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眠把这几个字咀嚼了好几下,团团圆圆。
之后要去哪里团圆呢,天上吗。
过年的时候爷爷会烧一些黄纸敬菩萨,在主厅里有一个极大的红木柜子,那个灵台是爷爷请人修筑的,中间供奉了几尊菩萨,木柜两旁又张贴有“千年香火乾坤久,万代明烟日月长。”的字样。
另有司命府君神位,听奶奶说,爷爷前段日子就突然发神经了,当时灵台之下还奉着两根红烛,爷爷被姑姑还有妈妈搀扶着,跌跌撞撞的往灵台前走,突然发起火来,将红烛扑倒,将供了一辈子的菩萨烧了。
妈妈还有姑姑惊诧着赶紧将火熄灭,但那几尊菩萨也跌落于灵台之下,沾了许多灰,连同面容都看不清了。
奶奶说爷爷神志不清了。
而许眠从奶奶姑姑她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那个场景,爷爷卸下了力,颤巍巍的跌在了主厅里的竹椅上。那把竹椅早已不是青色模样,它经历打磨陪伴了爷爷许久,如今已变成了深褐色,还有几根竹篾被抽出。
爷爷有力气的时候要梳头发,疏成**那种大背头,锃亮的,一丝不苟的。那时却躺在竹椅上,和我姑姑说,拿把剪刀来,去!拿把剪刀来!把头发缴了,不知道是糊涂了还是怎么样,梳了那么久的头发,此时他却仍是要缴掉。
……
家里来了很多人,隔壁厅堂许眠爸爸在和一堆叔叔爷爷们商量土地墓葬的事情,大伯也在一旁坐着商讨着。
这个村的人和我们是同一个姓氏,说是族亲,哪家有事村里总是要尽些力来。
“怕就在这几天了吧,那块地确实不错,地势开阔,看得远。”
“还要麻烦叔了,这些事你们做了这么多年自然比我这个外行懂得多,叔要躲费点心,我爸最在意这些事了。”
爸爸的声音从里面响起,许眠就默然听着,眼睛再次瞥向那本挂在灰扑扑墙上崭新的日历本,今年爷爷过年刚换的,以前从来不感兴趣,此时却也凑上去瞧瞧,上面依稀写着“巳不远行,财物伏藏,北方危月燕。宜开市,宜祈福。”
许眠不敢进那间屋子看爷爷,一看见他的面容就实在忍不住的想哭,他眼睛被蒙了层沉重的雾,许眠就不再进那间房间了。
但是身边的姑姑们却眼见着眼泪就要往下掉了。
妈妈不让大家流泪,说:“这个样子,老人不放心走的。”
许眠最后看了眼那本被钉在灰扑扑墙上的日历本好像在阐述着生命最后的篇章。
今天是十一月十八日的晚上,姑姑她们有自己的家庭,守到了晚上十点就都互相劝说着回家了,于是整个老家瞬间就空荡荡的了,只剩下许眠和大伯还有爸爸。
妈妈早早的带着弟弟回家了。
在夜里十一点的时候,大伯半倚在爷爷床边的凳子上,爸爸说外边的灯不亮了,要出去修一下,所以许眠就成了在爷爷床边唯一清醒的人。
爷爷房里的灯暗得很,许眠却紧紧的盯着床铺上的人,突然听到他说:“囡囡,囡囡。”
许眠害怕是自己幻听,于是凑到爷爷跟前,发现确实是爷爷的嘴在一张一合。
再到后面,似乎是再也没有力气似的,猛的合上了嘴。
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一直睁着,许眠不觉得害怕,把手伸到爷爷的鼻间,好像没有呼吸了。
许眠当时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赶紧推醒座在椅子上的大伯。
大伯醒得很快,也许是一直担惊受怕着,压根没睡着。
许眠说:“大伯,你看看爷爷。”
大伯看着爷爷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然后侧身把头放在爷爷的胸膛上。
大伯低低喊了句:“爸。”
许眠也从外边把许父喊了进来。
大伯眼睛里含着泪水然后道:“去打电话,把她们喊回来。”
爸爸的脸更沉了,打开了老家所有的灯,把奶奶也喊了起来。
许眠没有再待在这间房子里了,只是去搀扶着奶奶,这一扶才发现奶奶很瘦很瘦,一扶上去只有骨头,许眠才定睛看了看奶奶,原来奶奶只到许眠肩膀的高度,原来奶奶没有记忆中那么的高大。
许眠一下承受不住,把奶奶扶到沙发上坐好,蹲在奶奶身前然后说:“奶奶,你要好好的,不要出事。”
奶奶双手把许眠的头环住,许眠顺势把头埋在奶奶腿间。
却感觉到了脖颈处有滴落的水。
是奶奶的泪。
第二日,灵堂就布置好了,远远的便能瞧见屋前的黑色奠字,左右又有充气仙鹤。
院子前坐满了人,爷爷的棺材就在许眠面前,此时许眠竟哭不出声来,只是在他的灵前的蒲团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许眠穿上了白衣,头戴白麻。
