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放寒假的时候,我得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放学回家的时候,艳飞大姐恳求我说:“好妹妹,你得了奖状,我没得。你回家的时候,别把奖状拿在手里给人家看到,你把奖状塞到书包里行吧?”我说:“行!”
放学的时候,我真的就把奖状塞到书包里。我跟艳飞大姐一起走到北荆堂的碾跟前的时候,一群老嫲嫲坐在那里拉呱儿。我看出来是千里他姥娘,也就是文利大娘的娘,茂可奶奶,还有阔儿他娘。
我就一个个跟她们说话:“大奶奶!大奶奶!大娘!”
“哎!你看大省儿嘴多甜!都是她妈妈教的。放寒假了?得奖状了吗?”千里他姥娘说。
“得了!”我亮亮地说。艳飞大姐低着头,不吭声儿。艳飞大姐家到了,她进去了。我赶紧从书包里把我的奖状拿出来,卷成筒儿拿在手上。
我爸爸看到了我的奖状,他很开心。他亲自用毛笔在奖状两边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把那张奖状贴在我家饭桌子右上角的北墙上。贴在杨宗保穆桂英上方。那是我人生里第一张奖状。
过年了,荆堂东边儿郑村的大喇叭里响起了《郭丁香》。郭丁香和妹妹清明出游,姐姐穿着红裙子,丁香穿着绿裙子。财主张万仓看上了郭丁香,千方百计求娶回家。婚后四年,郭丁香未曾生育。张万仓变了心,又勾搭上了李海棠,成日在外浪荡。丁香在家里勤劳纺织,张万仓却急着一直休书休了丁香,另娶海棠。
郭丁香悲悲切切地唱着。
“丁香偏房犯愁肠,又听俺丈夫唤丁香。
昨天丈夫要休我,多亏俺婶子大娘把情来讲。
今天丈夫又把我来唤,时时刻刻我这里要提防。
我这里上前施一礼,他不言不语也不搭腔。
走上前来施二礼,他哼了一声面朝西方。
一见丈夫心生气,双膝扎跪在大客堂。
我一见休书我的心如刀扎。
张郎夫你稳坐大客堂,你听我表表当年夫妻情肠。
俺本是黑凤楼前的郭家女,你本是凤凰庄上的张大郎。
那时间你放学打俺的门前过,偶遇俺姐妹二人去采桑。
穿红的本是俺大姐,穿绿的本是我郭丁香。
你看俺丁香长得俊,回到家中欧你爹和娘。
郭丁香嫁给你张大郎。
你八月十五下的彩礼,我入洞房那天是九重阳。
进房来先叫姐姐后叫俺妹,一会儿改口喊我姑娘。
那时咱相亲又相爱,一小会儿也不离我身旁。
我只说咱夫妻能到老啊张郎,哪知你半路起下狠心肠!夫啊。”
丁香被张万仓一纸休书遗弃,孤身一人走在路上,不知去往何方,恰遇善良的范三三,丁香被其搭救回家。三三老实善良,与老母亲同住,因为家境贫寒,尚未婚配。不久后,丁香与三三结为夫妻,生下一儿一女。
张万仓后来败光家业,乞讨为生。这一天他乞讨来到丁香门儿上。丁香认出了他。在为他盛汤的时候,丁香摘下自己的戒指放在汤里,端给张万仓。张万仓低头喝汤时,认出是丁香的戒指,大为吃惊:“丁香,我妻!丁香!我妻!”待他抬头看到丁香,羞愧难当,一头撞死在丁香家的灶台上。从此天上人间,有了一个灶老爷张万仓。
大年二十三这天,是远人归家,家人辞灶的日子。晚上,点上灯,爸爸找来两根秫秸,扒掉皮,只剩下软软的内瓤儿。他用这内瓤儿为身,用秫秸的硬皮为蹄子、为尾巴、为犄角,做了一匹可爱的小马。再做一个小人儿,骑在那匹大马上,那小人儿就是张万仓了,张万仓就是灶老爷。
“灶老爷骑着他的小马上天去了!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我爸爸说。
妈妈说:“刷锅的时候,不能敲打锅沿儿,锅沿儿是灶老爷的脖子。”
话说有一个书生,在他上学的路上,每逢要过河,总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来背他过河。他就问那白胡子老头:“你怎么天天来背我过河啊?”白胡子老头跟他说:“因为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界,天生一副主贵的皮囊,以后要中头名状元,玉皇派我来背你过河的。”
书生回到家,把这事儿跟他的母亲说了。
他的母亲听了以后非常高兴,就在刷碗的时候,敲打着锅沿儿说:“俺儿子是文曲星,等俺儿子中了状元,俺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把得罪俺的全都杀光!”
灶老爷被她敲打地受不了,就去玉皇那里告状:“这个书生不能让他中状元,他娘天天敲我的脖子,把我的脖子敲地青一块、紫一块。他娘还说,等他中了状元,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把得罪她的人全都杀光。”
玉皇一听,说:“这还了得!是不能让他中状元!派小鬼小派去,给他换上一副贱骨头!”
这一天,书生又到了河边,背他过河的小老头来了,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回背你过河了。我以后不能背你过河了!恁娘刷锅的时候敲打灶老爷,灶老爷到玉皇那里告状了。今天夜里,玉皇就派小鬼小派,来把你的主贵的骨头抽掉,给你换一身贱骨头。”
书生一听要扒皮、抽筋,难过地哭了。小老头叹了一口气说:“看在我每天背你过河的份儿上,我对你说一个办法:小鬼、小派来扒皮、抽筋的时候,你再疼也咬紧牙关,不要松口儿。那样,你还能保存一口好牙,虽说中不了状元,也能吃一辈子好东西。”
书生听了小老头的话,等深更半夜,小鬼、小派来到,来换掉他的主贵的骨头了。他浑身疼痛难忍。但是他记着小老头的话,咬紧牙关,保存了一口好牙。这以后,他当了一个教书的先生,还能吃一辈子好东西。
妈妈跟我说:“这就是说,为人要敬天敬神,当爹娘的也要给儿女积德。别说聒天的话,别做聒天的事儿。人行好事、莫问前程。”
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贴一张灶老爷的画像。灶老爷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灶奶奶,一个是郭丁香,一个是李海棠。两个灶奶奶,我看着一模一样。我爷爷指着右边的那个灶奶奶说:“右边这个是郭丁香,她是正宫。左边那个是李海棠。”
我爸爸给我家和我爷爷家写了对联,还用剩下的小红纸条儿,写了很多“酉”字。我把它们一个个贴在囤上,缸上,桌子腿儿上,板凳上。
爷爷说:“贴‘酉’字,是怕这些东西,年岁久了,成了精。”我于是畏惧了起来。琢磨着那些没贴“酉”字的扫把上,有没有精魂。
爷爷从他放零碎东西的四角的升里,拿出一个锤子,在黄纸上一锤锤地敲下去,黄纸上一个个铜钱印子鼓起来。这些满载着银钱的黄纸就可以拿到祖坟上烧了给祖宗了。
年三十的时候,我们家的春联贴起来了。我爷爷家贴的是“人寿年丰”“人财两旺”。我家大门上的春联是**的诗词:“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横批是我爸爸自己出的:“宁折不弯。”
过年的时候,我妈妈难得有空儿给我扎个辫子,她边扎辫子边唱着歌儿:“人家有钱买花戴,我爹无钱不能买。买上二尺红头绳儿,给我的喜儿扎起来!扎呀扎起来!”
我知道她唱的是杨白劳给他的闺女扎辫子的歌儿。我自己也会唱,那首歌儿我妈妈早就教会了我:“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大婶那个给俺,包饺子的面,我盼我的爹爹,回家过年!我盼爹爹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欢欢喜喜过个年!”
这几段歌儿是属于我的。
还有一段歌儿,是喜儿跟大春哥结婚的时候唱的,那是属于妈妈跟爸爸的: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冰天哪个雪地哎两只鸟。鸟飞那个千里情谊深长,双双那个落在树枝上。鸟成对来树成行,半间草屋做新房,半间草屋做新房!”
一大早,我爸爸砍下几棵竹子,让我扛着,给亲戚朋友家送去。我一根根地扛着那些竹子,给文利大爷家送去,给我爷爷家送去。青青的竹子插在天井里的石磨眼里,磨眼里再插上几枝松枝,给家家户户增添了很多青绿。
新年过后,爸爸请跟他一起贩酒瓶子的朱可大叔吃饭。那天,我爸妈馏了一锅大馒头。那些馒头有的炸了口儿,露出甜甜粉粉的绿豆。
“吃吧!兄弟!你捡大的拿!”我爸爸招呼朱可大叔说。
“行!大哥!恁怎么馏恁么些馒头的,够吃的就行了。”朱可大叔跟我爸爸客气说。朱可大叔跟我爸爸一样,都是个老实人。他只看到那些大馒头,他不知道那些大馒头一点都不新鲜了,都有一股子陈味儿。
“都是搁南乡的时候,小鲁村的人给的。恁大嫂子都给晒地焦干焦干的,装到袋子里,想吃了就拿出来馏馏。”
“俺家还有可多饺子了!有荤有素,各种各样的包法,各种各样的味道。”我妈妈笑着说。
“那恁不给俺大叔吃饺子的?”我问我妈妈。
“时间长了,馅子变味儿了。”我妈妈说。
“我喜吃。变味儿了才好吃呢。”我说。
“饺子留着咱自己吃。不能拿变味儿的东西来照应恁大叔哎。”我妈妈说。
我家正堂屋的房梁上,有一个很大的燕子窝。春天里,黑黝黝的燕子伸长了翅膀飞来飞去。那么大的一个窝,那么多的一堆泥。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筑的窝,谁也不知道它是在哪里衔的泥。反正,当我看到它的时候,那么大的一个燕子窝就好端端地在那里了。
小燕子在窝里叽叽喳喳地喊妈妈,老燕子飞来飞去,喂养着它。
我妈妈说:“燕子是喜鸟,它在谁家里做窝,预兆了谁家有喜事。燕子窝是好的!可不能投哈!”因为妈妈的话,我从来不去投那燕子。也不让我弟弟去投那燕子。我弟弟是很爱投鸟窝的。那窝燕子就在我家好好地,由着它来,由着它去。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它还是走了。因为我家的人不常在,因为我家的门不常开。它要吃食,它要喂养它的孩儿,它怎么可能不走呢。
牛老师教我们念《三字歌》,牛老师先教我们念,再让巧云教我们念。巧云是上一届的留级生,牛老师让她到讲台上拿着教杆教我们念:
升国旗,要敬礼。唱国歌,要肃立。
尊长辈,爱幼小。孝父母,遵教导。
会使用,文明语。遇外宾,要知礼。
帮残疾,乐助人。不打架,不骂人。
要诚实,不说谎。损公物,要赔偿。
捡东西,要上交。借东西,要归还。
“先让一句一句地念,念熟了,再背。”牛老师说。我们哇啦哇啦地读啊背啊。
牛老师问:“有会背的吗?谁会背啊?谁会背的举手!”
