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在又一场大雪之后倏忽到来。
在北方，腊八可算是个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都会煮腊八粥来欢庆度过。恰好这一天刚好又是周末，所以柳斜斜舒舒服服地窝在被窝里，悠闲地翻着小说等待一会儿张妈来叫她吃饭。
其实张妈也不只是等她一个人，也在等杨少爷。昨晚上小姐就已经吩咐过，说杨少爷今天会过来吃饭，叫她多做两样菜。
张妈是厨房的惯手，从买菜到做成，一个人忙得挺快活。眼下东坡肉已经炖上，等它熟了、腊八粥也就该熟了，余下的就剩下个吃。
跑到客厅看了眼挂钟，已经十一点了，张妈估摸着杨少爷也就该来了，于是倒水沏茶，预备着等下进门就好让杨少爷热热和和地喝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张妈忽然听见楼梯口响起踢踏声，接着就看见小姐穿着睡衣跑下来，不情不愿地对她讲：“张妈，你再加两个菜吧，刚才爸爸打电话来说等下他也要过来吃饭。”
声音不情不愿，表情也像是强迫，说话时还吸溜鼻腔，看起来像是没披衣服受了寒风，张妈立刻心疼起来，“知道了，你快去回去躺着，我马上给你煮一碗姜汤，冻感冒了可不是玩的。”
说完就钻进厨房，很快地捣腾出姜汤端上去，亲眼看着小姐喝完，张妈才心满意足地下楼，继续去厨房里忙活。
张妈不在乎多加两样菜的麻烦，柳斜斜却没有张妈这份胸襟，她就怕爸爸冷不丁过来的麻烦。
早知道爸爸跟大哥之间有些暗地里的矛盾，可是双方都没有挑明的意思，她能做的也就只剩下尽量避免让两人见面。可是今天这顿中饭，看来是逃不掉尴尬了。
柳斜斜一边梳妆一边构想应对之策。既然无法避免，那就得缩短用饭时间，减少大家硬凑在一起的时间，要不然……找人串通掐点给自己打电话么？
好似不妥，电话可以把自己叫走，大哥却怎么脱身？柳斜斜踌躇起来，忽然听见楼下祥叔伴着其他人的声音，听那意思……好像爸爸提前到了！
柳斜斜连忙跑下来看，果然看见爸爸抱着小哲进来，后边还跟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那是柳哲哲的妈妈，也是柳老爷现在名义上的柳夫人。
而在柳夫人之后，金岷雪的出现更叫她大跌眼镜！
柳斜斜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暗自叫苦不迭：怎么他也会来的！
自从那天在咖啡馆分手后，柳斜斜就再也没有见过金岷雪。依她看来，那天金岷雪的赴约也是敷衍父母的意思，两人是目的一致的“不合适”，当算得上尽欢而散。
本来收了人家一串珍珠项链，柳斜斜很该回请人家的，只不过绑架来得太突然，加上多年不见的大哥回来，回请的事情倒被柳斜斜忘却了。如今金岷雪亲自登门拜访，叫柳斜斜意外之余也猛添惊讶，不知他到底有何事情。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面上却很自若，柳斜斜一边把人往里面请，一边吩咐下人端茶倒水。张妈准备的好茶水，就这样奉送进了不该进的人嘴里。
柳夫人心思巧妙，因为自己已然实际得了好处，所以对于柳斜斜倒颇为看得开。又因为柳老爷在场，自然要极力表现自己的贤惠得体，便搜肠刮肚地把柳斜斜好一顿夸。若非其青春稍逊于柳斜斜，不知情的或许认为她真是在夸自己的亲生女儿。
对于这个女人，柳斜斜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单只是无感。因为接触的少，所以双方默契地保持着一种陌生人似的友好，她要夸，那她就微笑致意。
只是很纳闷，为什么今天爸爸要将她也带过来，就像她纳闷金岷雪为何今日一同登门一样。
等柳夫人夸完，金岷雪像是接力赛似的接过柳夫人的话头继续跟柳斜斜攀谈起来，其中自来熟的气势与上次在咖啡馆时更甚一筹，弄得柳斜斜只能极力地敷衍，十分痛苦。
而瞧着这样男才女貌的画面，柳老爷自觉十分开心，认为如此的郎情妾意真应该早点成全，也好了解他一桩心事。
什么心事？当然是关于杨寄非分之想的心事。
说起杨寄他就感到头疼。本来以为把那个王八蛋送进军营，遇上打仗再死在哪个战壕里也不枉费他一番心思，谁知这厮居然福大命大，九年过去他没成烂成一抔土，倒是混成什么团座，现在要兵有兵要权有权，真真是好大的威风！
只可惜这样的威风柳家还不缺，柳老爷缺什么？缺的是面子和里子。太监能生外孙吗？不能！太监女婿只会叫柳家成为满天津的笑话！
柳老爷不想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所以他想尽快地促成柳金两家的婚事。恰好金岷雪对他讲，他很中意柳斜斜，如此这般，倒是省去好些麻烦。
今天特意带金岷雪过来，就是想在自己这方的见证下，先订个口头交好。之后两个孩子再交往一段时间，婚事也就该提上日程了。
然而就在柳老爷自得于自己的算盘的时候，只见祥叔又领进来一个人，骤然间让他心中一沉，好似吃了黄莲般苦起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柳老爷心目中的王八蛋、杨寄。
本来杨寄也是高高兴兴来赴宴的，结果进门看到这一大圈人，高兴的心情也就消沉下去一半。别人都还犹可，就是坐在柳斜斜对面那个年轻男人，不免令他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
不为别的，就为那个男人区别与他的、明显的地方。
杨寄也非常痛恨于自己的这一点。对于女人，他可以算得相当的绅士；而对于男人，他又几乎就是个流氓。别人看人，大多打量其脸蛋身材，他却不同，只好专盯人家的那处。根据其明显程度，推断内部的究竟。在这一方面，杨寄算是一个专家。
