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郝氏与丰氏正密议亲事，笙笙房内亦是喧声震天。
近日来，这对青梅竹马不知怎的，愈发针尖对麦芒，三言两语便能吵将起来。从前云儿千般忍让万般迁就，如今却似着了魔，脾气也见风就长。
奁儿瞧着两人面红耳赤，斗鸡似的互不相让，急得团团转：“两位小祖宗，行行好消停片刻罢！袁太太正在太太房里坐着呢，好歹去请个安问个礼？”
笙笙一听，甩手便走。云儿紧随其后，两人相隔几步，闷头怄气，一路无话。
方至丰氏门外，便听得里头笑语飘出。
丰氏声音带笑：“白家明日几时到？这般急迫，莫非是急着嫁女了？”
笙笙心头猛地一喜，脚步立时顿住：白姐姐来了！莫非是与雷哥哥……她下意识回头看向云儿，云儿也正驻足望着她。
郝氏的声音随即传来：“唉，愁的是如何跟云儿开口。他与白家丫头的亲事，是该正式订个礼了……”
此言一出，不啻晴天霹雳！笙笙与云儿双双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莫说笙笙惊愕难言，便是云儿自己也头一遭听闻这桩“娃娃亲”！
笙笙脑中嗡鸣一片，连日积聚的委屈与疑虑瞬间找到了出口——原来他近日的古怪脾气、处处挑刺，皆因这桩从天而降的亲事！
她二话不说，狠狠一跺脚，扭头便跑。
云儿则如一阵狂风般撞进门去：“什么亲事？哪门子亲事？！”
这莽撞举动唬得郝氏、丰氏一跳。
郝氏拍着胸口啐道：“作死呢！冒冒失失的！”
云儿急冲到母亲跟前，一把拉住她手臂：“方才说什么我与白姑娘的亲事？究竟怎么回事？我怎能和霈雩定亲？！”
郝氏定了定神，笑道：“也是桩奇缘。你与她前后脚只差一天落地！若霈雩早几日，就该许给你哥哥了。偏生你先来，她紧随其后，两家都道是天作之合，便早早给你们定了娃娃亲。原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你既听了也好。霈雩明儿就到，往后就在府里长住，你们正好一处多亲近亲近。”
云儿骇得瞠目结舌，只能拼命摇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猛然间，他转身如离弦之箭冲出房门！
郝氏望着他背影跺脚：“冤家！总这般风风火火！”
云儿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傅园。刚过花架，便听得笙笙房内“哐当”巨响！
他心胆俱裂，冲进去一看——只见满地狼藉！笙笙正甩开奁儿、卉儿的阻拦，抄起一只青瓷花瓶，狠狠砸向墙上一幅画！
“若水！”云儿扑上去抱住她手臂。
笙笙一见是他，更是火上浇油，奋力将他推开：“我就知道你这几日不对劲！从前百般皆好，如今处处刁难……原来是未婚妻要来了！你还来我这里做甚？还不快去迎你的霈雩姑娘？！”
话音未落，她又抓起桌上砚台，奋力掷向门口一人高的青花大瓶！
“哗啦——！”巨响震耳！大瓶应声粉碎，水流一地，锋利的瓷片如寒星迸溅！
“若水！”云儿急得声嘶，“我之前半点不知情！便是知道了，我也绝不答应！你先冷静，跟我出去，小心碎瓷扎脚！”他试图靠近。
笙笙只觉心口窒痛欲裂，见他靠近更是怒不可遏，抄起笔架又欲摔砸！
此时郝氏与丰氏闻声匆匆赶来，见此情景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欲抱住笙笙。
笙笙却猛地将她们一推，转身欲逃！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竟直直向那堆狰狞的碎瓷倒去！
“啊——！”惊呼声中，众人七手八脚将她扶起。
丰氏紧紧搂住女儿，心疼得肝肠寸断：“我的心肝儿！这是怎么了啊？！”
云儿眼尖，一眼瞥见笙笙手臂、腿上被尖锐瓷片划破数道，鲜血正洇透纱衣，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笙笙面前，痛哭失声：“若水！我错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千万别再伤着自己！你看看……都流血了！”
笙笙情绪彻底崩溃，嘶声哭喊：“你走开！我不要看见你！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你！走开！走开——！”
“一辈子……不要见我……” 云儿如遭重锤，呆若木鸡，那双曾盛满星辰的漂亮眼睛，此刻只剩下绝望的泪水汹涌滚落。
郝氏见状，忙狠心将他拽了出去。眼见云儿消失在门外，丰氏才拍着笙笙的背安抚：“走了！你看，他走了！”
笙笙绷紧的神经骤然松懈，扑进母亲怀里，放声痛哭，直哭得浑身颤抖，几欲晕厥。
云儿被郝氏一路拽回尚书府。郝氏甩开他的手，气急败坏：“小祖宗！你又怎么惹你妹妹生气了？”
云儿却似丢了魂，充耳不闻，只痴痴地淌着泪。
郝氏无奈长叹：“冤孽！真是前世欠下的债！”
云儿失魂落魄地冲回自己房中，一头扑倒在床，将脸深深埋进枕头，压抑的呜咽声闷闷传出。
“一辈子……不要见我……”
