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迪-奈雷亚?”他小心翼翼地问,想了想又朝男人伸出手,“我是弗兰克,弗兰克-比恩。”
男人注视着他,一双眼睛狭长,乌黑,只有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那抹奇异的绿色。
弗兰克的第一反应竟是惋惜。
这个沙迪-奈雷亚的长相真的非常出挑。
出挑到如果换一身衣服换个场合,你乍一看到他只会觉是遇到哪些杂志的封面人物,大荧幕里的常客,或者天赋卓绝的艺术家,总之,不会与眼下的身份挂钩。
都说天才与疯子也许只有一线之遥,这句话如果放到他身上,弗兰克是愿意相信的。
他唇色极淡,唇形不薄不厚,略显出一丝病容。下颌轮廓分明,锋利宛如刀刻。
沙迪面无表情盯着弗兰克伸过来的右手,放下蜡笔,也慢吞吞地伸出自己的手。
还未等他接触到他,那只手突然主动向前,稳稳接住了他的。
双手交叠时,弗兰克感觉到沙迪的手心温度偏低,手指修长,但几乎僵住不动。
于是他热情而不失礼貌地加了点力度:“你看上去比我想象的状态要好多了,我想这次会谈也会进行得很顺利,愿上帝保佑你。”
沙迪微笑:“你看上去也不错。”
他笑起来帅气程度又增加几分,叫弗兰克直接看呆,后者晃了一下神才道:“呃,我们坐下聊吧,好吗?”
说着自顾自试图扯过一把椅子坐下,结果扯了半天扯不动,才发觉那椅子是固定在地板上的,顿时尴尬地在裤子上搓搓手,才凑过去坐下。
两人在桌子的一角侧对着。
如此近距离地对着这么帅一张脸,弗兰克难免有点慌乱。飞快说明了来意,并递出那张诺亚留给他的纸张:“……三天前我与他在老人之家最后一次交谈后,回去的路上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发现了这个,当然,还有一张钞票,是……这张。”
他又从怀里内袋取出自己的钱夹,棕色的方形皮钱夹边缘磨损得厉害。
弗兰克将它打开,取出唯一一张百元美钞,递给沙迪。
后者的目光却落在钱夹另一侧的磨砂透明袋里,弗兰克留意到这一点,干脆把那张照片从里头取出来,供他观看。
“这是我的全家福。”弗兰克不好意思道,“来自犹他州的比恩一家……这张照片时间有点早了,可能不是很清楚。”
“全家福?”沙迪以两指将它捻起,仔细扫过上面的每一张脸庞。
弗兰克惊讶于他对这个的兴趣似乎更甚于诺亚的遗产:“呃……正中央这位是我父亲,老比恩,旁边是我的母亲伊芙琳,她左边是我哥哥雅各布,怀里抱着的是我的妹妹乔。”
看他看得专注,长且微弯的眼睫轻轻簌动,弗兰克胆子大了些,忍不住反问他:“那你知道,老比恩的右手边才刚超过他膝盖的这个小不点是谁吗?”
“是你吗,弗兰克?”
他回眸看向他。
弗兰克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沙迪又笑了:“你长得很像她。”
苍白的指尖指向伊芙琳:“眼睛很大,头发很红,脸型偏圆。”
“是,”弗兰克叹口气,“这大约就能解释为什么爸爸不喜欢我……他总觉得我没有男子气概,不像他,倒像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人……我也不想那么爱哭,只是泪失禁的问题,我真的控制不了。”
“他不爱你吗?”
“也不能这样说,嗯……”弗兰克绞尽脑汁想着措辞,“应该说,他是在按他的方式爱我吧,但有时候那种爱不会让人觉得舒服,甚至会给孩子造成一些困扰,你懂的……”
“我不懂。”
沙迪认真地看向他。
弗兰克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对不起,我忘了考虑你的经历……其实,其实这个也不是那么重要,至少不是我们这一次谈话的重点。”
他将那张照片不由分说从沙迪手中抽回来,胡乱塞回钱包,点了点桌上的纸片。
“虽然把遗产留给你是诺亚的意思,但我帮你问了那边的工作人员,他们说,呃……诺亚十年前就曾亲口授意把遗产全部捐赠给教会,并且签署了相关文件。”
“后期圣徒教会呢,又是老人之家的出资方和运营方,虽然老人之家一直是作为慈善机构存在,但里面的各方各面都是需要资金来维持周转的。诺亚生前也是忠实的教徒,所以你知道……”
弗兰克抿唇,直截了当道:“仅靠他临终的几句话,这么一张纸片,和我这么一个证人的证言,想要推翻他先前的决定,恐怕很难。”
沙迪双眼望着他,一瞬不瞬。弗兰克不确定他是否听懂了:“沙迪,诺亚的遗产你不一定能拿得到手,但我想知道你的意思——你到底想不想要?”
