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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外丧不进家

1.外丧不进家

我妈妈抱着我爸爸的骨灰盒回家的那天晚上,我在我奶奶家里,我大姑烧着锅,并没有多么悲伤。

我听着西岭上拖拉机的声音,跟我大姑说:“俺妈妈跟俺三叔他们到了西岭了。”

我大姑说:“是吗?”她阴着脸,低着头,不说话。她可能是害怕接触那些死人的东西。她是康骨人,她爱招鬼。我并没有看到她哭,更没有见到她脸上的泪水。

我妈妈抱着我爸爸的骨灰盒来到了我家大门外。我也跟着到了我家墙西。

夜里,黑黑地看不见人。只听见我三叔跟我奶奶在跟我妈妈吵架。

我三叔没有拿到那笔赔偿款,他心里本来就窝着火儿。

“俺哥为了给恁娘几个挣钱死的,凭什么不让俺哥进家的?” 我三叔说。

“外丧不能进家!恁哥是出了意外,从山上掉下来摔死的。他年轻,煞气又重!进家主俺大人小孩不好!” 我妈妈说。

“你一个娘们儿头子你懂什么?你听谁说的?你敢不让俺哥进家,我就揍你!”

我妈妈说:“我听《杨家将》里说的!杨六郎死的武,杨家就在外头搭的灵棚,没让进家。外丧不进家,进家主他家大人孩子不好。恁哥才三十六岁,是少亡。他从山上摔下来死的,死地太武了。”

我三叔说:“你那是放屁的!谁家死了人不是在堂屋落的棺材,在家里搭的灵棚?”

我妈妈说:“人家是搁在屋里不假,人家那都是好好地死的。恁哥不一样,恁哥是意外身亡。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小孩儿,屋里搁着白茬棺材,我害怕。三兄弟,将心比心。你要是真心疼恁哥,非要在家里搭灵棚,我也同意。三兄弟啊,家军是恁哥,也是恁娘亲生的。把他的棺材搁在南荆堂恁屋里行吧?你要是说行的话,我双手赞成!”

我三叔说:“你这不是放恁妈的屁的嘛!我还没结婚呢,就把灵棚搭在俺家来啊!我不怕有什么忌讳啊?你是有意使坏的啊?我揍你个养汉头女人,我把你揍死!恁娘家没有一个敢到荆堂来呲尿的!”

我妈妈说:“你个养汉头将的!家军是恁哥吧?是恁娘将的吧?你怎不让他的棺材搁在恁家来的?你知道有忌讳你还让搁俺家里搭灵棚啊。俺三个小孩儿还没长大,俺娘儿四个不怕有什么忌讳啊?是你有意给俺使坏的啊!”

“妈了个逼的!我揍死你个养汉头女人!”我三叔窜过去要打我妈妈,旁边的文利大爷拉着我三叔。

“你这是干什么的,三兄弟!恁哥还没下湖呢,你就打恁嫂子啊!你不看三个小孩儿的面儿,你不看恁哥的面儿啊?”文利大爷说。

我三叔被文利大爷拉着,没能打到我妈妈:“不是有文利大哥讲情,我今天非把你搁这儿,我让你给俺哥陪葬!俺哥都是为了养活恁娘几个才死在外头的!”

“三兄弟,你这说的什么话?谁家男劳力不出去干活儿啊?家军不出去干活儿,三个小孩儿吃什么喝什么?”文利大爷说,“恁哥不在了,你不帮着操持安葬,好让恁哥安心下湖,你怎么还跟恁嫂子咯咯吱吱地闹的?你这个时候还能一点儿都不讲究吗?你千不讲万不讲,你讲恁哥。”

我三叔说:“凭什么搁俺家来的,他的赔偿款俺又没拿一分!谁使了俺哥的赔偿款,就把俺哥的棺材搁她家来!”

我妈妈说:“家军的赔偿款是人家给俺三个小孩儿的!谁也别想使一分!谁想使俺三个孩子的赔偿款,谁丧尽天良!老天会照应!”

我三叔跟文利大爷说:“俺哥是为了他娘四个死在外头的,不管怎样,得让俺哥进家。不让俺哥进家,这事儿说不过去!我是不同意!”

妈说:“三兄弟啊,你说的也不对,我说的也不对。咱去问有年纪人儿,看看老娄奶奶怎么说。”我妈妈把我爸爸的骨灰盒搁在我家西墙外,就去问老娄奶奶。

老娄奶奶已经睡觉了。我妈妈在墙外,隔着院墙喊:“大奶奶啊,我想问问你,家军是死在外头的,外丧能进家吗?”

老娄奶奶隔墙回答:“孙媳子啊,外丧不能进家,外丧进家,主他的大人小孩不好。你就在恁家西墙外搭个灵棚!”

我奶奶去找了大队干部战海,她想让战海来威胁我妈妈,让我妈妈被迫同意在我家堂屋里搭灵棚。

战海来了,跟我妈妈说:“大嫂子啊,俺大哥死了,你怎么不让俺大哥进家的?”

我妈妈说:“大兄弟啊,外丧不能进家。恁大哥死地太惨了!太烈了!我听《杨家将》里说的,外丧进家主他家大人小孩不好。”

战海说:“《杨家将》那是戏,哪能当回事儿。你得让俺大哥进家哎。”

我妈妈没办法了,她就对战海说:“大兄弟啊,你要是非让我搁家里搭灵棚也行。这样吧,我抱着家军的骨灰盒,三个小孩儿站在我身边儿。俺娘四个儿一块儿进去,恁找一辆五菱机子来,把俺家的屋推倒,把俺娘四个也埋上!我就同意!”

战海听了我妈妈的话,只能作罢。

那天晚上,我爸爸的骨灰盒刚到家,战海对我们娘四个还是心存同情的。我三叔和我奶奶的意思是,战海大叔把我妈妈打一顿就好了,这样,我妈妈就屈服了。可是战海大叔没有打我妈妈。

这个结果,让我三叔跟我奶奶失望了。

当晚,我家西墙外搭起了灵棚。我爷爷奶奶家其实就在大街上,我爷爷奶奶跟我三叔不让在他们家门口儿搭灵棚,他们也是怕有什么忌讳。

我问我我妈妈:“妈妈,你怎么不让俺爸爸进家的?”

我妈妈说:“恁爸爸是少亡,死得太武了,怕他灵生大。再说,白茬子棺材,你不害怕啊?咱往后夜里还能在里头睡觉吧?恁三叔让恁爸爸进家,那是因为不是他家。恁爸爸是他大哥,他怎么不说把恁爸爸的棺材搁南荆堂他家的?你问问恁奶奶,恁爸爸是她大儿,她同意吧?人家都懂!人家是装不懂的!都想趁着恁爸爸死,故意使坏,想豁咱的汪子的。”

我的同学帮我请了假,我就在家里为我爸爸守孝。老娄奶奶也来主事。她帮着破孝,给来烧纸的亲戚撕孝布。男的戴孝帽子,女的戴孝手巾。我们三个穿着孝衣。我弟弟戴着孝帽子,我围着长长的孝手巾。我是孝女,所以我的孝手巾最长了,我在脖子里围了好几圈儿还是长长的。

夜里寒凉,我妈妈跟我说:“你回家睡觉去吧。把大门儿链子从里头挂上,回我自己开。”

我说:“我不要搁这儿守着吗?”

我妈妈说:“你是小孩儿,你该睡觉睡觉。恁弟弟是孝子,按理说,应该光头光脚的。天冷,他太小了,才六岁。我就给他穿着鞋,搁鞋面儿上缝上孝布。”

是的,我妈妈很英明很伟大。她爱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冷暖是第一位的。她不盲目地遵从所谓的孝道和礼节。她也不头脑昏昏然地全然听凭别人的主使,她有她自己的脑子和主张。这一点,我非常佩服我妈妈。

“那妈妈,你困了你也去睡觉。”我跟我妈妈说。

“俺知道。俺心里有数!俺不学着人家把身体给葬送喽。俺还有恁姊妹仨来。”我妈妈说。

那几天,我穿着蒙着白布的鞋子,拖着长长的孝布,陪着我妈妈给我爸爸守孝。

没人儿的时候,我妈妈跟我说:“恁二爷爷一家子跟恁奶奶恁三叔一心。都是想豁咱的汪子的。人家料定恁妈妈太年轻了,守不住。人家故意趁着恁爸爸的丧事儿,好使劲儿把咱家的钱花花。菜、饭,孝布,都是福林去买的。”

到了饭时,我妈妈让我去我奶奶家吃饭。

“你去恁奶奶家吃饭去吧。都是咱的钱买的。恁奶奶家没出一分。”我妈妈跟我说。

我问她:“妈,你不去吃饭吗?”

她说:“你不要管我。你去吃吧。”

我拖着长长的孝手巾,穿过我家门前的小巷,走过艳飞大姐家门前,右拐一点,就是北荆堂的大街了。我围着长长的孝手巾,走在北荆堂的大街上,我觉得我的世界从此变了样儿。那天的天光亮堂堂的,我的孝手巾也白花花、亮堂堂的。不知道是天光映白了我的孝手巾,还是我的孝手巾映白了那天的天光。

来吊孝的亲戚朋友都去我奶奶家吃饭。我妈妈出钱。因为我家穷,我爸爸又是少亡,没有大办。我家的饭菜,就是把叫作“春不老子”的青菜,跟猪肉、豆腐、粉条子一起煮了,一人一碗,吃的是大馒头。这些肉、菜,还有孝布,都是我妈妈出钱,我二爷爷家的福林大叔去采办的。

奶奶家的天井里、屋里,都有一桌一桌的人在吃饭,我爷爷也被众星捧月地围坐在中间。他的跟前是一包拆开的甜甜的白白的细果子,他跟众人一起喝着他心爱的酒,跟人家高谈阔论,风光无限。

“俺大哥死的时候,我知道。那天晚上,我正搁家来吃饭,头上的电灯突然炸了,我心里一阵儿难受。我就知道,俺大哥出事儿了。”海良说。

“大哥!你也别难过!家军寿限短!”海良他爹安慰我爷爷说。

我没看出来我爷爷有什么难过。这个他从小就不怎么疼的大儿子死了,他有什么难过。我也没怎么难过。我可能是太小了,跟我弟弟妹妹一样,不知道难过。也可能是我本来就跟我爸爸没什么感情。我压根儿就不难过。说来也是,对于一个本来就不太受爸爸待见的孩子来说,爸爸死了,还有妈妈,我难过什么。

有人给我盛了一碗菜,递给我一个白馒头,我端着碗吃饭。我的碗里没有几块肉,有的是猪肉冒出来的猪油。还别说,“春不老子”烩猪肉粉条子烧的大锅菜,就着大馒头,还是很香的。

