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让人去把溪月叫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清楚,又问她是否愿意跟她母亲回去。
溪月垂着头,声音清楚的道:“奶奶,我想随我娘和哥哥一同离开,还望奶奶恩准。”
候在一旁的犹春和茜浓互相看了一眼,眸中都浮现出意外之色。溪月想要离开沈府本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但她们没想到的是,溪月说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就做好了决定。而她们几个天天都待在一起,却从未听溪月透露过一星半点。
崔令仪抿了抿唇,看向犹春道:“犹春,你先带伯母下去吃盏茶,好生招待。”
“是。”
犹春将溪月母亲请去了另外一间屋子,茜浓见状挥手让其他侍奉的婢女也都下去。片刻后,屋内只剩下了她们。
崔令仪看着溪月,认真的又问了一遍,“溪月,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了。你告诉我,你当真是想随你娘离开吗?”
这两年她时常自责耽误了犹春这几个丫鬟的大好年华,但她在沈府举步维艰,就算有心为她们另谋一条出路也是无能为力。
所以她托哥哥在年轻的举子当中寻觅合适之人,若能找到便寻个机会让犹春她们都去见见。哥哥多方打听,得到不少消息,而其中就有关于溪月哥哥的。
溪月的哥哥宋宣此前屡试不中,直到去年才考中科举,名列末尾。因名额有限,故而既未能入翰林院当值,也未分到六部任差。只能一直待在家里,听候调令。
听哥哥说,宋宣此人自视甚高,时常出入画舫酒楼,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官宦子弟,只顾自己享乐,挥霍无度。家中全靠他母亲替别人将洗衣物过活,溪月的月俸也大多贴补进去。
前几日,沪州清水县的县尉忽然暴毙,清水县县令向朝廷请命另派一位县尉过来。吏部翻阅官册,终于想起了此人,于是指派他前往清水县赴任。
崔令仪以前便觉得溪月的哥哥并非可靠之人,今日观她母亲行事,感觉更甚。所以她才特意把人支开,单独询问溪月的意思。
溪月道:“奶奶,人各有志,我是真心想要离开沈府。”
崔令仪仔细打量,发现她眉眼间确实没有被胁迫之色,叹了口气,“是我对不起你们,这些年让你们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
溪月掩去唇边的冷笑,眸底无波无澜,“奶奶言重了。”
崔令仪起身走到沉香木花鸟纹顶箱旁,从顶箱里拿出一个官皮箱来,递给溪月,“我知你们迟早都要出嫁,所以我早早就备好了嫁妆。这是你的那份,拿去吧。”
溪月目光微微一顿,诧异的接过官皮箱一看。里面有三张一百两的银票,五十两碎银,一套精致的迎春花金镶玉头面,以及她的卖身契.......
“我记得你喜欢迎春花,所以特地找人打了这幅头面,你可还喜欢?”
溪月喉间发涩,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的神色,点了点头。
崔令仪笑道:“你们几个跟在我身边多年,我怎么可能亏待你们?有了这些银子,你今后也有安身立命之本。待会我会再给哥哥写封信,日后你若遇到什么麻烦,可去崔家找他,还有就是这枚玉佩。”
她从官皮箱里拿出一块成色水头都很一般的莲花纹白玉佩,她不缺成色好的玉佩,但是特意挑了这么一块,就是因为它不值钱,别人看不上眼。
“我在洪宝钱庄为你另存了五百两银子,这枚玉佩便是信物。此事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包括你的母亲和兄长。”
溪月眸中还是泛起了水雾,心底的愧疚油然而生。自己在暗中算计过崔令仪多次,但崔令仪却是真心相代,还给她留足了后路.......
崔令仪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笑道:“从今日起你便是良籍了,这是桩好事,怎么还掉眼泪了?”
“奶奶,是、是我对不起你......”
虽然愧疚,但她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她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崔令仪以为她是临别伤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了,不说这些了。”
说着,鼻头忽然有些发酸。她心里其实也不好过,母亲去世之后,留给她的东西越来越少,如今连溪月也都要走了,如何叫她不伤心?
她和犹春几人相处的时日是最久的,甚至都超过了与崔珏相处的时日,她又怎会舍得让溪月离开?只是溪月决心已定,她也不好强留。
“待会让厨房多备一些酒菜,今晚咱们好生庆祝一番!”
