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外的回廊下,李延福捧着个精致的紫铜手炉,慢悠悠地踱着步。他那一张圆润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细眼扫过院子里正在打扫的宫人们。
“你,”他随手指向一个正在擦拭栏杆的小太监,“去把西偏殿那十二扇琉璃窗再擦一遍。咱家方才瞧了,阳光一照,还能看见指印子。”
那小太监愣了一下,西偏殿的琉璃窗早上他才仔细擦过,分明光可鉴人呐。
但他也不敢反驳,连忙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
李延福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另一个正在修剪花枝的宫女:“这些个梅花都快开败了,看着碍眼。去御花园东角的暖房里,把新进的那八盆牡丹搬来替换。记住,要选含苞待放的,全开了的不要,没动静的也不要。”
那宫女面露难色:“公公,御花园东角离这儿可不近,那牡丹盆子又重,还要搬八盆,奴婢一人怕是……”
“怎么?”李延福拉长了声调,打断她,“这点小事都办不妥?那就多跑几趟嘛。实在不行,去找两个粗使太监帮着。不过咱家可提醒你,前头侍卫换岗的时辰快到了,别冲撞了贵人。”
这话明着是提醒,分明是威胁——侍卫换岗时各宫门守备森严,搬运大型物件极易被盘查责难。那宫女脸色一白,再不敢多言,匆匆行礼退下。
李延福继续往前走,看见两个小太监正合力抬着一大桶清水往茶房去,立刻叫住他们:“慢着。这水是沏茶用的?”
“回公公,是预备给陛下沏茶的泉水。”
“咱家尝尝。”李延福示意他们放下水桶,随手从袖中取出个银勺,舀了少许尝了尝,随即皱眉吐掉,“这水不行,有土腥气。再说了,陛下平日不爱喝茶,搬去我房里!”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陛下不爱喝茶吗?但看着李延福不容置疑的表情,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这时,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官捧着几卷文书经过,李延福又开口拦住她:“是张司记啊,请留步。”
那女官停下脚步,恭敬行礼:“李公公有何吩咐?”
“这些文书可是要呈送陛下的?”
“是,是各州郡的请安折子,按例今日要呈报的。”
李延福直接伸手随意翻了几页,“这字写得不够工整啊,陛下看了未免伤神,张司记还是拿回去重新誊抄一遍吧。记住,要用江南进贡的云笺,墨要徽州老墨,写坏一张就重头再来。”
张司记脸色微变:“公公,这...这有十几份呢,今日怕是抄不完,也会误了时辰。”
“那就熬夜抄嘛,”李延福圆脸堆笑,故意为难道,“为陛下分忧,岂能惜力?不怕费这些许时辰,陛下的眼目舒适为重,还是说不如你张司记的一夜安眠重要?”
这话说得极重,张司记再不敢多言,捧着文书默默退下。
李延福这才满意地环视一圈,看着宫人们因他随口一句话就忙得团团转的模样,一种掌控一切的快意油然而生。
自那日御书房里闹出笑话,李延福爱刁难人使唤人的毛病愈加严重。
这对他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实在无法忍受背后无数宫人阴恻恻的嗤笑。
而后他慢条斯理地对身边跟着的小富子说:“瞧见没有?在这深宫里,让人听话不一定非要打骂。有时候,让他们多跑跑腿、多做做事,反而更能明白自己的位置。”
小富子连忙躬身:“李公公高明啊,这些人啊,就是不能太闲了,一闲就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正是这个理,”李延福从袖中摸出块金锞子在手中把玩,“该敲打的时候就得敲打,该让他们忙起来的时候就不能闲着。这人一忙,自然就没工夫想东想西了。”
他得意地掂了掂手中的金块,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对另一个路过的小太监说道:“去茶房说一声,咱家那壶雨前龙井要重新沏。水要三沸三停,茶叶要一旗一枪的,若是混进了半片老叶,仔细你们的皮。”
小太监连声应着,小跑着去了。
李延福侧头又对着弯着腰的小富子说道:“跟着我,得多学学,以后啊,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顾子眼睛一亮,连忙躬身,“是是,奴才谨记于心,万事都以李公公马首是瞻呐!”
李延福这才心满意足地往自己的值房走去,准备好好歇歇脚,品一品那盏费尽周折才沏好的茶。
便挥挥手打发走了小顾子,李延福满含笑意地推门而入。
他的房间布置得颇有几分精致,甚至有些逾越了他身份的奢华。竟有紫檀木的茶几,官帽椅,博古架上还摆着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玉器摆件。
他惬意地舒了口气,走到桌边,伸手拿起早已备好的茶壶,正准备给自己斟上一杯热茶。
就在此时,脑后骤然袭来一股尖锐的冷风!