我吃完了饭就回到北荆堂陪着我妈妈。我没有见我妈妈去吃饭,我不知道我妈妈那几天是怎么吃的。

我爸爸的骨灰盒先是放在桌子上,供人祭奠。我跟我妈妈一直守在我爸爸的棺材旁边,为他烧纸,等着来吊孝的人。来我家为我爸爸烧纸的人很多,我奶奶跟我三叔没怎么去过。

种枣树、放山羊的题法老爷爷也来了。他蹲在地上,为我爸爸烧上几捏子黄纸。按理说,长辈是不会来给晚辈烧纸的,题法老爷爷跟我家房头也不亲。可是,题法老爷爷还是来了。这是他对我爸爸的高度认可。南北荆堂里,没几个年轻人值得他这么做。

烧纸是在一个火盆儿里,那是死了人以后烧纸专用的“老盆”,是在出棺前由孝子顶在头上摔掉的。

我爸爸要入殓了,我妈妈从骨灰盒里拿出来一个白色的布袋子。

老娄奶奶把一个小扫把递给我说:“给恁爸爸扫扫屋当门”。

我就拿着小扫把,去扫扫棺材底。

“给恁爸爸铺铺床。”老娄奶奶说。

我就跟着我妈妈一起,把我爸爸的被子和几件衣裳铺上去。

接着,我爸爸的骨灰,就被倒进了棺材里。灰色的粉末里,有几个小小的白白的碎骨。这就是我的爸爸了。我爸爸就这样被装进了棺材里。

妈妈给我爸爸扎了摇钱树、白马,放马的小子——来旺儿,还有一对母鸡。这些都靠在我家的西墙根里。

我妈妈说:“恁爸爸那天收工晚,没吃饭,我给他扎了一对儿母鸡,好下蛋给恁爸爸吃。”

“恁都太小了,我怕恁长大以后找不到恁爸爸的坟子,我让人给恁爸爸立了一块碑。”

我爸爸的葬礼没有“路祭”,他太年轻了。也没有唢呐,没有吹吹打打。我爸爸就这样被送走了。那个烧纸的“老盆”是怎么摔的,我也没看到。我弟弟那时候还小,是别人教着他摔的吧。我妈妈说,“老盆”不是随便摔的,谁摔“老盆”谁擎受家业。

远远地,我看到几个壮劳力在庄西石塱里挖坑了,他们挖坑来埋我爸爸。我是闺女,不能去坟上。我弟弟被人抱着去了。这个幼小的孝子,全程不知道喊也不知道哭。

我爸爸的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那石碑有二尺长,一尺宽。

碑文很简单,上面刻着:“宋家军之墓,1958——1993”。

2. 爸爸还会回来的

这以后,我们的爸爸就长眠在这里了。坟墓并不大,也不可怕,就在爷爷家的祖坟圈子里,那里,有我的老爷爷、老奶奶,和一个早夭的姑奶奶。一棵槐树为他们遮着阴凉。地里,种的是山芋。

我后来就又去上学去了,脖子里还戴着长长的孝布,脚上的鞋子也是白布蒙着的。我虽然回到了学校,但是内心是孤独的。我乍回来,遭遇了丧父之痛,是没有办法跟谁说道的。课间,我就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无论是在我自己看来,还是在他们看来,我都不能再去跟她们一起玩耍了。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在紧闭地后门儿上,看着她们还是像以前那样说话。我知道,我从此与以前的我不一样了,我也从此跟她们不一样了。

不是人的心要变,是因为人的经历在变。人的心不是毫无根据地改变,它是跟着人的经历在改变。有人看到遭遇过痛苦,因而变得不合群的人,总是说他们自卑。其实,我觉得这倒不是什么自卑。她并不是看轻自己,她确实因为遭遇了痛苦,而不像往日那么快乐。但是她不想合群,更深层的原因,是她在经历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以后,她知道,她已经跟别人不同了。她死了父亲,几乎成了孤儿,她怎么可能还能原原本本地跟别人一样呢。她跟别人相比,她失去了半边的天啊。她的家跟别人的家相比,又怎么能一样啊,她家的顶梁柱没有了啊。她的母亲又怎么会跟别人的母亲一样。她的母亲,这以后,要一个人把所有的担子来背。是的,全都不一样了。

失去了父亲的人,不再那么爱说爱笑,叽叽喳喳,是因为她明白了,原来,人世间并不是只有笑语喧哗,并不是只有快乐玩耍,还有许多人未曾体会过的伤痛。这种伤痛,你只能独自体会。一个人,在体验过身世浮沉以后,才知道,人生里,那些快乐是浅薄的,是虚幻的,只有痛苦,只有那些捶在你胸口的伤痛,是真实的。在这真实的伤痛面前,表面的快乐是多么虚无,多么不真实。

我那时上小学二年级,我至今还记得,课间,我一个人站在教室紧闭的后门门口儿,看着她们欢笑或是打闹。我爸爸死了。她们也知道,我跟她们不是同类了,她们也不会凑过来跟我说什么。我很孤独很尴尬,我也无心参与她们的说笑和玩耍。深味于痛苦的人,变得不再合群,这与其说是自卑,不如说是一个历经了沧桑的人,在冷眼旁观,这些未曾经历过命运的苦痛安排的人。

我从九岁就没有爸爸了,我被戴上了没有爹的孩子的帽子,同时戴上的,还有一顶贫困生的帽子。人世间这许多的压力,我从九岁就开始扛起。之后是别样的名堂的帽子,别样的名堂的压力。我就这样扛了大半辈子。

人这一生,会有很多很多的帽子,比如农村人,大龄剩女,爱吵架的泼妇,离婚的二手货,没用的窝囊废软柿子。等等这些,我已经扛地很习惯了。

过了一阵子,我妈妈在西屋里间收拾着衣裳说:“恁爸爸厂里给他买的那件皮袄,我给他换下来了。皮袄里头全是黄毛儿。他查不清那些毛儿,就不能再托生人。非得等到他把那些毛儿查清了,他才能再托生人。入殓都是有讲究的,不能穿有扣子的衣裳,不等穿有带子的衣裳。‘扣子’‘扣子’,‘带子’‘带子’,对小孩儿不好。我把恁爸爸衣裳上的那些扣子、带子都给剪下来了。”

我妈妈说的那件新皮袄就搁在西屋靠南墙的小床上。那是我爸爸以前睡的床。我爸爸死了以后在外头就火化了,没有在家里停息。我家也没有把我爸爸睡过的小床给扔了。我看了看人家厂里给我爸爸买的那件新皮袄,那是人家在我爸爸死后为他买的,那是人家给我爸爸穿了给我们家属看的。可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或是那时候我隐约知道这些,可是饥寒交迫让我顾不得这些。我只看到那件皮袄很好看。好像是人家厂里那么大方地送给我家的一份财产。

那是一件外表浅绿,里面儿是黄毛的厚厚的棉袄。因为我爸爸死的时候还是有些寒冷的春天。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俺爸爸的这件皮袄留着以后给我行吗?”

我妈妈说:“行!你想要就给你。儿擎家业女擎衣。娘家是儿子的江山,闺女的吃穿。”

我那时候还真以为我要了件棉衣,就是要了份儿家产。我那时还没有想过,就我们那样的家底儿,可还有什么家业。

我三岁的妹妹很快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爸爸,只有我和弟弟还记得。

我说:“我看到屋里间咱爸爸的洋车子,我就觉得咱爸爸还能回来。”

我弟弟也说:“咱爸爸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铁拐李不是借尸还魂吗,咱爸爸也会借尸还魂吧?”

我妈妈也说:“要是恁爸爸能借尸还魂就好了。借福伦的魂!借他工友题平的魂!”

我说:“题平大爷说俺爸爸是自己摔死的。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啊。说不定是他把俺爸爸害死的呢。”

我妈妈说:“我做梦梦到恁爸爸,我问他,家军啊,你是怎么死的?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题平!”

我问妈妈:“俺爸爸跟你说,他是被题平害死的吗?”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你说说。我当时就激灵灵地醒了。”

我说:“俺三叔那么坏怎么不死的,就俺爸爸死了。”

我妈妈说:“谁让他不争气的?他娘他三兄弟他二姐都不喜他,他偏偏就死了。净往人心眼儿里碰!人家都活地好好地的?人家都不死的?”

晚上,我妈妈抱着我妹妹,我和弟弟跟着我妈妈一起进堂屋门儿。我妹妹被我妈妈抱在怀里,一看到黑洞洞的堂屋门儿,她就开始哭。

我妈妈以为我妹妹小,看到了脏东西,就大声骂道:“乖孩儿不哭,谁敢吓唬咱,妈妈就打他!打死他!”

我家在庄西头,大门前鲜有人行。空阔的院子,到晚来,竹林摇曳,树影婆娑,两扇黑漆漆的木门,我看着也有些害怕。

我家西墙外,曾经是我爸爸回家的必经之路。以前,我们听见爸爸的自行车铃铛声,就知道他推着他的弯把儿、带大梁的洋车子回家了。我爸爸衣着很朴实干净。他常常穿着绿色的发旧的中山装,戴着发旧的军绿色的帽子。他的后脖儿领儿里露出衣服上自带的白色衣领,衬着他越发斯文秀气。自从他去了枣庄石料厂干活儿以后,他的容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脸被晒地黑黄了,他的打扮也变了,他回家的时候,身上穿件红色的背心,头上戴个“提篮头儿”,我不喜欢我爸爸戴的“提篮头儿”。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个是头盔,是来保护他的安危的。

我爸爸不忙的时候去石料厂干活,农忙时节就回家帮忙刨山芋、割麦子。爸爸一回来,我弟弟就缠着他。有一次,他的手被砸破了,用布包扎着,疼地面容都变了。可是,看到我弟弟,他还是慈爱地抱起他。我幼小的弟弟就被他抱在怀里玩耍。我是家里老大,又是女孩儿,我不会缠着他跟他撒娇的。但是,看到他回家,我也是高兴的,温暖的,踏实的。可是这以后,我们的爸爸再也不会回家了。很多次,我都像听到了他洋车子的声音,以为是他回来了,可是没有。西墙外,爸爸回家的方向,我向往了很久。爸爸为什么就不小心让自己死了呢。

我爸爸去世以后,问我家讨债的人都来了。我妈妈把放在梁头上小箢子里头的借条拿出来,一家一家地还债。有的欠钱,是我爸爸生前就还过的,人家还来要债。

我妈妈就跟人家说清:“大哥,我记得家军在的时候说过,他确实是借了你的钱。可是,他也跟我说过,后来他又还上了。你不记得了吗?年前,压山芋秧子的时候,家军一发了工钱,就把钱还给你了?”

我妈妈这样一说,人家就说:“哦,是吗?那是我记错了。”

我妈妈回头跟我说:“你说说,人啊,可得长个心眼儿。多亏了恁爸爸跟我说了,多亏了我记下了。要不然,恁爸爸死了,人家还得跟咱赖账来。”

我家没有压水井,我妈妈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去东院题美老奶奶家喊开她家的大门,去她家里挑水。

“二奶奶啊!二奶奶!开门!二奶奶!”

题美老奶奶听见了我妈妈的喊门声,就起来给我妈妈开了门。

题美老奶奶睡地癔了懵症地,还顾着跟我妈妈搭话儿:“起的恁么早啊,三姐!”

“我起得早,二奶奶!要烧茶!还要烀猪食喂猪!”

“你夜里听到恁家洋铁桶响了吗?”