我举起手来,我会背了。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沿着板栗行下的麦苗地一路走回家。我身后,有很多跟我同班的同学,小二、大虎子他们,他们还不会背《三字歌》呢。我一路高兴地想着,走热了,把我的小棉袄给脱了下来。
等我到了我奶奶家门口儿的时候,看到了老娄老奶奶。
“老奶奶!”我喊道。
“哎!孙女子放学了?”老奶奶笑着问我。
“嗯。”
“‘吃了端午的粽儿,才把棉袄扔。’这才刚二月二来,你就把小袄儿闪了?”老娄奶奶跟我说。
我笑一笑,又把小袄儿穿上。是的,二月二了。我爷爷家大门口儿,荆堂家家大门口儿,都用灶膛里的灰画了一个又一个大圆圈,大圆圈里套着小圆圈。那些圈圈代表粮仓,代表粮囤。代表着大家期盼个丰收年的决心。
回家见了我奶奶,我跟我奶奶说:“奶奶!俺学《三字歌》了!我都会背了,俺牛老师还表扬我呢。”
我奶奶对《三字歌》和我受不受老师的表扬并不感兴趣。
她耷拉着眼皮说:“噢,你学《三字歌》了啊?”
我说:“嗯,我都会背了呢。奶奶,我背给你听:升国旗,要敬礼。唱国歌,要肃立。尊长辈,爱幼小。孝父母,遵教导。会使用,文明语。遇外宾,要知礼。”
我奶奶突然兴奋地站起来说:“我知道了,遇外宾,要直立。就是恁大姑来了,你要赶紧站起身来,向恁大姑行礼。‘大姑好!’恁老师是这样说的吗?”我奶奶笑嘻嘻地说着,表演着,沉浸在她遇见她闺女的幸福中。
我当时对这句话也是似懂非懂。
我就看着我奶奶说:“嗯。俺老师是这样说的。”
学校放麦忙假了,我爸爸妈妈忙着割麦。他们把割来的麦放在我家院墙西边的空地上晾着。我爸爸妈妈干活的时候很少让我掺和,他们只让我看着麦,顺便在树荫下看看书。五黄六月天,阳光很是灿烂。我看了一会儿麦,就跑回我家去偷杏吃。
我家有两棵杏树,一颗在屋门前头,是一棵大杏,黄黄的外皮,红红的心,吃起来有些酸。一棵是小杏,在我家天井中央的石台子那里,那是麦黄杏,小小的,软软的,我根本够不着。我就踩着我家屋门前的石头,够屋门前那棵杏树上的大杏吃。我家住在庄西头,没有什么人经过。我爸爸妈妈推着麦回家,看我不在,也没有吵我。
我偷吃完杏,再跑到我家院墙外头去翻翻书。我的书被弄地黑黑的。
一年级升二年级的暑假,我们一家子去会宝岭水库游玩。会宝岭水库,水很深,水面很宽,渺渺茫茫,一眼望不到边。
妈妈说:“恁离水远点儿。水库里有成精的妖怪。水底的鱼鳖虾虾蛇虫,年岁久了,成了精,会把人拖下水。有的人,坐在船上,好好的。一个浪头打过来,那个人就被水里头的妖精给拽到水里去了。”
可是我爸爸不怕,我爸爸水性很好,他把幼小的弟弟背在背上,驮着他,在水里游。爸爸光着膀子背着光着腚的弟弟。我弟弟那么小,在他的背上趴着,远远看去,一个黑点背着一个小白点儿,很是可爱。
我爸爸背着弟弟向西游去,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妈妈向西朝着他喊着:“家军啊!快回来!回来!家军!”也不知道我爸爸听到了没有,他还是背着我弟弟使劲儿往西游。直到我们快看不见他们了,他才折返回来。我看着我爸爸背着我弟弟玩,我也很高兴。虽然,我爸爸背的不是我。
我们一家子在大坝上走着,前头,迎面走来了我的班主任牛老师。
“牛老师!”我高声喊道。我又赶紧跟我爸妈说:“这是俺班主任牛老师!”
我爸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四叔!”我爸爸喊道。
“恁大奶奶家的四婶子就是白山的,她给恁牛老师叫四叔。你应该给恁牛老师叫四爷爷。”我妈妈说。
“宋大省这回考了全镇第二。” 牛老师跟我父母说,“宋大省儿是个天才!好好培养!”牛老师说。
“行!老师!谢谢老师!都是老师培养地好!让老师费心了!”我妈妈跟牛老师说。我爸爸妈妈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四叔你这是去哪儿啊?”我爸爸问牛老师。
“我随便逛逛。俺家的地就在这儿。这儿还有俺家的柴禾垛。”牛老师说,“恁也好好逛逛吧。一家子难得出来一趟。”
“行,四叔。”我妈妈说。牛老师说着话也走了。
等牛老师走了。我妈妈跟我说,自古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老师。有一个小孩儿,他小时候那个皮啊,他的老师就拿着荆棘条子抽他。后来,这个小男孩考取了状元。有一天,状元出门了,跟着大队人马,满大街吆喝着。他的老师远远地看到了,吓地抖抖索索地,赶紧躲到墙角里。状元从轿子里头看到了他老师,立马叫人落轿。状元下了轿,把他的老师扶上轿,状元自己扶着轿子走。他的老师看到他这么尊敬自己,才放下心来。
老师问状元:“我以前那样打你,你不恨我吗?”
状元说:“老师打我那是对我好。没有老师打我,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得感谢老师。”
状元的老师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2.爸爸最后一次带我们回南乡
妈妈想念南乡的姊妹娘们儿了,就让爸爸用板车拉着我们去南乡。那时候,适合我们一家五口乘坐的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平板车。妹妹还小,要妈妈抱。我们娘四个都坐在平板车上,由我爸爸磴着洋车子拉着。
那是一个黑漆漆的早上,我稀里糊涂地跟着父母,第一次到了姥姥家。我五姨六姨住在姥姥家西边的小屋里。她们听说我来,高兴地站在床上,伸开双臂来抱我:“小宝来啦!小宝!”后来我们又坐上爸爸的平板车,顺着姥姥家门前的小路,翻过黑压压的西山头,继续往南乡走。
“大省,你别去了。把你搁到程前儿恁大姑家里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个累赘。”我妈妈跟我说,“恁大姑对咱也怪好。你搁她家来,跟恁表哥一块儿玩儿,一块儿写作业。”
“行。”我说。
天大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了表姑家里。表姑家在麦场里,麦场上到处是麦瓤的香味。好多间黄泥为墙、麦秸为顶的小屋,坐落在高高的土台子上。这就是大姑的家了。她们家搞得跟个非洲部落一样。表哥跟我差不多大,他正跟着会拳脚的表姑父在土台子上操练拳法。
表姑热情接待了我们一家。我也刚有一点可以留在她家过些日子的念头。可是我看着他家麦场上那些一座座的小房子,想想爸爸妈妈,全然不能接受离开父母的事实。我反悔了,不想待在表姑家里了。
爸爸拉着板车走了,妈妈和弟弟妹妹坐在板车上,她们慢慢地远去了。表姑把我抱了起来。
这次,我长大一点了,有劲儿了。我奋力挣开表姑的怀抱,追着爸爸的板车跑去。我妈妈抱着我妹妹坐在板车上。她看见我跑来,也没有骂我,也没有往下踢我。我上了板车,和妈妈坐在一起。
在南乡,妈妈认识了不少好心的姊妹儿娘们儿。这回去南乡,妈妈再带我去以前认识的一个大姨家里。大姨把我揽在膝前,说我长大了,要是留在她家做她的闺女就好了。她家炒了银银菜,也就是苋菜,大姨让我妈妈卷煎饼给我吃。
大姨炒的银银菜真好吃,我妈妈就炒不出来那种味道。大姨也就是随口儿说说吧,那时候,我还真想多出来个妈妈来疼我呢。那时候,我还梦想着,哪一天,有个海外老华侨的父母或是祖父母来认我呢。
回山东的时候,我爸爸蹬着洋车子,拉着我们娘四个。一百多里的路,爸爸蹬车、拉车,累地腚疼。他有些气恼地对妈妈说:“以后你想来,你自己来,我是不想来了!我累地腚膀子疼!”哪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带我们去南乡了。
3.骄傲的公鸡
到了二年级以后,我们原先的一年级一班跟一年级二班合并了。二班的班长李东成了我们的新班长。他成绩很好,他家就在我们学校对门儿偏东一点。
同样成绩很好又长得很好看的新同学是张飞飞。张飞飞家就在学校正对门儿,她家里开油坊,她长得又娇贵又好看。她的皮肤白白,眼睛大大,头发长长黑黑亮亮。她经常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那件衣裳有着精致的料子和好看的式样。她的样貌和穿着打扮,不光在我们学校,就是在全张庄,也是数一数二的女娇娃。
张飞飞家,是我那时候见过的很阔的家庭了。尽管,她家的房屋并不怎么壮丽辉煌,只是三间很平常的平房,可是我们都知道她家是开油坊的,开油坊的肯定是有钱的。张飞飞,也是我见过的又好看家里又有钱的典范了。
在张飞飞的面前,我是很自卑的。在我的心目中,张飞飞这样的美人儿,也只有李东这样的男孩子才能与她相配。
张飞飞有她爸爸的指引,她的学习很好,目标也比我们的都要明确,都要高。她的爸爸早就给她安排好,等她上完小学,就去城里上学了。李东也是的。他的爸爸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都有个好爸爸,他们的眼光比我们都要开阔,都要敞亮。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按部就班地在庄里上学,有学上就好,还能上得下去就好。
爸爸跟朱可大叔一起走街串巷收酒瓶子,一走就是一整天,没有时间辅导我,我的成绩开始下降,数学一点都跟不上。有时候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我爷爷奶奶没有来得及烧好饭,我就只好等,等到我吃了午饭,匆匆忙忙跑到教室的时候,人家早就上课了。牛老师看我老是迟到,故意喊我去黑板上做数学题。
“这道题怎么做?宋大省,上来!”牛老师喝道。
我上了黑板,呆呆地站着,看着黑板上的白色粉笔写的一大串的算式,头脑发懵,一点都不会。
