛老师很喜欢我,天天表扬我,说我是天才。有时候,牛老师捧着我的脑袋,亲亲我的脸蛋儿说:“天才!天才!”我那时候就直直地站在那里,只知道老师在夸奖自己。隐隐约约觉得,一个男老师这样对一个女学生,不好。
我跟艳飞大姐坐在一桌。艳飞大姐的爸爸排行老三,牛老师是艳飞大姐四婶子娘家的四叔,说起来,艳飞大姐跟牛老师还是亲戚,我也应该跟着艳飞大姐叫他四老爷。可是因为艳飞大姐学习有些笨,牛老师并不怎么搭理她。
我跟艳飞大姐一起坐着。
牛老师过来问我:“宋大省,宋兰芝是恁大姐啊?”
我说:“嗯。”
牛老师问我:“你今年几岁啊?”
“九岁。”我说。
“恁大姐几岁啊?”牛老师说。
“十岁。”我说。
牛老师说:“恁大姐今年比你大一岁。十年后,恁大姐比你大几岁啊?”
我说:“大十一岁。”
牛老师哈哈大笑说:“恁大姐长,你不长了啊?”
牛老师教给我们一个对联。
他在黑板上写下两行字: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
牛老师问我们:“这个是一个秀才,写给卖豆芽子的。你们看,怎么读?”
我们看了看,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读。
牛老师念给我们听:“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zhǎng)。”
牛老师又问我们:“一斤棉花沉?还是一斤铁沉啊!”
我们一个个托着腮帮子,苦思冥想。我也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想。
我想了又想,坚定地说:“一斤铁沉!”
牛老师笑着说:“一斤铁沉啊?”
有的同学说:“一斤棉花沉!”
牛老师又笑着说:“一斤棉花沉啊?”
忽听到有的同学说:“一样沉!”
牛老师说:“对!”
我突然就不明白了,怎么会一样沉呢?
牛老师笑着说:“一斤铁,和一斤棉花!一样重,一样沉啊!”
牛老师是个性情中人,他有一回跟我们说:“恁上学的时候,起得早,可别把衣裳穿错了。我有一回到了学校,才看到我穿了俺家属的裤子。我赶紧跑到办公室去换裤子。恁三年级那个安老师看到了,我跟她说,天黑,我穿错裤子了,你不要跟别人说。哪知道等别的老师来了以后,安老师故意大声跟办公室的人说,牛老师穿错裤子了,牛老师把他老婆的裤子给穿来了!办公室里的人哈哈大笑。”牛老师说着也得意地笑,我们也觉得很好笑。
4.宋大秀、小灰、张庄落水
每天早上,到了学校,开始读书,下了早读课,就回家吃饭,吃完饭再去上学。到了中午,回家吃午饭,吃完午饭,再回学校上下午的课,直到晚上放学。
我们是雷打不动地回家吃早饭。但是晌午这一顿,有的人嫌路远,就自己带饭。我带的饭就是一个煎饼。我一般都是从我奶奶家带饭。我奶奶早上炒个红萝卜条子、大白菜什么的,我就用煎饼卷上一点。往咯吱窝里一夹就带走了。要是家里没有炒菜,那就卷上一条咸菜缨子,或是几筷子脆疙瘩丝子。如果还是嘴馋,觉得没有营养,又得到了我爷爷的允许,那就到荤油罐子那里,摸着挖油的勺子,在油罐子里挖上一勺子荤油,抹在煎饼里。一抹浓稠的荤油,白白的,跟蜂蜜似的,再配上老咸菜,味道真是好极了。但是这样的情况是不多的。因为那罐子荤油是留着炒菜吃的。我每天这样抹上一勺,我爷爷哪里能够允许呢。
“不能带荤油了!这样吃哪行!”我爷爷愤然说道。我听了我爷爷的话,下次再也不敢往煎饼里抹荤油了。
那时候,能带个煎饼在学校里吃午饭,中午不用回家,对我来说,就是很满足的事情了。我把带来的煎饼放在桌洞里。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老师走了,该回家的同学也都走光了。就剩下我们几个中午不回家的。大家把自己带的煎饼从桌洞里拿出来,开始抱着煎饼吃午饭。边吃边玩。