“没有啊,二奶奶!”

“恁家洋铁桶一到夜里叮了当啷的,可响了。可能是家军回来了。”

“是吗?俺没听到。”

有时候,我妈妈要烙煎饼了,她舍不得花钱去张庄磨坊,她一大早就端着两盆山芋干子,喊开题美老奶奶家的门,去她家推磨。我那时有九岁了,知道我妈妈推磨辛苦,我也主动提出来去帮我妈妈推磨。

一大早,题美老奶奶一家人都还没有起床。我和我妈妈就在题美老奶奶家西窗户下头的石磨上推磨了。石磨是圆的,很重。我和我妈妈架起磨杆子,横在肚子上,绕着磨盘转着圈儿推磨。转了一会儿,我有些头晕,我妈妈就让我回家去睡觉,她自己推。

爸爸“五七”的那天晚上,我跟着我妈妈一起去给我我爸爸圆坟。大家围着我爸爸的坟子绕圈走着,我妈妈给我爸爸买的很多扎纸被点燃了,扔在坟子上烧了起来。我妈妈说,“五七”的时候,死了的人在望乡台上看着来祭悼他的亲人,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以后也就不再回家了。“五七”以后,还有一个“周年纸”,那次,我还是可以上坟的,等到“周年纸”烧完以后,我就不能去给我爸爸上坟了,因为我是女孩,女孩长大出嫁了是人家的人,不能给老的上坟。

过了一段时间,题美老奶奶家里添丁进口了,她的二儿子找到了家属。题美老奶奶的二儿子因为老实本分,一直没有结婚。他跟我爸爸妈妈年龄差不多大。他找的是杜村的一个失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两个男孩子。我路过题美老奶奶家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年纪跟我妈妈差不多大,干净利落,穿着一件紫色的大褂子,剪着一头短发,站在天井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煎饼在啃。她跟前的锅里,炒的是香香的辣椒土豆丝。我头一回觉得辣椒土豆丝是那么好吃。那种香香的味道,我妈妈是断断炒不出来的。

有时候,我从她家门前经过,看到她煎饼里卷的是红红的“人造肉”。“人造肉”就是豆腐皮子,跟红萝卜一起炒,炒地红红的,可好吃了。

可惜我妈妈不会买“人造肉”来给我们吃,她也炒不出来那么好吃的味道。怎么我们家样样不如别人呢,连炒个菜都没有别人家的香呢。

小时候,我见过的人家吃的、我家吃不上的饭菜,都成了我一辈子的记忆。就像朱元璋对他逃难时的“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念想一样。小时候吃不上的菜,长大后,再吃那道菜的时候,那菜的样子和味道,一定要照着小时候的样子去烧,那才是真的好吃,那才叫有味道。

我吃完饭沿着去张庄的小路去上学。一路上,我不停地打嗝。我打着嗝走进了教室,张益华正攥着一截子煎饼在吃。

“咦!宋大省,你偷人家辣椒子吃啦!”张益华高声质问我说。

“没有!我没偷人家辣椒子吃!”我激动地说。

“你就偷人家辣椒子吃啦!我听人跟我说啦!”张益华说。

“你听谁说的我偷人家辣椒子啦?咱去问她去!走!”我生气地说。

“咦?你不打嗝了?你打嗝好了?”张益华歪头看着我,一张黑黑亮亮的脸蛋儿笑着说。

“咦!我还真不打嗝了!”我也笑着说。

“打嗝的时候,旁人一吓唬就好了。”张益华说。

“还是真事儿来!我真的不打嗝儿了来!”我惊喜的说,“你搁哪儿知道这个好办法的?”“俺妈妈跟我说的!”张益华说,“日九九日念什么你知道吧?”

“不知道!”

“念旮旯!”张益华说,“来去不出头儿念什么?”

“不知道!”

“念gu yong!”张益华得意地说。

张益华手里还剩下一截没吃完的煎饼,她看着我,真诚地跟我说:“我煎饼里卷的南瓜猪肉,你吃吧?给你吃!”

我当时真地不怎么想吃,我也觉得南瓜配猪肉,也没有多好吃。

我同样真诚地跟她说:“我不吃。”

她以为我在跟她客气,继续跟我说:“吃吧。没事儿。”

我说:“我真不吃。”

我们当时学了《渔夫和金鱼》。有一节课,老师不在,我就跟张益华写纸条开玩笑。

我用蓝色的圆珠笔给她写一个:“你这傻瓜,真是个老糊涂!不敢拿金鱼的报酬!哪怕是要只木盆也好,我们的那只已经破得不成样啦。”

她看了,也立刻写一个纸条,让人家传过来骂我。

我拆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你这傻瓜,真是个老糊涂!真是个老笨蛋,你只要了只木盆。木盆能值几个钱?滚回去,老笨蛋!”

我一看她接上茬儿了,心里特别高兴。

我继续写一个来骂她:“怎么啦,老婆娘,你吃了疯药?你连走路、说话也不像样!你会惹得全国人笑话。”

我写完,把纸条传给她,自己趴在桌子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笑得合不拢嘴儿,转过头去,向我的左后方看去,给我们传纸条的人一脸的莫名其妙,张益华还在奋笔疾书,正在对我展开猛烈的攻击。我棋逢对手,沉浸在互相攻击的快乐里,开心地不得了。心里想,也就是张益华,要是别人,才不会配合我玩儿这个互骂游戏呢。

等她的纸条儿到了,我赶紧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您好,高贵的夫人!你的脖子上围满珍珠,两手戴着嵌宝石的金戒指,脚上穿了双红皮靴子,这回您的小心总该满足了吧。”

我也乘机再写一个回击:“你这傻瓜,十十足足的老糊涂!老混蛋,快滚!”

我和张益华就这样用课文里头的句子互骂,谁也不会生气,谁也都在继续。那种棋逢对手的感觉真的是太棒了。

我们正在骂地高兴的时候,班主任牛老师拿了一张表格进来了。

“来!把这张表儿填上。”牛老师说。

我们要填籍贯,要填父亲母亲,要填父亲母亲的工作单位。

牛老师说:“籍贯就填山东苍山,父亲母亲的工作就填务农。不会写就照黑板上抄!”

我写完了母亲,不知道怎么写父亲。因为我的父亲死了。

我正在看着表格为难,牛老师走了过来:“没有父亲的就不要写了。宋大省没有父亲了,还怎么写呢。不写了。”我的滚烫的眼泪滚滚地落下来了,我感激牛老师对我的理解,又为我自己感到难过。

那天,大姑来奶奶家走娘家。晚上,奶奶家里亮起了橘黄色的电灯光。我大姑生就本分,嗓门儿不大,说话闷闷的,不太爱讲话。她原本坐在我对面,用一根铁条子,捅她自行车辐条上干掉的泥巴。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突然间,我大姑抽噎了起来,有些伤心的样子。原来,大姑被我爸爸的魂灵附体了。

我奶奶把我们三个带到我大姑跟前去。好几个女人围着我大姑,对着她,告诉他,他的儿女都好好的,让他放心,赶紧回去吧。可是,那附体的魂灵还是不肯走。

我奶奶找来会“针”的老嫲嫲,她们密匝匝地围在一起,用针扎我大姑,用桃条子抽我大姑,掐她的人中,蜷她的胳膊腿儿。

我那时候很是好奇,也想跑过去看热闹。可是,那些密匝匝的人墙遮挡着我,我根本看不见。

“哎哎哎!回来了回来了!”那群女人吆喝着。

我爸爸走了。我大姑一个老牛大憋气回来了。她的额头上被那些女人给掐地“针”地红红的。

不久,又听说,北荆堂的一个人被我爸爸给附体了。我奶奶拿了根结结实实的鲜鲜的长长的桃条子,站在大街上,像太监甩动净鞭一样,甩来甩去。她在试那净鞭的威力。她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她要拿出老娘的架势,去北荆堂镇压她大儿子去了。

我觉得我奶奶很正义很威武很大义灭亲,回到家,就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了。

我说:“妈妈,北荆堂一个人被俺爸爸附体了。”

我妈妈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听俺奶奶说的,俺奶奶拿了根桃条子,要去抽俺爸爸的。”

谁知道,我妈妈说:“恁奶奶知道什么哎,光知道充能。”

我不明白,就问我妈妈:“她去帮人家驱鬼,不好吗?你怎么说她充能的?”

我妈妈说:“要是有头脑的娘知道这种事儿,人家喊她去,她都不去。恁奶奶‘七叶子’。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儿。就知道充能儿。”

我还是不明白,就问我妈妈:“妈,你怎么说俺奶奶‘七叶子’的?”

我妈妈说:“她去抽恁爸爸,恁爸爸不疼啊!”

我这才想起来:“对哦,那魂儿也是俺爸爸啊。”

那魂儿是我爸爸,也是我妈妈的丈夫,也是奶奶的儿子啊。感情我妈妈是真的爱我爸爸,她疼她的丈夫不仅疼在了人世,还疼到了他在阴间的魂儿。而我的奶奶,作为我爸爸的亲娘,她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我骄傲地说:“妈妈,人家都说,俺爸爸灵圣可大了。”

我妈妈说:“大什么哎。真要是灵圣儿大的话,那些欺负咱的,他不去整去的?那些人都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恁奶奶信那一套!俺不信那些鬼吹灯!”

夏天,山芋秧子长长了,拖延在我爸爸的坟前,粉色的根芽扎在地上。爷爷带着我们来翻山芋秧子。我爸爸的坟子默默地在地里看着我们。

“人家的坟上都长了草了。俺爸爸的坟上还没长草。”我说。

“恁爸爸刚死,哪有草。得等到落了草种子,来年才能长草。”我爷爷说。

“俺爸爸坟子上的土都跑下来了。”我说。

“上回我看到了,我给往上堆了堆。要不还得往下掉。刮风下雨的,能不落土嘛。”我爷爷说。

“俺妈妈说的,人家有想给咱使坏的,就在坟子后头,找个方位儿,楔个桃木橛子。不知道俺爸爸的坟子里有橛子吗。”我说。

“那谁知道。”我爷爷说。

“爷爷,你要是剜地的时候看到什么桃木橛子,你就给拔下来。”我说。

“嗯。”我爷爷说。

3.仁兄弟、狗臭屁

我奶奶家还是比我家热闹。我三叔还是经常盛排夜宴,跟他的一帮子仁兄弟把酒言欢。仁兄弟者,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等同于亲兄弟吧。但是我三叔的这几个仁兄弟,好像除了在我奶奶家享受美味佳肴大吃二喝,其他时候,没见他们出现过。也许他们跟三叔一起打过架?我不得而知。

记得有一回他们来我奶奶家吃饭,大家都喜气洋洋,我奶奶炒了很多菜,他们七八个青壮年在桌上吃着、说着,场面很是热烈。我爷爷也被敬爱地夹在中间席位上坐着,喝着。结实也在,他的两颊是瘦的,嘴巴是长的。他喝地两脸通红,像个吃醉了的狼狗。他跟我奶奶叫姑奶奶,他平时也不怎么搭理我爷爷,现如今,他也一口一个“姑姥爷!姑姥爷!”地叫着。

我三叔跟他的仁兄弟大鱼大肉地轰轰烈烈地吃着喝着,我奶奶家的小厨柜里放着大半碗晌午剩的红萝卜丝渣豆腐。

我奶奶很温柔贤惠,她从菜橱里端出渣豆腐来,跟那群仁兄弟说:“恁看看,这是晌午炒的渣豆腐,恁吃吧?”