“宋大省老是迟到!骄傲了哈。”牛老师说。
一个课间,白山的一个小男孩儿,叫马健,挂着黑黑的两道鼻涕,像小狗儿一样在讲台前爬着,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到处抓人玩。我看了他那个样子,觉得他太好玩了,就手脚相向地朝他踢踏着,跟他闹着玩儿。我们闹腾地正欢的时候,牛老师从外头进来了,他正好看到了。
“宋大省,你是不是骄傲了?你怎么能那样打马健的?他没你成绩好你就打他啊?你不光打他嘛,你还两个手两个脚都用起来。”牛老师一边哭笑不得地学着我手脚相向的样子,一边义正严辞地批评我。我坐在位子上,听着他一面之词地评说我。
我确实是那样子的,可是我真的没有使劲儿打他,我那样子也不是为的打他,我其实是喜欢他装作小狗儿的样子,我想跟他闹着玩儿的。可是牛老师认为我打他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就默认了牛老师的话。那个刚才还趴在地上跟我一起欢快地打闹的马健,他在牛老师对我的指责下,一下子变成了被全班同学同情的对象,他很入戏地扮演着一个孤独无助的弱者,挂着两道黑鼻涕,楚楚可怜的,默不吭声了。
那是我们全班同学第一次知道“骄傲”这个词,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骄傲”是什么意思。这以后,全班同学都跟着牛老师说我“你骄傲!”我也不会辩解,也不会反驳,就这样默默地接受了。
我发现我小时候,除了自己天性里的活泼,在面对大人和他人的毁谤时,是无声的,是不会反驳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成绩下滑了,在班里自然没有了地位。以前围着我跟我玩的小孩子也都不再跟我亲香了。只有张翠翠、张娟娟和张大龙他们几个娄庄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很好。
张翠翠很老实,剪着一头短发,穿着一件大红的西服褂子,看上去有些年长,也有些木讷。张娟娟是她妹妹,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裳,看上去要比她活泼一些,成绩也比她好一些。张翠翠写得一手的好字,她的书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你看,宋大省的书上多黑啊!”张娟娟说。
我说:“这说明我看书看得勤啊!”我为自己辩解道。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的书上是真的不整洁,我用铅笔蒙着五分钱在上头划了,用脏手在上头摸了。
“我看书前都是洗洗手。”张翠翠说。
张翠翠的话让我无话可说了。可是,因为我的成绩还是比张翠翠的成绩好一些,似乎我的书脏是因为看书看地多的理论就更靠谱一些。
语文课上,我的分角色朗读还是无可比拟的。那天上课,我们学习《美丽的公鸡》。这篇课文,角色特别多,我也很喜欢。
“现在牛老师要找人分角色朗读,谁来?”牛老师问。
我非常想读“公鸡”这个角色,我认为“公鸡”这个角色非我莫属,我一定能用我胸有成竹的强调把她给塑造好。而且,骄傲的公鸡,这个身份也非常符合我当时在班级里的负面形象。那时候,我可是“骄傲”的代名词啊。可是,既然我已然是一个负面形象,已然是被全班嘲讽的对象,我实在没有勇气主动请缨啊。
我低着头,两只胳膊并在一起,端端正正地趴在桌子上,不敢吭声儿。
牛老师居然喊到了我:“宋大省,你来扮演美丽的公鸡。”
我“噌”地站了起来。
“张大龙,你来扮演长嘴巴的啄木鸟。李东,你来扮演大肚皮的青蛙。张娟娟,你来扮演鼓眼睛的小蜜蜂。马健,你读老马。张翠翠,你来读旁白。”牛老师说。
被点到名的同学,都捧着书本站了起来。马健也站了起来。
在欺压同学的万恶的我成了骄傲的代名词被打倒以后,马健摇身一变,成了牛老师和全班同学同情的对象。他立刻变得委屈和稳重了许多。
“张翠翠,你先读。”牛老师说。
“从前有一只公鸡,他自以为很美丽,整天得意洋洋的唱。”张翠翠念道。
到我了!我声情并茂地朗读了大公鸡的台词: “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
“有一天,公鸡吃得饱饱的,挺着胸脯唱着歌,来到一棵大树下。他看见一只啄木鸟。” 张翠翠念道。
“长嘴巴的啄木鸟,咱们俩比一比,到底谁美。” 我说。
“对不起,老树长了虫子,我要给他治病。”张大龙说。
张大龙这个人是单眼皮,皮肤白白的,个头高高的,嘴唇红红的。虽然他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我能够感受到他一直对我很友善。他成绩很好,是数学课代表。他说话的时候像是白开水一样,让人觉得他没有什么表情,没动什么歪心思。他不像李东,李东这个人即使不怎么说话,也给人一种中年男人的深沉的感觉。我喜欢李东那样的,看起来很有内涵的人。我不太喜欢张大龙那样的白开水。
我现在想一想,我突然觉得端午很像张大龙,同样的白白的皮肤,薄薄红红的嘴唇,高高的个头儿,说话的时候同样的像是白开水。人这一辈子,好像是一个循环或是重复,你遇见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遇见了一遍,你经历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经历了一遭。你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和事,命运早早地就给了你一个预兆。
“公鸡听了,唱着歌,大摇大摆地走了。公鸡来到一个果园里,看见一只蜜蜂。” 张翠翠念道。
“古眼睛的小蜜蜂,咱们俩比一比,到底谁美。”我说。
“对不起,果树开花了,我要去采蜜。”张娟娟说。张娟娟跟张大龙是同款,他们都是小花朵一样很单纯很良善很让人放心。他们一点都不深沉,不让人费解,也不让人忌惮。
“公鸡听了,又唱着歌,大摇大摆地走了。公鸡来到一块稻田边,看见一只青蛙。” 张翠翠念道。张翠翠这个人很老实,说话温吞吞地不争不抢。她年纪不大,可是早就没了张娟娟那样的欢脱和嘲哳。她像是脉脉东流水,无色无味,她很好,但我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我喜欢的性格颜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是浓墨重彩,是昂扬热烈奔放的。
“大肚皮的青蛙,咱们俩比一比,到底谁美。”我说。
“对不起,稻田里有害虫,我要捉虫去。”李东说。李东对着书本认真地说。不是顶着 美丽的公鸡的身份,我是不会这样挑衅李东的。在他面前我是卑微的,因为我喜欢他。当然,他喜欢的肯定不是我,我也不觉得我这样贫穷又低贱的贫农能配得上他。他是张庄的,他家是富农。当然,这种喜欢只是当时的。要是让我知道他现在早就肥腻秃顶了,我可一下子就不再喜欢他了。
“公鸡见谁也不跟他比美,只好往回走。在路上,公鸡碰到一匹驮粮食的老马,向老马说了自己和啄木鸟,蜜蜂,青蛙比美的事。他伤心地问老马。”张翠翠说。
“老马伯伯,我要跟他们比美,他们为什么都不理我呢?”我说。
公鸡在面对老马伯伯时的卑微惭愧的语调,真是被我拿捏地妥妥地,那简直是太到位了。我依然还记得我那一句羞羞惭惭的“老马伯伯”,那种羞惭,一方面是课文中大公鸡对自己炫耀羽毛的羞愧,一方面又是我自己对我在班级里“骄傲”之行为的伏法认罪。
我的朗读很好,我的惭愧的情绪表演地也很到位。牛老师很满意。那篇课文,配上牛老师对我的评说,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因为他们懂得,美不美不光观看外表,得看能不能帮助人们做事。”马健拖着两道黑黑的鼻涕说。
“好!大家请坐!宋大省把这个骄傲的公鸡读地很好。”牛老师说。
于是,从那往后,我又成了“骄傲的公鸡”。仿佛那个天天挺着胸脯去找人比美的公鸡就是我。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找人比美啊,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很美啊。我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骄傲啊。
小时候,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长大以后,才发觉,有时候,老师说什么也并不是什么。可是老师的话,对一个学生的影响真的很大。老师统治着一个班级,他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他可以随时随心地对一个人进行褒贬。而老师并不是上古圣哲,他说的做的也不全是对的。可是在越是蒙昧的人的心里,老师说的又越是对的。陟罚臧否,全都由他。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可怕。
但是我还是很爱玩。我照旧把“宝”装在挎包里,带到学校来。
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我们都在安静地写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也在很投入地写着。牛老师在教室里转悠着。他走到我身后的过道上,他看到了我左边挎包里的“宝”,就顺手把那些“宝”给牵了出来。他像是缴获了战利品似的,高昂起我的“宝”,向全班同学炫耀道:
“恁看!宋大省的‘宝’!”