“嗖——!”
一道乌光擦着他的耳畔飞过。
“咚”的一声闷响,死死钉在了他面前的桌面上,尾羽因巨大的力道而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他定睛看去,竟是一支三棱锥形的短小袖箭,入木三分,昭示着发射者惊人的腕力和精准。
李延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茶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脚,他却浑然不觉。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房门不知何时已被关上。窗边的阴影里,立着一个身形挺拔颀长的男子。
那人一身玄色劲装,袖口束着腕带。衣摆处流淌着暗色的流云纹,整个人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他面容冷峻,此刻正毫无感情地注视着李延福,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来人正是太尉夏侯鸩麾下近卫——应星。
应星的另一只手上,随意地拎着一大块皮毛。那皮毛通身雪白,毫无杂色,在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泛着柔和而纯净的光泽,宛如初落的白雪,又似月华凝萃。
李延福的瞳孔骤然收缩,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那块皮子,他认得!那是前些日子,勉王李景献给陛下的贡品——那张雪白无瑕的白鹿皮!本是与鹿鞭酒同为勉王进献给赵端玉的登基贺礼,但那张白鹿皮太过完美了,简直是稀世罕有!
他一见便心痒难耐,趁着入库登记前,偷偷截留了下来,藏在自己柜子深处,每日爱不释手地抚摸。
“应,应星大人……”李延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您,您怎么来了……奴才、奴才……”
应星没有理会他的结巴,手腕一抖,将那块价值连城的白鹿皮像扔一块破布般扔在李延福面前。白色的皮毛散落在地,与深色的地板形成鲜明对比,更衬得李延福那张圆脸惨白如纸。
他心痛啊!如此完美的白鹿皮!恨不得立刻捡起来!
“李公公,”应星开口,声音平冰冷,不带情感,却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快的手脚。陛下的贡品,你也敢私吞?”
“不!不是!奴才不敢!”李延福猛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应星大人明鉴!这、这皮子……是,是奴才捡的!捡的!奴才一时鬼迷心窍……”
“捡的?”应星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但他那双黑眸依旧冷寂。
他不再看那块鹿皮,转而踱步到房间角落的一个樟木立柜前。
那立柜上了锁,但在应星手中,那铜锁如同泥塑般,被他轻轻一扯便应声而开。
柜门打开,里面却并非寻常衣物。只见各色珠宝玉器,金银器皿胡乱地堆放在一起,其中还见到一对凤钗、一对翡翠镯子,样式精巧,花纹独特,分明是宫中的御用之物,甚至带有赵端玉平日喜爱的纹饰特征。
应星随手抓起一把金银首饰,任由它们从指缝间叮当作响地滑落,散落在白鹿皮旁边。
“这也是捡的?”他语气依旧平淡,却比厉声斥责更令人胆寒,“李公公,你这值房,倒是比陛下的私库还要丰盈几分。”
李延福浑身瘫软,几乎要晕厥过去。这些物件,自然是他利用职务之便,一点点从女皇那里克扣偷换出来的。
他自以为已经足够隐秘了,却不想早已被对方洞察的一清二楚。
应星缓缓走到李延福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阴影将李延福完全笼罩。
“主子原本念在你尚有几分用处,些许小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应星的声音又压低了少许,却更添压迫,“可你呢?李公公,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本分?忘了是依仗着谁你才能爬到今日这地位的?”
李延福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恐惧。
“太仓令彭建一事,主子已判其杖刑,以儆效尤,”应星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为何陛下会突然知晓此事,还亲自下旨干预呢?嗯?李公公,说好的内外消息,尤其是这些‘不该’让陛下知道的事情,绝不会传到陛下耳朵里。你当时,是如何向主子保证的?”
“奴才……奴才不知啊!”李延福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应星大人!奴才对太尉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陛下……陛下她不知从何处听闻,奴才、奴才真的已经尽力阻拦了!可陛下执意要救,奴才人微言轻,实在……实在是拦不住啊!”
“拦不住?”应星冷笑一声,那笑声更是平添几分寒意,“我看李公公是根本没拦吧,还是心思活络了,觉得背靠勉王这棵大树,就可以左右逢源,甚至……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
“没有!绝对没有!”李延福尖叫起来,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了调,“奴才和勉王只是远亲,早已多年不来往!奴才的心里,始终只有太尉大人!只有太尉大人啊!应星大人明察,奴才绝无二心啊!”