我们在学校的午饭时光本来是很平静的。后来,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变得动荡不安,惊心动魄起来。
来的这个人叫宋大秀,家住荆堂东边儿的牧羊沟。按照辈分,我还应该跟她叫姑奶奶。宋大秀之前不在我们班,一直在她姥姥家上学。因为她是她家第二个姑娘,她的父母为了追生儿子,把她送到姥姥家。等她弟弟都七八岁了,才把她接回来上学。
她成绩不错,生性又比较泼辣,胆子也大,班主任牛老师就让她当了班长。她个头偏瘦小,管起人来像模像样,说吼就吼,说叫就叫,再加上她是由班主任牛老师亲自任命的,我们对她更加忌惮了。
宋大秀平时还好,就是到了中午,我们都把自己的煎饼拿出来吃午饭的时候,她跟她弟弟就开始来抢我们手里的煎饼了。哪怕你已经啃了半截了,她们说抢就抢。她和她弟弟中午都不带饭,就靠抢别人的煎饼吃。所以她们追得格外起劲。
她们两个双手扶着课桌,两腿一抬,一跃而起,在教室里窜过来窜过去,像是训练有素的飞贼,很多人的煎饼都被她们抢过。因为她们是姊妹俩,还可以互相配合。宋大秀在后头追,她弟弟就在前头堵。姐姐追不上,弟弟就拿个长长的板凳横在人家前头。人家被长板凳堵住了,他们两个就一拥而上,把人家的煎饼抢去了。她们抢到了就当做自己的吃,被抢的那个也不生气,也不哭,反而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边喘气一边笑。
我也害怕她们抢我的煎饼。我看着她们追来的身影,也绕着教室跑。不知道他们是忌惮我成绩还可以呢,还是看我同样姓宋呢,还是同情我家庭贫困呢,反正,他们对我总是手下留情,从来没有抢过我的煎饼。
宋大秀姐弟俩抢人家煎饼的事,根本没有人告诉老师。因为宋大秀是班长,牛老师也不会凶宋大秀。
班主任牛老师经常在我们写作业的时候,到我们跟前,他有时候会摸摸我的脊梁骨,感慨地说:“你看看,这丫头多瘦啊,肋巴骨一根儿一根儿的。”我们那时候不懂事,还以为他老人家是在关心我们。所以根本不知道羞耻,更不会反抗。我亲眼看见,牛老师也摸过宋大秀的脊梁骨。我想,这是他喜欢的人才有的待遇吧。
有一天,牛老师端着厚厚的一本书走进教室,上课以后,他就给我们读《白蛇传》。
牛老师问我们:“你们谁知道《白蛇传》吗?”
他们都摇头。我说:“我知道《白蛇传》,俺妈妈给我讲过,白素贞。”
“还是宋大省聪明!”牛老师夸赞我说,“我给恁读读这本儿《白蛇传》。”
牛老师捧着《白蛇传》读给我们听。
“传说南宋绍兴年间,有一千年修炼的蛇妖,化作美丽女子叫白素贞。”
估计牛老师自己也看得入了迷。他两眼埋在书页里,埋着头,给我们读着,我们也听地入了迷。
下课了,我们围着牛老师的讲台跑来跑去。牛老师的厚厚的书,就放在井台的桌子上。我们谁都不敢动那本书,只有宋大秀敢,她捧着牛老师的书,学着他的样子读。
我问她:“宋大秀,这些字,你都认得吧?”
她说:“我哪儿认识恁么多字!”
我说:“牛老师全都认识。你说牛老师厉害吧?”
哪知道宋大秀不耐烦地说:“他厉害个屁!他老摸别人脊梁骨!”
我回家跟我妈妈一说。我妈妈就问我:“牛老师摸过你吗?”
我说:“摸过。他摸了我的脊梁骨。”
我妈妈说:“以后他再摸你的话,你就说痒痒,不要让他摸。母子之间无话不谈。你以后有什么事儿都要跟妈说。”这以后我就记住了。这以后,牛老师再也没有摸过我。
牛老师爱让宋大秀领头带我们读书。
宋大秀一起头领读的时候就爱拉长腔:“读——书——”
牛老师不高兴了:“不要拉长腔!宋大省,你来领读!”
我就接着领读:“读书!写字!”
同学们跟着读:“读书!写字!”