因为临时出了这件事,崔令仪也没有心思再去教沈恪读书。所以下午便去了趟小书房,留下张字条告诉沈恪,今晚她不会过来了。
厨房准备了酿瓜、五味蒸鸡、炉馎肉、和炙兔爊羊,犹春又去买了两坛好酒,一行人关上院门大吃大喝。许是众人这段时日都压抑得紧,两坛两大坛酒没过一会儿便喝了个底朝天。
犹春原本还有些介意溪月的决绝,可一想到今后再见不知是何时何月,竟抱着她大哭起来。最后头一歪,睡倒在桌上。
崔令仪也醉的不清,安静的坐在角落看望着众人说说笑笑,心中感慨万千。
沈恪看着桌上的字条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没有着急回去,而是翻开书温习起来。直到后半夜月影西移,他才捏了捏酸痛的眉心,熄灭烛火,起身离开。
回到临川阁,婢女琉璃立即迎了上来。接过他手里的灯笼,表情古怪的道:“二爷,溪月姑娘来了。”
沈恪一愣,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冷冷道:“她在哪里?”
琉璃用下巴指了指房内,“就在里面,我劝过她多次。但她坚持要等爷回来,说是有话要对爷说。”
沈恪眉间寒意积聚,不耐烦的闭了闭眼,道:“我知道了,此事不怪你,你先下去吧。”
“是!”琉璃欠了欠身子,转身将院门锁好,不让其他人进来。
沈恪抬步迈入房中,就看到溪月堂而皇之的坐在罗汉榻上。手里还捏着一枚黑子,正在下他白日未完的棋局。
听到动静,溪月侧首望来,眸中立即露出欣喜之色,“二爷,你回来了?”
沈恪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看了溪月一眼,见她两颊驼红,应是喝了不少酒,道:“你有何话要对我说?”
“二爷,你看!这是我的卖身契,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沈府的丫鬟了。”
溪月眸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压根没注意到沈恪眸底的不悦,只一个劲地将卖身契往他面前递。
沈恪退开几步,坐在一旁的榉木玫瑰椅上,淡淡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当然不是!”
溪月起身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低头含笑,眉眼不经意间露出羞怯之色。指节拽住衣袖,带着几分紧张的道:“二爷,我在沈府后面的平乐坊租了间二进的宅子,离沈府只有一柱香的路程。环境清幽,最宜读书,而且旁边住的是当世大儒。二爷若有空,不妨过去坐坐。”
沈恪眉梢微沉,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要离开京城吗?”
“我想留下来帮二爷,二爷想要成事也需要人手,我就是最好的人手!无论什么脏活累活,我都愿意去做,就像以前那样,只要能帮到二爷!”
她眸中炽热痴迷的目光已经疯魔,衬得她脸上的表情反而狰狞。如同一只不顾一切想要扑咬的野兽,直到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拆骨剥皮吞入腹中才会罢手。
沈恪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半晌长叹一声,道:“溪月,我并非良人,不值得你这么去做,你和你哥哥一起离开吧。”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黑漆檀木匣子递到她面前,“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离开这里去寻个好人家嫁了。”
溪月一看到这个,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腾”的一下站起身,对沈恪道:“二爷,你为何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呢?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哪里也不想去!”
沈恪嘴角紧绷,没了方才的愧疚,不耐烦的神色溢于言表。他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可溪月还是坚持,目光冷冽,嗤笑道:“你既然想留下来帮我,那为何又要求去?留在嫂嫂身边不是更能帮到我吗?”
溪月脸上闪过心虚,“因为、因为.......”
因为她想光明正大的站在沈恪身边,这几个月下来,她亲眼看着沈恪对崔令仪的态度一点点变化。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崔令仪能得到沈恪的另眼相待?!他们每日都可以在同一间房中独处好几个时辰,一想到这里,她便嫉妒的想要发狂。
明明她跟沈恪相识得更早,崔令仪凭什么!
沈恪慵懒的靠在椅背上,脸一半隐在阴暗当中,冷眼看着溪月脸上表情的变化。
这种令人恶心的痴迷与贺福家的如出一辙!
“二爷,我在奶奶身边多年,自是了解她。奶奶虽然表面看上去随和,但内里比谁都决绝,而且容不得一点背叛。若她知道当初害她至此的人是谁,只怕奶奶拼得鱼死网破也绝不会让你好过。二爷正是需要她的时候,你也不想毁了这枚重要的棋子吧?”
沈恪眸色渐深,嘴角噙上危险的冷笑,“你是在威胁我?”
“二爷误会了,我绝无此意。溪月只是想陪在二爷身边,求二爷成全。”
沈恪眼神寒意彻骨,就这样静静的站在那儿,周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溪月咽了口唾沫,手脚冰凉,也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然而就在这时,沈恪周身的寒意却在顷刻间骤然散去,对着她展颜一笑。
“既然你对我情深义重,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我又怎会辜负你?今夜你先回去,改天我会找个时间去平乐坊见见那位大儒。”
溪月一听,欣喜若狂,“多谢二爷!”
沈恪笑了笑,不置可否,一股杀意在悄无声息中蔓延开来......
