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枪声渐渐地近了，因为近，所以显得格外的响，好像过年的鞭炮炸在耳朵边似的，柳斜斜双手被绑着也没法捂耳朵，她只能紧紧闭上眼睛，企图掩眼盗铃。
可是枪声比炸鞭炮更具穿透力，她越是不敢看就越是看得见，脑海中想象出来的血肉模糊的场景足够令她颤抖不已。
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从热河杀到天津，不出意外的话，绑匪口中的土匪应该就是大哥了，柳斜斜想，大哥真的来救她了。
这本该是件喜事，可不知怎的，柳斜斜心里蓦然生出很多的忐忑，究竟在忐忑什么，她也说不明白，好像是为着一句什么话。
破屋里只有如豆的一点灯火，柳斜斜现在又闭着眼睛，黑暗就格外的无边无际，她也就漫无边际地想，想待会儿该怎么跟大哥说话，想回家后怎么问爸爸那个苟且偷生的故事，想要不要跟报社请两天假……想来想去，最后都集中到一点：大哥的模样。
没离家以前，大哥其实长得不高，基本跟她差不多，为此她还嘲笑过大哥，说明明比她还大两岁，怎么个子没有比她高？大哥听了也不恼，就只是笑，笑完了又沉默。大哥总是沉默，好像天生的不爱说话，可他的声音本来很好听，温柔而纤细，不像其他男孩子是个公鸭嗓，一开口就破音。
平心而论，大哥算不上英俊，可忧郁的眼神加上柔和的面庞，是一种惹人怜爱的形象。13岁的她能把15岁的大哥捡回家，就是因为那双眼睛里浓的散不开的忧愁，仿佛再多一秒他就会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然后不顾一切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个世界上有那么美妙的事物，怎么能不体验一番就死呢？柳斜斜拥有很多，也很愿意跟他分享，她想她是善良的，大哥也该是开心的。
后来大哥离开家去当兵，九年没有再回来过，柳斜斜不笨，她能隐约感觉到大哥和爸爸之间似乎是闹了矛盾，可她问不出来究竟，渐渐也就放弃了。大哥总写信回来，说是见字如面，但到底差着意思，信上可以知道大哥在军营干的越来越好，大哥从伙夫干到小兵，从小兵干到队长，后来又升到参谋，及至成了将军的亲信……那是一种很具体的描述，让人一看就能看明白。可隔着一张纸就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么远的距离，柳斜斜无法看懂大哥心底的情绪，因为看不懂，所以大哥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哪怕就像现在她知道大哥就在这附近，她依然无法拼凑出大哥具体的五官。
模糊到最后，柳斜斜几乎是有点生气了，她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门外，盯着门外闪过的每一个人。
那女人被她的动作一惊，以为她在害怕，便走过去连人带椅子拖到墙角，然后打算关上门。
墙角到门的距离不过五六步，这么短的距离就在一瞬间起了变化，快得让人根本理不清逻辑，反正柳斜斜就看到女人是个伸手的模样，而她皱巴巴的脑门上顶住了黑洞洞的枪口。
枪身是倾斜向下的，也就是说持枪的人比这个女人高，而且高的不是一星半点，是凳子跟桌子的差距。顶的也非常有力有恨，骨节分明的食指扣在扳机上，只需要轻轻一按，子弹就会轻轻松松地穿透女人的脑壳，然后血流如注。
柳斜斜理不清眼前的逻辑，可还分得清现实，她盯着女人挡不住的男人面庞，试试探探地开了口，“大哥？”
男人忧郁的眼睛转向她，柳斜斜凭白多了几分肯定，她感觉自己是已经在笑了，“你是大哥，是送我派克钢笔的大哥对吗？”
相对于柳斜斜的先犹豫后肯定，杨寄几乎就是斩钉截铁，仿佛九年的时光除了增长各自的年龄，并没有带来其他的变化，他对一切都是那么肯定，那么了如指掌，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柳斜斜所穿的白色斗篷裙上，看见裙摆上的风毛一缕一缕的微微带点黄色，忧郁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喜悦，他听见自己在说，“小斜，我回来了。”
声音有一些嘶哑，一如九年前被义父赶出家门的时候，不同的是那会儿是伤心的想哭，这会儿却是开心的想哭。
左手背过去向后一挥，从门外进来一个卫兵，杨寄把女人交给卫兵，然后自己走过来解开柳斜斜身上的绳子。
深夜的山林寒风交加，柳斜斜现在可以说是饥寒重重，身上不很舒服，冷空气中弥漫着的硝烟味和血腥味更加剧了这种不舒服，下意识地扇了扇鼻子前面的空气，她抬起头，仰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大哥，眼睛忽然发起了酸，“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你好久，都快被他们吓死了……”