是的,我从小就不会拉长腔儿,我从小就很英武。
打雷了,下雨了,轰隆隆的雷声像是谁开着一辆拖拉机从白山经过。青色的白色的云头,像是一匹匹狮子,昂首挺胸地向前移动着。
我很害怕打雷。我妈妈说,打雷是劈那些妖魔鬼怪的。有的妖魔鬼怪也精。龙来劈它了,它就躲到人家家里去,只要躲过了这个时辰,龙就不再劈它了。
说是有一户人家,下雨的时候,他看到自家窗户上,站着一个毛人子。他吓得不敢吭声儿。只听见外头劈雷和闪的,那个龙在天井里急地团团转。龙要来抓毛人子了。那个毛人子就站在这户人家的窗户上,手里拿着人家女人的月经带儿,龙一来,它就把月经带儿朝着龙一甩。龙怕脏东西,不敢靠近,就抓不到它。等雷过去了,那个毛人子才离开。我妈妈说这话儿的时候,我听得出神,又觉得害怕,不自觉地往我家窗户上看。看看有没有毛人子。心里想着毛人子是什么样子的。
我妈妈说,毛人子躲雷的时候,人看见了,不要吭声儿。有一个员外,打雷下雨的时候,坐在客厅里,跟朋友拉呱。一个响雷“咔嚓”劈下来,一个毛人子扑进来,躲到员外腿边的桌子底下。它是借员外的福气来护佑它呢。员外看见了,也不管它,就当没看见,还是跟平常一样,跟朋友说话。毛人子躲在员外桌子底下,龙进不来,伤不了它,过了时辰,雷声过去了。那毛人子也就离开了,并没有伤人。
妈妈说,雷公会惩罚做坏事的人。有一个小男孩,他很调皮,净干坏事。他爹在地里干活儿,他娘把糊豆放在罐子里,让他提着去给他爹送饭。一路上,他边走,边吹着口哨,用手里的小鞭子抽着路边的荞麦。他一路走,一路抽。半路上,他想放屁了,就打开装着糊豆的小罐子,褪下裤子,朝着罐子里放了一个屁。
等他到了地里,他爹干活又累又饿,就把那罐子糊豆一口气都给喝了。小男孩继续抽着荞麦回家,半路上,霹雷和闪的,把这个小男孩给劈死了。他娘心疼儿子,放声痛哭。
他爹回来掀开他背上的小褂儿一看,跟他娘说:“你不要哭了。老天劈死他是应该的。他净干坏事。你看看他的后脊梁骨上写的什么。”他的娘上前一看,原来那个小男孩脊梁骨上是雷公写下的字:“鞭抽荞麦一百亩,屁打糊豆一罐子。”
那时候,我觉得大人拉的呱儿都是合情合理的。现在想想,这个故事也太狠了点儿。一个孩子朝他爹的糊豆罐子里放了个屁,在很多家庭还是被允许的,顶多拿来教训一下,小孩子嘛,只当是个笑话。哪里就得给劈死呢。所以这很多的故事,都是大人编了来吓唬小孩的。
这个故事,奶奶也知道,奶奶还给我讲过另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妇女,不孝敬瞎眼的婆婆,整天虐待婆婆,给婆婆吃沾了鸡屎的馒头。这一天,天上打雷,雷公电母要劈死她。雷声轰鸣,围着她直转。她害怕极了,急中生智,背上婆婆,在院子里念叨:“天上下雨地上满,俺背着婆婆凉凉汗。”雷公电母见她背着年迈的婆婆,投鼠忌器,不好劈死她,她竟然躲过了一劫。这以后,这个儿媳妇痛改前非,开始孝敬公婆。
你看,这个故事,也是婆婆拿来训诫媳妇,为自己服务的。
我听了奶奶的故事,很害怕自己干了什么缺德的事,会受到雷公的惩罚,每次打雷,我都赶紧躲到屋里去。奶奶倒是不害怕,有时候光打雷不下雨,她就搬个板凳在天井里凉快,让我也出来凉快。我还是害怕,就把板凳搬到奶奶身边,紧挨着奶奶坐。这样雷公看在奶奶的份儿上,就不会用雷劈我了。
雨水滑过屋檐上的麦草“哗哗”往下淌,在门槛前激起一道深深的水溜子。水滴石穿。爷爷屋门前的那块石板真的被雨水给滴地坑坑洼洼的了。水溜子上,漂起了一串快乐的小铃铛。那铃铛其实是雨水激起的水泡,可是,它怎么那么漂亮。它全身都是透明的。下头有鼓鼓的底座儿,上头有鼓鼓的盖儿,那盖儿的中间还有一圈腰带。
下雨了,没来得及进窝的芦花鸡,顶着淋湿的羽毛,在天井里走来走去。爷爷披着蓑衣,戴上席甲子,也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他先检查一下鸡窝门,再给柴禾垛盖上雨纸,给雨纸四个角儿坠上砖头瓦块。爷爷的蓑衣,是他搜集了蓑衣草自己编的。这种蓑衣草长在河滩水边,开着细密的小花,纤纤独立,亭亭净植,绿油油,光灿灿。爷爷割下来带回家,晒干了,变地红黄了,就开始编蓑衣。先拧一道儿粗绳儿当脖子领儿,以此为纲领,拿一根根蓑衣草铺展开去,就成了一领光鲜夺目的蓑衣。披在身上,沉甸甸的,里头光滑温暖,外头锋芒毕露。
家东,我放学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上,全庄上的雨水仿佛都汇聚到了这里,形成一条没到膝盖的小河,带着冲刷来的死鸡烂猫和黄泥,“哗啦啦”顺流东下。
家东石薄连上的麦子被堆起来,用塑料纸盖上,因为雨太大,无处躲避,我爸爸也钻进了塑料纸里。
风雨过后,我爸爸从家东麦堆上的塑料纸里钻出来。人家各自从家里走出来,说说这次的雨水情况。
“这场雨下得可不小!”
“南大地里的玉蜀黍,被大雨扑倒了。河沿上的一棵柳树,被扭着脖子就给劈了,露出的茬崭新!”
