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弗兰克把那只纸天鹅摆在台灯旁边，凝视了许久。
晚上趁室友们洗澡的洗澡，睡觉的睡觉，他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发了一阵呆，才把手里捏得不成样子的白面包片撕碎，在窗台上铺好。
不过依旧没有蹲到那只花栗鼠。
弗兰克心不在焉地关了窗户，拉上窗帘。
夜深了。
静谧的路灯照耀下，被他遗忘在窗台上的白面包，是某些动物无法抗拒的诱饵。
不知何时，外面的月光亮极了，树林中有什么东西在窸窣作响，细碎的针叶不断随之落下。
一只肥硕的身影从枝叶间一跃而下，稳稳落到窗台一角。
月光将它周身的毛发映得纤毫毕现。
它直起身来。
身形巨大，简直如同一只成年野猫。
一转头，却是花栗鼠那张正三角形的圆钝小脸，两只尖尖的耳朵立着，一边警觉地四处探听，一边凑近那堆面包屑嗅闻。
——脖颈上什么都没有。
它的眼睛是灰色的，是那种浑浊的，类似水泥粉飘散在水中的灰。
突然间，它躬下身子去抓面包屑，露出自己明显畸形的后背。
它背上“长着”另一只花栗鼠。
正是弗兰克心心念念的戴着项圈的那只。
此刻它头低垂着，双目紧闭，四肢耷拉着，像是被同伴背着的一个摆设。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将它们暴力缝合在一起，就变成了眼前这副诡异模样。
它的四肢像仅剩的固体蜡油往融化的蜡油堆里跌落一般，无意识地蠕动着。就好像很快就要融化成巨型躯干的一部分。
花栗鼠“们”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窗台上的食物，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耸动着鼻子，挨着窗缝继续嗅闻。
那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透过它，花栗鼠“们”闻到了里面的食物香气。
不是一般的食物，不是它过去喜爱的那种无害食物，而是血肉，鲜活的血肉。
花栗鼠“们”嘴巴里开始分泌唾液，很快，对食物的垂涎与本能超越了一切，它开始往缝隙里钻。
背后的那只花栗鼠的脑袋受到压迫和撕扯，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吱吱声。
花栗鼠“们”并不在意，反而越来越用力，越来越使劲……
直到嘎嘣一声脆响，后背的同伴成了彻底的挂件，脖颈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同它一道挤进去。
花栗鼠张开四肢，朝床架上飞扑而去。
它静止在半空。
确切地说，它是被一条透明的飘带缠住了。
它开始挣扎。
它现在力气不同往日，块头也不同往日，甚至可以与那些野猫一决雌雄，它扭头去攀咬那来路不明的敌人，但对方的口感很差，险些剌伤了它的舌头。
很快，它的敌人越来越多，飘带们完全不把它的反抗放在眼里。
它们像精准的手术刀，有的命中它脖颈，有的拴住它手脚……很快它被五花大绑，送出窗外。
在这片郁郁葱葱、异常繁茂的红杉林之间，它不受控制地攀升着。
最终，停在接近最高处的某个枝桠间。
影影绰绰间，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不入流的白色病号服，表情漠然，居高临下地俯瞰它。
风吹动他的额发，银光自发梢流泻，将他衬得恍若天神降临。
“抓住你了。”
他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模仿着记忆中的那个声音。
“你不能吃他，小怪物，因为他是我的。”他轻声说，“不过……”
“我可以吃掉你。”
他像只餍足但懒洋洋的猫儿，任凭飘带触手玩似的扯着它晃来晃去，感受着它无声但又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知道你不想被吃，但你被感染了。”他循循善诱，“你不能活下来，知道吗？”
一片云恰巧在此时挡住了月的清辉。
片刻后，男人取代了花栗鼠，坐在窗台外沿，小指上戴着拧成两圈的白色项圈。
绿眼睛自男人后腰上睁开。
一根飘带触手率先摸清他的心意，自窗缝之间幽幽爬过，来到红发男孩的床边。
它小心地避开了一切直接的皮肤接触，像条蛇一样盘踞在他胸口，在他交叠的两手之上。
由此它感受到他那偏高的倍感舒适的体温，以及薄薄肌理之下，那颗始终不肯停歇的心脏。
这不朽的万物之灵。
受其吸引，它轻轻伏下去，紧贴着他，不留一丝缝隙。感觉自己像只小船，顺着大海的潮汐，缓缓起伏，不需要目的地，仅仅是随波逐流。
要知道，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主体，也没有这样近地接近过一个真正的人类。
——它舒适得几乎要迷醉。
【他好香好可爱好软好温暖哦……】
【他的身体好舒服心跳好清晰好血液流淌得好平缓……】
【他的小床好好睡他的胸口好适合依偎……】
几乎所有的触手和副脑都陆续接到了这样的感言和体验，齐齐发出了难以抵挡的喟叹。
只有主脑还在沉默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对我们的第一印象不赖，不是吗？】有副脑趁机振奋地说，【我们表现得不赖！这是我们应得的！】
【不，他说的是乐意之至！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但他也说不确定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冷静点伙计们，不要被巧言令色的人类迷惑，我们还要再接再厉！】
【反正我不讨厌他，我想让他当……】
【闭嘴，不要提那个词！埃克说了，自由最重要！】
就在一群副脑们还在叽叽喳喳讨论之际，那只最不起眼的细小触手（不妨我们往后把它叫做微触手）像一只安静的小蜗牛一样悄悄出发了。它避开了那只大剌剌躺在弗兰克胸口的飘带触手，谨慎地绕到另一边的枕头角上，贴上他柔软到不可思议的粉嫩耳垂。
一瞬间，细腻的触感使它体内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它没忍住，竖起了一根刺细胞。