“对不起”，杨寄张开双臂，把柳斜斜揉进自己怀里。背对着如豆的灯光，他的脸隐藏在黑暗里，谁也没看见他眼中含泪，嘴角带笑，是一种半悲半喜的模样。他听见自己在心中感慨，九年了，他终于再见到真人了。
没有谁记得具体时间，总之最后松开怀抱的时候，外面的枪声已经平息，山林重归于平静，如果不出门也没长鼻子的话，是不会知道此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战。
柳斜斜也不知道大哥到底带来多少人，反正那些兵们来来回回，穿穿梭梭，把绑匪窝收拾成了一个干净的所在，破败的窗户和木门都被挂上了簇新的帘子，泥泞的地面也铺上了织着图案的地毯，原本如豆的油灯换成了白色蜡烛，在不再透风的温暖小屋里窜高了火焰，然后纹丝不动。
坐在垫了毯子的椅子上，柳斜斜不眨眼地盯着大哥看。
即便是都坐着，大哥也比她高出很多，除了身高，大哥好像很多方面都变了，变得跟以前大不相同。
原本大哥是单薄的，柳家不亏吃穿，不过可能是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结果，在柳家三年，大哥始终没有多长出二两肉，一直是个清瘦的模样。现在的大哥也不胖，只是从单薄变成了结实，脱去军装外衣，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也能从手掌里传递出如火的温度，而稍稍弯曲的手臂上有波浪般清晰的肌肉。
脸庞也没有以前白净了，皮肤有些皲，鼻梁上还长出来几颗雀斑，想来军营辛苦，九年的风刀霜剑已经将他雕刻成了一名坚毅的军人。而他也不是普通的军人，他有兵有枪，兵们从热河跟着他奔来天津，没有绝对的威信是办不到的，柳斜斜看着那双还是忧郁的眼睛，想刚才发生的一切足以证明，大哥不再是来时的孑然一身，他现在已经有了依靠有了底气，柳家不再是他唯一的避风港，她既替大哥感到高兴，却也隐隐感到失落。
而这一点失落，让她原本许多的话都消失殆尽，此刻俨然变成了一个哑巴，单只是那么看着大哥。
杨寄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男人的害羞总是那么隐秘，稍稍地眨一眨眼睛就可以压下去，然而面上是无可挑剔的淡定了，心里却是风吹春水般的无限荡漾。他喜欢柳斜斜，从她把他捡回家的那一刻就开始喜欢。
初时也只是喜欢。那年他15岁，青春是那样的好，可他在大好的青春时光里却是个落魄的模样，连条野狗都不如。怎么去比呢？野狗还可以呼朋引伴，但是他没有朋也没有伴，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凋零的北京城里东逃西窜。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变化无常，谁能想到当皇帝也会有无奈被迫的时候？连小皇帝都被迫退位了，紫禁城就那么大，奴才多了，小皇帝的地方就少了，他们这些当奴才的也只剩下滚蛋这一条路。他是个残缺了的人，原本是为了有口饭吃才把自己一刀斩成了残缺，可是临了了，饭碗丢了，他被赶出宫了，也快要活不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柳斜斜出现了，她手上还举着半串冰糖葫芦。山楂红艳艳的，外面包裹着厚厚的冰糖，光是看看就觉得甜。柳斜斜把那半串冰糖葫芦塞给他，作为交换，他跟着她回了家。走在后面，杨寄就想，这应该就是仙女下凡。
在柳家三年，杨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越来越喜欢柳斜斜，怎么看她都是好的，好的让他想据为己有，光是她的一张照片，他就摩挲了无数次。
再后来，义父发现了他的动作，绝情绝意地把他赶出家门，可这依然没有断绝他的心思。他人虽然不在天津，没法亲眼看到柳斜斜，可是心还留在天津，还留在柳斜斜身上。他就是个残缺又怎么样呢？他就是喜欢柳斜斜，就是想把她完完全全地据为己有！
她写信向他求救，他来了，既是救她，也是成全自己，这次回来的理由实在太光明正大，义父可以把对他女儿有觊觎之心的宵小赶出家门，却不能把他女儿的救命恩人拒之门外。柳斜斜已经送给过他一次生机，现在又送来机会，杨寄没法不更爱她。
看到了吧，男主真是个太监[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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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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