“今年雨水充足,老天打了帮架了!”
大雨过后,很多人拿着小铲子出来。他们围着庄,找有树的地方,挖知了鬼。看到一个有细密的新土的若有若无的小洞,斜着一铲子下去,一个大洞就露出来了。用一根手指头往下探探,就碰到躲躲闪闪的知了龟的□□了。拿铲子再往深处一挖,连知了带泥就一起上来了。
我喜欢挖知了龟,不只是雨后,夏天,只要是有蝉的季节,都可以。我常常带着一把小铲子去挖知了龟。我去庄东头的板栗行挖,去板栗行更东面的杨树林挖。寻寻觅觅,一晃就是好些时候。
回家以后,把小知了龟一个个的洗干净放在碗里,倒扣在磨台上。第二天,有的知了龟已经蜕变为新鲜的蝉了,它的身体还很嫩,浑身是黄绿色,软绵绵的,连翅膀也是黄绿色、软绵绵的,它还没来得及展翅飞翔,就被人往热油锅里一倒,不一会儿,一盘子油拉拉、外酥里糯的知了龟就上桌了。
打雷了。我去上学的时候,才听说我的同班同学,娄庄的小灰,他的哥哥被雷劈死了。小灰个子还可以,不是太好看,成绩也不太好。听说他哥哥长得很俊,又懂事听话,打雷的时候,他正从河边回家,怀里抱着个收音机。听说劈在了背上,还刻了字,被人用席子盖着。人家说,他今世是个好孩子,可是前世干了坏事了。可怜一个多俊的小青年就这样没有了。他的未婚妻有情义,还来看他哭他。
小灰好些天没来上学。他的课桌一直空着。
有一天,我们上学路上,迎头走来了小灰,他高高瘦瘦的,在前头昂着头走着,后头跟着他的快要疯了的娘。小灰以前很是调皮,可是在他哥哥死去以后,他在那几天里肯定是很快地长大了。长大了的表现就是不爱说话。是的,小灰在他娘前头走着,闭着嘴,不说话,看见了我们也不说话。她娘疼大儿疼疯了,每天去大儿坟上看她的儿,家人不放心,就让她二儿子跟着。小灰打那以后就不上学了。小灰其实并不灰,他那时候因为成绩不太好,贪玩,不爱学习,我们才觉得他灰。他其实是好看的,他有着白白的,瘦长的脸儿,个子高高的,穿着蓝白的衣裳。他哥哥长得很俊,所以他长得也不会赖。只是以前,我们只觉得他成绩不好,又调皮,就连他的长相也一并觉得讨厌了。
可是我们这些孩子还是会去张庄后头那条小河里去洗澡。那是夏天,庄后头的几户人家的篱笆上挂着开水锅里煮过的豆角,晾在阳光下,拿起来一串吃一口,有一股子阳光的味道。
庄后头的地里种着西瓜,也没有人看管。地里匍匐着一个个圆头圆脑的西瓜,翠衣,黑纹路,在夏天的阳光下格外喜人。有好几个西瓜被人敲开了,露出鲜红的西瓜瓤,诱惑着我们这些一二年级的孩子们。我忍不住上前抱住一个,扯住西瓜秧扭下来,那个西瓜真的就属于我了。
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喊叫,没有人追赶,真好。
我们洗澡的小河河面很宽敞。我们说是去洗澡,其实是去玩水。有的在河边玩,有的胆子大的去河中央水流湍急的地方去玩。她们说,像我们这些不会游泳的,水性不好的,只能在河边玩。往河里头走,是堰水窝子,会掉进去。
我一开始谨遵教诲,不敢往里去。慢慢地试探着,发现往里走也没有她们说的那么深,我就试探着继续往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脚下一打滑,我踩不到水底了,在水里晃荡了起来。我落水了。我试着自己扒拉着游出去,没有用,我根本不会水。
此时,我惊慌失措。我举起右手在水里跳起来呼救,希望有人能看到我,能来救我。可是没有。我在水里惊呼雀跃。肚子里进了一口一口的水。水扑打着我的脸,我出不去,喘不过气,慌乱地在水里扑打着。那时候如果再没有人来,我这条小命可能就搁在这里了。
其实,落水的感觉并不那么难过。因为你在惊慌失措中慢慢地被水淹没,水浸泡着你的脸,进入了你的嘴巴鼻子和耳朵,你胡乱地挣扎求救都是枉然,慢慢地你会耗尽体力,昏头昏脑地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是谁,大概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她走到了我旁边,伸手拉了我一把:“来,到这边来。”她轻轻地说,轻轻地拉着我。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一个转身就到了安全地带,我离开了那个漩涡,我脱险了。脱险以后的我,并不清醒,我来不及看看她是谁,来不及跟她说一声“谢谢”,就开始朝地上大口大口地吐水,同时,我把耳朵倒向一边,极力地往外控出耳朵里头的水。等我处理完了脑袋里耳朵里嘴巴里的水,我身边的人都一个个地走了。我也昏头昏脑地惊魂未定地走了。
我的恩人呢?她在哪?她是谁?她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我这辈子都不知道了。我那时才七八岁。