许眠不是没有经历过亲人离世,只是外公去世的时候年纪尚小,披着丧服,听着唢呐震天,妈妈说要哭,当时的自己就放声大哭。
可现在又要听唢呐声了。
许眠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了。
做法事师傅说,爷爷是喜丧,法事只需要做三天就好,爷爷的棺椁就在正堂前,左右各列几人,都是爷爷的亲人,敲鼓打锣,响声传了几晚。
孙辈就跪在爷爷的棺椁旁。
姑姑她们这些至亲则在最前面,泪流得披的桑麻都濡湿了。
许眠看见黄纸钱的灰屑飞的满屋都是。只是低头,缩在爷爷棺椁旁的蒲团上。
而在灵堂外面却热闹的很,因为是喜丧,席面又不错,来的客人只是给了礼钱就入席了。
与灵堂内的氛围截然不同。
穿堂风吹的纸钱乱飞,快要下雨了。
许眠跪的腿有点麻,就起身出去,站在屋檐下抬着头眺望远方,感受着略带潮润的风从我身边掠过,眼睁睁的看见天光被乌云笼住,看见摇摇欲坠的枯叶在秋的寒气里打旋。
再次回到灵堂的时候,抬眼看见的是那本日历本,上面写着“廿二,宜动土,宜安葬,宜祭祀。忌出火,忌入宅。又写着丑不冠带,主不还乡。”
不知道跪了多久才算礼成,只晓得这几个日日夜夜让人分不清昼夜,只有锣鼓声,哀泣声在耳边不断的回响。
第三日清晨,天还下着毛毛雨。
爷爷的灵柩被村里的八位壮汉抬着放到了村里马路的中央,村里的妇女们则扛起了花圈,另有人在前引路燃炮。
是爷爷最喜欢的炮仗,残红铺满了路口。
做法事师傅则在前头念文祷告,而这些至亲都跪在小雨中,直到许眠看见爸爸起身才紧随着起身。师傅厉声喊着“出殡!!!”
于是锣鼓响,唢呐和之。
长子扛幡起灵、次子摔瓦盆、长孙则捧在爷爷的遗像。
一路上炮仗声不断,而我们女孩子则拿着纸钱撒着黄纸。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一刻钟的路程,在抽噎声里走了两个小时。
这个雨十分烦人,雨丝就轻飘飘的贴在脸上和头发上,不闹人却折磨人。
途中有同村的老奶奶,她年岁肉眼可见的十分大了,腰弯着,像是把整个人折叠成两半,看见丧殡队,也跟着上来,她一路跟了许久。
而随灵的队伍早已过了族亲的范围内,在村尾的一个爷爷见了随灵的队伍,匆匆的从屋里拿出唢呐,他就站在家门口朝南的位置面向爷爷的灵柩吹起了唢呐,那个爷爷用尽了力气吹,似乎在用唢呐送别最后一程。
走了一程,大家又要跪下听言,周遭人见了也拿出家中的垫子放在泥泞的马路上。一路上,行人让路,车辆避行。许眠问妈妈“为什么?”
妈妈只淡淡开口“送你爷爷最后一程。”
突然就明白了族亲和封建习俗的意义。
爷爷的棺椁被嵌入地下,黄土一铲一铲的覆在爷爷的棺椁上,法事师傅杀了鸡,把鸡血淋在了坟前,在小雨里众人把棺椁放入那个土坑里。
然后覆上土,吟诵些什么,再跪拜稽首就算礼成了。
于是人都散得七七八八,最后只留下了爷爷的至亲,在原地不肯离开,姑姑说:“要记得这个位置,来年来立碑,今后来扫墓祭拜就记得路了。”
许眠以前最烦这些祭拜的事情,只觉得家里死去的老人真多,上完这个还有那个,那个时候去祭拜的时候,爷爷起的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会带把镰刀别在腰间,早早上山,把杂草用镰刀清理干净。
然后方便爸爸姑姑以及小辈去祭拜。
后来才知道,那些人是爷爷的爸妈和爷爷奶奶。
炮仗声响彻了爷爷离开的路,一片叶死了,葬在诞生它的土地上。
没有人对一堆土产生感情,人葬在土里,就会逐渐被分解,最后成为这片土地的养料。
直到从今天开始,这片土地埋葬了许眠的至亲,于是这堆土于许眠而言就有了沉重的意义。
今后再来到这个土堆,就会再次想到爷爷。
也许不止是来到这个土堆的时候,可能在每一次吃山楂,吃桃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爷爷。
后来许眠和人聊到,为什么爷爷走了,眼泪却没有如约而至,甚至觉得敲锣打鼓咿咿呀呀的声音很好笑。
可能是因为亲人的离世不仅仅是一场只存在于这周的特大暴雨,而是如同爷爷走的这一天一样,是沉浸在每个不知名的片刻的阴沉沉的绵绵不绝的小雨。
今年的秋天于许眠而言是一个漫长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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