我疑惑我奶奶为什么要把上一顿的渣豆腐端出来。那群仁兄弟平时在家也是顿顿吃萝卜白菜,今天终于逮住机会在这里开了荤,谁还会吃这盘子剩了的渣豆腐呢。我奶奶在这大鱼大肉的宴席上,把我们上一顿吃剩的渣豆腐端出来,这岂不是露出了贫穷的真容,大大地煞了风景吗。谁会吃呢?

“吃吃吃!姑奶奶端过来!”结实跟那几个小伙子热情地让她端上桌,放在一桌子山珍海味中间,他们说他们会吃的。

“前儿来,俺没有菜吃了,还切点儿豆饼,跟辣椒子一块儿炒炒,当豆钱子吃的。俺跟猪吃地一样!”俺奶奶笑着说。

“豆钱子好吃!姑奶奶!”桌上的仁兄弟仰着喝地通红泛着油光的脸附和我奶奶说。

我妈妈那次好像也在,她在天井里的磨台旁边看着我三岁的妹妹,我妹妹有些烦躁,在哭闹。我三叔,不知道是听了幼儿的哭声焦躁,还是难得地出于叔父的慈爱,他绅士般地向他那些仁兄弟竖起左手的三根手指:“我请三分钟的假!三分钟!”那些仁兄弟当然又体贴地准了假,继续他们的吃喝。

三叔走出屋门,来到我哭闹的小妹妹身边,像个温柔下来的太君一样,抱起我妹妹哄了两分钟,又绅士般地走进屋,去继续跟他的仁兄弟的宴席了。

后来,结实结婚了,我三叔必然是去帮忙。我奶奶带着我去吃八大碗。晚上,我奶奶带着我去结实的屋里看热闹。结实的娘也在,她穿着跟我奶奶一样的黑色的老棉袄,脸上带着跟我奶奶一样黑黄的枯老的微笑。

结实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串红的绿的小电灯,像是一个一个刚结出来的小茄子。那些灯通上了电,红的绿的一闪一闪,煞是好看。

“那都是结实的仁兄弟买的。”结实的娘笑着说。我奶奶也笑着看。

结实结婚了,我奶奶前去庆贺。她那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三叔还没有结婚,我三叔还要不要结婚?我不知道我奶奶有没有为我三叔操过心。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三叔为什么还没有结婚。我那时候以为纯粹是因为我爷爷在跟着捣蛋作祟。

我那时候还没有想过,我三叔根本就没有屋。是的,他连个新房屋都没有。我爷爷奶奶不知道要为我三叔盖屋。要不是我爸爸自己去石塱起石头,我爸爸也没有屋,也娶不起媳妇。我二叔就是因为家里穷才背井离乡去东北的。我爷爷我奶奶表面的风光维持地很好,他们有亲朋故旧,狐朋狗友,你来我往,礼到亲香。自己的吃喝也维持地很好,今天包饺子,明天擀面条儿。只是不知道为自己的儿子积攒钱财盖屋,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如此说来,我爷爷奶奶真的是蒸不熟,煮不烂的,是不知道为自己的儿子做打算的。

我没见过三叔揍我爷爷,奶奶受伤的样子我是见过的。那天,爷爷打完奶奶,怕三叔揍他,他自己不知道一溜烟儿跑到哪儿去了。我不知实情,一大早,我照旧到了爷爷奶奶家。

三叔痛心又气愤地坐在饭桌前,看到我,大声呵斥我说:“恁爷爷去哪了?找去!”我本来就害怕我三叔,他这一吼,我吓得赶紧出了门儿。

一出门儿,我就看见了我奶奶,她袖着手,黯然神伤地朝我走来。那天,奶奶趿拉着一双大鞋,穿着黑色的大腰裤子,深蓝色的带大襟的褂子,头上戴着棕褐色的包头巾。她眼里噙着泪,上嘴唇破了,留下了一道绛红的伤痕。她趿拉着自己做的“老头棉鞋”,眼神直勾勾地,在大街上走着,像是在找谁,又像是失了神,谁也不找。

我看着奶奶,心里的害怕和担心超过了我对奶奶的心疼。奶奶并不疼爱我,我打小就知道,奶奶跟三叔是一伙儿的,我跟爷爷是一伙儿的。而我跟爷爷这边的实力显然是微弱的。

奶奶挨了爷爷的打,三叔雷霆暴怒,家里的氛围瞬间变得肃杀。爷爷跟奶奶闹架了,三叔加入了奶奶的阵营。这个家,这个我可以在里面玩耍、吃饭的家,瞬间变得阴暗了。爷爷不在家,我失去了依靠和温暖。说不定三叔还不让我去他家吃饭了,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威胁。

奶奶回到家,我也跟着她回到家。奶奶烧了难得烧的大米汤。大米汤盛进盆里,端上桌,奶奶也给我盛了一碗。我壮着胆子坐下来,跟奶奶和三叔一起吃饭。

三叔眼里噙着眼泪,呵斥我说:“去找恁爷爷去!找回来再吃饭!”我不吭声,我当然不知道去哪里找爷爷。三叔眼睛红红的,眼里有眼泪在滚动。

奶奶听了三叔的话,也不吭声,她端起盛着米汤的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久后的一天,我三叔跟我奶奶搬家了。他们搬到了温如意大爷家后头的院子里。帮忙搬家的当然是我三叔的那帮子仁兄弟,他们热热闹闹地跟狗打伙儿一样,在我奶奶的新院子里又大吃二喝了一顿。我三叔在夜宴的时候喝多了,吐了一地。他的仁兄弟吃完喝完要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友好地关照我奶奶:“姑奶奶,你好好扫扫地,劝劝他!”

我奶奶贤惠地说:“我知道!恁走吧!”

他们都走了。我奶奶拿了铁锨和扫把,把屋门里头我三叔吐的地方打扫了,那地上还是留下了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众人散去,我三叔也清醒了不少。他独自坐在樱桃树下的石台子上,吹起了凄冷的洞箫。那根箫像是擀面杖那样粗那样长,我三叔慢慢悠悠地吹着,一行行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那是我头一回见我三叔吹箫。我三叔平时常吹笛子。听说箫声冷咽,吹箫会引来鬼的。

我三叔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我奶奶也阴沉着脸,不说话。我看着吹箫的三叔,知道他心情不好。三叔和奶奶的新家,当然没有留给我睡觉的地方。夜里,天凉,该回家睡觉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就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奶奶的新家我好像没怎么进去过,因为是新家,所以里头很简陋,没有家的味道。

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三叔跟我奶奶居然又搬回去了。我爷爷跟我奶奶破镜重圆。他们还是一起吃饭,一起种地,继续着他们的老光景。

有一回,我跟着奶奶去二姑家。二姑把我奶奶喊到屋门后头,偷偷地递给我奶奶一双鞋,说是她专门儿给我做的。那是一双带鞋袢的敞口的单鞋。红色的鞋头,绿色的鞋帮。我穿着它去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下雨了,我走在庄东头杨树林里的小路上,小路上都是沙土地,不粘,水汪汪的,我的鞋很快就被水坑里的水浸湿了。

回到家,我跑到我家床底下,把我爸爸给我买的那双粉色的雨靴找出来。那双雨靴好好的,还在,一点儿都没坏。我努力地想蹬进去,可惜我的脚长大了,再也穿不上了。我从此少了一双漂亮的雨靴。我从此再也没有过一双雨靴。

吃过午饭,也不换鞋,也没鞋换,继续穿着它去上学。

我的小学校就在张庄集上,二姑有一回去赶集,在学校门口看到我,把我拉到学校的大铁门后头,悄悄塞给我五毛钱。

那时候家里实在太穷,我奶奶没事儿的时候去捡破烂,我也拿个小提包去捡破烂。我主要是捡塑料瓶子和塑料纸。这里捡捡,那里翻翻,一天下来,也可以捡满满一小提包。上学的时候,只要有空儿了,也去捡。我看到我们学校门口儿的一个大坑里有垃圾,我就跳进去捡。

张翠翠、张娟娟看我捡破烂,也去帮我捡。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们还把我叫去她们家里玩。宋红艳不上学了。她本来成绩也不好。她家就在娄庄,我们几个中午的时候去了她家。她还是那样,穿着她上学的时候穿的那条粉色的裙子,站在她妈妈身边。她的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小的,坐在她家的天井里。我们跟她一起呆呆地看着她妈妈怀里的小娃娃。

宋红艳长得并不丑,圆圆的小脸儿,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很好看。她不上学了,这在当时也不算是什么多大的事儿。宋红艳也是无所谓。我站在她的家里,她的粉色的裙子跟我那条粉色的裙子很像,她的家跟我的家也很像。

临去上学的时候,张娟娟给我一个白白大大的桃子,我拿着那个大桃子,跟她们姊妹两个一起路过张大龙家。张大龙从家里走出来,把一个大大的西红柿放到我手上。

张大龙的爸爸从家里走到大门口儿了,他大概是听张大龙说,他班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宋大省来了,他是故意出来看我的。

张大龙的爸爸倚在他家大门西边的门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张大龙对他爸爸说:“爸爸!这就是宋大省!”

他爸爸皮肤白白的,脸上一圈儿黑黑的络腮胡子,有点像是外国人。此刻,他正在用凝重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那眼神里是怜悯还是好奇。张大龙的成绩很好,也很有耐心。他,张翠翠、张娟娟,这几个很踏实稳重的人,一定是把我不幸丧父的遭遇告诉了她们的家人。

听说,张庄,我舅奶奶家的儿媳妇,也就是我奶奶娘家的侄媳妇,我的表大娘病了。我跟着我奶奶去舅奶奶家看望她。舅奶奶家就在我的小学校大门口,正对着张庄完小。张庄的地土比荆堂要好,湖地多山地少。我的表大爷又是个工人,舅奶奶的家比我家阔气。舅奶奶家里是清一色的瓦房,石灰地面,一看就跟我爷爷奶奶家不一样。

表大爷站在天井里,闷闷地,不吭声儿,中年的夫妻,看不出来还有什么感情。

表大娘面无表情地靠着床头躺着,她的两个女儿围着她唱着耶稣的歌:“妈妈啊妈妈……”

唱了一会儿,问她:“好点了吗?”

