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外
赵端玉望着天牢外的高墙踌躇不前。羽林卫围了半圈,面无表情,冷硬的铠甲在残光中闪烁着金属光泽,手中的长矛斜指地面。这些羽林卫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球暴露出他们仍是活人。高达数丈的墙面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这些苔藓仿佛是岁月的血痂,不知聆听过多少囚徒的绝望与哀嚎。天牢正门是一座巨大的拱形石门,门楣上雕刻着狰狞的狴犴雕像。石门由数十块巨大的青石板拼接而成,每一块都有半人多高,门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铜钉,如同巨兽的鳞片般排列整齐。隐约能看见天牢内黑洞洞的甚至传出乌烟瘴气的诡异腥气。
“陛下还不进去吗,太尉在里面等着您呢。”羽林卫犹豫地开口道。
“朕没进过天牢,要不让太尉亲自出来迎接朕吧。”赵端玉回头看了看天牢笑的烂漫,一双明媚的圆眼微微弯起。
“这...”羽林卫一时哑口。
从天牢内急匆匆踏出一人,此人身着灰青色劲装,身形高挑,高发竖起,腰间持佩剑,双手紧紧缠着护腕,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峰上挑目光炯炯,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之人,应该是夏侯鸩的近身侍卫应星。
“怎么还没进去,”应星一手扶剑对一旁羽林卫问道,看到不远处的赵端玉躬身行了礼,“陛下,太尉有请。”
“朕想要太尉亲自来接。”
“陛下,太尉在里面正忙呢,您还是快些进去吧。”应星皱起眉有些不耐,派人三催四请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他是待在夏侯鸩身边最久的人,知道赵端玉对他来说比较特殊,难道他还能把赵端玉架进去不成吗,那太尉生起气来不得砍了他的手。
赵端玉笑颜灿烂地踱步,一手玩起了广袖无甚所谓道:“那我们就在这等等他吧。”
“怎么,刚登基陛下就跟臣摆上架子了?”几人没等多久,天牢入口处便响起熟悉的冷冽声音,夏侯鸩负手而立,高大伟岸的半个身形陷入阴影中,辨不清神色,远远望去便自带几分寒气与威严。
赵端玉笑着小跑过去,“爱卿,你终于来啦,朕等你好久啦。”欢快的语调拖着尾音,一席淡黄色的裙摆优美地摆动,头上的流苏随着少女欢快的步伐在空中摇曳,颇有些像个急不可耐等着夫郎来接自己的娇嗔小妻子。
“朕怕黑,这不是等你来接朕嘛。”赵端玉亲密地拉过夏侯鸩的袖子,丝毫不管夏侯鸩的反应。
应星见此情形都有些愣了神,什么时候两人发展成这般亲密模样了?更别提旁边的羽林卫个个身形端正杵着兵器眺望远方当没看到。
夏侯鸩冷着张脸却也没拂开赵端玉的手,踏进黝黑的天牢内部,一副巨大的青黑色狴犴怒目像直逼来人,令人望而生畏。这是一面巨大的石墙,怒目狴犴乃是石墙雕刻,与天牢大门外的狴犴面相稍显不同,这只传说中的神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目光凛冽地注视着每一位踏进此地的人。拐进一级级向下的台阶,光明渐渐被吞噬,眼前的光源只剩台阶旁几盏微弱的煤油灯,橙红色的火光将他身后两人的影子拉得颀长,重重叠叠地撞在潮湿的石壁上,又被前方无尽的黑暗吞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有霉味、血腥味、汗臭味和腐烂味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微风拂过,带来阵阵阴冷的气息,仿佛有无数冤魂在空气中低语。隐约能听到几声从牢房深处传来的微弱哭泣声和惨叫声,那声音被厚重的墙壁阻隔,变得模糊而诡异,如同地狱恶鬼的召唤。
皇宫地下的天牢,是特意打造在地下的场所,一旦踏入此地,便再难见天日,犯人被关押进天牢里便如同一脚踏入地狱。
无边黑暗与恐惧逐渐侵袭着赵端玉,她不禁拢紧了夏侯鸩的袖摆,单薄的身体贴的更近,夏侯鸩余光看了眼赵端玉有些害怕的模样,淡淡笑了笑。
“再往下走五十级台阶,便是天牢的第二层。” 夏侯鸩走在她身侧,藏蓝色丝缎般的朝服触手温和,此时袖袍被拽在赵端玉的手中,她拽的很用力,却驱散不了周遭的阴冷。他见赵端玉的长裙下摆蹭到了石阶上的锈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声音压得极低,“这里常年不见天日,湿气重,陛下小心脚下。”
赵端玉颔首,目光落在石阶两侧的墙壁上。石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有些像是指甲抓挠的痕迹,有些则像是血渍干涸后留下的暗褐色印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铁锈的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吸入鼻腔,让人忍不住一阵反胃。