沙迪终于拿起那张纸片。
“不好看,这些字。”
“是啊,”弗兰克微微苦笑,“诺亚年纪大了,手脚都止不住颤抖,能写成这样他也尽力了。而且……”
他指了指上面的“沙迪-奈雷亚”:“你看,他至死还在挂念你,虽然不好看,但很有意义。”
“意义。”
沙迪用舌尖轻碰一下上颚。
但手指灵巧翻转,下一秒,已经把那张纸片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胖企鹅。
送到弗兰克面前。
弗兰克眨着眼睛傻乎乎地接过:“哦,谢谢?确实……还挺好看的?”
很快,另一只又被递了过来,是方才那张百元大钞叠的,一只绿色的天鹅。
弗兰克受宠若惊,看看这些精妙的折纸动物,又看看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给你的。”
沙迪出声提醒。
“谢谢,不过不行,我不能接。它们都是你的,我只是个帮忙传话的……”
“这不是你的酬劳吗?”
沙迪歪着头,托腮看他,兴致盎然。
弗兰克简直抓耳挠腮:“我没打算要钱,这个只是诺亚自己单方面提的酬劳,我又没说我会收。本来这件事我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而且,而且早知道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一定不会只让他那样平淡地度过……”
“那你打算带他怎么度过?”
“我不知道,但也许,我会带他偷偷溜出去,做一些他平时不会做,但想了很久的事……”
弗兰克想起那个总是不动声色、但一说话就语出惊人的老家伙,他皱巴巴的像橘皮一样的皮肤,他满头稀疏的白发,他坐在轮椅上那种以冷漠为面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伪装。
他肯定也曾年轻,也曾朝气蓬勃,斗志昂扬。最终却不得不屈服于岁月的无情,屈服于死神的镰刀。
他的一生是否也有一些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弗兰克想,如果那天,自己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记录下来,也许这世界能晚一点遗忘这个曾经鲜活的灵魂。
但那些都只是如果了。如今木已成舟,他能为一个陌生人尽到的最大善意,也就只剩这些。
“一个知晓自己死期将近的人,可能有一肚子话想要说。如果没人愿意听,还挺遗憾的。其实我愿意听,只是没能告诉他。”弗兰克伤感一笑,随手拿起蜡笔,在桌上的白纸上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手机号,你随时可以打给我。无论是你想争取一下遗产,还是有别的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乐意之至。”
弗兰克起身,看向门外:“他们说会谈不能超过半小时。希望没有打搅到你,沙迪,嗯……很高兴认识你。下次见。”
“下次是什么时候?”
弗兰克心里一跳,自己那句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客套,但显然眼前的男人不懂礼貌那一套。
“下周吧。”他含混说,“具体时间……我还不能确定,但下周我会来的,如果这是你的希望……”
“我希望你来。”
弗兰克半张的嘴还没合上,怔了一下,随即恍惚着点点头:“好,那我会提前打给你。”
沙迪嘴角微勾,将写着他号码的纸片一角撕下来,夹在两指之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弗兰克。”
一双迷人又怪异的绿眼睛。
回去的路上,弗兰克坐在公交车上,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脑袋里仍然像浆糊一样混混沌沌,心跳怦然。
不得不承认那双眼睛为这个男人增色不少,像深不见底的绿色漩涡。幽深,鬼魅,妖异,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事实上弗兰克合理怀疑他是否真正知晓自己的魅力,竟然对他还不吝啬于笑容……简直,简直是犯规。
他明明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一点也不像个重度精神病患者。
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开始为沙迪找各种理由的行为时,弗兰克赶忙就此打住。
他听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如小鹿一般没头没脑地乱撞,有什么东西在悉悉索索地萌动着,呼之欲出。脑海中却是刚才男人用那充满磁性、带一点喑哑的嗓音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弗兰克。
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缓慢轻柔,仿佛在念一首诗。弗兰克却觉得好像一只手,轻轻探到了自己的心底,然后……灵巧又温柔地揉捏着。力道正正好。
冷静,弗兰克,冷静!
还记得护士小姐是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遗传因素导致的幻觉,幻听,被害妄想,病识感缺失,思维混乱,反应迟钝,攻击暴力和自杀倾向……他是典型的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没得救,先前趁医生不注意谎报过几次假警,还动不动就自残,我们都很怕他……”
弗兰克又想起刚才不小心瞥到的他手腕脚腕上错落层叠的陈年伤疤,心里没来由地冷却了几分。
此时兜里的手机震动,他掏出来接电话,有东西同时被带出来,掉落在座椅旁。
绿色的纸天鹅立在那里,引颈高歌,展翅欲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