应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李延福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寒风瑟瑟。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许久,应星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看来,李公公是要数罪并罚了。”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支深深钉入桌面的袖箭,动作流畅地收回袖中。
“走吧,”他直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居高临下道:“主子要见你。”
太尉府,书房内。
太尉府的陈设与皇宫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冷硬、肃杀的气息。黑沉为主的铁力木桌椅,线条刚直锋利,墙上没有字画装饰,却高高悬挂着一柄又一柄乌鞘长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迦南香的清冷辛辣气息。
夏侯鸩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仅着一袭苍青色常服,领口与袖边绣暗金色麒麟纹,更衬得他面容冷峻。
他年纪不过二十几,眉宇间却已积蕴着深重的威势与冷漠。
此刻,他正垂眸看着摊在桌上的一份奏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俊美得近乎凌厉,却也冰冷得让人不敢直视。
李延福几乎是爬进书房的,一进门就扑倒在地,抖得如同筛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不断地磕头,额头上早已一片青紫。
“太尉饶命……饶命……太尉饶命啊……”
夏侯鸩没有抬头,甚至连目光都未曾从奏折上移开。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轻轻在纸页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慌的笃笃声。
应星无声地走到书案旁,垂手侍立,将方才在李延福值房所见,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遍。
书房里只剩下李延福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和求饶声。
良久,夏侯鸩终于合上了奏折。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厂眸深邃,此刻却像是结了冰的寒潭,没有任何温度,看向伏在地上的李延福。
“李延福。”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压过了李延福的所有声响。
李延福猛地一颤,伏在地上,一昧垂着头不敢抬起来。
“我倒是小瞧了你,”夏侯鸩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贪墨贡品,窃取御用之物,是为不忠,玩忽职守,泄露消息,是为不职。”
他每说一句,李延福的身体就抖得更厉害一分。
“这些,倒也罢了,”夏侯鸩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你献给李景的那幅画,此刻,想必正在泾州王任雄的手中赏玩吧?”
李延福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彻底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画?什……什么画?奴才……奴才不知啊太尉!”
夏侯鸩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眸子看着他。
随即,他缓缓伸手,从书案一角拿起一个卷轴,手腕轻轻一抖。
“哗啦——”
画卷展开,垂落在地。画上是一个身着宫装的年轻女子,立于梅树之下,眉目如画,神情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
正是当今女皇赵端玉的容貌,笔触细腻。
李延福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瞪得滚圆。这幅画……这幅画是他当初为了讨好勉王李景,特意找机会让画师私下绘制的!
他以为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勉王也承诺会小心珍藏,怎,怎么会……到了太尉手中!
“若不是你这幅画,”夏侯鸩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李延福的心上,“李景又如何会转赠给任雄?任雄那个莽夫,又怎会生出不该有的妄念,竟敢上表要立刻归京?”
自从任雄见到画中人便一发不可收拾,先是八百里加急要即刻归京觐见陛下,被严词拒绝后便生气的讨要成倍的军饷粮草。他不想多理会任雄一介莽夫,便直接丢给太仓署,才有了后来太仓署胆大包天的以次充好事件。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化作寒冷冰锥,仿佛即刻要刺向瘫软在地的李延福。
“李公公,你这究竟是愚蠢,还是,包藏祸心?”
“太尉!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李延福崩溃大哭,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奴才只是……只是想讨好勉王,绝无他意!奴才不知道勉王会把它送给泾州王!奴才对太尉的忠心,日月可鉴!求太尉明察!求太尉饶奴才一条狗命吧!”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狼狈的样子早已不见在宫中作威作福时的半分威风。
夏侯鸩冷漠地看着他丑态百出,却毫无动容。
他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木扶手。
“你的命,”他淡淡开口,“暂且记下。”
李延福的哭喊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抬头,眼中迸发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
“但,”夏侯鸩的话打断了他的庆幸,“那么珍贵的白鹿皮,可惜了,就用你的一年俸禄来补偿吧。至于内侍官一职,就免了吧。”
李延福刚亮起的眼神又迅速黯淡下去,但他不敢有丝毫异议,只能拼命磕头:“谢太尉不杀之恩!谢太尉不杀之恩!”
“宫里的差事,还给我继续当。”夏侯鸩的语气不容置疑。
“陛下的事,该看的,该听的,一样不能少。若再有半分差池……”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冰寒的眸子里闪过的杀意,已足以说明一切。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李延福连连叩首,“奴才一定尽心竭力,将功折罪!绝不敢再辜负太尉恩德!”
“滚出去。”夏侯鸩厌倦地闭上眼,挥了挥手。
李延福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书房,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应星走上前,默默地将那幅女皇的画像卷起,放回原处。
夏侯鸩依旧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
窗外暮色渐沉,一抹残阳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俊美冷冽的侧脸上,忽明忽灭。
“彭建……”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朕的陛下,是越来越不习惯安于其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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