他笑,同学们也笑。
得!我再次用我的实际行动证实了我的骄傲与不务正业。
有一天,下午放学,我没写完作业,不能回家吃饭,我爸爸恰巧来接我,他给我买了两个烧饼,送到教室里。牛老师跟我爸爸两个大人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我爸爸温和地看着我,露出平日里很少见到的慈父的微笑。我看着热乎乎的烧饼,低头写作业,不敢吃。直到老师开口准许我吃,我才开始有些拘谨地吃起烧饼来。那两块烧饼是我爸爸特意给我买的,我家平时根本吃不起这么香甜可口的烧饼。
后来,我爸爸又不收酒瓶子了,他又开始卖气球。我们那时候管气球不叫气球,叫“气茄子”。有一回,我爸爸去我们学校门口卖气球,我跟一群小孩儿围着他,等着他把那些不太好的气球分给我们。我身边的张丽丽,她是张庄的,她家就在我们学校大门口儿。她是街面儿上的人,有红红亮亮的面皮,肥嘟嘟的身架,和能说会道的嘴巴。她平时也是胆子很大,咋咋呼呼的。她也伸着手问我爸爸要气球。
我站在她的旁边,她伸着手向我爸爸叫喊着“给我!给我!”她是那么大胆、那么自信,她是耀眼的,是红色的。我站在我爸爸对面,看着我爸爸笑嘻嘻地摆弄着气球。印象中,泼辣、热烈的女士跟别人交往时,仿佛总是被优待的。一时间,我不太确定我爸爸会把那个气球给她还是给我了。
等我我爸爸把气球给了我的时候,我居然有些出乎意料了。
张丽丽诧异地问我爸爸:“你怎么给她了的?”
我爸爸笑着摆弄着筐子里的气球说:“那是俺闺女”。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话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在我爸爸跟前,从来是小心怯懦的。我不敢造次,不敢任性,不敢撒娇,因为我不确定我爸爸对我好还是不好。据我的感觉,他对我并不是很好。我爸爸也几乎没怎么给过我好脸色。以至于连一个气球,我都不能确定,我爸爸是否会百分百地给我。
我爸爸居然把气球给了我,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4.未完成的“血泪家史”
有一天,我爸爸不在家。我弟弟妹妹也不知道跑到哪儿玩去了,就我跟我妈妈两个人在家。我妈妈从屋里端出来一个瓷盆子,里头放了一沓子干煎饼和盐。她把那瓷盆子放在我家天井里的石台子上。
“我喜欢吃酱,我晒点酱吃。”我妈妈说。
我说:“妈妈,我看人家晒的酱都给鸡糖轰似的,你晒的酱好看。沙莹莹的。”
我妈妈说:“哪儿的事儿哎。人家晒的酱搁了豆子。咱是没有豆子,我就光搁了点煎饼。”我妈妈说完,又去糊纸铐子。
“我糊点纸铐子,留着做双鞋穿。缝个鞋垫子也是好的。”她在一张报纸的两面,用浆糊糊了一片片的布。这就成了一张纸铐子。她把那块湿津津的纸铐子提溜了出来,铺在我家天井里的石台子上。
“搁这儿晒着吧,晒干了再拿进去。”她说。
西边,天空上出现了一片彩虹。
“彩虹!妈!快看!彩虹!”我指着那片彩虹说。
“那是绛。”我妈妈说,“不能拿手指它哈,光烂手指头。”
我问我妈妈说:“妈,绛是什么?”
我妈妈说:“绛是蜃吐的雾气儿。小孩儿要是拿手指,光烂手指头。”
我妈妈从屋里提溜出来个磁盆子。
“我去淘粮食去,回等恁爸爸来了,让他去嗑糊子。你写完作业了?”
“嗯。”
“你要是写完作业了。你就找一个大点儿的本子,来记咱家的家史。我说着你记。”我妈妈跟我说。
我去屋里拿了一个小本子出来。我妈妈抬头看了看,很是不满意。
“恁小的?你换个大点儿的本子去。我记得咱家还有恁舅给你的大本子的。”我又去屋里换了一个大点儿的本子。那个本子的确很大,一张纸有电脑屏幕那么大,上头打着红色的线。
“你找个板凳坐下。坐好。听我说。坐好了吗?我说了?”我妈妈说。
“嗯。”
“俺好比鸿雁,插翅飞到宋将军家园。十年里生儿育女,受尽熬煎。”
“妈,‘熬’怎么写?”
“‘熬’?我想不起来喽。我记得跟骄傲的‘傲’样。‘熬’?我想起来了。骄傲的‘傲’去掉单立人儿,加上四点水儿。”
我迅速地记下来。我妈妈又开始低头淘粮食。
“生大宝失血多,无有抚养;怀鸿雁,俺公爹拿镢头砸俺。文利姐破死破活拼命拉架,无奈何,俺动刀子捅他肋叉才保住宋家儿男。”
“妈,‘镢头’的‘镢’怎么写?”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你写是的!不会写的字儿就拿拼音代。你问我,我都忘了。”我妈妈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捅俺爷爷了。”
“哦。贤司法公平断案,免俺责任。俺跟随家军夫,到吉林刨参土,又过罢了一年。”
“在东北实在艰难,无法糊口,俺到南乡小鲁村才把身安。”
“麦场屋生鸿雁,还有家军作伴。生笑笑俺独自一人,多亏老天爷保佑了俺。”我妈妈说着说着,“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的眼泪掉进了她面前的瓷盆子里,我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
“恁妈妈是没机会上学的。”我妈妈红着眼睛抬头看看我说,“俺向奎叔那时候当大队书记,那时候□□,他不推荐我。恁妈妈要是有机会上学的话,俺就是个大学苗子。恁妈妈是有状元之才,没状元之命。”
我们娘俩儿就这样一个说一个记,直到太阳落了西,我爸爸家来了,我妈妈整顿一下神情,我也收拾起来刚才的“文案”。这轰轰烈烈的家史记述活动就这样搁置下来。
后来,岁月变迁,时光流逝,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心酸苦楚,生离死别。人,尚且无暇自保,又哪里顾得上去回顾这一番比一番还要艰难的血泪家史呢。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边缝针线,边给我讲唱《白蛇传》。
“白素贞喝了雄黄酒,现了原形,吓死了许仙。等她醒了以后,许仙死喽。为了救许仙,她手拿宝剑,去仙山盗灵芝仙草。看守仙草的仙鹤要杀她,白素贞又得跟仙鹤打斗,又得护着肚子里的胎儿,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妈,白素贞那么厉害。怎么打不过仙鹤的?”我问我妈妈。
“她怀着孕!怎么能打过人家的?可怜!仙鹤跟啥(蛇)生来就是死对头。仙鹤吃啥(蛇)。啥(蛇)怕仙鹤。要是有啥(蛇)钻到哪里不出来,人家把仙鹤头往那洞里一探,啥(蛇)就自动地钻出来。”
“那白素贞打不过仙鹤,怎么办呢?”我着急地问。
“幸好南极仙翁及时赶到,劝说仙鹤,你看她身怀六甲,就让她走吧!”
我妈妈说着,唱着,“哗哗”地留着眼泪,到门外去擤鼻子,我也忍不住流眼泪。我知道妈妈这些眼泪不光是同情白素贞,她的故事和眼泪里有她自己的故事。她一定想到了她的爱情,她一定想到了她为了我爸爸宋家军做的一切忍耐和牺牲。
我知道苦守寒窑的王三姐,也知道爱唱山歌儿的刘三姐。我妈妈姓周,她在娘家也被人们叫做“三姐”,此“三姐”出身农民,在南乡的场院屋里,为我爸爸生下两个孩子,独自在南乡剜野菜、拾庄稼为生,她承受的苦痛,又何异于王三姐独守寒窑,何异于白素贞怀着身孕去盗取仙草呢。
5.艳红大姐
我跟弟弟在庄里玩,看见艳红大姐以前谈的那个北凤安的对象又来了。他个子偏高、偏瘦,穿件洋气的灰色衣裳。他的脸堂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像个大学生。对,像老温的葬礼上那个会三拜九叩的洋学生。此刻,文利大爷正陪着他走在大街上。
大姐又不在家。
两个男人都讪讪地笑着。
文利大爷陪着笑,慢条斯理地跟他说着什么,像是在开解他。北凤安的那个男人低着头淡淡地笑着走着。
这是又一个看上了艳红大姐,却被她狠狠抛弃,但又心有不甘的男人。
我回到家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了。
“妈,我今天搁大街上看到俺艳红大姐的对象了。”
“你搁哪儿看到的?”
“搁大翠家墙外头。俺艳红大姐不搁家,俺文利大爷陪着他的。”
“恁大爷说的什么?”
“他说的什么我没听到。反正我看俺文利大爷陪着笑,好像是安慰那个男的的。”
“那个男的长得什么样?”
“那个男的长得干干净净的,蛮好看的。”
“那是凤安街的呗。人家家境好,对恁大姐也好,恁大姐一开始答应着,后来又看不上人家了。”
“俺大姐去哪儿了?”
“她又跟郑村的大队书记的儿谈了,跑到人家家里,不出来了。她老公公怕旁人坏他儿子的事儿,拿着刀子、光着膀子,跑到大街上骂了好几圈儿。”
一天,我们放学的时候,看到艳红大姐了。她跟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在一块儿。那就是郑村的那个男人了。他有着壮实的身躯和浓黑的胡子,比凤安街的男人多了很多匪气、痞气。他和艳红大姐一块儿在家东的陡坡上放羊。艳红大姐坐在家东的陡坡上,拿着一根长长的豆橛子,一头给羊吃着,一头自己吃着。
“真恶心!给羊一块儿吃一根豆橛子!”我身旁的小孩儿说。
后来,大姐跟郑村的那个男人也是虎头蛇尾,没有了下文。
那是一个早上,我们还刚刚起床。文利大爷,扒着我家的墙头,问我爸爸:“家军啊,艳红来你这里了吗?”
我爸爸说:“艳红没来啊,大哥!”
“噢!她没来恁这儿啊?艳红她娘让艳红去给她姥娘送烧饼,她姥娘听到她搁大门外头‘姥娘’‘姥娘’地喊。她姥娘出来一开门儿,她人儿就不见了。她姥娘门口儿,还躺着她吃剩的一个烧饼头儿。你说说,艳红这是去哪了!”文利大爷招呼也没打,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妈妈跟我爸爸说:“你说艳红怎么跟撂蛋鸡似的?走到哪谈到哪!这都谈了多少个了?谈了散,散了谈!这闺女找不到了,当爹的急吧?怨不得咱大哥到处打听哎。”
“没事儿,她跑了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我爸爸说,“哪回不是她自己跑回来的?”
