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说大不小,说小那也小,李翠蝉划下一根火柴,点燃了所有花边圈住的新闻。
祝斜白从走出平馀街开始,耳朵边都是李翠蝉的八卦,昨天没打听到的,今天排着队往里钻。躲过卖煎饼的、拉车的、晨练的,没躲过卖酸梅汤的。
昨天拐角的大爷一把拽住了祝斜白。去学校这是必经路,没想到又来这么一出。
祝斜白都麻木了,之前也没见过这位八卦爷摆摊啊,是之前摊位的人都被烦走了没生意做所以换地儿了吗?
祝斜白扯住被拽着的袖子:“大爷,我赶时间去学校啊,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后续,但时间不等人那,您等回来说成吗?”
大爷仁慈地松开:“不见不散啊。”
逃出虎口,祝斜白加快脚步往霖师去,从骆家到霖师大概是二十分钟的脚程。
在霖师门口,恰巧碰见一位朋友,曾是抄书工里的一位,祝斜白写稿子之前兼职的抄书工作就是这家伙介绍的。不过现在二人都不干那工作了,朋友最近都在忙办报纸的事,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朋友使力撞他肩膀,乐呵呵打招呼:“嗨小祝,你第一节是实用英语作文法吗?”
祝斜白点头:“是呢。”
朋友表演了个变脸:“为什么英语作文法是必修啊啊啊。”
祝斜白也很想知道,姜晓英语就很好,上学年最后的作文还是请教过姜晓才交上去的。
坐在教室里,祝斜白和朋友低着头嘀嘀咕咕。
“密斯托莱刚才那句你听懂了吗?”
“好像是如何致信商业局。”
“我为什么要致信商业局?”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
“哎不如说点有用的,请看这份报纸。”朋友从桌子缝底下递过来。
“请翻到第三版。”
祝斜白小心翻动报纸,谨防声音过于突兀。第三版是娱乐版块,标题用一号字,很大的一竖排“竟是为爱生恨——李翠蝉新戏上演”。
心下一惊,祝斜白“啪”地合上,台上莱教授微疑惑看向这边,二人连忙正襟危坐。
过了一会,朋友在纸上写:我不理解密斯托莱为什么比中国教授还要严厉。
祝斜白淡定写:我也不理解。
挨到下课,祝斜白忙不迭抽出那份报纸,在桌子上摊开。
第三版那一栏果然让两条交错的花边圈了起来。上面大概内容是,名旦李翠蝉排新剧串生,句句高调称某位戏迷背信弃义,偷金拿两小人行径,还变卖绮罗头面令人发指,不知这词里是真是假?不知是又一出马前泼水还是破镜重圆?
全文不乏丢失头面的具体数目,还登了一张据说是合拍二人背影的相片,前后衔接充满推测和想象。
祝斜白觉得吃了一个很离谱的八卦,不愧是名角,有钱的爷都能来蹭银子。
朋友在一旁兴致勃勃:“真热闹啊。”
祝斜白附议:“真热闹啊。”
朋友又递给他一张新的,没有前一张精致,朋友抿嘴摆了两下脑袋调整到正常表情说:“小祝,这个是我们办的校园报纸,送给你。我知道你现在给报馆写文章,看在咱们曾经一块抄书的份上,欢迎加入我们的社团,我们正缺你这样的厉害的撰稿人!”
祝斜白接过,还是拒绝了:“我写的不算是文章,只是一些消遣的读物。你们这份报纸办的很好,只是我确实不多了解这些,恐怕写不好。”
朋友叹气,“好吧小祝,不过我们报纸在校报刊亭和附近两个书店都有售,希望你一定要看!”
祝斜白将两份报纸都放进背包里,到自修室往下写稿子。
林林站在织布女工们的中间,指着杂志封面的女郎,你们看她的衣服,真漂亮!女工们围成一圈探头看去,肩膀下只有短短的袖,露出长长的手臂。林林搂着何滨的脖子说,我们离开吧,我们到南京去吧。何滨手插进林林的头发,头发乱了像蓬松的蘑菇,他亲亲她的额头,再过两个月,再攒攒路费。
范有笙双手抱胸,坐在事务部办公室里,听埃利抱怨。
“密斯托范,我们需要开展营销,扩大市场,扩大影响力!迄今为止一个月我们才有这一份小生意,给学生出价很低我理解,可是我们依旧处于亏损状态,再来十份这样的生意也还在亏损,这个月工资该怎么发?”
“你不是广告部吗,这是你的事情,你想想怎么办。”
“我是接收广告又不是打广告,希文说你很有钱,我来之前真没想到是个小作坊,整个广告部就我一个人!我请求撤掉广告部,我要去美术部!”
范有笙一点不心虚,“美术部也只有荣邶一个人。”
埃利仰头拿鼻孔对他:“我调任就是并肩作战了!”他又碎碎念,“你这样的工厂根本不合理,除了我们两个,杨岳知负责与油墨厂造纸厂交接,徐栋盯印刷部和工人,能跑的加上你只有五个人,工人里只有一个有工作经验,剩下的十来个都是乡里来的,工作效率很低。我的建议是扩招,尤其是技术工人,技术工人很重要。”徐栋也是乡下来的,只是进城务工年龄已有十年,一直在印刷厂工作,前段时间刚结了婚,这边离家近就跳了槽。
范有笙表示技术工人可以慢慢培养。
埃利一指自己:“我知道了这又是我的工作。我错了,我不该会这么多,博学也是一种错。我申请预支工资,今天我要休假,我要进城看电影。”
范有笙简单下令:“可以。”
“我又想到了,这里没有财务部,你就是最大的奸商。”
奸商点头,表示认同。
埃利走后杨岳知顺着门钻进来,他坐下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就开始磕,“我看到埃利出大门了,干啥去了,跑什么业务?”
