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天了，鲁国公案已经判下来了，鲁国公一案被判夷三族，其余党羽皆流放三千里。
此消息一出，陈道童在外游荡了好几日，恍惚不堪，日渐消瘦，他的心已经冷的跟雪一样，有幅纯粹剔透的内脏，但已成朽木，见自己不能救助他人，学了一身的治国学问，最后在黑夜里迷路。陈家已寻了几日，终未寻到人。
又过了几日，正是下着小雪时候，家里婆子换上冬衣，我给长兄和二弟送上新制的冬衣，衣裳的一角皆绣着石榴花，希望家中子弟能一举登科，春风得意。
长兄接下我的东西，向我说道：“蓉妹妹，我近日要回鹅溪洞书院了。”顿了一下，有点犹豫地继续说：“长卿现已在家中。”
我见长兄神色微妙，却未对我说明，而我当时惊讶于陈道童早已归家，便忘记此处的微妙。我想着备些补品，却不知以什么借口上门探望。
在兄长的描述里，他是那样的瘦，细长的身影，背对着黑夜。
正巧，长兄手持一卷书，从书房里出来，说道：“我记得道童屋里藏有本《本草经注》，我正想拿这本书与他交换。”长兄站定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
听罢，我按捺不住喜悦，带上补品和为道通绣的荷包，说道：“大哥哥，我想童哥哥前几日那样的劳心劳力，我想去看看他。”随后，我与长兄一同去了陈道童家中。
几日不见，陈道童纵向长了许多。一进院中，便有一位小童引路，绕过垂花门，往里一直走，路过一小湖，里面便是陈父为陈道童单独建立的书房。
长兄来过陈府多次，自然是轻车熟路地带我前去陈道童的书房。果不其然，我见陈道童倚靠在门窗上读书。
长兄快步前去，拱手问好：“长卿，你可否有《本草经注》？我想看这本书很久了。”说完便扬了扬手里的书本。
陈道童听到声音后，放下手中的书，立起身子来，缓慢的拱手回礼，说道：“守仁，蓉妹妹，你们来了。”守仁是长兄的字。
我注意到他在起身的一瞬，身体略微摇晃，面色发白。
陈道童命小厮倒些茶水过来，接着收拾起散落于桌椅上的书籍，还未收拾完全，长兄便抬腿进了屋内。长兄将手里的书交给陈道童，陈道童拿着书本，看到卷着边角的书，说道:"《古文观止》是本好书，你怎地拿这本旧书来糊弄我？"
“这书是我才买回来的，就是新的。这个是...”长兄将书角抚平，仔仔细细的展示在陈道童看，又说道：“你那本《本草经注》已经很旧了，我用新书换旧书，岂不两全其美？”说罢，长兄揶揄一笑。
长兄见陈道童不回话，抬腿就进去，我随着进入屋内。屋里还遗留未收拾的书籍，俱是翻到打卷的四书五经。
我顺着长兄的话语，轻声说道：“童哥哥如果不想要长兄的旧书，可否用这些与你交换呀？”我带着笑容，向陈道童举起我手中的物品。
我向前走一小步，更加近距离面对陈道童，苍白的脸色，瘦弱不堪，穿着冬袍依旧晃晃荡荡的。
虽然我与陈道童早已定下姻缘，但仍需避嫌，我就将东西放下，随换到书的长兄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长兄似乎对着我说，又不像是对着我说：“长卿经此一事，倒是比之前更用功了。他屋里的书大都翻烂了，连池水也浑浊起来。”
说完，长兄叹了口气，眼神定了一炷香，脚下也停下来。我在后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下来，接着长兄走起来了，与我一起回家。
到了过年节时，以往家里都是热闹的，但是长兄正在备考，不宜热闹，不然就将一颗冷静下来的心重新喧哗起来。
我们一家子吃了顿冷冷清清的年夜饭，连元宵夜里的游玩，父亲也勒令我们不可前去，一时间家里都是静悄悄的，只剩下几盏豆光。
长姐携子与姐夫回家来，父亲也是客客气气的吃了一顿饭，无甚动静的将他们送走了。
翻过年后，科考的日子越来越临近。平常人家里在夜晚都舍不得点蜡烛，现在夜里开始冒出零星的几点亮光，虽小却承载了全家人的希望，灯光照出的读书影子，不知何日才能爬出黑色泥沼。
一时间，母亲隔几日便驱车前往云岩寺，为长兄祈福，又隔几日便到云台观，向三清上香。家中一时烟熏火燎的，母亲直到考完后，才停止这一行为。
母亲也到处打听老中医，为长兄开来补药，特意叮嘱要点聪明药，也就是菖蒲等草药。每日三顿不拉的熬，母亲日日盯着长兄喝光。
父亲则罕见的与同级官员热络起来，不见往日的清高，甚至还悄悄收集有可能当主考官的官员喜好，对时事的针砭态度，下值后会单独给长兄针对性的讲解。
家里的事情繁杂却是静息的，有股冷冷的热在里面，我们几个在家也被叮嘱着要安静，不能打扰长兄读书和休息。
等院试结束后，家人一同前往贡院接长兄回家，我在外面看到出来的考生像是被妖狐吸干了精气似的，枯树托着明月，清风会送来家里想要的喜讯吗？
长兄是从考试院里爬出来的，顾嬷嬷上前将他扶起来上了马车拉回家。
回去的时候，我故意磨蹭了许久也没见陈道童的身影，在母亲再三催促下上了驴车一道回家。
长兄到家后睡了三天三夜，其间母亲时不时去探其鼻息。等长兄恢复精气神后，我便拉着长兄东打听西打听，句句皆是陈道童。
长兄很是不耐烦，他一醒来便被父亲盘问了许久，待父亲出门后，又被母亲喊过去询问文章如何，接着便是我的盘问。
虽然不耐烦，但长兄还是耐心回我：“蓉妹妹，我与长卿俱不在一个房舍，我怎知道？”
那几日，我满脑子都在想陈道童，在刺绣时也想，读书时也想，吃饭时也想，睡觉时也在想，却又无可奈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心中触摸到些许真实，却还是有缥缈的希望。
我巴巴地望着外墙，有时候一天也不见陈家进出，更不见陈道童。
后来我才知道，陈道童在考完后，躲在考试院里等到夜黑透了，翻墙到摸玉姑娘原先的府邸，在里面枯坐了几日，直到放榜的日子才从里面出来。
到了放榜，我还记得是个风清晴朗的日子，我们一家人都坐着马车前去。一到地方，便是人头攒动，长兄和二弟见状立马下车，奋力挤了进去，到榜前细细查看。
良久，我也不见长兄回来，碍于是个女儿家，不好前去查看，只好掀开帘子查看外面情况。母亲也是一脸的焦急，顾嬷嬷不大识字，在一旁安慰母亲。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喜悦的哭泣，大家都在焦急地找寻名字，连道贺也变得敷衍起来。
许久，长兄和二弟终于回来，已是发髻凌乱，衣裳也脏乱了。二弟在一旁沉默不语，长兄向母亲拱手道：“母亲，儿子不才，尚未未中榜。”说罢，叹了一口气，垂手坐在母亲旁边，将头埋下去。
母亲像是卸下心中重石，拍了拍大哥哥的肩膀，眼中有欣慰也有遗憾，说道：“不怕，瑀哥儿尽力就好。”
我们都不发一言，但我看到长兄眉眼间有如释重负，也有失落。
父亲下值回家，像是早就知道这一消息，也不责罚大哥哥，只是早早回了书房。
这一日，家里笼罩着失落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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