在南北荆堂,艳红大姐长得那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大姐长得如出水芙蓉,脸上胖胖细细白白,说话也平和,没有腔调,不尖不刺儿。跟她在一起,不急不躁,温柔又有依靠。或许,大姐之所以这么讨人喜欢,不只是因为她的容貌,更是因为她这样的气息。
艳红大姐出走的消息,一时成了南北荆堂的新闻。傍晚的时候,我跟着爸爸妈妈在北荆堂庄东头的地里刨地,艳红大姐的姥娘,也扛着镢头去刨地了。
我妈妈跟我爸爸说:“艳红又跑了,你说文利哥心里难受吧。”
我爸爸说:“不光难受嘛,这事儿弄的南北荆堂的人都知道了。文利哥脸上也无光啊。”
我妈妈说:“你说这些天,艳红的姥娘心里也怪难受吧。小孩是从她家不见的,现在还不知道下落呢。艳红的姥娘可不容易了,艳红的姥爷死地早,就撇下艳红的娘这一个小丫头,艳红的姥娘年纪轻轻的就守寡,一个人把艳红的娘养大的。”
我问妈妈:“俺文利大娘就自己一个啊?”
我妈妈说:“嗯。恁大娘就她自己,没有什么兄弟姊妹。”
我爸爸说:“这个小丫头,找不到了也正常,她以前又不是没走过,过阵子就又回来了。”
我妈妈说:“你说,这小丫头,跟个撂蛋鸡似的,走到哪谈到哪,这得谈多少个才能定下来哎。”
我爸爸不吭声。
我妈妈说:“唉!人,也别笑话旁人。谁知道谁后代子孙怎么样。”
后来,我爸爸又去石料厂干活儿去了。隔一段日子才回家一趟。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几节白白的大馒头给我们吃。我爸爸带回来的馒头不是圆圆的,而是长条儿的,一节一节的。大概是厂里人多,蒸馒头的师傅图省事吧。我爸爸把馒头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那馒头外皮儿油油的,里头软软的,糯糯的,甜甜的,比我们庄上的馒头都要好吃。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爸爸带回来了他们厂里发的一两包月饼。我爸爸带回来的月饼很大,比我们以前吃的小酥皮月饼要厚实的多。
那时候,我们经常盼着我爸爸推着洋车子从我家墙西的小路上回家。只要听到洋车子的铃铛声儿,我就常常以为是我爸爸回来。
6.“福伦喝药了!”
我二爷爷家就住在我爷爷家东边,中间隔着一条路。我二爷爷会看手相,有一回,我在二爷爷家门前玩。二爷爷跟我说:“来,省儿!我给你看看手相!”二爷爷戴着黑色塑料框的眼镜,笑起来,露出几颗银色包装的假牙,又斯文,又慈祥。
我赶紧把手伸过去。
二爷爷说:“省儿的面相不错。人家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我来看看你的手相。五指并拢不漏缝儿,是守财的手。我看看你的手,守财吧。”
我赶紧把右手的五指紧紧地并在一起。我自己看了看,我的五指其实不能严丝合缝,我的中指跟无名指之间有一条很大的缝儿。但是我的左手能够严丝合缝儿。于是,我把左手伸出去给二爷爷看。
二爷爷说:“右手,男左女右。”
我又把右手死死地并拢起来,伸给二爷爷看。
二爷爷透过他的厚厚的老花镜看了看说:“嗯,不孬。省儿的手不漏缝儿,守财。”
二爷爷四处赶集给人家看手相。要是没人来看手相呢?二爷爷就叫他家的二闺女,我二裙姑,去他的摊子前,假装找他看手相。
“大爷啊!恁给俺看看手相吧!”
“行,恁姐!”
二姑就蹲在二爷爷的摊子前,让二爷爷给她看起手相来。
二爷爷跟二裙姑这爷俩演地很像,很快,就有人也凑过来看手相了。
我二爷爷家有三个儿子,二爷爷一家子个头矮,几个叔叔娶媳妇是个难题,都不好找媳妇。我二爷爷就写了广告,赶集的时候,贴在大街上的电线杆子上:“我叫宋金财。谁给俺儿说个媳妇,我给她六百块钱,作为感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人揭了二爷爷贴的皇榜,给他家大儿子说了亲。是大泉的闺女。二奶奶娘家也是大泉的。人家都说,这回,二奶奶可以跟她儿媳妇一起走娘家了。
那阵子,每天早上,我都会往脸上抹一种叫作“花香”的雪花膏。那是我在竹来大爷的小店里买的,四毛钱一袋儿。那是手掌那么大的一个塑料袋子,袋子上,深绿色的茎叶托着红色的花朵。那种雪花膏跟厚厚的面粉一样,抹在脸上,像是唱戏的上了妆。我的脸本来就大,抹上那些雪花膏,一张大脸又大又圆又白。
我抹上雪花膏,就去婷婷家里等她一起去上学。婷婷的妈妈还在被窝里坐着,她看着我的脸,笑着说:“你看大省的脸,多白!”她说着,就从被窝儿里伸出腿儿来穿裤子。
婷婷的家就住在宗雨家后头一排,跟宗雨家隔着一条东西大街。婷婷家里条件不错,她的爸爸很有文化,算是南荆堂的一个秀才。他经常穿着一件带四个兜的军绿色的马甲。大队干部在宗雨家的后墙上用黑漆刷了一块小黑板,当作庄上的宣传板,婷婷的爸爸就奉命去那面黑墙上写写画画。他梳着大背头,没什么表情,不怎么说话。婷婷的妈妈跟婷婷的爸爸一样,都是白白的面皮,大眼睛双眼皮,但是她的嘴很甜,经常笑眯眯的。我跟她叫大婶子。
婷婷家西边,隔着一条十字大街,就是战海家。我跟婷婷一起去上学。婷婷那时候很黏我,她总是“姐姐,姐姐”地叫我,很是亲切,好像她真的是我亲妹妹一样。
中午放学,我们还是一起回家吃饭。我在我爷爷家吃完饭,就去婷婷家等她。她吃完饭,准备去学校了。大人都不在家。她家桌子上的盘子里,盛着一盘子白白的,像是油炸的面干儿,又像是油渣一样的东西。婷婷拿起盘子里的一块东西,去喂她的猫。
“咪咪!”她拿着那白白的东西朝着她的猫说。
我问她:“这是油渣子吗?”
“不是的。这是面干儿。”她蹲着喂着她的小猫咪说。
无论是油渣子还是面干儿,我都很想吃一口。我几乎忍不住要跟婷婷说,给我吃一点吧。可是我想想,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二奶奶家要办喜事了,二裙姑在家里帮着忙活。二奶奶家的天井里撒了一大堆的黄的白的花生壳子。那是二姑剥的。二姑把一袋子花生剥了皮,大锅里煮熟了,盛到大盆子里,浸上凉水,坐在堂屋门口儿,一把把地把皮捏出来,留着拌凉菜。我坐在二奶奶家的堂屋门儿里看电视。二奶奶家的电视是黑白色的。为了图好看,三叔买来一张红绿色的塑料纸蒙在屏幕上。那电视里人物的衣服就成了红红绿绿的了。
我看电视很入迷。电视里的跟我相仿的两个小姑娘分开了,一个在轮船上,向另一个挥手告别。电视剧终了,我该回家了。我走在人家门前的小路上,心还沉浸在她们的离别里。我仿佛是两个小姑娘中的另一个。而那一个小姑娘,就是婷婷了。我走在路上,心里无限地彷徨感伤。婷婷,我念叨着,仿佛是婷婷要出国远洋,要离开我了。
大叔结婚的时候,有两个要饭的来他家门口要饭、喊好。
他们两个人,一个嘴里喊着吉利话儿,一个跟着叫好。
“凤凰枝头叫!”
“好!”
“新人要来到!”
“好!”
“进门添福气!”
“好!”
“吉星又高照!”
“好!”
