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冬天是足够冷的,下了整个上午的雪,到了这会儿还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仍旧飘飘洒洒,要在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的街道上再添点重量,十分调皮。
这么冷的天儿,柳斜斜却窝着满腔的暖意。
因为今天是星期五,也是她的生日,还是她最喜欢的下雪天,老天爷对她不薄,把所有的幸运都在今天一并送给了她。
想到这些,柳斜斜埋在咖啡杯里的嘴角就禁不住微微上翘,然后在心里甜甜地一笑。
她想,如果没有对面这个不速之客的话,那她25岁的生日可以算得上无可挑剔了。
但很不幸,爸爸非要选择在这一天跟她作对,让她来跟对面这个人相亲。
放下咖啡杯,柳斜斜小心地瞄了瞄对面的人。
这个人其实她认识,是爸爸合作伙伴的儿子,叫金岷雪,小时候过年过节双方家长聚在一起,他们也曾见过,也一起玩过。
后来大家渐渐长大,又都各自有了主意,就没怎么见过了。
再后来,金岷雪被他爸爸送去德国留学,大家天各一方,她根本把对方这号人都忘记了。
没曾想两家老头儿年纪上来之后,居然爱好起保媒这个行当,硬把两人凑在一桌,说年轻人之间应该多多交流。
只是隔行如隔山,两家老头儿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但保媒拉纤却是头一遭,自然没什么成效。
对于金少爷其人,柳斜斜没有什么意见。
单从外表来看,白色西装配锃光瓦亮的黑色皮鞋,头上短发用头油梳得纹丝不动,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这套打扮,学足了西洋人的文明。若不是黑颜色的头发出卖了他的种族,凭他高挑的个子,从背后看是会被认成洋人的。
金少爷打扮的很漂亮,脸其实长得也不赖,白净的脸浓烈的眉毛,干净的眼睛一眨巴,还有点难得的羞涩,是个斯斯文文的样子,
总之,眼前这个文明的金少爷,跟小时候那个只知道吃的小胖子已经判若两人了,可柳斜斜心里就是没有半点波澜。
这么说其实也不对,柳斜斜是有波澜的,她想快点结束这场无聊的相亲,快点回去把稿子交了,然后早点回家。
于是她把包装精美的礼物推回去,意意思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不爱戴首饰,这条珍珠项链你还是拿回去吧。”
金岷雪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话里的含义,但是他在西洋多年,早就学会了洋人那套厚脸皮的作派,于是把盒子又推过来,眨巴眨巴眼睛说道:“密斯柳,你就收下吧。一来这条项链很不值什么,密斯柳不必放在心上;二来今天是两家父母的安排,要是我们不欢而散,他们脸上也过不去。倒不如你收下,我们两个也好向他们交代,若问起之后,就说我们互相不对脾性敷衍过去,两相便宜。密斯柳,你说这样好不好?”
纵然柳家与金家是旗鼓相当的富裕,听了这话,柳斜斜不免也要咋舌。
那条珍珠项链颗颗饱满圆润,每一颗的尺寸至少都在10毫米以上,这样的品质没有两千块钱是买不走的,可金少爷却还说不值什么,看来他的消费能力在出国之后是愈发的水涨船高了。
伴随着他眨眼睛,那种微微狡黠的羞涩简直浑然天成,柳斜斜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抢自己糖人的神情,白净的肉脸上也是这种狡黠的羞涩,不由得抿嘴一笑,没再把盒子推过去,轻声说了声谢谢。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就显得很勉强,眼瞧着柳斜斜兴致缺缺,金岷雪很识相地要结束这场相亲。
大手一挥招来西崽,很快结账完成,金岷雪站起来,朝柳斜斜伸出一只手,“那密斯柳,我就不占用你的时间啦,祝你生日快乐,再见。”
柳斜斜略微的有些诧异,也站起来伸手握过去,眼睛笑眯成弯弯的月亮,“谢谢你密斯脱金,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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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报社交完稿子,柳斜斜火急火燎地要往家赶。
可是地上的雪实在太厚了,又被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践过去踏过来,原本松松散散的雪就变成了板板结结的冰,汽车的四个轮子在上面东扭西歪地跳起舞来,实在是走不成了。
没有办法,柳斜斜只好叫来一辆黄包车坐上去,吩咐汽车夫可以慢慢回来,然后自己一溜烟先走了。
在这种糟糕的路况下,人力是比汽车更好使的,所以柳斜斜很快地回到了柳家公馆。
门房听见外头的声音,已经忙不迭跑了出来,看到自家小姐居然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就连棕色羊皮鞋上都沾满了泥水,不禁朝小姐回来的方向张望,“阿仓呢,我不是叫他来接您吗?”
