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军扫了眼他书包里那个巨大的玩偶和手里牵着的那只兔子气球，挑了挑眉，问：“过儿童节去了？”
“嗯。”谢昀低了低头，像是被人撞见了小秘密，有些许不自在。
“你昨晚又喝酒了？”那一阵小的不自在过去之后，他的目光落到瞿军手里拿着的两个空酒瓶，脸色有点不太好。
瞿军不仅抽烟很凶，还酗酒。刚住进网咖时，有天他迟迟不见瞿军下来开店，就跑去敲他的门没人应，门也没锁。他推进去，房间里酒气熏天，瞿军坐在地上周围有一圈歪七倒八的空酒瓶。他人没有意识，谢昀只能打电话叫救护车，医生说他是摄入酒精量过多，酒精中毒陷入了休克状态。
不管是瞿军也好，谢秋影也好，他们都喜欢喝酒，彷佛喝醉了经历的一切就都不是真实的。酒精能给他们提供安全感，能将他们柔软脆弱的内心从残酷无情的现实中割裂剥离开来。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瞿军揉了一下谢昀的脑袋，将这个问题轻巧带过。
谢昀看着他下楼的背影若有所思。那一次，他还在瞿军的房间里看见了一张照片，一张昏迷时仍然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和孩子应该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他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只能从瞿军的动作行为推断他很想念她们。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分开的呢？单纯的矛盾因素，或是她们已经过世了。
突然，谢昀冲着他的背影喊，“我会考上京市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到时候你跟我走吧。我给你养老。”
瞿军下楼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回答他，只朝他摆摆手，继续朝楼下那一片没有亮灯的暗区走下去。
月考的成绩出来，谢昀进步很大，年级排名从九百多名上升到五百多，虽然这个成绩想要考一个好大学还差很多，但他有了向好处发展的意向，很多老师都愿意再推他一把。同学们也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感到惊讶，但很快也就习惯了，有些人甚至还主动和他交流起进步心得来。
日子过得飞快，谢昀一直忙着学习，徐攸宁也在为新的课题做准备，两个人间隙通过微信交流，有时是简短的一两句话，有时是一两个生动有趣的表情包。后来徐攸宁把宋若寒的微信名片推送给谢昀，说他不在的时候，自己也可以随时联系宋若寒去看小狸和它的崽崽。
这成了谢昀忙碌学习生活中唯一可以放松的事，他去看完猫也会拍小视频告诉徐攸宁，点点和仔仔断奶了，学会吃猫粮了，能自己上猫砂盆了，眼睛上的蓝膜褪了，是一双像绿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
他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在沿着各自的轨道顺利平和地发展着。直到那晚，他才意识到，有一件事，早就脱轨了，而且还是以无法挽回的态势。
六月初高三的学生考完高考的一周后，谢昀他们也迎来了学业水平考试。他之前根本没怎么学文科，考前临时狠狠地抱了一把佛脚，整个脑子被那些弯弯绕绕的文字弄得发昏。因为清场的关系，考完试那个晚上整个学校只有他们一个年级的学生，老师们被抽调去帮忙装订扫描批改卷子，所以晚自习也没巡堂，松散的很。
应对不擅长的文科考试消耗了很多力气，谢昀几乎整个晚自习都趴在桌子上，头脑昏沉。不过教室里吵吵嚷嚷，他倒也没有真的睡着，只是闭目养神。
前桌冯程突然转过身，椅子后背紧贴他的桌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谢昀被打扰到，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微抬头眯着眼问冯程：“干嘛呢。”
冯程紧握着手机，紧张兮兮地朝两边迅速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到他这边，才凑到谢昀耳边小声说：“卧槽，太刺激了。”
谢昀更不解，不甚清醒的脑袋上顶着三个大大的问号。
“走，哥们带你去个好地方。”冯程二话不说，扯上谢昀的袖子。谢昀一时不察被他拎起来，这个时候他真切地觉得冯程真的是个体育生。
谢昀被冯程拽着一路做贼似的跑到教学楼顶楼，天台的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借着微弱的月光，谢昀隐约能看清不远处蹲着好几个人。那几个人听见响动，不约而同看向门口，彷佛一个被严密的包围圈瞬间被撕出一个缺口，中心电子屏黯淡的光线投射到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气氛诡谲异常。
“搞什么？”谢昀被他们看得头皮发麻。
偏冯程魔怔一样扯着谢昀过去，他们俩一到位，被撕开的包围圈又严丝合缝地合了起来。谢昀这才看见他们兴奋的根源——中心的电子屏上正在播放他们这个年龄阶段男生最感兴趣的生命大和谐乐章。
岛国的动作大片看得一众血气方刚的男同学热血沸腾，可谢昀对这个没什么兴趣，那屏幕上白花花交缠的人影他甚至觉得有些辣眼睛。他站起身想走，被左右两边护法一把摁住。
“干嘛？”
“我不看这个，我想回去自习。”
“那不行，你都来了，再回去把老师叫来怎么办？”
“就是。这经典岛国大片老子好不容易弄来的资源。”
谢昀被摁着看完了全程，只觉得眼睛发酸。回去的路上冯程他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片子里女主的身材和姿势。谢昀不发一言。
”哥，你怎么回事？一点反应都没有吗？”冯程不怀好意地笑，伸手就往谢昀身下探去，被谢昀一把挡了回来。
“人谢哥那叫矜持，你以为跟你似的，看见是个母的都能发情。”旁边人的说。
“去去去，老子也是很挑剔的好嘛。再说了，我谢哥这不叫矜持，叫君子。刚才那坐怀不乱的气节你们都该好好学学。”
一众人哈哈大笑，在盛夏夜的凉风中彼此都默契地将这个燥热夜晚的悸动埋在心底，成为心照不宣的秘密。