喊完好,他们点起一挂小鞭,在二爷爷门口儿“噼里啪啦”地放将了起来。
听到门外喊好的放的小鞭,二爷爷家里走出了人,递馒头,递烟,递钱。
二奶奶的亲兄弟,大泉庄的那个“假女人”也抱着闺女来了。
“假女人”大概四十岁的年纪,胖胖的,脸堂跟我二奶奶很像。“假女人”无钱婚娶,闺女是他抱来的。他一个人,跟着老爹一起过。“假女人”一个人养活孩子真不容易,幸而他手艺很好。“假女人”会缝针线,还会穿秫秸盖亭。穿盖亭可不简单,挑选高粱秸顶头上的细杆杆,黄黄、红红的,细长细长的,用大洋针穿在一起,当做盖亭,可以放饺子,可以晒咸菜。
“假女人”怀里抱着他还不会走路的小女儿,那小女孩儿像是一团软软白白的肉肉,乖乖傻傻地趴在她爹的肩膀上。“假女人”站在二奶奶门口,跟二奶奶争论着什么。好像是因为二奶奶不收他的礼钱。
“假女人”很激动,嘴也很能说。
“姐,你是嫌钱少吗?要不让俺闺女给你磕个头!”“假女人”做出要把怀里的小女儿放下来的样子。二奶奶不怎么说话。“假女人”就抱着孩子在她家大门口儿跟她争执着。人场儿乱哄哄地,“假女人”怀里的孩子呆呆地,小身躯靠在爸爸怀里,小脑袋歪在爸爸肩上。比起其他父母双全,家庭富裕的孩子,她肯定是吃不好,喝不好吧,然而她还是长得白白胖胖的。
大婶子之前来走老婆婆家,我们也见过。今天,大婶子一张铁青的小脸儿,照旧是瘦瘦、长长。她穿着大红缎子的棉袄。农村人的说法,新媳妇穿地越多,以后在婆家过得越厚实。所以不管什么天气,新媳妇进门都是大棉袄。
新媳妇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也到了。庄里的几个小青年都来闹新媳妇。几个壮劳力,笑着闹着,用一根捆嫁妆的粉红色的麻绳,要把大婶子和大叔绑在一起。这是结婚必经的程序。大叔笑着要挣脱,大婶子可动了真格儿的。她开始用手抓,用嘴咬。
“她把几个老大伯、小叔子的手指头都给抓破了,流血了。”二奶奶站在新房屋里,跟大叔说。大叔戴着新郎官儿的蓝帽子,帽子上别着银针和红线。他听了二奶奶的话儿,笑着说:“我的手也被她抓淌血了。”
大婶子的新新的大红棉袄被撕破了,露出了雪白的棉花。大婶子很伤心,蹲在大门里的排水沟儿那里,用胳膊捂着脸哭,要回娘家。二奶奶她们赶紧过去劝她。
到了晚上,天已经很黑了。我爸爸披着一个小袄儿,慌慌张张地跑到新房堂屋里,跺着脚说:“快点!福伦喝药了!福伦喝药了!”新房屋里很多人,几个叔赶紧推上胶车子,赶到我家,把我三叔捆在胶车子上,直奔医院而去。
原来,当天晚上吃饭,新媳妇敬酒的时候,我三叔充能,跟他那一桌子的小青年打赌说,他能让新媳妇给他这个老大伯敬酒。在座儿的不看好他。他就跑过去,让新媳妇敬他的酒。新媳妇不理他,他觉得脸上无光,很是懊恼,就跑出去喝了药。
三叔跌跌撞撞跑到北荆堂,来到我家大门口儿,朝着我爸爸喊一声儿:“哥,我喝药了!”然后就倒下,不省人事。我爸爸吓得赶紧光着脚儿跑到大门口儿,抱起我三叔,只见他口吐白沫,嘴里一股子药味儿。我爸爸慌了神儿,光着脚儿,跑到了南荆堂,让人家一起帮着推我三叔去医院。当时我家好像穷的没有胶车子,他要去南荆堂呼唤一辆胶车子。从北荆堂到南荆堂,那段儿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我爸爸光着脚丫子,被大街上的玻璃渣子扎破了脚,脚下鲜血直淌。
后来又听人说,当时黑灯瞎火的,大家推着我三叔,走南家前的路去医院。到了杜村河沿,我三叔就开始瞎喊了。我三叔实际上没喝药,他是气迷心窍,着了鬼了。
听老娄奶奶的孙子大龙说,新婚当晚,大叔跪着哀求大婶子,要跟大婶子睡觉,大婶子不同意。两个人磨到半夜,大叔答应把家里所有的存折、银钱都交给大婶子,大婶子才勉强同意。这是大龙说的。大龙那时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他是怎么知道的。有个笑话说的是,大侄子结婚,当叔叔的才几岁,跑去闹洞房,天晚了,小叔叔困了,就在人家新房屋里睡着了,而且是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夜。那个通情达理的侄媳妇看他是小孩子,也没当回事。大龙难道是睡在大叔家了吗,这还不至于,他父母肯定是会把他找回去。
“求求恁!跟俺睡觉吧!俺求求恁啦!”大龙流着鼻涕,笑着,学着大叔那个可怜样儿,我又想笑,又觉得他的话是真的。大婶子真是御夫有方啊。
过了不久,大婶子就生下了孩子。这桩婚事算是牢靠了。二奶奶一家,就把当年二爷爷悬赏娶媳妇的事儿,告诉了大婶子。大婶子很生气,跑到那个说媒的家里,催讨她公公给人家的六百块钱的赏银。
“恁说媒要了俺家六百块钱,恁不是卖俺的嘛,恁快点把钱还给俺!”媒人没有办法,只好把那六百块现大洋还给了大婶子。二爷爷一家对大婶子讨回本金的事情都很得意,觉得这是本事。我妈妈说,这是不对的,当初说好了给人家的,就是给人家的。
十月,该刨山芋了,我爸爸回家帮忙干活儿。我爸爸妈妈干活儿很少带我们,这回我们也难得地跟着去了。我爸爸挥动着镢头弓身儿刨着山芋,我提着粪箕子跟着拾山芋。我妈妈说:“离恁爸爸远点儿,别让恁爸爸的镢头碰着你哈。”那块地里的山芋还可以,我爸爸一镢头下去,就提出来两个肥敦敦的双胞胎山芋。
“你看,今年的山芋多好!”我爸爸说。
我家地头儿上,有几棵细细长长的小柿子树,结着黑黑的小小的柿子,因为太小了,也没有人去摘它。我妈妈说:“那是元枣子,人家都不认得,不知道这个能吃。我去摘去。”她就去地头儿上去摘那些元枣子,边摘边放在嘴里吃。
我走过去抬起头看着我妈妈摘。那时候早就过了摘柿子的季节,西岭上早就没有红彤彤的柿子了。只有这种小柿子,还高高地挂在树上,它们经了霜,自然地风干,看上去黑黑的,像是一粒粒的羊屎蛋子。我摘不到那些柿子,那些小树细细长长,也不好爬。只能抬头看着。
我妈妈给我几个说:“你吃吧?”
我接过来放在嘴里,是柿饼的味道,甜甜的,很好吃。
“好吃吧?就是籽儿多,肉太少了。”我妈妈边吐籽儿边说。
我爸爸说:“这片地是好几个庄上的,东边的娄庄上的人也来这里种地。福伦小的时候,在西岭上玩儿,他老师扛着镢头来刨山芋了。福伦就趴在山芋沟里藏着,朝着他老师喊:‘安小凤——’‘安小凤——’他老师回头一看,没有人哦!再仔细一看,福伦撅着腚趴在山芋沟里呢。他老师把鞋脱下来,拿着鞋,照着福伦的腚上‘啪啪’就是几鞋底,打地福伦一路冒跑跑回家了。”
我妈妈说:“安小凤老师不是现在还在张庄吗?她也教过福伦啊?”
我爸爸说:“嗯。她教书年岁多了。”
我妈妈鄙夷地说:“从小到大,三岁看老。看来福伦小时候就不通人性,老师的名儿是他叫的吗?那是恁三兄弟,天天要杀你剐你。你为了他光着脚从北荆堂,跑到南荆堂。脚丫子都叫琉璃渣子扎破了。我看人家也不心疼。”
我爸爸又低着头只顾刨他的山芋,不再吭声儿了。
7. 我爸爸捡了一个小孩儿回来!
冬天的一个晚上,天上黑影儿了。我爸爸从西墙头外头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纸箱子。他乐呵呵地对我妈妈说:“快来快来!我拾了一个小孩儿回来!”
我妈妈从屋里开心地跑出来,跟我爸爸说:“真好!真好!咱家又多了一个小孩儿!”
我们也跟着凑过去看。我爸爸把那个装小孩儿的纸箱子,放在我家堂屋门前的石台子上。我凑过去一看,里头是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儿,才出生不久,躺在一堆棉衣里。
“是个小男孩儿!”我妈妈高兴地说,“恁又多了一个小弟弟了!”
我心里想,咱家都恁么穷了,还要再多一个小弟弟,那不是更穷了。咱家还拿什么养我的亲弟弟、亲妹妹啊!我不是很欢迎这个小孩儿。但是我倒是希望有个更富裕的人家来养活他。
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娘听说我爸爸捡了一个小孩儿,都来我家了。他们围着石台子上的小纸箱子看着,议论着。
“这是谁家的小孩儿啊?”东院题美老爷爷的大儿媳妇、雷雷的娘说。
“怎么舍得扔了啊?”家东阔儿他娘说。
“家军,你搁哪儿拾的?”题美老奶奶说。
“我搁石塱里拾的!”我爸爸说。
“当时四下里没有人啊?”题美老奶奶说。
“没看到人儿!”我爸爸说。
“人家说,扔小孩儿的都是站在旁边看着的。”我妈妈说。
“我没看到有人啊!”我爸爸说。
“一个小男孩儿,怎么舍得扔的?别是有什么毛病吧?”阔儿他娘说。
“不知道?哪儿有毛病啊?我没注意哦。”我爸爸说。
“来!咱来看看来!”雷雷他娘说。
“哎哟,小家雀儿上有毛病。是个大气蛋。这个以后得动手术。不知道能不能活。怪不得人家扔了呢。真是有毛病啊!”阔儿他娘说。
大人们说着说着,就慢慢散去了。过了一会儿,我爸爸又把那个纸箱子抱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他是抱给别人家养了呢?还是又抱出去扔了呢?
上课的时候,牛老师眉飞色舞地跟我们说:“俺小时候,没地方玩儿,就跟一群小孩儿去白山上,去砸小死孩儿玩儿!白山上扔了一堆小死孩儿!俺几个去了,抱起一块大石头,站到一摞石头上,对着那小死孩儿就砸!一砸,‘哇’一声!俺还当是那小死孩儿活过来了!吓得要死!其实不是的。是那些小死孩儿涨肚儿了。俺拿大石头一砸,那小死孩儿的肚子被砸破了,就‘哇’一声,跟小孩儿叫的似的。”
我看着牛老师手舞足蹈的样子,我脑子里想着,我爸爸捡的那个小孩儿被弄到哪儿去了呢?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呢?他如果死了,会不会还有魂儿呢?
我问我的同学说:“恁说,这世上有鬼吗?”
有人说:“有!一到晚上,经常有人看到坟地里有鬼火!”
又有人说:“那不是鬼火!那是磷!”
“磷是什么?”
“磷就是火柴头儿上,能擦出火来的哪一点儿!”
“你说的那不是磷,就是鬼火儿!鬼火儿会叫,叫地可难听了!嗯嗯的,跟电视上的一样难听!”
“你怎么知道那是鬼叫?”