“车子打滑,走不成啦,所以我才坐黄包车先回来了”,柳斜斜提起裙摆抖了抖,发觉泥水已经侵染进布料,不用力搓洗是没法干净的,所以也就停止无所谓的挣扎。
把怀里的一摞旧报纸交给门房,柳斜斜三两步跑进大门,门房打着伞抱着旧报纸,有些追不上年轻活泼的小姐,害得小姐没遮到伞,长长的卷发上沾染了几片雪花。
“详叔,今天有我的信吗?”柳斜斜没顾上那几片雪花,单只是想知道这件事。
祥叔把伞立在门外,随后也进了来,笑呵呵地把旧报纸放到茶几上,答道:“有有有,有您的信,好大一包,我都交给张妈了。看那个样子,杨少爷这次不单只是给您写了信,还送了礼物呢。”
柳斜斜开心极了,一边脱外套一边呼喊,“张妈,你把我的礼物放哪儿了?”
张妈手上沾着面粉从厨房里出来,扯着嗓子回答朝前厅回答,“就放在你卧室里的,哎你看了就快点下来啊,刚才老爷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儿就到,他到了咱就开席。”
熟料柳斜斜光听了前半句,噔噔噔地就往二楼跑,两只耳朵根本没听见后半句。
推开门,果然看见梳妆台上有那么大一个彩色格子的包袱,柳斜斜把门反锁住了,然后才坐到梳妆台跟前自自在在地检阅她的礼物。
一个窄条的灰色铁皮盒,以及一个系着粉缎蝴蝶结的白色礼盒。
解开蝴蝶结,打开礼盒盖,柳斜斜果然在里边看见一封黄色封皮的信,拿起来欲撕开看,忽然又有些舍不得,于是先放在一旁,转而去看底下的东西。
拎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套白色的斗篷裙装,另配一顶白色礼帽。伸手一摸,丝丝滑滑的触感,非常舒服。
柳斜斜站起来,把礼帽带着头上,然后两只手拎着斗篷裙装,对着镜子转过去转过来地看,竟意外地发现非常合身,不由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珍而重之地把衣服叠好,她打开灰色铁皮盒,不禁眼前一亮。
那是一支派克钢笔,橙红色的笔身,橙红色的笔帽,特别抓眼。拧开笔帽,里面是一颗金色的笔尖,抓过一张白纸,柳斜斜惯性地要试一下手感,结果真在纸上划出来两道墨痕。
显然笔肚子是有水的。
柳斜斜盯着墨痕,忽然有了一种期待。拿过信,忐忑地吸了口气,她现在要验证这种期待。
印着兰花草的白色信纸上赫然爬满了大哥的鬼画符,实在很不雅观,但柳斜斜看了太多次这样的字,显然已经驾轻就熟,读起来毫不费力。
在信的开头,大哥先恭祝她生日快乐,并问她是否喜欢自己挑选的礼物。
接着话锋一转,说军座已经答应他,这次不管他招到多少兵都算他自己的,招满一个营就派他当营长,招满一个团就派他当团长,接着又问她,她希望他当营长还是团长。
柳斜斜抬起眼睛,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觉得那就当团长好了,团长管的人更多,听起来更威风。
继续往后看。大哥说完了他的近况,开始问起她的近况,而信已经只剩下一页了。柳斜斜心里莫名地开始发慌,干脆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目光也停止在最后一段。
“斜斜,你在报社的工作如果感到辛苦,就不要再做了,义父养的起你,大哥也养的起你。上次路过陕西的时候在商店里看见这支钢笔,我知道你的工作需要写很多字,所以特地买下来送给你。想必你刚才试笔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是的,这封信就是我用这支笔写的。我的字太丑,你的字却很漂亮,可是我一想到我们用过同一支笔,心里就非常快乐,你也会跟我一样快乐吗?”
是的,我也很快乐,非常快乐!柳斜斜把信贴在胸口,在心底大声地喊答,喊得雪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粉红。
就这样贴了一两分钟,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柳斜斜又把信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就感到非常失落。
大哥仍然没提什么时候回来,九年了,她已经九年没有见过大哥了。
这些年里,大哥给她写过不少信,因为常年的不见面,所以柳斜斜有了非常大的想象空间,她把信里那个节节高升的大哥和18岁离家前的大哥结合起来,拼拼凑凑成了一个英俊潇洒年轻有为的军官。
可是这个潇洒军官只有个大概的轮廓,面目却是非常模糊的,柳斜斜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回信中,盼望大哥能回家看看,好让她能够重新凑合成一张清晰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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