“进城看电影。”
杨岳知吐出一块瓜子皮惊道:“引进的外国电影他不都看过吗,从不虚席的电影狂热爱好者。”
范有笙道:“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头衔吧。”
“行吧。我刚从造纸厂那边回来,咱们订购的报用纸分量太少,他们说不给送了,要咱们派人去取。”
范有笙道:“可以,你带两个工人去。”
“咱们人太少了我真是连轴转啊。”
“行吧。”范有笙起身,“我去找一趟冯思忆,打打广告登登报,扩大一下社会影响力招揽点工人和顾客。”
他走到门口又扭头说:“瓜子皮记得收拾。”
杨岳知暗叹,早该如此了,哪个老板这么没有上进心。
报馆里,冯思忆也只能摊手,“我只负责审核文章啊,广告这部分不归我管,我去给你递个话。”
一会冯思忆回来道:“朱经理不在,不过我们报馆一致的经营理念是赚钱,登广告肯定成。等他回来我再给你们约个时间。”他看范有笙没有要走的意思,平白看这不着调的老友烦得慌,诚心赶人:“你那小作坊用不着打理?”
范有笙跟听不到似的,出神出到了天际边,只问一不相干的话:“你名下那杂志叫什么来着?”
冯思忆有点摸不着头脑:“哪本?我名下?那海了去了,什么《玉簪花》《凤仙花》《蝴蝶兰》……”
“等等,就这个《凤仙花》,”范有笙听着犯耳熟,“小祝先生在上头登文?”
冯思忆慢慢转过味儿来,重点怕不是在后半句:“你问这个……我们小祝怎么你了?”
范有笙握紧手里的杯子没吭声。
冯思忆觉得自己腮帮子骤然疼起来,龇牙咧嘴拧着眉毛瞅老神在在端详杯子的大爷,不知道那上面长了什么花。冯思忆了解范有笙,他看起来蹦不出好屁的时候是肯定蹦不出来了,只是我们小祝哪里入了您的法眼?
冯思忆双手搭上范有笙的肩膀,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酝酿了一会才磕磕绊绊道:“你该不会……法国那时候……我们小祝不是那种人……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多说多错,冯思忆想抽上一秒的自己一巴掌。那厢范有笙没说话,冯思忆只当他默认了,慢慢直起身,“嘶”得吸了一口气缓解牙疼,小书房里先没目的苍蝇乱转了两圈才从乱七八糟的架子上精准地找出两本《凤仙花》递给他,让他回去慢慢品鉴。
瞧范有笙没事人一样翻起来《凤仙花》,眼神巡着目录往下定位,冯思忆又一阵腮帮子疼,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决定还是顺水推一把:“明儿你要不过来谈广告的事情?”第二天是祝斜白交稿的日子。
范有笙看冯思忆那样子就知道他在误会什么,其实自己没那意思,但看老友半遮半掩的样子实在好笑,也懒得纠正,权当认下:“你好像红娘。”
冯思忆给了他一拳,“我情愿当红娘姐要是小祝不扮崔莺莺我也没有办法,哦,崔莺莺是唱不成了,唱柳梦梅和张生了得。”
冯思忆嘀嘀咕咕个不停,又想起自己的行程:“我四点半要去舞厅,你在这待着还是怎么着,待着也行啊,别乱翻我东西,我这屋子虽然看着乱但是乱中有序……”
范有笙制止他的喋喋不休:“找左曼?”
闻此言,冯思忆翻了个白眼,“我不能去玩吗?谁要找她!”
范有笙抬手腕看了看时间,“四点三十四分,迟到了。”
“拜拜,我走了,你自便!”
范有笙笑他,火急火燎掐着时间去玩。
冯思忆的个人办公室很小一间,又有很多书,显得很狭小,诚如他所言,乱中有序,只有冯编自己知道东西放在那。手底下这期《凤仙花》正好有春温登稿,范有笙手指在油墨印刷字体上点点,翻到阿拉伯数字对应的位置。
麦小姐。
祝斜白这个人的文字风格和他本人很不同,文里的角色娇俏可爱,又决绝,看不见一点祝斜白的影子。
他没撒谎,他对祝斜白真没那意思,他只是在他身旁,找回了久违的平静。
其实在法国也没发生什么事情,范有笙想,冯思忆惯会大惊小怪。
只是那时候谈了一段恋爱,不是很如意。冯思忆那一年写了很多封信到巴黎,都如石沉大海,他咬牙亲自去了一趟法国,看到旧日好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尘土、杂味和空旷的情绪充斥这里。冯思忆扶着门框颤声问躺在垃圾堆里的他,你怎么了。范有笙侧过脸眯着眼睛躲避久违的阳光,说,我失衡了。
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不同于东亚人的面貌,也不同于法国人,一头卷曲灿烂的金发,有挪威人的血统。他在街上牵住他,要跟他走。狭窄的冷水公寓间,他伸展四肢,薄亮的肌肉勾出弧度,阳光倾斜,男孩在他的发红的耳边喃喃,我们是一样的人。
范有笙本来不会在法国那么长时间。
可是中间发生了爱,两具躯干黏连在一起,他恍然觉得,如何撕开这半个身体,如何带着血肉模糊的剩下的部分回国,因为他再也进不去一个完整人的繁殖体系。
然后呢。
然后漂亮的男孩在街上牵住另一个人。他还是青春灵动、自由美丽,他亲了他的嘴唇说,拜拜有笙,祝你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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