大娘有气无力地说:“好点了……”她的两个女儿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认可一样,对着她们的妈妈继续唱。

但是不久以后,我的那个表大娘就死去了。我奶奶又带着我去张庄吊孝。我的舅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嫂子,已经老掉牙了,坐在院子里,跟人家一桌子吃饭,她拿起桌子上的干瘪的花生米,有口无牙地吃着。

表大娘的新坟就埋在张庄奔白山和荆堂的三叉路旁,就在我上学的路上。刚刚下了一场雨,那座坟子被雨淋地丝毫没什么美感,坟子脚下放着一个花圈。那是张庄的坟地,旁边的不远处应该就是我的同学小灰的哥哥的坟地了。

4.新衣裳

我爸爸去世的时候,老娄老奶奶给我们三个都撕了一身孝衣。我爸爸死后,我们没有衣裳穿,我妈妈就用那些孝布给我们三个每人缝了一件白褂子。褂子上用红布条子镶了边儿。中间的两个对襟子上,我妈妈还给我们用红线绣上了两行诗。

那诗是她自己作的。

我还记得我的两个对襟子上绣的是:万古长青永长青,天生天保红到顶。

我妈妈说:“人家戏文里说的,‘王天保下苏州,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保佑多保佑!”

我弟弟、妹妹的褂子上也有诗句。

我弟弟的衣襟上绣的是:海中金龙腾波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我妹妹的衣襟上绣的是:雄鹰展翅天当央,红运当头万年长。

我们穿着那白色镶红边儿的褂子从北荆堂我家,走到艳飞大姐家门前的大街上,去我爷爷家。

大街上的婶子大娘看到我们的衣裳,喊住我们,围着我们直夸:“嗯,他大婶子手巧,大省小的时候,她就给她插花鞋穿。你看,这上头还作了诗。”

“这诗是俺妈妈作的!”我骄傲地跟她们说。

“哦,你看看,恁妈妈还怪有才分来!”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恁给俺缝地怪好来,我穿着去上学吧。”

我妈妈说:“别穿去上学了,人家别笑话。”

东善的娘,我们叫老刘奶奶。老刘奶奶七八十岁了,是个小脚老太太。她穿着蓝色带大襟的褂子,裹着小脚,腿上绑着粉色的扎腿带子,戴着黑色的绒布帽子。她一个人住在宗雨家西边青石头磊成的小屋里,外面是荆棘条子扎成的小门。老奶奶高兴了,就到庄里来跟大家说说话。想赶集了,就一个人“咯噔咯噔”地踮着小脚,去张庄赶集。坐在庄里石头上拉呱的人,看着老奶奶的背影远去,过了老半天,又见她抱着一捆儿秫秸、柴棒回来了。边走边说:“哼哼!恁井里的□□,见了多点儿的天儿哎!”

我妈妈对老刘奶奶说话客客气气地。

老奶奶很喜欢她。见了她就喊她:“孙女子!来俺家来坐坐!我给你煮挂面吃!”

我妹妹看到老刘奶奶,大老远儿就喊她:“老奶奶!”

老刘奶奶看着我妹妹说:“包黑!”

我妈妈说:“大奶奶,这是俺三闺女,她不叫包黑,她叫笑笑!”

老刘奶奶说:“哦!是的,叫笑笑!笑笑,拉着恁妈妈!来!到老奶奶家来!老奶奶给恁煮挂面!”

我妈妈真个儿想跟老奶奶说说话,亲乎亲乎,就真地到老奶奶家里,在她的床沿儿坐下。老奶奶就忙着烧锅,她切了葱花姜丝,和荤油一起炸汤,给我妈妈煮挂面。

我妈妈白天没事儿的时候,经常带着我们睡觉。我们栓着门栓,从中午睡到下午。睡到太阳的金光从窗户里透过来,照在我们西屋里间的屋当门里。常常,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我妈妈还在沉沉地睡着。她直挺挺地躺着,露出裤腿子外头的两条腿。那腿有黄色的皮肤,和大大的汗毛孔,还有一根根的汗毛。我妈妈的腿搭在床沿上,横在我的肩膀旁边,挡着我,护着我,让我觉得温暖。

我大姨来荆堂了。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我大姨。她长得高高的个子,双眼皮大眼睛,银盆似的脸,微笑着。大姨穿着一件白底带红菊花儿的缎子褂子,两个对襟子上钉着盘扣儿,看起来比我妈妈要富贵的多。当时,我跟着我奶奶在家东的地里忙着。我奶奶好像是在剜地。我大姨也蹲在地上帮我们巴拉着地里的土坷垃。我原以为,大姨来荆堂,是我奶奶请来帮她驱鬼的。哪知道,她来荆堂,是文利大娘请她来的。

大姨走了以后,把她穿的那件缎子褂子给我留下来了。我在我奶奶家把那件褂子洗了,往晾衣绳儿生上一搭。

“等我上学的时候,我就穿着它当笼袄的褂子!”我满足地说。

我大姨走了以后不久,我五姨也开始来我家了。五姨来我家,给我带来了六姨给我做的一件新褂子。那是一件大红的带大襟的褂子,前头的大襟上镶着黑边。我很喜欢这件衣裳。我上学的时候就套着棉袄穿。

我穿着那件红色的褂子走在张庄西边的小路上。我的头发蓬蓬的,刚到肩膀,我奶奶给我买了一个红色的发卡。那发卡里头是黑色的硬塑料,外头是大红的绸布裹着一层薄薄的海绵。我走在那条黄土小路上。我觉得那时候的我是个很好看的姑娘。

劳动课的时候,我戴着红色的发箍,蹲在花池边,伺候我负责的那棵月季花。班长李东的那棵月季就在我的西边挨着。他把他的月季花下头的一点水,用一根小棍子挑起来,浇到我的那棵花上。

“呐,给你一点!”他友好地说。

我不吭声儿,我不知道他的友好里有几分是出于同情,又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地想跟我搭谈。

我一个人偷偷跑到教室里,蹲在我的座位下头,打开桌洞里的小镜子,看了看镜子里头的我的脸。那时候,我的脸上还没有满目疮痍的青春痘,还很好看。

李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

“真好看!”他站在我身后头的座位上说。

他居然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在照镜子。我又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是友好的同情和鼓励,又有几分是真心地夸赞。

我放学回家,李东的爸爸也到荆堂来了,他好像是做点儿小生意,他认识我爷爷。

他走进了我爷爷的家门,笑呵呵地跟我爷爷打招呼。“姑老爷,忙什么的?”

他看见了我,笑着问我:“李东跟你一个班?”

“嗯。”我佯装对李东不感兴趣,不冷不热地回答他。他笑笑,也没再多说话。

我的头发长了,我妈妈说:“你的头发长了。你去找恁艳红大姐给你剪剪头发去吧。”

我到了文利大爷家,文利大娘跟艳红大姐在家。

文利大娘看到我,跟我说话:“大省,你来了?”

我说:“俺妈妈让我来找艳红大姐剪头发的。”

艳红大姐就在家里。她说:“我给大省剪个什么发型呢?给你剪个蘑菇头吧。”

我就乖乖地坐下来,等着她给我剪头发。

艳红大姐问我:“恁小妹呢?”

我说:“她在家,跟着俺妈妈呢。”

艳红大姐很喜欢我妹妹,她跟文利大娘说:“你看笑笑,长得真好看,跟杨钰莹样。”

文利大娘有事出去了。我在艳红大姐家坐着跟她一起说话。她家里烧了小鱼,放在碗里,上冻了,黄黄的,亮亮的。

大姐跟我说:“俺家烧了小鱼,你吃吧,大省。”

我心里不是很想吃那个小鱼,我喜欢吃我奶奶家放了酱油的烧地黑黑红红的鱼。我就跟艳红大姐说:“我不吃了,大姐。我吃过饭了。”

可是艳红大姐坚持让我吃,我只好过去,拿起桌上的筷子,吃了几筷子小鱼。

我五姨那阵子经常来我家,来看望她守寡的三姐和三个孩子。五姨来我家的时候,又给我带来了我六姨给我做的新褂子。那件褂子的前胸和后背是用各种红的黄的绿的各色花布连成的,两条袖子是深蓝色的西装上的布料做成的。看起来又时髦又花哨。

春天,学校里的月季花盛开了,那些月季花,一丛丛,一棵棵的,比我们还要高,那些月季花红的、粉的、黄的,一大朵,一大朵的,引来了很多小蜜蜂。我们下了课都去月季花上捉小蜜蜂。我的食指被小蜜蜂给蛰了,有点疼。张益华说:“被蜜蜂蛰了,要把手指头绑上,这样就不会过血了,蜜蜂的毒就不会跑到你的血管里头了。”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白线,给我把手指头绑上。我的手指头顿时发青发紫,比不绑更疼了。我受不了,就把那缠着的线给解掉。

学校里来了照相的,我的很多同学都去照相了。艳飞大姐也去了。她高高兴兴地和别人一起站在月季花丛边照相。我家没钱,我不敢去。

牛老师说:“你想照相吧?想照的话,去吧!我给你交钱。”我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我和艳飞大姐站在一起,笑眯眯地照了张相。

等我把相片拿回家,给我妈妈看,给我爷爷看。照片照地很好,我当时穿地也很好。我那时候剪了一头短发。后面到脖颈,前面到额头。

不久,我五姨又带来了我六姨给我做的新衣裳。我五姨到了我家,站在我家天井里,拿出那身衣裳来,我妈妈笑着跟她一起看了看,再拿给我穿上。六姨给我做的衣裳都没有给我量过身高、尺寸,但都很合身。她这次做的衣裳是一套,有裤子,有褂子。深绿色的,像小刺松那样的绿色,镶着白边儿。

我妈妈说:“恁六姨这是知道恁爸爸刚死,给你的衣裳镶了白边儿,意思是给恁爸爸戴孝的。可怜,恁六姨哪来的钱啊,她都是从人家托她做衣裳的那里挖下来的吧。”

牛老师跟我说:“宋大省啊,我看你太缺营养了。你回去跟恁妈妈说说,我带你去俺家过阵子,你跟恁小姑一块儿住,让恁四奶奶烧点儿饭给你吃。俺家的生活儿怎么说也比恁家强。”

我妈妈当然同意我去牛老师家里了。我也很同意。放学的时候,我就收拾书包跟着牛老师去了他家里。他家的四奶奶跟小姑,我一点都不陌生,跟她们很快就熟络了。这以后,我除了跟着牛老师一起去上学,平时,跟四奶奶小姑的时间,倒是比跟牛老师相处的时间多得多。

早上,我一起床,四奶奶就把饭菜端到了桌子上。我跟牛老师一起吃早饭了。四奶奶炒的白菜猪油渣,白菜白白的绿绿的,猪油渣黄黄的油汪汪的。

四奶奶递给我一个白白的饼子,我拿在手里,跟牛老师一起吃饭。

“四奶奶,恁也吃饭吧?”我跟四奶奶假客气着。

“我不吃,我一会儿吃。你跟恁四爷爷一块儿吃吧,吃完好上学去。”四奶奶说。

我吃完了饭,四奶奶说:“我给你带两块饼子,你带到学校里,留着你晌午吃。省得来回跑了。”

我说:“行!”我心里想,四奶奶也许是嫌我跟着牛老师来回跑太麻烦了吧。

四奶奶用崭新的报纸给我包了两块饼子,我背在书包里。牛老师推来自行车,准备去学校了。我坐到他的自行车后座儿上。

“天要下雨啦!雾拉啦!”牛老师说。

“你穿件雨衣吧?让大宋省儿躲在你雨衣后头。”四奶奶说。

“不要。没大雨儿。”牛老师说,“宋大省儿躲在我的褂茬子里头就行。”