“俺爸爸说的。俺爸爸说,他扔过死孩子。天黑了,他把死孩子扔在河沿的芦苇荡里,他点了颗烟在芦苇荡边吸烟。那芦苇荡里就‘嗯嗯’地响了起来。就是那小死孩儿的声音。”
8.农历二月十七
我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堆半新不旧的鞋,倒在我家堂屋门里。那是一堆春秋天的単鞋,敞口儿的。有的是绿色的条子绒的鞋面儿,黄色的鞋底,看着很洋气。
我妈妈说:“你搁哪儿弄的这些鞋啊?看着怪洋气,就是不结实,不适合老农民穿。要是春天上穿着它去剜地,没几天就要脱胶了。”
我爸爸说:“不行分给众人们穿去。拿几双给文利大哥家送去,再拿几双给俺爹俺娘送去。剩下的,咱自己留着穿。”
我说:“我去给送。把那双绿色的鞋给俺奶奶。”
我妈妈说:“行!你给恁奶奶送去吧。”
我家屋里头支了炭火盆儿,我弟弟调皮,拿着一只鞋往炭火盆儿上扔过去,那鞋立刻就被烧了一个黑黑的洞。
我妈妈赶紧把那双鞋给挑出来。“你怎么把恁爸爸的鞋给烧了的?鸿雁?鞋不能烧,一股子气皮味儿。光熏咱。”
我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猪尿泡,用水冲了,装上大米,扎上口子。炭火盆上架起一顶小锅,把那个扎了口子的猪尿泡放到锅里煮。煮出来是一个鼓鼓的、圆圆的大肉球。爸爸用小刀一道道划开,分给我们小孩儿吃。煮熟了的猪尿泡不知道怎的,根本就咬不动。也没有味道。我们咬了几口就不吃了。只有我爸爸,还笑嘻嘻地拿着那割成一条条的皮子吃着。
我妈妈从西边天井里走进来说:“小孩儿都不吃啊?来!你割一条儿给我尝尝,我看看好吃吧。”
我爸爸割了一条给我妈妈,我妈妈放进嘴里尝了尝。
“嗯!一点儿不好吃!跟鞋掌子似的!”我妈妈说。
过年的时候,我爸爸喜滋滋地提着二斤猪肉回家了。他想包个肉饺子给我们吃。结果,我妈妈愣是不同意,非让我爸爸给退回去。这样的事儿在我家不是第一次,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我记得当时我爸爸闷闷不乐地在屋里忙着家务,我妈妈坐在一边做着针线絮絮叨叨地说他。
“咱家没钱,你不是不知道。你买什么猪肉的?”我妈妈说。
“杀猪匠子非让我提块儿,家来给几个小孩儿包肉饺子吃。”我爸爸说。
“杀猪匠子让你买你就买啊?这块猪肉不少钱吧?”我妈妈说。
“没给钱!赊着的!”我爸爸说。
“赊着的!人家能不问咱要钱吧?人家早晚得问咱要钱!”我妈妈说。
“杀猪匠子是干什么的?人家专门儿等过年的时候杀猪,好卖了赚巧儿钱儿的。‘家军啊,提块肉回家给小孩儿吃去!钱不急!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人家那是嘴上客气的!人家能不要钱吧?人家现在不齐钱,等过了年,人家就要挨家挨户地齐钱喽。到时候你有钱给他吧?”我妈妈说。
“过完年我就去石料厂。到时候不就有钱了吗?”我爸爸说。
“过完年,大省上学要交学费,春天上,小孩爱感冒,吃片安乃近都得要钱。咱家三个孩子,就靠你在石料厂挣点儿钱。哪够啊?”我妈妈说。我爸爸不吭声儿了。
“你光知道买,你就不考虑这些!我也知道吃,我也知道喝,可是吃完喝完,钱从哪里来?咱还欠着几千块钱的超生费。”我妈妈清了清嗓子说,“我吞咽子怎么跟有痰的似的?我不是冻着了吧?”
“我想着几个小孩儿一年到头儿的没吃上肉。我噶点肉家来给几个小孩儿包顿肉饺子吃。”我爸爸说。
“小孩儿过年不吃肉也没什么,等他们上好了学,长大了,自己挣钱自己吃。这点苦搁哪来啊?小时候吃苦不算苦,长大了吃苦才算苦。你把那块肉给退回去吧。你就说我说的,咱家太穷了,吃不起。怕回来没有钱给人家。怕耽误人家使钱。”我妈妈说。
我爸爸不吭声儿。
我妈妈的脾气我知道,她逼着我爸爸,让他把猪肉退回去,我爸爸就得退回去。我当然也想吃顿肉,但是这顿猪肉,我妈妈是肯定不会让我们吃成。我爸爸再为难,再要面子,也肯定会听我妈妈的,把这二斤猪肉退给人家。我也知道我妈妈说的合情合理,但是没人爱听,反而遭人烦。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不要觉得退回去没有面子。面子值几个钱?丢面子不会饿死,没钱能把人饿死,穷能把人穷死。恁爹恁娘要是知道我非让你退回去,又得说我奋事。咱光跟他们样,咱都吃喽喝喽,咱就不顾小孩喽。等着小孩儿该花钱的时候,咱拿不出来,还是没有面子哎。”我妈妈说。
这些道理,我觉得我爸爸知道,我也知道,我妈妈其实是体贴爸爸,同时也是为了我们好。这也是我爸爸不吭声的原因吧。我妈妈还不是因为家里穷,为了省钱,为了养活三个孩子吗?他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让他退回去吗?退回去就退回去呗。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个道理,他能不明白吗?当时和今日,虽然猪肉没有吃成,但是我一点都不怨恨我妈妈,并且,我觉得我妈妈说地有道理,甚至做地对。
“你今天就给人家退回去吧,面子上犯点儿难。可是咱细水长流。”我妈妈说。我觉得我妈妈说的很对,我觉得我妈妈说的都是对的。那个年月,那个时候,我们三个嗷嗷待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顿饱饭、好饭都吃不起了,还吃什么猪肉啊?为人父母,养儿育女确实要有长远的打算。手里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儿花的时候,还谈什么过年,还想着吃什么猪肉啊。
我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我的鼻子和肚子,还是对我家没有荤腥的环境不太喜欢,我又想去爷爷家了。我就去我爷爷家转悠了一圈儿。
等我从爷爷家回来的时候,刚迈进大门儿,就看到我家大锅里热气腾腾的。屋里的饭桌子上,放着我爸爸馏好了的馒头,那是我爸爸新蒸的,黄黄的,掺和了玉米面儿。爸爸把热气腾腾的红萝卜菜盛进来,给我拿了一个黄馒头。让我坐下来吃饭。我拿起筷子,看着眼前碗里的红萝卜条子,还幻想着锅里有猪肉呢。
“家军,你刚才把那块猪肉退给杀猪匠子的时候,你跟他怎么说的?”我妈妈问我爸爸。
“我说,大省妈嫌俺家穷,吃不起。她非让我给退回来。我要是不退回来,她跟我不拉倒。”我爸爸说。
“哎!你推到我身上。我一个老婆头子,我无所谓。”我妈妈说。
新年过后,我爸爸想在我们家天井东边,盖几间东屋。盖屋要用大块的石头。他自己搬石头,自己挖地基,自己牵着绳子丈量,渐渐地盖起了一米高的屋框子。一些没用完的大石头,还在我家大门外,散落在桑树底下。
“人家都开始盖瓦屋了。咱家盖不起。咱家先盖个东屋,不盖也不行。慢慢地,小孩儿都长大了。光咱那三间草屋,她姊妹几个住不下了。”我妈妈说。
“我就这样,一个人儿慢慢地带着盖。等上梁的时候再找怹们来帮忙上梁。”我爸爸说。
“对。咱自己盖。咱盖高楼!你看恁爸爸盖的屋好吧!”我妈妈跟我们说。
“好!”我说。
文利大爷推开大门儿进来了。
他一腿站在大门里,一腿站在大门外,对我爸爸说:“家军啊,俺家死了两个兔子,我给扔到石塱里了。我头回没想起来,你去拿来剥了给小孩吃吧。这个天,没事儿,还是新鲜的。”
“行!大哥!”我爸爸说,“你还家来坐坐吧?”我爸爸问他。
“我不家去了。我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儿。”文利大爷说。
“你不家来坐坐了?大哥?家军也正忙着的,俺一家子忙着盖屋的!”我妈妈笑着说。
“好!盖屋给鸿雁娶媳妇!”文利大爷说。
文利大爷走了。我爸爸去石塱里把兔子提了回来。初春的节气,天气还有些凉。兔子还是新鲜的。我爸爸把兔子绑上腿儿,吊在石榴树下。我们围着爸爸,看爸爸剥兔子。至于后来怎么烧的兔肉,怎么吃的,我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甚至怀疑我吃过没有。在我家,关于吃肉,关于吃顿好吃的的印象,我几乎是从来没有。
我爸爸即使烧了给我们吃,那白水煮的兔肉也不会太好吃吧,我家又没有酱油。
我妈妈跟我爸爸说:“咱家大门外那几块大石头,你去搬进来吧。别回你不在家,让人家给偷走了。你不搬,我又搬不动。”
“不要搬。放那是的。”我爸爸说。
“你还是搬进来吧。都是你一个人疲苦卖劳地起来的。再说了,你现在盖这个屋框子,不是还得使石头嘛。”我妈妈说。
我爸爸闷闷不乐地去搬石头了。那些石头很重,一块有几十斤,我爸爸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气的,他皱着眉头往天井里驮石头,闷闷地,不说话。他驮了几块石头,就不再去驮了。
“不搬了,什么时候使什么时候再去搬!”我爸爸瞌醒着脸说。
我感觉家里有些阴沉了。
“不搬就不搬!”我妈妈也不高兴了,“我让他搬个石头,他还生气了。”
我妈妈的脾气急,她不爱生闷气,有话就会说出来。
“咱大门外头的那棵大杨树被风刮倒了。你不弄进来?”我妈妈跟我爸爸说。
我爸爸又去托那棵大杨树。那棵大杨树是新倒的,枝枝叶叶都还跟新的似的。他把那棵大杨树托到大门槛儿的时候,因为枝丫太多,那棵大杨树一半儿在大门里头,一半在大门外头。进不来了。我妈妈赶紧去帮忙拽,我也赶紧去帮忙。
“恁都不要管!我自己拽!”我爸爸瓮声瓮气地说。
我和我妈妈都退到一边。我爸爸一个人吃力地拽着那棵大杨树,把它拉进了家,朝天井东边拉过去。
“临死不留想头儿了。他这是!”我妈妈生气地说。
本来是新春,我爸爸又快要去上工了。可是他们两个都不高兴。都板着脸。
夜里,我爸爸在西间的小床上睡觉的时候,嘴里“扑扑”地吹气。我们在东间里听地清清楚楚。
我妈妈说:“老吹土,少吹财。不老不少吹着玩儿。恁爸爸这是吹着玩儿呢。”
我问我妈妈:“‘老吹土,少吹財’是什么意思?”