爸爸妈妈让我们晚上自己睡觉。他们两个要趁着半夜去河沿抓螃蟹。我害怕我们自己睡觉,我也不知道我爸妈为什么要趁着夜里去河沿抓螃蟹,是因为夜里的螃蟹好抓呢,还是因为白天去的话,人家包了河沿的不让抓呢。我就胆战心惊地跟我弟弟妹妹一起睡觉。
快到半夜的时候,我爸妈才回家,洋铁桶里装了很多小螃蟹。
第二天,我妈妈把它们炒了,装在大碗里,一个个五分钱硬币大小的橙红色的小螃蟹,很是可爱,但是壳多肉少,并不美味。我不怎么爱吃。妈妈把那些小螃蟹卷在煎饼里头吃。她像是举着一把盒子枪似的,举着她烙的厚厚的大煎饼,她连煎饼一起咬一口,咯吱咯吱的。我妈妈烙的煎饼一点儿都不好吃,我一点儿都不爱吃,只有她自己爱吃。那粗糙的煎饼,也只有她,才能吃起来香香的。
5. 马蹄表、长果饼
冬天,庄里为了安全,组织了各家的壮劳力,当做民兵,半夜里绕着庄值班。轮到我爸爸值班了,我妈妈跟我爸爸说:“你带上个家伙什儿吧?”
我爸爸说:“不要带,哪有什么事儿。带着麻烦。”
我妈妈说:“你还是带上吧。别遇上小贼儿。你要是嫌麻烦的话,就把咱大锅底下的铁铲子带上。防身。”
我爸爸听了我妈妈的话,就把我家的烧锅的铁铲子带上。
我早上去上学,基本上靠妈妈叫我。我自己经常一大早就睡不着了,早五更就起来,背上书包,去等跟我一起上学的同伴。可是天色还早,月在中天,整个村子静悄悄。家家户户插着大门栓。我就背着书包到爷爷家大门前去等。
一个大早上,不知道是几点,我挎着书包站在爷爷家门前,我爷爷还没有开门。我爸爸值夜班转悠过来了,他拿着我家烧锅的铁铲子,看到了我,就问我怎么起得那么早。然后他又去村里转悠去了。
那是一个冬天,月光照着庄里白茫茫的。寂静的夜里,有我爸爸在,我觉得很安全。等我爷爷开了门,我走到屋里以后,爷爷觉得天太冷,就抱来一大捆麦瓤,或是玉米棒子,给我烤火。我烤得暖烘烘的再去上学。
有时候,天黑黑的,我们一群上学的小孩就一批批地,成双结对地朝学校进发了。路上又黑又冷,有的胆子大的小男孩随身带了一盒洋火,走到半道上,扯了人家麦瓤垛上的麦瓤来烤火。到学校以后,学校看门兼出大粪的老大爷还没起,我们就在大门外等。学校的围墙高高的,带尖头的铁大门也是高高的。等半天,耳朵有点聋的老大爷才来给我们开门。
我家一开始没有任何钟表,只有爸爸手腕上的一个银色的手表。我上学老是害怕迟到。有一次下午不上课,我在家里睡觉,醒来正是傍晚,天色朦胧。我以为是早上,背起书包就朝大门走去,要去上学。我妈妈告诉我是晚上,我还是不相信。我妈妈提醒我说:“你看,咱家正准备吃晚饭呢。真的不是清起。”我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我爸爸看我上学老是怕迟到,就给我买了一个小小的、金黄色的马蹄表,放在我家屋里间,订上闹钟,我就不怕早上迟到了。
那些日子,庄里很多人家都开始架电了。我家穷,没有架电。庄西头儿吕二大爷家的小娟姐去我家找我玩的时候,笑着问我爸爸说:“大叔,恁家架电了吗?俺家架电了。”
我爸爸耷拉着眼皮说:“没有。”
小娟笑着说:“要架电啊,有了电,多方便。以后的生活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我爷爷奶奶家早就架上了电。我奶奶跟我说,不要去碰插头,会被电着。我不知道被电是什么样的感觉。一天晚上,我跟着我奶奶在家,我奶奶拉开了电灯。我看着我奶奶家条几上的插排,就想试试,把手插进插孔里到底是什么感觉。等我奶奶去门口儿的空儿,我瞅着她没看见,快步走到条几前,对着插排,把我的食指向着插孔插去。“呲”的一下,我的手指麻了一下。我赶紧把手指抽回来。悄悄走到屋门口儿。我奶奶只顾着跟人说话,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啥。
我爸爸晚上回家有空就辅导我。有时候,早上去上学,我爸爸用开水冲一个鸡蛋,再倒上白糖和浓浓的香油,我吃地暖暖和和的再去上学。我爸爸觉得他那样很疼我,可是,我觉得那香油太浓,那掺了白糖的鸡蛋太甜。
在我爸爸的辅导下,我慢慢地会写字了,成绩也不错,课堂上表现也机灵。
“俺老师今天又表扬我啦!”我回家告诉爸爸妈妈。
“恁老师又表扬你了?让恁爸爸奖励两块饼干!”我妈妈笑着说。我爸爸也笑着去拿饼干。饼干放在一个小箢子里头,一根绳子吊在梁头上。每次爸爸伸手拿饼干的时候,我都特别期待。那种饼干,干吃香脆,泡着吃也是又香又甜。
爸爸抽出来两块饼干给我,再抽出来两块给我弟弟和妹妹。那种钙奶饼干,散发着它的红黄相间的包装纸的味道,真好吃。
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我妈妈让我爸爸从北山里买了长果饼,切成小块给我们吃。那时候我们给花生不叫花生,叫长果。
有一次,我跟吕二家大爷家的小娟姐一块儿,坐在人家墙根下头的水泥地上玩儿。
我跟她说:“大姐,你搁这儿等着。我回家去拿长果饼给你吃。俺爸爸从北山里买了长果饼。”
小娟姐说:“行!”