翌日一大早,溪月带着卖身契辞别崔令仪,然后与她娘一起坐上马车离开了忠勇伯爵府。
崔令仪为此消沉了好几日,直到六月初才慢慢恢复精神。不过在此期间,她也借着不忍看丫鬟们在府内虚度年华的借口,将照霞院里其他几个下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茜浓和犹春两个老人。
犹春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颇是不解,“奶奶,你将她们都打发走了,那往后谁来伺候你?”
崔令仪神秘一笑,道:“自会有高人来相助。”
果不其然,不消半日的功夫,崔家大奶奶的陪房刘妈妈一路上大张旗鼓的送来了几个丫鬟。
方嬷嬷得知这件事情时整个人都傻眼了,因为她们一个时辰前刚得知崔令仪遣散了照霞院的丫鬟,崔家这么快就送来了新的?!
刘妈妈说是知道沈府事忙,为了更好的照顾崔家姑奶奶才自作主张挑了这个人送来。还让她放心,这几个丫鬟的月俸不用沈家管,皆由他们崔家出。
一番话说的既漂亮又体面,让方嬷嬷根本无从下手。
不用沈家出银子,那这些人的卖身契自然也不会给沈家。而且这么大张旗鼓的送来,也不能不收。
魏氏还没来得及准备新的人手,就被人捷足先登,气的又砸了几个茶盏。
如今的照霞月可谓是铁板一片,崔令仪再也不用担心半夜出去会被她们发现了。
这些日子沈恪进步神速,竟让崔令仪都隐隐觉得有些吃力。别人读四书五经可能要读几个月才能读完,但他只需看上一遍便可一字不落的背下来,真正理解其中意思费了些功夫,但对沈恪而言不算太困难,这等天资实在是令人叹服。
读完四书五经,接下来就该读诸子百家了。崔令仪心里发虚,因为她久不看都已经些生疏。为了不在沈恪面前露怯,所以她决定先自己恶补一番,首先要做的就是去书铺买几本集注。
魏氏虽然没有撤销对她的禁令,但崔令仪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趁着下朝,她绕过魏氏直接去向沈崇之请命。
沈崇之向来不阻碍她外出,只稍稍一提就同意了。
这日,崔令仪专程起了个大早,带上有犹春和茜浓先在城内逛了逛。
朱雀街是京城最为繁华的地方,热闹非凡。两侧商铺林立,各种酒旗幌子迎风招摇。吆喝声,唱曲声,此起彼伏,熙来攘往,川流不息。
她们几人带上帷帽,弃车步行,穿梭在人群当中。
“奶奶快看,那里有家香粉铺。”犹春脚步轻快,像只黄鹂鸟。崔令仪还没有看着在哪,就被她拉了过去,只见一旁的幌子上写着“刘家上色沉檀栋香”。
“这么多人在买,他家的香粉一定不错,茜浓你觉得.......”犹春说着往后一看,这才发现茜浓没有跟上来。
方才她们一路过来,许是人太多,茜浓在中途与她们走散了。
“奶奶,怎么办?”
犹春声音里染上急色,踮起脚尖不住的往四周张望,但还是始终没有看到茜浓的身影。
崔令仪道:“先不要惊慌,她一定就在附近。我在这里等她,你沿着我们来的路找过去。”
“可我若走了,只剩下你一个人.....”
崔令仪笑了笑,“青天白日的,还能有人贩子不成?我就在这里等着,哪也不去,不要紧的,你快去快回便是。”
犹春犹豫再三,这才离开。
崔令仪寻了个阴凉处站着,看着往来的人群搜寻茜浓的身影。
这时,忽然听旁边几个人在议论。
一个人道:“你听说了吗?东头李家今天在自家池塘里打捞出来一具浮尸。好吓人啊,那尸体被鱼虾啃食的只剩下半个脑袋。”
另一人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他们杀人抛尸在自家池塘里不成?”
“非也非也,官差说尸体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他家的池塘与曲江相联。”
另一人道:“那他们家也真是倒霉真,一大早就遇到这种事情。”
“谁说不是呢?他娘子吓得直接晕了过去。我听说官差正在找那具女尸的身份呐。但尸体损坏成那个样子,根本没办法辨别,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身上也没有别的物件,只有一只迎春花簪子。”
“我看到官差已经张贴处告示,若是无人认领只能拉去乱葬岗埋了。天可怜见,也不知这女子应何丧命。”
迎春花?崔令仪忽然想起了溪月。她此时应该已经快到乾州了吧?
正胡思乱想间,就见犹春和茜浓一起回来了。“奶奶,找到人了,我们快去香粉铺子里看看吧。”
崔令仪没再理会那几个人的闲聊,点头道:“走吧,喜欢什么尽管挑。今日高兴,我来给银子。”
“多谢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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