“夏侯鸩,你带我来这做什么?”赵端玉声音细微,抬眼看向他,明亮的双眼在橙红色火光映衬下湿漉漉的。
“带你见一个人,你一定也想见他。”
天牢第二层的中央空置,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每一件都让人不寒而栗。赵端玉一眼瞧见最靠近门口的一架 “钉床” ,床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三寸长的铁钉,尖端泛着冷硬的寒光,床板边缘还残留着早已发黑的血迹,显然曾有人在上面承受过极致的痛苦。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将目光移向另一侧。
不远处,几根手腕粗的铁链垂落在地上,链节上锈迹斑斑,却仍能看出打磨过的痕迹,链端的铁镣内侧布满了细小的尖刺,犯人一旦挣扎便会立刻刺穿他的皮肉。
“我...我不喜欢这里。”
“别怕,快到了。”夏侯鸩的声音幽幽,他扶住纤瘦的赵端玉,不容分说的继续向前走。
赵端玉低着头,宽大的袖摆下漏出她白皙的手背,手背上赫然几道狰狞的旧时伤疤,仿佛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幼年时金竹苑的过往。
她的母亲是檀贵人苏氏,本凭着过人的美貌得宠于先帝,生下她之后却莫名失宠,先帝抱她时她啼哭不已,先帝厌烦她只称她为啼奴,同时期三位皇子皇女接连降生,唯有她一直没有得到先帝的赐名,先帝唤她一声啼奴,这个贱名伴随着她的童年,她虽贵为公主却连带着她的母亲一并成了皇城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存在。
金竹苑院落不大,挤满了先帝的几位低位妃嫔。院子年久失修,院墙爬满了青苔,屋顶的瓦片也有破损,一到下雨天,屋内便会漏水。几位无宠的妃嫔便要一同修缮,苏氏身体羸弱做不了太重的活,于是幼小的她早早就要提起木桶自行去水井打水,水井的轱辘锈迹斑斑,小小的她得用尽力气才能摇上来半桶水,往往一趟下来,小手被绳子勒得通红,她便要将麻绳缠上整个细嫩的手背将水桶拉上来。打完水还要打扫院落与住所,冬天河水结冰,众人还要自己浣衣,母亲会用锤子凿开冰面,将冰冷的河水泼在衣服上搓洗,她也会来帮忙,麻绳勒痛的伤口碰到冷水带来钻心的疼,没多久,她的手就冻得红肿开裂,那些伤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她怎么没哭呢,哭天喊地的也没人应,大家都是这样的境遇。只有母亲会给自己塞来几块私藏的糖果,温柔地抱住她给她取暖。
宫中人拜高踩低,无宠便是无权无势任人欺凌,也不是没人想去改变现状,只是先帝的不闻不问,梁皇后的一力弹压,使得她们想见皇帝一面都难于登天。
三皇子赵恒是孙贵妃所生,深得先帝宠爱,性子骄纵跋扈,最喜欢带着手下的太监宫女,来金竹苑附近 “寻乐子”,而没有名字的她和母亲,便是他们最常欺负的对象。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脚步停顿了下来,前方出现了一扇小小的铁门,门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石洞,外门被几根铁链缠住的铁锁封住。
不远处的狱卒上前开门,“咔哒” 一声,锁被打开。而后铁门被缓缓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与腐臭交织的气味瞬间涌出,比之前闻到的还要刺鼻。
囚室空洞,只有一张石床和一个破旧木桶,墙壁上布满了黑色的血渍,角落里还堆着一些发霉的稻草。囚室顶部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透过通风口仅能窥见一丝微弱的天光,这便是囚犯能见到的唯一光明,剩下无际阴冷与黑暗。
石床上跪着一个人,身上套着破烂的囚服,头发凌乱,遮住了脸,双手被铁链锁在石床上两侧的铁环上,铁链绷得笔直。他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已经死去。
她瑟缩在夏侯鸩背后,怯生生问道:“他是谁?”
“抬起头来。” 夏侯鸩的声音在囚室中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石床上的人缓缓抬起头,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脸,他的右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刀疤,嘴唇干裂。他的目光落在赵端玉与夏侯鸩的身上,眼中波澜不惊,借着唯一的光亮只能看清一片麻木的死寂,仿佛早已看透生死。
这张脸赵端玉简直不能再熟悉了,那个曾经带头欺负她们的罪魁祸首,皇宫里臭名昭著玩世不恭的魔头,也是她的亲哥哥——三皇子赵恒。
那年赵恒带着一群人走进金竹苑。他身披一席名贵的白色狐裘,手里把玩着通体碧绿的玉如意。彼时赵端玉正坐在院落里拿着针线,她想给母亲还有自己缝补两件厚点的棉衣。
赵恒看到赵端玉,眼中立刻露出戏谑的神色:“哟,这不是冷宫的小贱婢吗?在缝什么呢?是给你那贱婢娘缝寿衣吗?”