我说:“我把我的小刀儿搁在这儿,你给我看着。”
小娟姐说:“行!”
我说:“你可得给我看好,你不会给我看没了吧?”
小娟说:“不会!你放心!”
我说:“那我回家了。我过会儿就回来。”
我回到家,跟我爸爸说:“爸爸,我想吃长果饼。”
我爸爸去东屋里间把长果饼拿出来。长果饼像喂猪的豆饼一样,圆圆的、厚厚的,比豆饼还要干,比豆饼还要硬。
爸爸把长果饼放在桌子上,用菜刀狠狠地切下去,一小块一小块的长果饼,连同香香的碎渣渣,就掉落在桌子上了。我把那些碎渣渣都拈起来,放进嘴里。把大块的长果饼装在挎包里。
“我出去玩儿了。”我跟我爸爸妈妈说。
“长果饼别给人吃!人家都有!就咱家穷!”我妈妈说。
“哦!”我嘴里答应着。
我挎包里装着长果饼回到了我跟小娟姐先前玩的地方。小娟姐还是坐在原地等我。
“呐!大姐,给你长果饼吃!”我说。
小娟姐笑着把长果饼接过去了。
“我的那把小刀儿呢?大姐?”我问她。
“不知道哦,我没看到哦!”小娟说。
“我不是让你给我看着的吗?”我焦急地在地上看着说。
“我看着看着就没有呢。不知道弄哪儿去了呢!谁知道被谁给偷走了。”小娟说。
我朝那块水泥地上望了又望,没有我的那把小刀,只有小娟大姐。
“你没给我拿去吧,大姐?”我问她。
“我没拿!肯定是旁的小孩儿给偷走了!”小娟说。
“哦。那咱坐着玩儿吧,大姐。”
6. 银孩子、皮帽子、小靴子
过了一段时间,我爸爸不能经常辅导我的学习了,他跟朱可叔叔一块儿走街串巷收酒瓶子来卖。我的学习只能靠我自己。
海良那阵子跟我爸爸处地很好,他时常和朱可叔叔一块儿去我家跟我爸爸妈妈说话拉呱,他们一直拉呱,一直到天黑。我还是个小孩子,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我还是把海良当做我爸爸妈妈的好兄弟,还是跟他叫三叔。
“过去那些大财主,都是把银子装到坛子里。一坛子一坛子的埋到地底下。”朱可说。
“人,该到你发财,走时运。你搁当天井里都能挖到金银财宝。该到你破财,没命担了,你埋到地里的那些一罐子一罐子的金银财宝,自己就长腿儿跑了。去找有命担它的人了。”我妈妈说。
“是的。要是该到你破财,你埋到地里的那些银子,等你再去挖的时候都能变成水儿。”朱可说。
“那咱这些穷人,也无怪咱穷,咱是没命担。”我爸爸说。
“恁家天井里是有财气的,大哥!”海良跟我爸爸说,“恁家还没盖这个屋的时候,一天晚上,天刚上黑影儿,我就看到一坛子白白的东西,挪着步儿,从恁家墙西头儿,挪到了你家墙东头儿。”
海良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让我们全家感到鼓舞。
“是的,是有银孩子的,有人看到过。煞白!在地上挪着走!”我妈妈说。
我听了这话,心里更加害怕了。我想象着银孩子的模样,他肯定是白白胖胖,矮墩墩,发着银色的光芒,然而他又是个小孩子,所以他走地很慢,他慢吞吞地,挪着步儿。我这一想,心里更加害怕了。
我听地入迷,同时感到害怕,我不敢出去拉屎了。
我跟我妈妈说:“我想去拉屎。”意思是希望我妈妈陪着我去。
我妈妈就说:“你自己去当天井来拉吧!让恁三叔给你看着点儿,就在外头拉吧,回让恁爸爸锄了!”