往常他会从中自得其乐，然而到了此时此刻，男人的本能叫他把那人当作竞争对手，既然是对手，那么人家有的他没有，当然无法不叫他刺痛。
又因为看到柳斜斜跟那个男人相谈甚欢，杨寄自觉受到了双重伤害，于是也就不理柳斜斜，反而径直走到柳老爷跟前，恭恭敬敬地请安，“义父。”
柳老爷是何等的眼明心亮，就那么一瞬间杨寄脸上的阴晴变化，他已然尽收眼底，并暗自乐起来。就因为这点快乐，难得地对着杨寄也和颜悦色起来，他说：“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干妈。”
杨寄看了一眼，虽说这个女人看样子比柳斜斜也大不了几岁，但还是诚诚恳恳地喊道：“干妈。”
突然多了这么大一个儿子，柳夫人笑得有些尴尬，也有些忐忑。
虽然听自家老爷提起过此人，但柳夫人此前却从没有见过杨寄。论起先后顺序来，她还是在杨寄投奔军营后的第二年才进入柳府的。就因为没见过，现在乍然相见，所以在柳夫人眼里，这个义子倒是一个很英武潇洒的人。
像她这种深闺妇人，看人从来只看外表，她哪里晓得杨寄内里是个不成器的残缺。
招呼着杨寄坐下，作为长辈的柳夫人自然要敷衍着询问几句表示关心，杨寄都一一地答着，只是心里眼里全不在这里，都在隔座的柳斜斜身上。
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杨寄朝金岷雪伸出手去，面容温和地问道：“你好，我是小斜的大哥、杨寄。还未请教阁下台甫是？”
金岷雪也伸手握住，道：“密斯脱杨你好，我叫金岷雪，是密斯柳的朋友。幸会幸会。”
朋友？杨寄脑子急速一转，却还是想不起来小斜什么时候交过这样一位朋友，她从没说过啊。面上笑盈盈的，杨寄重新落座，拿眼睛询问柳斜斜。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这两句寒暄，柳斜斜竟然有些别扭，尤其是金岷雪充当盖棺定论的那声朋友，尤其叫她坐立不安。
若论起小时候的交情，或可算得上是朋友。然而现在的男女交往，往往又以朋友二字掩盖，给实情暗度陈仓。所以现在的朋友之情似乎已经变了味道，若论此算起，她和金岷雪实在够不上这份关系。
柳斜斜觉得还该给这个“朋友”作一份补充解释，却不想被柳老爷抢了先。
“这是你妹妹的相亲对象，金家与我们柳家也是几十年的合作伙伴，你妹妹要是嫁过去，金家必不会亏待他。正好、小寄你也看看，小雪这孩子跟你妹妹相不相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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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仰面靠在沙发背上，双腿叉开、双臂一左一右展开搭在沙发上，双目微阖，脑子里全是刚才柳斜斜张着饱满的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种神情绝非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反而像是无可辩解，承认事实的回答。
金岷雪现在的的确确就是她的相亲对象，以后、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金岷雪就会成为她的丈夫！
而在此之前，柳斜斜从未对他提过此事，这不能不让杨寄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威胁。
平心而论，金岷雪是好看的，家里钱财又多，跟柳斜斜走在一起是金童玉女的相衬。可在杨寄心里，走在柳斜斜身边的应该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
钱财多又如何，在枪杆子底下也只不过是炮灰而已，更何况这种家族式联姻的利益算计，怎么比得上自己对小斜的一腔真情？
柳全真是老得糊涂了！
杨寄暗自骂着，门此时正好被敲开，是姜高阳和另一名卫兵走进来。
也不用杨寄吩咐，姜高阳敬了个礼就默默退出去，只剩下那一名卫兵，和他手里拖着的一架玻璃屏风。
卫兵是做惯了的，把屏风安置在自己和团座中间，他开始变了一种声音，像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娓娓将那巫山**之细致情形道来。
在做杨寄的卫兵之前，他是一个画手，专画些情意绵绵的画儿。这种爱好虽然满足精神，却无法糊口。好在偶然遇到杨寄这个伯乐，将他收在身边，平时也不用做别的，单只是在杨寄需要发泄的时候为他描绘一番。因为他是非常的闲，所以大家都叫他得闲先生。
得闲先生今年三十好几，从事画家的生涯几乎占其年龄的一半之长，所以积累甚丰。他又是个有过快乐经历的人，因此其中的耳磨丝鬓柔情蜜意讲起来可谓信手拈来，为了叫团座尽快地抵达极乐世界，他又特特为为地把每一寸每一丝毫都描绘到细针密缕的程度。
果然，这些描述逐渐铺展成一副一副连贯的画，在杨寄的脑海里活过来、循序渐进地动作着。
他想，今天柳全故意说出相亲的事，恐怕不只是要为小斜说亲，更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九年前，为斩断自己的念头，他把我送进军营；九年后，又找另外一个男人来横叉一道，义父真是煞费苦心！
可是义父算错了，他不是轻易言败的人。杨寄的怒和欲在此刻混为一体，纠积到手上，终于化开成一滩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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