我把头藏到牛老师的淡蓝色的尼龙褂茬子里头,牛老师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中午的时候,我跟同学们一起吃晌午饭。我把四奶奶给我带的饼子从报纸里头拿出来。那是我带的很好的一顿饭了。平时,我是没有饼子可以带的。那阵子,我的小同学们都知道,牛老师带我去他家了。他们又开始变得对我友好了。我吃着饼子,跟她们一起玩儿。那饼子很香,只是因为用报纸裹了,散发着新新的报纸的气味儿。

晚上,放了学,牛老师带着我回到家里。吃完了晚饭,小姑带着我到她家门前南大路上洗澡去了。南大路路西旁有一道长长的水沟,沟边长着一排杨树。一群娘们儿姐妹儿在沟里洗澡,闹哄哄地,很热闹。小姑让我抓着杨树根,别让水给冲跑了。我抓着杨树根,跟小姑一起洗澡。

小姑的房间是一个单间,床铺干干净净的。房间的前头,进门儿左手边儿,搭着高高的架子,架子上,排着好几袋子粮食。那是新打的小麦吧,用化肥袋子装着,一袋子一袋子的。

小姑的屋里,有一个红色的看似很精致的梳妆匣。那一定是个梳妆匣,否则小姑不会把它放在屋里头。可是,我见了它,总觉得它跟我爸爸的骨灰盒很像。这个话,我是不敢跟小姑说的。

我在马老师家过了段时间,就又回到了我家。

那阵子,我妈妈老去艳飞大姐家里挑水。艳飞站在她家大门口儿,扶着她家的门框。我妈妈挑着两个水桶,跨过她家大门槛儿,沿着那条东西小路儿,呼扇呼扇地朝我家走去。

“一股汗味儿!”艳飞撇着嘴,捂着鼻子说。这件事,我没有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倒是经常夸赞艳飞:“你看人家艳飞,多精!你就没有人家精!人家艳飞跟她弟弟去她奶奶家,她弟弟站在他奶奶脊梁骨后头,朝他奶奶攥着拳头。她奶奶回头看到了。你说艳飞怎么跟她弟弟说的?‘哟!你这个小坏蛋,还要打我啊!我跟咱妈妈说去!’你看,人家多精!人家知道向她弟弟!”

我听了妈妈夸艳飞,不服气。就跟我妈妈说:“艳飞哪儿好了,她还说你身上有汗味儿来!”

我妈妈立刻变了神色说:“我天天洗地干干净净的,我身上哪有汗味儿。”

接着,她一脸正经地看着我,求证似的问我说:“我身上有汗味儿啊?”

我说:“没有啊。我没闻到。”

多年以后,我想想我当初跟我妈妈的对话,我才知道,我那时候面对妈妈对我的质疑的时候,我也会用语言来攻击她了。我的性子跟我妈妈差不多,谁攻击了我,只要有机会,我也会攻击谁的。否则,那些攻击就会在我心里留下疙瘩,也就是所谓的“不平”和“块垒”。我觉得这本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对于我亲爱的妈妈,我当年又何必这样恶毒地攻击她,让她难过呢?

我妈妈当年毕竟还很年轻,她才三十六七岁。她对于我转述给她的,其实是借刀杀人的,别人家小女孩儿对她的毁谤,她还会认真地求证。其实,等她到了四十岁,到了我这个年纪,她就应该变得毫不在乎。我就不会在乎人家说我身上有没有汗味儿,更不会以我身上有汗味儿为耻。我现在拿这些根本就无所谓。什么?你说我穿地邋遢?你说我身上有味道?我故意的。让我洗干净抹香香来向谁谄媚?我才不干!我根本就不想讨好谁。

我三叔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我三叔这次出远门走地很久。不知道是去了东北,还是去了杭州。他连口音都变了,他不再说山东话,而是说普通话。

一天下午,我们跟我妈妈一块儿坐在天井里的石台子前头。

有人敲着我家的大门,用普通话说:“小鸿!小鸿!”

我们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来,是我三叔来我家了。

这是头一回有人叫我弟弟“小鸿”,我三叔出去了一趟,不仅口音变了,连对我弟弟的称呼也变地洋气了。听到了我三叔的声音,我的心里感到既陌生又害怕。我三叔平时跟我爸妈并不兄友弟恭,跟我们也毫不叔慈侄爱。他在我的心目中是暴戾的,是凶恶的。

我很害怕我三叔,但我还是跑去开了门。我三叔来到我家天井里,站在我家的石台子前头。我弟弟在我妈妈跟前,叫了一声:“三叔!”我三叔弯腰抱起我弟弟。

我弟弟被抱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我并不觉得三叔是我的一个亲人。我也不觉得我弟弟在他的怀抱里有多幸福。我三叔抱我弟弟,我总觉得,像是皇军伪善地抱了一下老百姓的孩子,表演的成分比慈爱的成分要多得多。打心眼儿里讲,我弟弟被他抱了,还不如不抱。我不要三叔对我们好,他只要对我们不打不骂,不加害于我们就行了。

我妈妈见我三叔来看我们几个小孩儿,也暂时摒弃前嫌,客客气气地跟我三叔说:“你回来了?三兄弟!”

我三叔连眼皮都没抬,他沉着脸,低着头说:“是的,嫂子!”

三叔的眼神我看地清清楚楚。我知道我三叔跟我妈妈,向来不和,彼此心里都恨透了对方。以前,我三叔来我家,不是吵架,就是要打架。这次,我爸爸死了以后,我三叔鲜有的来我家,他也是一时头脑发热,被内心陡然升起的亲情所趋使,来看看他死去的大哥的三个孩子吧。

他给我们买了新衣裳。我的是一身小公安的绿军装,肩膀上还有一个写着“小公安”的肩章。我弟弟的是一身蓝色的儿童套装。我妹妹还小,没给我妹妹买。我们欢欢喜喜地穿上那身新衣裳,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人生。

我穿着三叔给我买的小公安的衣裳,到了学校。张益华她们都围着我观光。我也很兴奋,跟她们有说有笑的。

“宋大省,现在天热,你穿这身衣裳热不热?”张益华问我。

“不热!不热!我卷着袖子的!”我笑嘻嘻地说。

我在那身新衣裳的烘托下仿佛也发了光,现出富足满足的模样儿。仿佛我是一个富裕家庭出身的人了,仿佛我的家庭没有那么贫穷和艰难了。仿佛我的生活每天都是那么丰裕了。我知道我并不难看,装扮好了,我甚至还可以很好看。

可是这些管什么用。我的命运就摆在那里,我没有了爸爸,我家里只有一个妈妈,我家很穷。

李东跟张飞飞也站在那些人的圈子里,对我看了看。我知道,那是富家公子哥儿跟大家闺秀,对一个穷人新穿了一件好衣裳的友好地观看。我也知道,我一时的新鲜的着装只是昙花一现,等过了这几天,等我没有这身新衣裳了,我又得被打回原形,重回往日的寒酸。

李东的脑门儿亮亮的,他眼里和嘴角含着一丝友好的笑意,他始终不太张扬,不怎么说话。

张飞飞走到我跟前,悄悄地跟我说:“宋大省,你的衣裳坏了!”

我来到厕所看看,我那新买的小公安的衣裳的屁股中间真地开线儿了,要不是张飞飞跟我说的话,我还真的要露腚了。

新买的衣裳屁股中间开线儿了,怎么恁么巧呢?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三叔为什么又要给我们买衣裳,又要来看我们三个。那是因为他要走了,他跟他的娘要撤离荆堂了。他们下定了决心要抛夫弃孙,抛父弃侄,逃离故土。人之将走,其言也善。他是要来见我们最后一面,尽一尽他作为叔父的良善。

我三叔这次的到访,把我妈妈吓怕了。她以为我三叔来我家,是他预备来跟我妈妈抢孩子的。是的,按常理来说,婆婆是怕做了寡妇的儿媳改嫁,怕改嫁的寡妇带走婆家的男孩子的。按常理来说,我奶奶作为婆婆,是无论如何也要跟守寡的儿媳争夺她们宋家的唯一的一条根儿,我弟弟鸿雁的。

我妈妈那时候还没有想到,我奶奶跟我三叔压根儿就没有往那上头想。他们早就有了更为远大的理想。他们要撤离荆堂,到遥远的东北去,到我们和爷爷这辈子可能都到不了的关外去。他们要无牵挂逍遥自在地过他们自己。他们哪儿有这份儿闲心来管我们的来来去去是是非非。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奶奶和三叔要做个自由民,他们要彻彻底底抛下我爷爷和我们,为自己而活!我妈妈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她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三叔虎视眈眈地要来抢她的儿子呢!

我妈妈吓得赶紧把我弟弟送到牛老师家里。她偷偷摸摸地把我弟弟带到牛老师家,跟牛夫人说:“让鸿雁搁恁家躲几天吧。四婶子。俺三兄弟来俺家好几趟了,还给俺三个小孩儿买了衣裳。我越想越不对劲,人家从来没给俺家小孩儿买过衣裳。怎么猛然地给三个小孩儿买衣裳的?人家是打铺来抢孩子的。人家怕我改嫁,人家肯定要把鸿雁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抢不过人家。”

后来,我妈妈又怕走漏了风声,被宋家的人追了过去。我妈妈又把我弟弟打扮成女孩儿的样子,让牛老师骑着自行车,把我弟弟送到我姥姥家。我弟弟在我姥姥家里过了好些天,我妈妈才去把他带回来。

5.大门外头那堆石头

我家大门外,靠门东旁儿,还有一堆摞地很高的石头。

我妈妈说:“我想把那摞子石头卖喽。卖给干里的恁大爷。恁爸爸死了,咱也用不着了。别等时间长了,咱不待家,人家都给偷走了。”

一天早上,我妈妈正在烧着锅,干里的大爷开着拖拉机来我家了。

“恁来了?大哥!恁吃饭了吗?”我妈妈来到大门外跟大爷说,“俺大嫂子还怪好哈?”