海良就从屋里走出来看着我拉屎。当时是晚上,天井里上了黑影儿,也不太能看清对面的人。我虽然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但我已经知道尴尬了。但是毕竟是小孩子,我妈妈让海良给我作伴儿,我也没有办法,我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在海良对面拉了屎。等我拉完屎,我妈妈又说:“让恁三叔给你擦擦腚。”
“我自己擦。”我说。我在天井里捡了个小石头,擦了擦腚,又回屋里去了。
那时候,我们擦腚都是用小石头,实在不行,土坷垃也行。烟纸都是很少的。嗐!穷人都是怎么过的。
“咱庄上来了一批扶贫的衣裳,庄亲事邻,谁家来大人小孩儿缺衣裳的,都来大队部领衣裳了!”战海大叔在大喇叭里喊着。
我跟着我妈妈抱回来好几件冬天的衣裳。
我指着一件绛红色的棉袄,跟我妈妈说:“这件棉袄我上学穿!”
我妈妈说:“这件衣裳是包里儿的,还是好衣裳来。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我怎么看到这里子上有血的,别是什么死人的衣裳吧。”
我把那件棉袄从我妈妈手里抢过来,说:“我不管,我就穿它。”
我小时候也有过一顶很漂亮的帽子,那是我二叔买给我的一顶红红的棉帽,圆圆的帽围子,平平的帽顶子,倒过来像个小篮子,我又可以戴,又可以提着玩儿。整个帽子像个红彤彤的柿子,可爱极了,温暖极了,那是我记忆中最可心的一顶帽子。可是长大一点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买过新帽子了。
冬天去上学,我妈妈非让我戴上一顶皮帽子,那顶棕褐色的皮帽子不知道是谁给的,黑黑亮亮的皮面儿,黄黄的绒里,还有两个帽耳朵。我一个小女孩,戴上皮帽子,实在不好看。而且,不知怎的,我戴上那顶皮帽子以后,头皮就开始痒痒。
我戴着皮帽子上学,迟到了。教室里的人早就坐满了,牛老师的小女儿正看着他们写字呢。感情她是来替父出征的。
“迟到的站着,靠墙站成一排!”我就老老实实地站着。
“你叫什么名儿,怎么迟到的?”她问我。
“我叫宋大省!”我说。
她好像从她父亲的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就对我说:“宋大省坐下吧,其他人站着。”
“来!吃馒头。”她对她身旁的小女孩儿说。那个很小的小女孩儿还没有上学,那应该是她的小侄女或是小外甥。她往那小女孩嘴里塞了一口馒头,又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口。
“来!恁都好好写字。”她对我们说。
她站在我的身边,俯身看着我写字。
她问我:“宋大省,你丑吗?”
我笑笑,不说话。
她就拿过我的铅笔,在我的作业本上写下几个大字:宋大省,丑。
那字大大的,在我眼里很是大气、好看。同时又让我觉得她的话里似乎有几分真,也有几分假。她说我丑?我还不至于那么丑吧?但是那天我戴着皮帽子,我又确实很丑吧。
她说我丑是因为我戴着皮帽子吗?我更加不愿意戴皮帽子了。
人家给我奶奶一顶用白色和绛紫色毛线织的六角花帽,上面有一根直竖着的小尾巴。整体造型有点像唐僧的帽子。我就戴着这顶花帽上学。但是这顶毛线织的花帽又薄又透风,我经常冻地鼻涕哈拉的。我妈妈每次在我上学的时候就喊着:“皮帽子!皮帽子!”但我就是不肯戴。
有一次,我戴着我的那顶花帽从教室里出来玩,被几个四五年级的大女孩看到了。那几个大女孩年级比我高,年纪比我大,她们几个好像是大泉的。我一看她们,就知道她们成绩不好,性格又特别泼辣。
一个大女孩儿指着我的帽子说:“你看她的帽子,上头还竖着一个小嘎嘎呢!”
我从来没想到我这顶像唐僧的帽子居然受到了这种羞辱。但我那时候太小,没有胆子跟那几个比我大的女孩争吵。我悄悄回到教室,自己回味着她对我的羞辱,和我的花帽存在的问题。人生不经意间就会遭受一些不如意,让你受了委屈,还说不清道不明。我实在搞不懂,到底是她心地有问题,还是我的花帽有问题,还是二者都有问题。
经过这一次打击,我更不愿意戴帽子了。我被冻地淌鼻涕,我妈妈就天天骂我:“活该!不多一点儿!不戴皮帽子!皮帽子不戴!”
