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外,静谧无声。
许久没听到答复,洪庆都有些忐忑了。
他几乎怀疑是自己会错了意——也许大公子所说,不是把人立即叫来,而是立即赶出去呢?
他不由侧目看了身旁的阿妤一眼。
她面色怔怔,正盯着窗格上的那道影子出神,眼瞳倒映着天边的月色,像是凝结了一层霜花,化也化不开。
见状,洪庆不禁“嘶”了一口凉气。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是要把她赶出去。
美人果然是美人,怎样的神态都是美的,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是他做出这副表情……
洪庆及时掐灭了不合时宜的想象,旋即轻咳一声,压低了嗓子安慰道:“许是大公子军务繁忙,娘子莫急,再稍候一会儿。”
他们大公子积威甚重,他在这儿等着都觉得忐忑,何况一个初入府的女郎?这样被晾在外头,恐怕更是心怀惴惴。
阿妤收敛了一点目光,温声应下了这份好意:“我晓得轻重,多谢洪管事关怀。”
她其实愿意在这里多等一会儿。
毕竟,她还没有收拾好,现在就见到那张面孔的心情。
只是这场等候终究还是迎来了尽头。
书房内,一道冷冽的男声,冷冰冰地吐出了两个字:“进来。”
洪庆神色一凛,侧身,朝阿妤道:“请吧,妤娘子——”
说完,他掀起眼皮往里瞥了一眼,见裴瑕直勾勾地看着他身边这位女郎,不用谁吩咐,脚底抹油地就溜了。
书房门已经打开,阿妤垂下眼帘,在袖底攥着手心,缓步向前。
裙裾还未挪过门槛,她便感受到一道极有压迫感的视线,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脊背上。
视线的主人是谁,已经无需多言。
阿妤仿若不觉,朝桌案后的男人盈盈一拜:“民女见过将军。”
她的嗓音有点哑,称不上悦耳,但确实是与灵州有些不同的北地口音,回答时也落落大方,不见胆怯之意。
声音竟也有些像……
裴瑕微怔,视线落在她颈后一截细白的皮肤上,随即命令道:“抬头。”
阿妤依言抬头,眉眼却依旧低垂,不知是害怕还是怎地,她回避了与他对视。
心口的血像是在烧,裴瑕闭了闭眼,几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还是冷的:“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灯台上,燃着几只明烛。
清晰而明亮的光线下,阿妤扑朔着眼睫,缓缓抬眸看他。
尽管已在庆功宴上见过裴瑕,眼下再见到这张面孔,她却还是难以自抑地,想起另一个人。
他总是在笑,笑着看她,笑着牵她的手……
直到最后的时刻,他撑着剑站起来,笑得鲜血淋漓,也要对她说,没事,交给我吧。
阿妤目光怔怔,几乎想上前去触摸他的脸颊,下一瞬,却听得这个男人轻哂一声,仿佛很不耐烦地道:“伺候人,不会?”
烛芯刚巧烧到了空心处,发出了噼啪一声。
阿妤的理智迅速回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忍下眼底湿意。
裴瑕往后靠坐了些:“过来,衣服脱掉。”
他的话音平静,不似玩笑。
阿妤的眼睫颤了又颤,终于是移开了扣在环刀手镯上的指头,语气有些许迟疑:“在这里?”
裴瑕下颌微抬,没有回答。
眼瞳却仍旧注视着她,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意味。
阿妤深吸一口气,明白了。
她轻轻把手伸向了腰间的丝质系带。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一场早该消散的绮梦。
披袄、夹衫、主裙……
或薄或厚的衣衫一件件曳地,触碰到中衣的领口时,她的手,终于还是顿住了。
裴瑕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他的影子倾盖在她身上,步步逼近,挟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阿妤抬眼看去,正好撞进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瞳仁。
许是背光的缘故,他的瞳孔显得很深很冷,像是一汪深泉,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寒气。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继续。”
阿妤眉心微蹙,直觉哪里不对。
然而还不待她深想下去,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却已经探向了她的襟扣。
倏忽间,她肩上的中衣也被剥落,上身唯余一件抱腹,露出了颈项间大片雪白的肌肤。
裴瑕的呼吸陡然变得湍急了起来。
他抬手去触。
光洁、莹润。
没有一丁点疤痕。
不,怎么会没有呢?
她这里,该有一道箭伤,是她第一次上战场时不小心中了流矢;还有背上,也该有一处刀伤才是,后来,还是她那未婚夫给她包的扎……
他的指尖冰凉,阿妤本能地一瑟。
察觉到她的后退,裴瑕的意识忽然就清醒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
期待一个已死之人还活着,期待她兜兜转转,居然来到了他身边?