“我吃完饭来的,大妹妹。恁大嫂子还怪好。”大爷说,“我来拉石头。”

“都搁那了!就俺家大门外那一摞子!还是家军以前起的。你看看一趟能拉走吧?”我妈妈说。

“我看看。”大爷磴到那些石头上说,他站在那摞子石头上,准备把那些石头一块一块地往拖拉机上搬了。

“还要给你帮忙吧?大哥?”我妈妈问。

“不用!你忙你的!”大爷说。

“那我去烧锅了。”我妈妈说,“我锅底下还岔着柴禾的。”

不知道是谁跟我三叔说了。我三叔来了。

“是谁要拉俺哥的石头的?”我三叔说。

“是我!是我要拉恁哥的石头的!”大爷站在俺家的石头摞子上说。

“俺哥起的石头,你凭什么拉走的?!”我三叔问。

“我凭钱买的!”大爷说。

“谁同意你拉走的?俺哥死了,有我!今天,谁也别想把这些石头拉走!”我三叔说。

“恁哥死了,有恁嫂子。有恁哥三个孩子。你一个小叔子,还轮不到你说话!”大爷说。

大爷有四十出头,中等偏瘦的个子,单眼皮,瘦瘦黄黄的脸儿,口齿伶俐。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是一句一句地滔滔不绝,很硬气。我三叔可是动不动就要打人的。我很为干里的大爷发急。我跑到家里去。

我妈妈拉着风箱烧着锅,她也听到外头的动静了。

“我得出去看看去,别让恁三叔打了恁大爷!”我妈妈放下锅说。

“妈!俺三叔要是打了俺大爷怎么办?”我着急地问她。是的,我三叔会打人。我三叔算是我童年的一个梦魇了。

“你别害怕。恁大爷会拳脚!”我妈妈说。

听我妈妈说干里的大爷会武功。我这才稍稍放心了一点。

“哼!喜儿起的石头,谁也别想拉走!”我爷爷仗着他三儿子在,也在一边跟着攒火儿。

“俺哥出恁么大的力起的石头,她凭什么给卖的?她当不了这个家!”我三叔说。

干里大爷虽是外庄上的人,可是他一点也不怕我三叔,他跟我三叔理论起来毫不相让。

“恁嫂子当不了家?恁嫂子当不了家谁当家啊?她养着恁哥的三个孩子,她就能当家!她想卖个石头,零碎八务儿地,来给小孩儿看个病,交个学费,你还来干涉?”大爷说。

“别给我玩那一套鬼把戏!我不吃那一套!她这明明是不想搁荆堂过了!你这是跟她定好了点儿,来帮她转移家产的!”我三叔说。

“我帮恁嫂子转移家产的?这点儿石头算什么家产?我跟你说吧,就这些石头,年岁恁么长了。我不是看恁嫂子带着三个孩子!你求着我买,我还不买呢!”大爷刚强地说。

我妈妈走过去跟我三叔说:“三兄弟啊,这些石头年岁也多了,俺娘四个也没有力气去盖屋,我想让俺大哥来拉走,卖点钱,给鸿雁补补营养。鸿雁贫血,我都没有钱给他治疗。我一个寡妇,没什么本事,只能且顾眼前了。你要怪呢,就怪恁嫂子。大哥从干里来,是想帮我一把儿的,人家可不容易。恁可不要怪大哥。”

“今天,这个石头谁都不能动!你动一动试试!”我三叔说。

“今天,这个石头,我就非得拉走!你不让拉试试!”干里大爷说。

我很久没有听到跟我家有关的人,这么硬气地跟我三叔说话了。我觉得特别解气。我很崇拜地看着干里的大爷。他长着一张瘦长的黄脸儿,个子细细条条的。因为早起加激动上火,他的眼角里堆了一点白色的眼屎。大爷是有拳脚的,大爷的脚上穿着利索的蓝球鞋,结结实实地帮着白色的鞋带儿。一旦跟我三叔打起架,大爷腾挪跳跃起来,应该很厉害吧。他要是真的跟我三叔打一架就好了。最好把我三叔打趴下,打得北服北服的。

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大家跟着劝和劝和,这个架也就没打地起来。可是,荆堂毕竟是我三叔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架是没有打起来。这堆石头也确实没有拉走。它们还是一无是处地摞在那里。

我那阵子又跟大香一起去上学了。她比我们都大。是群龙之首。我们都对她俯首帖耳,唯她是从。

有一天上学的路上,大香说:“明天,谁第一个来喊我上学,我就送她一个奖励。”说着有心,听者有意。我当时就下定决心第一个早起。

第二天,我起得比谁都早,第一个来到了她家门前,去敲她家的门:“大姑!”

“哎!”她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儿,出来开了门,拽住狗绳儿,喝住了她家的黑狗,把我带到她家屋里去。她家的屋里比我家还要低矮破烂黑暗难闻。我站在她床前,看她穿衣,梳头。她的床头儿上放着一张她自己画了画儿的纸。我猜,那就是她说的要给喊她上学的人的奖励。

“宋大省儿,那是给你的。你拿着吧。”大香边梳头边跟我说。

我赶紧把那张纸拿在手里。像是得到了上级的首肯一样。那张纸上写着:送给宋大省。

我一看,一大早,大香姑也没动笔啊,感情她早就料到我会第一个来喊她,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

那张破纸跟那上头的一些难看的破画也没什么用。它对我唯一的意义,就是通过这张破纸,让我有机会跟这个大姐大近距离接触,让我得到她的一些首肯,拉近了我跟这个大姐大的一点点距离。

又过了几天,大香破天荒地去我家喊我去上学了。

“宋大省,上学去了!”她在我家墙外头喊我。

我妈妈听见了她的声音,天真烂漫地高兴地笑着说:“她大姑,进来坐会儿!”

是的,我妈妈很高兴。她很高兴她的女儿有人亲香有人欢迎。

“不啦!大嫂子!俺得等着大省儿一块儿上学去!”大香说。

“大省儿,快点儿,恁大姑等你了!”我妈妈积极地催着我说。

我赶紧背了书包,快步走到大门外头。只见大香正站在我家大门外靠门东旁那摞子石头上,不停地踮起脚来朝我家里看。

“看看她家有没有男人!”大香嘴里说道。

我站在她身后头,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冲她喊道:“大姑,咱走吧。”

“噢!走!”大香这才开始从那摞子石头上艰难地往下爬。

有一天,我妈妈给我们带回来一碗糖球。一个个大大的,红红的,很好看。

“这是糖球!恁拿着吃哈!我就喜吃糖球!”我妈妈说。

我跑过去,拿起一个大大的糖球说:“妈,这是你搁哪儿买的?”

“我去恁姥娘家,恁姥娘给的!恁不要带到外头去给人家吃哈!人家家里都有!人家都比咱家阔。”我妈妈说。

“哦。”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着怎么在上学的时候,偷偷地带出去几个糖球。

该去学校了,我跟我妈妈说:“我去大门外看看,人家都走了吗。”我说着就拿着几个糖球来到大门口儿,把手里的糖球扔到我家大门西旁儿的土堆上,再返身回到堂屋里。

我弟弟看到了,跟我妈妈说:“妈妈,大姐把糖球拿出去了!”

我说:“没有。我就出去看看的。”

我拿上卷好的一个大煎饼,准备去上学了。是的,我妈妈烙的厚厚的黑黑的大煎饼。

我妈妈问我说:“你没带糖球吧?”

我说:“没带!”我说完就走出了家门。

出了大门,我妈妈看不到我了。我弯腰把事先扔到大门西旁的糖球捡起来,装在挎包里,高高兴兴地带到学校里去。

过了阵子,我妈妈说:“我得找恁几个大爷,帮忙把咱门西旁儿的几块大石头,给背到家里去。要不时间长了,别被人家给偷走了。我那时候让恁爸爸驮进来,他不驮,这回他死了,可给我落下负担了。”

那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我妈妈刮锅底的声音吵醒了。院子里,我妈妈举着铁锨头在刮锅底了。她把铁锅倒扣在天井里,她站在旁边,拿着铁锨认真地刮着,铁锅底上刮下来很多黑黑的锅灰。我妈妈刮完锅灰把铁锅拿走,放在锅框子上,地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黑圈。

我说:“妈妈,你刮锅底干嘛啊,我都被你吵醒了。”

我妈妈说:“刮刮锅底,饭熟的快,省柴禾。”

我妈妈先去挨家喊了姓宋的那些叔叔大爷,再回家烧锅。

我看我妈妈又是刮锅底,又是烧锅,好像她要烧饭给那几个叔叔大爷吃一样。可是,我家确实没有一点儿荤腥啊。我家根本就没有一把青菜,也没有一个馒头啊。

不一会儿,来帮忙的几个叔叔大爷都来了。家业大爷、家富大爷、家船三叔,他们都来了。他们都住在北荆堂,离我家比较近。

他们来了以后,就闷声不吭地帮我家驮石头。

我看着那几个叔叔大爷,他们有的穿着黑色的褂子,有的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一个个都是大高个儿,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稳稳当当,眼神儿跟我爸爸的眼神儿很像,都是很内敛很沉稳的,都是一个是贼眉鼠眼的。

他们不怎么说话,沉默着,一块块地把那些大石头全都驮进了我家,放在我爸爸没有完工的东屋框子里。那些石头方方正正的,一块足足有四五十斤重。

“恁还搁俺家吃饭吧?大哥?”我妈妈跟那些叔叔大爷客气着说。

“不了,大妹妹。你带着几个小孩儿吃饭吧。”他们回绝了我妈妈,一个个全走了,全回自己家吃饭去了。

我看着我那些可敬的叔叔大爷走了,心里倒是有些失落。我巴不得他们多在我家停留一会儿呢。我们的家太冷清了,我的内心深处,太渴望我的爸爸了。我看到了他们,就想到了我爸爸。我多想让他们在我家里多停留一会儿啊。

我说:“妈妈,俺大爷都不在咱家吃饭?”

我妈妈烧着锅说:“恁大爷是给咱家省饭的。他们不在这儿吃就不吃吧。你小孩儿,别管这些事儿。谁让恁爸爸不争气的,人家都不死。就他死的?”

我知道,我妈妈也知道,在我的那些叔叔大爷的心目中,我的爸爸死了,他们帮我家出点力是应该的,断没有等着在我家吃饭的道理。再说了,最关键的是,据我所知,我妈妈那天烧的还是玉米汤,她根本就没有烧什么好饭菜,她好像知道人家根本不会在我家吃饭一样。

不久后的一天,我妈妈去家业大娘家里推磨。我放了学,去找我妈妈。家业大娘堂屋的桌子上,摆了一桌子的菜。

家业大娘看我来了,跟我说:“你去吃吧,大省儿。俺都吃完了。”

我不好意思,我说:“我不吃,大娘!”

我妈妈在天井里推着磨说:“恁大娘让你去吃,你去吃去吧。”

我像是得到了准允一样,壮着胆子走到了大娘堂屋里那张饭桌旁。他们都吃完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毕竟不是我家的饭菜,我拿起筷子,夹起一个盘子里头的不知道是什么菜吃了一口。那些盘子里,几乎都是一样的酱油和醋的混合,我看不到里头具体的是什么。

我听到天井里我妈妈在跟家业大娘说话:“是的,大嫂子。”我知道我妈妈跟大娘之间还有一些同样是宋家门儿的亲香。可是我不能肆意地吃下去,我就这样几乎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从屋里出来了。

6.我奶奶跑了

我跟我妈妈说,我要带我弟弟去上学。我妈妈还有些犹豫,可是我弟弟很是想去。

那天早上,我弟弟穿着我三叔给他买的蓝色的衣裳,戴着一顶橙色的高高的毛线帽子,跟我一起走在北荆堂家东的路上。那样的颜色搭配地很时髦很温暖,像是我们的《寒假作业》封面上的孩子的装扮。一大早,遍地绿色的麦苗儿贴在地上,上头还有一层白白的霜。我弟弟一蹦一跳地在我前头走着。

路上,我们唱起妈妈教我们的歌:“**的书,我们最爱读,千遍呀万遍呀下功夫。好像那麦地里,下了几尺雨,小麦子盖上了雨水珠。**语录,滋养了我呀啊,干起革命尽头足!”