他身后的太监宫女们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金竹苑里回荡,格外刺耳。年幼的赵端玉紧紧攥着手中的针线,低着头不敢回话。
她害怕他,每次他来都不会有好事,动辄羞辱打骂,要是反驳他还会招来更凶狠的殴打。
可屋内的苏氏听到声音放下整理的被褥,走出屋子将赵端玉挡在身后,声音虽细弱却带着一丝倔强,美目怒视来人:“三皇子,请您放尊重些,她也是陛下的孩子,不是贱婢。”
“陛下的孩子?” 慕容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前一步,一把推倒苏氏。苏氏身子骨弱,被他一推,一时没有防备,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上,手掌处渗出了血丝。
“娘!” 赵端玉惊呼一声,想要扑过去扶起苏氏,却被赵恒身后的太监宫女拦住。
赵恒昂着头走到苏氏面前,用脚踩着她的手,语气冰冷,“贱婢就是贱婢,还敢自称陛下的孩子?我告诉你,在这皇宫里,只有我这样的皇子才配称为陛下的孩子,这么多年父皇有问你们一句看你们一眼吗?你们母女啊,不过是宫里的垃圾!” 他说着,又看向眼里扑朔着泪光的赵端玉,显得他多像个十足的恶人呐,她越是柔柔弱弱的悲戚模样,他越想欺负的她头破血流。
“小贱婢,想救你娘也可以啊,给我跪下磕头,磕到我满意为止,不然,我就把你们这破屋给烧了!”
赵端玉看着母亲痛苦的表情,眼泪夺眶而出。赵恒仗着宠爱作威作福惯了,她知道,他只会说到做到,若不照做,她们连这容身之所都会失去。她缓缓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一下、两下、三下…… 不知多少次,额头很快就磕出了血,渗到石板上,染红了一小块地方。赵恒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笑得越发得意,直到赵端玉磕得头晕目眩,几乎要晕过去,他才带着人扬长而去,临走前还不忘撕碎她缝补一半的棉衣。
赵端玉爬过去扶起苏氏,母女俩相拥而泣。苏氏抚摸着她流血的额头,心疼得浑身发抖:“我可怜的女儿,是娘没用,保护不了你……” 赵端玉摇摇头,用袖子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不是这样的,娘,我不疼,只要我们能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不会再受这样的欺负。” 可她心里清楚,在这深宫里,没有权力,没有依靠,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赵恒跪坐的双腿上 ——那是怎样一副惨状!他的双腿从膝盖处被生生折断,断骨处的皮肉向外翻卷着,虽愈合却留下了狰狞的疤痕,底下的半截小腿更是扭曲,原来他不是跪坐着,而是双腿彻底断了!
“还记得他吧,当年在金竹苑他是怎么欺负你的。”
“赵,赵恒...”赵端玉地声音有些发颤,并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她曾梦见过这张脸,梦见他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如今却有种梦想成真的幻梦感,“他不是应该被幽禁在宗人府里吗?”
夏侯鸩目光冰冷俯视着赵恒,“这位废皇子赵恒。纮帝在位时,他因觊觎太子之位,勾结外戚,犯下大罪,甚至给纮帝下过毒。事败后被纮帝废除皇籍,除名宗族,幽禁宗人府,这件案子当年是我查办的,不过当年他被我折断双腿秘密关入天牢,至今已有四年。”
夏侯鸩的声音贴近她的耳畔,她喃喃道,“四年......”
“这腿...是?”
赵恒听到赵端玉的问话,嘴角无力地勾起一抹惨笑,声音嘶哑地甚至辩不清人声:“是,是夏侯太尉...当年我被关押宗人府的第二天便被转移到天牢,他下令用‘断腿钳’生生夹断了我的双腿,” 他顿了顿,眼睛看向两人却空洞麻木,“他还说...要让我终生残废,永远记着,记着当年欺负你的代价,永远走不出天牢......”
“为什么......要让我见他?”赵端玉的目光转向身侧的夏侯鸩,眼里说不出的震惊与复杂。
“因为你今日的表现很好,这是我送你的登基贺礼,以报你当年受辱之仇。”夏侯鸩声音冷冽,温热的大手轻抚着赵端玉细腻光滑的脸颊,他很满意手中的触感,不禁带着玩味的笑。
她从未想过夏侯鸩竟会对赵恒动用如此残酷的刑罚,震惊此人的手段狠辣内心残忍之余,更是震惊他手中的权利已经大到能随意关押折磨一个皇子数年却不为人知。
赵端玉怔愣在原地,四周如有寒风灌骨,异常冰冷。
夏侯鸩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她圆润小巧的下巴,一手将她拉进自己怀中,他俯下身子温柔地亲吻着她的脸颊,全然不顾一旁还有人不人鬼不鬼的赵恒。不过,他也……做不出什么反应了。
“好了,看看,喜不喜欢?”
“我......我害怕。”赵端玉避开夏侯鸩的索吻。
“好,害怕那我们就不看了,”夏侯鸩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再次笼罩进他的阴影之下,声音压低,带着难得的温柔惑人,“以后,陛下要乖乖的,听臣的话。”
囚室再次关上之际,赵端玉遥遥望了石床上的人一眼,赵恒还是一副空洞麻木的模样,不知道他经受了怎样的刑罚折磨,仿佛失了魂,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静待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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