那时候,我很馋,老是偷吃我家的咸菜。咸菜吃多了容易咳嗽。又加上是冬天,不知道是因为天寒还是因为偷吃了咸菜,我咳嗽起来更加厉害。
早上,我睡在被窝里还没起。我听到我妈妈在窗户棱子外头跟我爸爸说:“大省不是气管炎吧,吞咽子里吼吼儿的,跟小鸡儿似的。大省不听话,让她戴皮帽子,就是不戴。她还光偷吃咸菜。”我睡在被窝里不吭声儿,我从我妈妈的话里听出来,她还是很关心我的。
从我爷爷家,去南家前,一路都是青石磊成的院墙,有的人家墙外种了瓜蒌,黄橙橙的,懒散地坠在枯萎的秧上,我喜欢这种黄橙橙的颜色,我喜欢这种黄橙橙的感觉,这是老家的颜色,这是老家的感觉。
南家前是二爷爷一家。这个二爷爷跟我爷爷是一个老奶奶的。二爷爷、二奶奶年纪大了,不用干农活,都穿得很整洁。二爷爷是一身深蓝色的棉袄,带着黑黑的火车头帽子,他大概是因为爱抽烟吧,经常咳嗽,声音小小的,有点像女人的声音。二奶奶穿着蓝色的带大襟的褂子,长长白白的大脸,左边眉头上有一颗花生米那么大的黑痣。
二爷爷、二奶奶跟二叔、二婶子住在一块儿。二叔两个孩子,大女儿叫兰兰,小儿子叫开放。兰兰像妈妈,眼睛大大的,黑黑的,两个腮帮子红红的。开放单眼皮,样子像他奶奶,也像他爸爸。
二奶奶家墙西,隔着那条种瓜蒌的南北小路,是金山大爷爷、大奶奶家,他们是艳飞大姐的爷爷奶奶家。这个大爷爷跟我爷爷是一个奶奶的。大爷爷天天拄着拐杖,走路歪歪倒倒,嘴角流着口水,不怎么会说话了。我见面喊他一声“大爷爷”,他就“啊!啊!”地回我。他身上有一股子酸酸的不好闻的味道,大奶奶也不怎么待见他。听说年轻的时候,大爷爷是武装部的,看不上大奶奶。大奶奶生了五个儿子,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小脚,黧黑的小脸常常微微地不自觉地轻轻摇动着。大奶奶也不怎么说话,只默默地带着她闺女的孩子。
大奶奶喂了几只鹅。她把鹅蛋煮了喂小孩。她喂小孩的时候,用筷子把鹅蛋戳一个小洞,一点点地把蛋白蛋黄掏出来,喂她跟前的小孩儿。直到整个鹅蛋被掏空,一个蛋壳子轻轻松松地在桌子上立着。我没吃过鹅蛋。第一次见人吃鹅蛋,就是从大奶奶那里看来的。
那个冬天,金山大爷爷去世了。他是自己栽倒在了炉子上,身边没有人。当时下了“薄屎”大雪,大雪边下边化,地上全是泥水、雪水。我放学回来,没有雨靴,我爸爸就去接我,一路背着我回家。
我爸爸背着我走在奔板栗行的那条沙土小路上。给艳飞大姐看到了。
“俺大叔来接俺大妹妹放学的!”艳飞大姐说。她穿着小雨靴,走在小路另一边,靠北的那边。
“艳飞爷爷死了。”我爸爸看了看艳飞大姐说。
“啊?俺爷爷死了?”艳飞大姐说,“那我明天不要去上学了!哈哈哈哈!”
“你家去,到恁大奶奶家吃饭。我去给你买双雨靴。”我爸爸跟我说。
我跟着爸爸妈妈去大奶奶家里吃饭,艳飞大姐也在那里。她穿着平时穿的红色的小棉袄,头上戴着逝者的孙女戴的孝帽子。那孝帽子是一圈白色的孝布围在她的帽子上,让艳飞大姐看起来更加有趣可爱。艳飞大姐并没有什么悲伤,她兴致勃勃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窜来窜去。
“咱大爷怎么这个时候死的,下着薄屎大雪!亲房近街的磕头跪炉子的,可受罪喽!都弄地泥木陷狗儿的。”我妈妈说。
“人都是有数儿的。他生人的时候什么天,结婚的时候还是什么天。到他临死的时候,还是什么天。”我爸爸说。
第二天,我穿着我爸爸给我买的粉色的小雨靴去上学。小雨靴的靴子筒上,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蓝黑色的小马。
“恁爸爸跑到张庄供销社给你双的。”我妈妈说。
“我穿着正好!”我说。
“你不给她买大一点儿的的?小孩儿的脚长得快。长大了就穿不上了。”我妈妈对我爸爸说。
“大了走路不跟脚儿。”我爸爸说。
“她要是脚长大了穿不上呢?”我妈妈说。
“长大了再买哎!”我爸爸说。
这双雨靴让我风光了好一阵子,那是我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新鞋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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