笙笙那决绝的哭喊如魔咒般在他脑中回旋。若此生真不能再见她，活着还有何滋味？想到此，更是悲从中来，哭得撕心裂肺。
耗子与獐子缩在门外，听着里面肝肠寸断的哭声，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只敢搓着手、踮着脚干着急。
翌日，岱芃寿辰。尚书府宾客盈门，冠盖云集。
雷儿里外张罗，接待各方贵客，将一应事务安排得井然有序。岱芃见此，欣慰颔首。
然目光扫见缩在角落树荫下、形容枯槁、魂不守舍的云儿，心头那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又腾地烧起。
云儿独自抱膝坐在树根旁，对周遭喧闹视若无睹。
忽然，一个身影婷婷袅袅来到他面前。
紧随其后的郝氏连忙上前拉起云儿：“云儿，快起来！瞧瞧谁来了？”
眼前少女笑容明媚，气质娴雅。霈雩盈盈一笑，声音清甜：“云儿，别来无恙？我是霈雩，可还认得？”
云儿抬眼，心中微讶：几年不见，记忆中那个黄毛丫头竟出落得如此灵秀动人，风姿绰约。
然而此刻他情绪不高，只勉强扯了扯嘴角，干巴巴道：“霈雩你好，你来了。”
霈雩上前一步，笑问：“若水妹妹可好？”
云儿神色一僵，狼狈地避开目光，无言以对。
霈雩心头微涩。犹记当年，他们几人亲如手足，云儿尤其风趣体贴，常逗得大家开怀。如今重逢，怎地如此冷淡疏离？
白家当年亦是本地望族，后因生意重心移至江陵，举家南迁。自她离去，笙笙少了个贴心玩伴，时常郁郁。
而云儿，仿佛前世便与笙笙结了缘，待她与众不同，千般体贴、万分忍耐。笙笙待他，亦远比对雷儿哥哥和自己亲厚。
府中下人私下常笑谈：“怕是前世未了的情债，今生下凡来续缘的罢？不然怎能自小便从他人不同？”
郝氏忙打圆场：“你们俩坐下好好叙叙旧。几年不见，可别生分了。妹妹待会儿就过来。”
说着便拉霈雩坐到云儿身边的长凳上。
霈雩偏头看他：“怎么？真如婶婶说的，几年不见，就不愿同我说话了？”
云儿心中烦乱，只忖度着她是否知晓婚约之事。若不知还好，若明知如此还这般热络，反而不可爱了。
他敷衍道：“怎会不愿说话？只是……有些生分了。”
恰在此时，笙笙陪着松青、丰氏前来为岱芃拜寿。甫一进院，目光便落在一处说话的云儿和霈雩身上，心里一沉，变得闷闷不乐起来。
云儿一见笙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噌”地站起，下意识朝她走去，却在几步开外又怯怯停住，只敢远远望着。
霈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笙笙强捺心绪，随父亲、母亲先向主位的岱芃行礼。礼毕，松青留下寒暄，丰氏携笙笙退了出来。
笙笙目不斜视，径直袅袅走向霈雩，脸上重又浮起笑意。
“姐姐！”她张开双臂，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你可算回来看我了！”
霈雩亦热情地迎上去，一把将笙笙搂住：“好妹妹！想死姐姐了！”
“姐姐这次来，可不许再走了！”
霈雩眼风扫过一旁神情局促的云儿，笑道：“袁婶婶说了，这回让我住你那儿，给你作伴，你看可好？”
笙笙拍手雀跃：“那是再好不过了！”
姐妹俩执手相看，絮絮说起别后家常。只是每当霈雩有意无意提及云儿，笙笙便只浅浅一笑，避而不答。
倒非笙笙刻意做作。她与霈雩自幼相伴至十一岁，情分比亲姐妹更甚。再见霈雩，她是真心欢喜。
只是一想到霈雩与云儿那层婚约关系，想到日后云儿待霈雩，或许会比待自己更亲近……那滋味便如鲠在喉，酸涩难言。
不多时，雷儿也抽身过来。
霈雩忙起身行礼：“雷哥哥好！”
雷儿含笑说：“妹妹好！几年不见，成大姑娘了！我琐事缠身，还未及拜见白叔叔白婶婶。我先去里面招呼一声，你们姐妹叙着。”
说罢转身欲走，却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笙笙温言叮嘱：“你身子未愈，青石板太凉，快进屋去坐着，当心寒气。”
“是，谢谢雷哥哥关心。”笙笙应道。
自打郝氏透露出欲将笙笙许配于他的心思，雷儿心中便暗自欢喜。
宫中伴读三载，见过的佳丽不知凡几，然细想来，竟无一人能比。此刻待她，自然比旁人更添几分留意。
霈雩瞧着雷儿走远，半真半假地嗔笑道：“瞧瞧雷哥哥，我这远客都不上心，眼里只装得下你。从小到大，这两兄弟都偏疼你，如今还是如此，真叫人羡慕又嫉妒呢！”
笙笙下意识瞥了云儿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还是雷哥哥好。”
云儿脸色倏地一白，嘴角委屈地撅起，却不敢回嘴。他忽地想起自己还未向白家长辈问安，连忙低着头，快步追上雷儿的背影往里走去。
笙笙望着他“负气”离去的背影，心口那团刚刚消散些许的闷气，又无声无息地聚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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