它还未来得及预警大家，那根刺细胞已经弹射-出一根刺丝，穿透他的肌肤。
*
弗兰克发现自己又站在安宁谷医院的门口时，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疑惑地看着手里攥着的纸片，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他再度进入大门，找到护士。
只是这一回，等他禀明来意后，一名穿白大褂的棕发医生出来，代替护士接待了他。
“你是病人家属，还是过来应聘的护工？”医生看上去十分亲切友好，还有点自来熟。
“我猜，我是来看望沙迪-奈雷亚的？”弗兰克不确定地说。
医生被他逗笑了，亲自带着弗兰克往里走，并告诉他他可以叫他爱德华。
爱德华医生带他进入了一楼的活动大厅，这里仍是一片纯白，但家具要丰富许多。
有长条沙发，还有塑料长桌，连成排固定在地上的塑料椅子。
唯一不同的颜色来自对面墙壁上的巨大的旧式木质时钟，它是全黑的。伫立在房间的正中央，下面的钟摆来回摆动，发出沉闷、单调、有节奏的铿锵声。
落地窗外一片萧瑟，枯叶不断落下，草坪里的枯草好像很久没打理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在医生提出去帮他倒点咖啡的时候，弗兰克看到陆续有人从门口进来。穿着白色病号服，男女老少都有，但神情都是麻木又安静。有的人手脚还带着乳白色的镣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一个中年人突然从背后撞到了他。
弗兰克险些摔倒，好在爱德华医生回来得及时，扶了他一把。
对方显得十分歉疚，连忙道：“抱歉，我没注意到你在这儿。”
“没事。”弗兰克有点狼狈地说。
“布莱恩，我不是叫你出来时要带着盲杖吗？”爱德华医生略带责备地说。
“我忘了，那玩意儿太麻烦了。”中年人两手一摊，声音洪亮，“我最近感觉不错，好久没撞着人了，他是新来的吧，不然也不会被我撞着。”
他说完大大咧咧就走了，弗兰克注意到其他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是真没看到你，弗兰克，”爱德华医生笑着将咖啡递过来，“事实上，他根本看不见，但他总觉得自己能看见。所以，常有这种事儿发生。”
弗兰克道了谢，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爱德华医生不答，笑了笑，指向正在过来的另一人道：“这女孩叫索菲亚，正好跟他相反，她明明能看到，却认为自己看不见。”
女孩看样子不超过12岁，长了一头又乱又毛躁的金发。手里拿着根盲杖，正一点点探索着缓慢前行。
爱德华医生朝他试了个眼色，故意悄悄走过去，挡到她面前。
女孩没有理会，但拧着眉头避开了。
她撇着嘴道：“爱德华医生，你又在故意捉弄人。”
爱德华医生狡黠一笑：“我是在帮你锻炼呀，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怎么可能？！”女孩轻呼一声，气呼呼道，“我是闻到你身上的消毒水味了，还掺杂着一点古龙水，对了，还有烟味，我最讨厌烟味了……”
爱德华医生大笑着回来。
弗兰克简直叹为观止，等索菲亚走远了，才问他：“他们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神秘一笑，正要回答，眼睛扫到门边，却改了口：“沙迪-奈雷亚来了。”
弗兰克不由绷直身体，转过头去，见到了他。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空气几乎静止了一瞬。像是鸟儿的羽翅在平静的湖面上轻轻一碰，反而留下涟漪，一圈圈扩大。
“沙迪，这边。”爱德华医生朝他招招手。
弗兰克看到他信步朝自己走来，底色偏绿的黑眸幽深无言，似是含了一场朦朦胧胧的大雾，叫人看不分明。
他生出一种奇异的接近于胃部打结的感觉。
“这位是来找你的弗兰克-比恩，声称是你叔叔临终的嘱托者。你还记得你的叔叔吗？”
沙迪摇头。
两人在爱德华医生的带领下，进入四楼那间独立的小房间，坐下，开始了似曾相识的交谈。
直到沙迪把那张百元大钞折成了一只头盔，推过来。
弗兰克怔了一下：“头盔？”
他无视了对方那句给你的，径自拿起来仔细观察。
这头盔折得相当精妙，像中古世纪的骑士会戴的那种，唯一有点异样的是后脑勺处有两根触须。
触须……
不，它不是翘起来的，更像两条又偏又长的飘带。
与其说是触须，不如说是……触手？
这个词令他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头痛。
“怎么？”沙迪注意到他的异样。
“哦，这个也很好看，就是……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弗兰克恍惚地打量他，又打量一下周围，最终将目光落到这个最不对劲的纸头盔上，“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眼熟吗，就好像……之前发生过？”
沙迪定定地看着他。
眸底流光溢彩，那抹绿色显得更加妖异夺目了。
弗兰克勉强笑了一下：“可能是我想多了，出现幻觉了吧。”
绿眼睛注视着他，一瞬不瞬。
在那一汪浓烈至极的绿色注视下，一阵尖锐刺耳的噪音猝不及防贯穿了弗兰克的耳朵。
他疼得呻吟一声，捂住双耳，蜷缩起身体。
眼前的画面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闪烁，就好像回到了迈克受袭的那个夜晚。
疼痛像放大到至高点的噪音，盖住了一切。弗兰克双眼不停上翻，抽搐着倒地。
在最后一丝意识离开之前，他看到沙迪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垂头看着他。
“抓住你了。”
他说。
语气优美，如念一首精致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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