“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鲜红领章两边挂,五星帽徽闪金光。紧跟领袖**,指引我们向前进。忠于人民忠于党,保卫祖国站好岗!保卫祖国站好岗!”

我们到了学校,我的小同学们都很欢迎我弟弟的到来。班级里突然有一个陌生的面孔,还是一个小一点的儿童,同学们也觉得稀奇和欢喜。不知道是出于天生的热心,还是出于对我家的同情心,大家纷纷给我弟弟贡献上他们的零食和玩具。我弟弟很快就收获了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

我弟弟那时候已经可以上学了,可是因为我家穷的原因,我妈妈还没有给他上学。我们上课的时候,我弟弟就乖乖地坐在我胳膊左边靠墙的地方。小孩子终究是坐不住的,他把人家给他的一串白色的小珠子挂在课桌中间的小柱子上,“咯嗒嗒咯嗒嗒”地拉起来。我赶紧跟他说:“小弟,别拉了。人家都在上课呢。”我弟弟很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对于带着弟弟去学校这件事儿,等我长大后才有了自己的理解。因为我家的孩子太缺爱了。没有爸爸,没有奶奶,没有亲朋故旧,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所以,我在内心深处想“走出去”,把我的同学的短暂的陌生的爱给“引进来”。我们需要关怀,我的弟弟需要关爱。

一个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走在大沟头的高岗上。北荆堂的大峰和冬花他们,跟一伙儿男孩子、女孩子走在我身后。他们走着走着,就跑到大沟头下头的土坡上玩。

突然,我听到他们说:“土狗蛇,土狗蛇。”原来是他们在那个土坡上看到了土狗蛇了。

“土狗蛇”这个词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新鲜。我爷爷奶奶骂人,就爱骂人“土狗蛇”。土狗蛇是一种黄土色的蛇,有毒。我二姑的老婆婆,我爷爷就骂她“土狗蛇”。

二姑的老婆婆就在我爷爷家左前方,距离我爷爷家不远,隔着几户人家。她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在南北荆堂混地都还不错,李家在北荆堂又是大户。所以,每次二姑的老婆婆出来,都是高昂着头,一身黑色的老棉袄、老棉裤,穿戴地干干净净、板板正正。李大奶奶不知道是得了病,还是因为骄傲,每次看到她,她都是挺肚昂头,头和肚子都对着天,两瓣厚嘴唇往外嘟着,慢慢地踱着,走着,像个地主婆。李大爷爷倒是不那么昂着头,他总是客客气气,笑嘻嘻地。他们两个总是一起出现,像两只不散群的老鹅。

我爷爷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就说:“土狗蛇!土狗蛇来了。”

老娄奶奶坐在家门口儿看见了他们,跟他们打招呼:“他大哥、他大嫂子,吃完饭了?过来坐坐。”

我也连忙喊他们:“大爷爷!大奶奶!”他们答应一声,就一个昂头挺肚,一个笑嘻嘻地停下来,跟老娄奶奶说说话。

“他大哥,他大嫂子,恁家她大姐家的小孩儿找到了吗?”老娄奶奶问。

“他爸爸跟他三叔还在找的。大婶子。”李大奶奶说。

“你说说,还是他三叔的仁兄弟呢。怎么能干这事儿的?找不到孩子,她大姐可怎么过的?天天。”老娄奶奶说。

“谁知道他能干这种事儿。他说他带小孩儿去买东西的。一转眼儿,他就把小孩儿给拐跑了。他三叔后来找不到小孩儿就报案了。当时,那些大路小路上就设了卡子了。他家人撒开人马找啊,就是找不到。你能怎么办?”大奶奶说。

“你说急人吧。好好地一个小孩儿找不到了,大人焦心的慌吧。”老娄奶奶说,“那小孩儿跟大省差不多大吧,这都几年了?得长大变样儿了。不知道他自己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吧。”

“上回他爸爸去北山里找,搁人家河沿里看到一个小孩儿像他,正跟一群小孩儿一块玩儿的。他爸爸喊‘帅帅’!‘帅帅’!他还回头儿看看。还有点小时候那个模样儿。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你说说,多大一个小子孩子。要是给人家了,可惜吧。要是能赶紧地找到就好了。”老娄奶奶说。

“是的,大婶子,谁都巴望他能赶紧找到。”李大奶奶说。

有一个早上,我爷爷来到我家大门口儿。我赶紧去开门儿。

“恁奶奶昨晚上来了吗?”我爷爷站在我家大门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推着我家的大门问我。

“没有啊?”我说。

我妈妈抱着我妹妹也走到大门口儿。

“爹!恁来了?恁家来坐坐?”我妈妈跟我爷爷说。

“我不进去了。恁嫂子,恁娘昨天晚上没来吗?”我爷爷问我妈妈。

“没有啊,爹。俺娘没来。她昨天没搁恁家吗?”我妈妈说。

“恁娘走喽!”我爷爷一脸落寞地说,“人家都说咱家是四条狗,我跟恁娘都是属狗的,你跟喜儿又都是属狗的。狗咬狗。这回好了,四条狗去了两个。”

我奶奶走不走,跟我们关系不大,我可没什么感觉。

我爷爷知道我们并不关心我奶奶如何如何,但他还是继续说:“我前天去新庄给人锻磨去了。回来一看,恁娘不搁家。我还当是她上恁这儿来了。”

“没有,爹,俺娘没来。”我妈妈说。

“我昨天回到家一看就不对头。那对儿新椅子没有了。她这是打墙头上递给东院儿的了。那对旧椅子也没有了。她这是打墙头上递给西院儿的了。这是有人接应她。这些东西她带不走,最后都得弄到‘小烦儿’家去。她这是跟福伦一块儿去了东北了。”我爷爷说。

“俺不知道哦,爹。你不行,再到旁处找找。看看俺娘搁旁人家来吧。”我妈妈说。

我奶奶走了,连几个像样的小椅子都拐带跑了。我爷爷家里只剩下几个木墩子,和旧的坐床子,我们三个去爷爷家吃饭,连坐的座位儿都不够了。我奶奶就这样成功“越狱”了。

我奶奶走了,我爷爷形单影只了。他是不甘心的,他开始了他的寻妻之旅。他去不了东北,他就在近处找。我爷爷到处寻我奶奶,算命、占课,听人家的话,把我奶奶的旧鞋头子对着床放着,也没有把奶奶招回来。

晚上,妈妈带着我们睡觉。因为爸爸不在了,我家又住在庄西头儿,旁边没有几家近邻。妈妈把大门、堂屋门的门框都用铁丝拧上。每次睡觉前,妈妈总是格外小心地挂上大门链子,用顶门杠顶上。两扇堂屋门更是好好栓上门栓,再用五六根木头杠子把门顶上。每当这时,我都站在一边儿,看着我妈妈小心翼翼地顶门。

外面,天已经黑了。

我跟我妈妈说:“妈,我一到晚上就怕鬼。”

我妈妈说:“俺不怕鬼。鬼不可怕,人可怕。人比鬼可怕。”

我家屋门儿东旁的墙上,有一个小龛,那上头站着一尊石膏塑的观音。我妈妈顶好门以后,就对着观音念念叨叨地说:“天灵灵,地灵灵,离地三尺有神灵。观音菩萨保佑,谁想害俺娘几个,让他咔嚓就死。”

我也跟着我妈妈一起看着那高台上的观音,看着她庄严的白色塑身,相信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我们。

事实上,观音菩萨确实保佑了我们娘四个。这么多年,我们姐弟三个靠着我妈妈一个人养大,我妈妈没有倒下,我们也没有什么灾殃。尽管我们以后的人生并不出彩,各自在各自的生存圈子里挣扎。可是,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得感谢观世音菩萨的伟大。她没有让我们在失去父亲的同时再失去母亲,她没有让我们在承受贫苦的同时,再承受更加难以承受的不幸。我们还是吃饱穿暖,健健康康地活着。我们还能上学,这些,不得不说,的确是观世音菩萨佑护的结果。我不信神,也不信佛,可是我爱观音。我爱她庄严的容貌,也爱她慈悲的心肠。

有时候,我作业没有完成,我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先睡觉,我一个人坐在窗户下写作业。我妈妈怕夜里灯光招来贼人,就让我把秫秸做的圆圆的大盖亭子拿过来,挡在窗户上。她一边抱着大盖亭子往窗户上放,一边抱怨:“你白天怎么不写完的?晚上再点灯熬油的。费这个事。你以后白天写完!”

我妈妈搂着我妹妹睡觉,我跟我弟弟睡在一头儿。我妹妹还小,爱蹬被子。我常常听到我妈妈跟她说:“别蹬被,肚脐眼子盖好!再蹬把你冻着!”

夜里,我们哪个想尿尿了,就喊我妈妈:“妈妈,我要尿尿!”

我妈妈就回答说:“你要尿尿啊!我点灯哈!”我妈妈起来点起洋油灯,把床底下儿的尿罐子递给我们,我们披着被子就在床上尿尿。尿完了,再把尿罐子递给我妈妈,我妈妈把它放到床底下。

另一个要拉屎了,就跟我妈妈说:“妈妈。我想拉屎!”

我妈妈就说:“你想拉屎啊?门后头有锨,你张着拉吧!我白天锄走!”我们就自己去铁锨头上拉了屎,然后回去继续睡觉。

夜里,房前屋后响起夜猫子的叫声。夜猫子叫地很瘆人,“咕咕咕咕,哇——!”“咕咕咕咕,哇——!”有点像是人的叫声,具体的说,像是小孩儿的叫声。半夜三更的时候,听到几声夜猫子叫,外面黑沉沉的村庄变得更加怕人了。

我很害怕夜猫子的叫声。它每叫一声,我的心里都一紧。我知道那夜猫子在我家房前屋后盘旋。我也知道那夜猫子是从庄西头石塱那里,从我老爷爷的坟地里的槐树上,飞过来,又飞过去。

我妈妈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夜猫子笑,要死人的。”如此说来,那夜猫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了,它应该是一种有邪性的鸟了。

有时候,我真的能够听到几声夜猫子笑。夜猫子笑的声音,跟它的叫声完全不同。这时候,它的声音不再是咕咕咕咕哇了。那种声音我描述不出来。但是,我的确听到过夜猫子笑。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要死了吗?还是我的身边有人要死了?可不能是我妈妈要死了。

我问妈妈:“夜猫子笑,真是要死人吗?”

我妈妈说:“也不一定。有的时候,夜猫子看到人笑,反而是好事。有一个人,他在地里剜地。一只夜猫子冲着他笑起来。那人觉得晦气,就拾起他脱在地里的一只鞋头子,朝夜猫子扔过去。夜猫子噗啦一声儿飞走了,从他的鞋窠塱里掉出来一条蛇。原来,是蛇钻到了他的鞋窠塱里了。夜猫子冲着他笑,倒是救了他一命。”

如此说来,说夜猫子冲着谁笑,就说明那个人要死了,也未必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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