我妈妈说:“老年人睡觉,吹气的话,就是快要死了。年轻人睡觉,吹气的话,是要发财了。恁爸爸这个年纪,睡觉吹气,说明咱家要发财了。恁爸爸要一步登天了!”
我想着我妈妈的话,我莫名其妙地,就想跟她来个对子。
我说:“俺爸爸一步入地了!”
我妈妈气愤地说:“你入地了!你怎么咒恁爸爸的?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恁爸爸一步登天了!”
爸爸开春就去石料厂干活去了。这一去,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爸爸。
我还是跟我本庄上的同学们一起去上学。有一天,刚上了张庄大沟头的坡儿。我跟几个小丫头嘻嘻哈哈地走着,我前头的小孩儿倒着走,我边看着她笑,边往前走。不知道怎的,我一头跌倒在了地上,摔了下去,把那几个小孩儿逗得哈哈大笑。
“大省咔倒啦!大省咔倒了!”
我的鼻梁很疼,可是为了面子,我不敢说有事,我也跟着笑。我擤鼻子的时候。鼻子里有些轻微的出血。
第二天,我的眼睛肿了。我妈妈问我:“你的眼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肿了的?”
我说:“我上学的时候在大沟头咔倒了摔的。”小孩子摔倒了很正常,我妈妈也就不再吭声儿了。我知道我妈妈也不会带我去医院检查,弄不好,她还要再怪我,我也就不再跟她说什么。那以后一连好几天,我擤鼻子的时候,我的鼻子都会渗出血丝来。我自己摸了摸我的鼻子,鼻梁骨那里有些凹进去了。可能是骨折了。
那时候,自己摔倒了自己爬起来,自己摔伤了自己忍过来,没有人管没有人问。没有人带着我去开药、挂水。穷人的孩子像根草,穷人像根草。
这以后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一整排的上牙排山倒海似的齐刷刷掉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听人说过,梦见牙齿掉落,预兆着有亲人会离世,尤其是父母。我想着夜里的梦,自己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那是农历二月十七,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脚上还穿着过年的时候我爸爸给我买的红帮绿顶的棉鞋。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跟几个小同学打闹地特别开心,一路上有说有笑地走过家东的小路,回到奶奶家。一到奶奶家,就看到奶奶在我三叔住的西屋里间里嚎啕大哭。有一个奶奶正在安慰她。
奶奶跟我说:“省儿,恁爸爸死了!”
“俺妈妈呢?”我说。
“厂料里来人,把恁妈妈接到石料厂了。”
我奶奶又去大哭她的。她扑打着哭着跟那个老嫲嫲:“头上都是血窟窿啊!”
我一下子就懵了,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在发懵的过程中并没有太难过。面对奶奶家空空的墙壁,看到墙壁上观音菩萨的石膏象,我跪下来,祈求观音菩萨保佑我爸爸不死。我甚至觉得这事儿不会是真的。我在等我妈妈回来,希望妈妈回来以后可以告诉我,我爸爸没有死。
当天晚上,我妈妈回来了,确定了我爸爸死了的事实。
“妈,俺爸爸是怎么死的?”我问我妈妈。
“恁爸爸的工友说的,恁爸爸是在山上起石头的时候摔下来的。晚上五六点钟,人家都收工去吃饭了,就他不肯收工,非要在那里撬石头。他撬石头使的是一杆撬,石头滚下去,带着他一块儿掉下去了。”
“俺爸爸的工友说的是真的吧?俺爸爸不是给人害死的吧?说不定就是他害的。”我说。
“谁知道来。”我妈妈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谁去帮咱打听哎?人家都是向活的,不向死的。恁爸爸是怎么死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死了,又不能对咱说了。”
我们和妈妈第二天一早就要去枣庄,一辆为石料厂跑路的拖拉机来接我们。开车的是曾经在我的小学校当体育老师的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海魂衫一样的蓝色带白杠儿的衣裳。
那天早上,我奶奶招待众人吃了有几根面条子的大米汤。
她温柔贤惠地跟人说:“我想着出门儿要吃面条子的。面条子扯扯拉拉的。”奶奶又在跟众人炫耀她的手艺和贤德。
“来!把这个带上!”我妈妈走到我跟前说。她把一截儿灰黑的桃树枝子塞到我的挎包了,“我上家东给你找的。桃条子辟邪。”
我妈妈边往我挎包里塞桃条子,边悄悄跟我说:“恁奶奶不是真地心疼恁爸爸。儿死了,哪个当娘的还有心情擀面条子的。”
我们坐着一辆拖拉机去爸爸的石料厂。到了石料厂,换了一辆小汽车。那是我人生第一回坐小汽车,里面又闷又热,我晕车。我们见到了我爸爸生前的厂长。我妈妈让我们叫他爷爷。老大爷很和蔼。我妈妈跟他谈话,商量我爸爸因工去世的善后事宜。我们听不懂,就在一边玩。
人家给我们三个买了苹果、饼干,我们又啃青苹果,又吃饼干,根本不知道悲伤。那是袋装的夹心饼干,外面是焦黄色的干干的两块面饼,中间夹着一点白白的糖。我们以前没有吃过。饼干有很多,我们放开吃着。
“小弟,你觉得这种饼干好吃吧?”我问我弟弟。
“好吃!”我弟弟说。
“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好吃,没有咱爸爸买的那种黄纸包着的饼干好吃。”
我弟弟那时候五六岁,在人家办公室的椅子上爬上爬下。成了孤儿的穷山村的小男孩,来到了大地方,看到妈妈跟人家大厂长谈话,还觉得自家妈妈很厉害,自己脸上也有荣光。
我妹妹那时候太小,两三岁,被我奶奶抱着。青苹果看起来很大,但是吃起来很涩,咬不动。我奶奶抱着我妹妹,也拿着一个苹果啃。她可能年纪大了,咬起来更加费劲,等厂里有人来了,她就把她啃过的带着许多牙印子的苹果给了我。
同去的还有东院儿的二爷爷。中午了,人家厂里安排我们去吃饭。我们被带着下了一个坡,坡下头,有一家小饭馆儿。面对一桌子好饭好菜,我奶奶热情地招待我二爷爷吃菜喝酒。我妈妈吃不下去,但是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劝我二爷爷吃饭吃菜。
“二叔恁吃!二叔!”我妈妈说。
“行!恁嫂子!”二爷爷看着一桌子好饭好菜微笑着,露出几颗闪闪的假牙。
饭后,我们稀里糊涂地跟着大人,坐车到医院太平间,去接我爸爸。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头是一个窄窄的水泥砌的灰色的冰冷的台子。我爸爸孤零零、直挺挺地躺在上面。里面还有一个看太平间的老头儿。
爸爸伤地很严重,浑身是伤,头上都漏了一个洞。想象中我爸爸应该是鲜血淋漓。可是,等我在太平间看到了爸爸,我爸爸那天的仪容居然很干净,他闭着眼睛,像是安详地睡着了。人家早就把他的衣裳都给穿得好好的了。我爸爸穿的是平时我们买不起、没穿过的很上档次的衣裳。我妈妈和我奶奶最后一次打理我爸爸的仪容。我妈妈把一个手帕放在他的手里,再试着往外拿,就拿不出来了,他的手是僵硬的。
我那时候没有想过,我妈妈把手帕放在我爸爸手里干什么?是代表着爱吗?那一定是了。这一生,他是她最爱的夫君啊。
我知道我爸爸死了,我光顾着呆呆地看我爸爸,一点也不知道哭。我弟弟更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对他来说,就是一次有趣地出行吧。我妈妈在我爸爸躺着的石灰台子下头点起了火纸。我跟弟弟还是呆呆地愣在那里。
我妈妈跟我们说:“这是恁爸爸,恁哭啊!恁姊妹俩怎么不知道哭的?”我跟弟弟才赶忙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一会儿,我爸爸被抬上一辆汽车,车要开走了。那是最该哭的时候,我们却完成了任务似的,呆呆地看着,根本不知道哭。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我爸爸被抬上车,是去哪里,去干什么,是去医院吗?还是去火化?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爸爸了。我更没想过,从此以后,我都不会拥有一个这样值得我依赖和信赖的爸爸了。
总之,那次去枣庄见爸爸最后一面,我们三个全程都是呆呆的,跟着大人走,一会儿到了厂长办公室,一会儿到了饭店吃午饭,一会儿又坐客车去太平间,一会儿又看着客车开走了,我们就这样跟着,全程没有一点主动的悲伤。爸爸的骨灰什么时候去的火化场,什么时候火化完捧回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爸爸的赔偿款,厂里给了四千,在当时,那是一笔巨款。我三叔是跟着去的,他想拿了那笔钱来回家盖屋娶媳妇。厂长老大爷好像知道了我三叔的心事,没把钱给我三叔。他把那笔钱给了当时一同去的大队干部,也就是文利大爷。让他暂时代管,以后再交还给我妈妈。
我们没有大哭,可能因为妈妈没有大哭。我妈妈那时候三十六岁,她跟我爸爸同岁,两个人都属狗。她带着三个孩子,面对丈夫的死,她眼前要面临多少人心险恶,她以后又要面临多少艰难险阻。她为之舍生忘死,为之独自一个人生孩子的丈夫死去了,她不能哭地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她身边还有三个孩子,她身边还有狼豺虎豹,身后还有遥遥无期的困苦。我九岁,我弟弟六岁,我妹妹三岁,她只能咬紧牙关,她必须坚强。她还要带着我们三个幼小的孩子继续往下活。
我妈妈没有大哭,我也没有大哭,我奶奶也没有大哭。
我爸爸死去的时候,没有人为他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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