谢昀是不感兴趣，但也是看了的。十七八岁的少年血热，经不起撩拨，对于其他人来说是立竿见影的特效，但对谢昀，是后知后觉的渗透。
那晚，谢昀在梦中将片子的内容亲身复习了一遍，跟他一起复习的对象不是画面里那些精致漂亮的女郎，而是早就烙印进他脑海里那个旭暖如灯的人。
谢昀迷茫了，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十七年间，尝过悲伤，委屈，痛苦，绝望，却从没有清晰感受过爱与被爱的滋味。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分析自己在梦里对徐攸宁的种种行为，是他内心原始的**，还是感情的错位投射。
他知道自己或许对徐攸宁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但会是爱吗？两个男人之间可以相爱吗？
窗外艳阳高照，树荫里栖着几只夏蝉正声嘶力竭地鼓噪着，彷佛要在朝夕之间将过去十七年深埋在黄土里的寂静委屈全部宣泄干净。
即便有事情想不通，时间也还是朝前走的。七月中，高二的最后一场期末考结束，等九月开学，他们就是高三生了。
宋若寒前几天给谢昀发微信说已经确定好了领养点点和仔仔的人家，它们会在救助中心待到下周二，问谢昀周末要不要再去看看两个崽崽，可能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谢昀跟宋若寒约好见面的时间，出发前他想起上次和徐攸宁一起过去，徐攸宁给两个崽买了零食和玩具，于是也匆匆跑到街上的宠物店买了一点。
路过水果店的时候看到包装精致的果篮，也顺手提了一个想要感谢宋若寒和救助中心志愿者这几个月来对小狸它们的照顾。
买东西是临时起意，耗了点时间，等他骑车赶过去其实有点晚。但他快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宋若寒也是刚刚到。还是上次那辆白色本田，宋若寒从副驾驶下来，关了车门没走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返身回去。这时候驾驶座的门也开了，走下来一个比宋若寒看着要高大些的男人。
两个人站在一起，距离靠得很近，谢昀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动作。男人抬手给宋若寒戴上眼镜，宋若寒对他温柔一笑，随后男人低头轻轻吻了他的唇角。宋若寒没有拒绝，反而勾住男人的脖子主动加深了这个亲吻。
一吻结束，男人重新回到驾驶座，打着车子缓缓驶离救助中心门口。宋若寒站在原地朝车子里去的方向轻轻摆手。明亮的阳光被车身上的金属反射形成一个很亮的原点，随着车子越来越远，亮点也由大到小逐渐消失不见。
宋若寒的眼神追逐着那个亮亮的原点，自然也看见车身驶过之后，撑在自行车上怔愣在原地的谢昀。谢昀的表情已经告诉他，他全部都看见了。
为了方便和领养人沟通了解情况，救助中心有一间单独的会客室。宋若寒将谢昀带到会客室，让他随便坐，然后自己出去了。没多会儿他端着两杯加了冰的苏打汽水进来，把其中一杯放到谢昀面前，说：“今天很热，喝点冰凉的吧。”
谢昀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去拿那杯苏打水，只低着头盯着里面的气泡自杯底慢慢升腾起来，然后在接近液面与空气相接的表面时突然破裂。
宋若寒喝了一口苏打水，冰凉沁爽的感觉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他放下杯子，看了眼坐在对面沉默的谢昀，微微勾起唇角，笑着问：“没什么想问的吗？”
谢昀闻言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是摇了摇头，“没有。”
宋若寒又笑了，这一次是清脆爽朗的笑声。“那我自己来坦白好了。”他说。
“你也看到了，我喜欢男人。”
谢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说得坦荡自然，没有丝毫的遮掩，彷佛这本就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宋若寒从来没有公开表达过自己的性取向，身边的朋友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如果被看到，他就会大方承认，如果没有，他也不会自己主动提起。谢昀属于前面一种情况，都被他看到自己和郑凌白亲吻的画面，他也不会找什么推辞遮掩。只唯一有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跟一个未成年的男生谈论这个是否合适。
“长时间睁大眼睛会加速水分散失，使眼球干涩。”宋若寒见谢昀呆呆地直盯着他看，只能无奈道。
谢昀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果然觉得有些干涩。他闭着眼睛转了下眼球，然后缓慢睁开，眼前还是宋若寒那张温润的笑脸。
“觉得恶心吗？”宋若寒问。
谢昀轻轻摇了下头，“没有。”
他低下头，又把视线放到那杯苏打水上。他没有觉得恶心，也没有其他的情绪，只是感到震惊。原来男人和男人也可以亲嘴，那，也可以做……
“你们相爱吗？”谢昀忽然抬头问。
宋若寒挑了挑眉，肯定地回答：“当然。”
“那你们也会像……，像那些人一样在一起吗？”
他这个问题含含糊糊，宋若寒想了一下才明白，随即也感到惊讶。他重新审视了眼前的男孩，然后用同刚才一样温柔坚定的语气回答他：“当然。因为我们相爱。”
他回答的也含糊，但他觉得谢昀听懂了。他看到这个年轻男孩的耳尖有一点透出皮肉的血色，是淡淡的粉。
虽然有个小插曲，谢昀还是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他朝宋若寒和志愿者们好好道了谢，将给点点和仔仔买来的东西也拿给他们玩了。最后他骑着他的自行车，背着一只空书包回的家。
宋若寒站在救助中心的门口看着谢昀远处的背影，掏出手机给郑凌白发了一条语音：“凌白，怎么办，我好像觉得我教坏了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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