五年了,他的梦还没醒吗?
悬停在阿妤肩前的指掌蓦地紧攥成拳,裴瑕后退两步,平复呼吸,为自己短暂的失态找到了很好的借口。
“怎么,不情愿?”
他鼻尖轻嗤,也不知是在嘲笑谁:“你难道不知,杨刺史收你做义女,为的是什么吗?”
阿妤也冷静了下来。
她拢住了中衣的领口,平静地答道:“自是为了攀附权贵,换取利益。”
不过相比这个,她更清楚,自己此番是为了什么。
倒真是坦荡。
裴瑕心下隐怒,复又伸手钳住了阿妤的下颌,迫使她抬头。
这一次,离得比那时席间还要近,他的视线寸寸扫过,连阿妤有几根眼睫毛都能一一数清楚,心底却只剩下失望。
他怎会觉得,眼前的女郎是她?
周时妤明明是最骄傲不过的性子,即使她活着,也不会容许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裴瑕深吸一口气,捏在女郎下巴上的长指稍一用力,往旁别开了她的脸。
不过,冲动之下留下这个女人,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至少她没有机会,顶着这张像周时妤的面容,向别人献媚讨好。
“穿好衣裳。”裴瑕冷冷地看着她,道:“然后,滚出去。”
——
回返的路上,洪庆偷偷看了好几眼身侧的女郎,满眼都是不解。
为仆多年,他自诩有些看人的本事在身上。
美貌暂且不提,端看她的行止,也是知进退的,怎么能把他们大公子惹恼成这样,半刻钟功夫就被赶了出来?
阿妤提着灯笼,神色倒是未改,甚至还有心情问道:“洪管事,我和我的侍女,今晚应在何处落脚?”
灯笼的光只够照亮足下的小径,不过阿妤的夜视能力很好,还在用余光,打量着这条通往将军府书房的路。
她想找一些人,亲仇兼有。
可五年时间过去,物不是人也非,所以回到灵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潜入刺史府,查探当年的旧档。
后来得知这些案卷,被裴瑕调去了,她才打起了借杨骐水的手进入将军府的算盘。毕竟裴家的管理并不像杨家那么松散,随随便便就能混进去。
洪庆对她心生怜悯,语气很温和:“已经安排好了,在内院,娘子随我来便是。”
阿妤觉得这个高壮的管事还挺好玩儿。
方才来的时候,大概是觉得她“奇货可居”,对她毕恭毕敬,掌灯都是他自己来。这会儿知道她被他的主子退了出来,很明显就换了一套位序,要她自己持着这只灯笼了。
可偏偏他的话语里,又听不出什么踩高拜低的意味,对她的态度还堪称关怀。
阿妤轻轻一笑,这一次的笑是真心的,没带什么表演的成分。
“有劳管事费心。他日等我安顿下来,一定做东,请您吃一盅。”
她的颊边泛起了一点浅浅的梨涡,洪庆怔愣一瞬,旋即心里又犯了嘀咕——
江湖气可真重,以为将军府的日子还和她从前卖艺时一样呐?
不过他嘴上还是乐乐呵呵的,揣着手道:“那等有空再说。”
阿妤保持着清浅的笑意,忽而又问:“今夜之后,裴将军还会再召我吗?”
洪庆心道,那真是够呛了。
他们这大公子难伺候得很,第一回入不了他眼的人,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他婉转答道:“既入府了,娘子就先安稳住下吧。”
——
见到阿妤这么快就回来了,棠梨大失所望。
洪庆走后,她立马攀上了阿妤的胳膊,不住地问她:“娘子,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那裴将军可曾……”
阿妤没有兴致与她细数这些,随便敷衍几句打发了她。
棠梨本还想再问,抬眼一看她的脸色,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这面团脾气的女郎,冷着脸没有表情的时候,还怪让人生畏的。
……
小院拢共只有三间屋子,最小的用来堆放杂物,剩下的正好够两人居住。
已经洗沐过了,阿妤回到了自己那间,随即散开了头发。
虽然夜深,她的脑子却格外清醒。
她披着乌黑如瀑的长发,用指尖蘸了碗里的清水,在桌上一点一点地勾画着。
她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或许今夜,那个裴瑕压根就不是来找她行男女之事的。
另外,“阿妤”这个名字……
他是在怀疑什么?
怀疑刺史府送来的女人,还是……怀疑她的真实身份?
但是,阿妤确信,她从来没有见过裴瑕。
一个长得像顾璟和的人,只要出现过,她不可能全无印象。
修改了一下前三章——7.1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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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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