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离开了。
一刻钟后,在沙迪的主张下,护士和护工均检查过那两张写满字的纸张,带着古怪且嘲弄的神情允许他拿着它们回到自己位于四楼的小房间。
说实话,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收到一个人类单独写给自己的东西。
埃克不会给他写这种东西。
埃克只是记录实验数据,写实验日志,有时候就算专门写点什么,那也是教学内容,没有出于某种感情的冲动之下主动写给他的。
手里捏着薄薄的纸张,看着那圆润的、富有特点的字,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就好像……他被一个人类真正重视起来了。
没有灯的房间,并不能难倒他。24只眼睛足够他看到任何想看到的东西。
他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发现很多字他都看不懂。它们像是一些讨人厌的小虫子,扭曲地挤成一团。沙迪看了一阵,皱着眉头将它放下,过了一阵还是一把抓起,又较劲地继续看下去。
他一反常态的行为吸引了潜伏在身体后侧的那些无聊的小家伙们。
数十根飘带触手趁着主脑在工作,偷偷摸摸攀爬出来,像在水中那样在他身后飘散开,悉悉索索地往上凑。但它们没有眼睛,只能悄悄碰一碰纸张,或者感受一下蜡笔在纸上描摹的痕迹。
这种挤挤挨挨的小动作很快引起了主脑的不满,他抖了一下纸张,飘带们立刻哄散开来,各自爬到墙上或沙迪肩上装忙。
【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个?他想告诉我们什么?】有副脑终于忍不住出声。
【谁能告诉我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讨厌,为什么我们认识的字那么少?】另一只副脑也跟着抱怨。
【不如干脆直接问他好了!我们不想费脑子!】
【笨蛋,我们还需要他当锚点,难道要让他发现我们是连字都不认识的傻瓜吗?】
【可是精神病人不识字也很正常吧?】
【不要!我们不应该把弱点暴露给人类,反正我不想,尤其在他面前……】
【等等,什么叫“尤其在他面前”?】
【很难理解吗?刚才那个气氛真的好好,还有他的眼泪也那么美味,你确定我们非要在这种时候破坏这些吗?比方说,跟他来一句,抱歉,我不识字,所以请你直接念给我好了,这张纸还你……】
这句阴阳怪气的讥讽引来了其他副脑毫不留情的大声耻笑,先前提出疑问的那个副脑恼羞成怒,大叫起来:【你知道个屁!你们这样看中一个人类真的好吗?埃克不也把我们抛弃了!】
笑声戛然而止。
主脑终于回过神来。
沙迪将那两页纸折好,放进裤兜里,双手在脑后交叠,望着天花板出神。
【所以,这次,要换个方式跟人类相处。】主脑说。
【什么方式?】八个副脑齐声问。
【人类的方式。】主脑答,【不妨思考一下,人类是如何建立起一段稳固的关系呢?】
这句话中实在掺杂太多深奥的智慧,让所有副脑都陷入沉默。它们开始以各自的方式缓慢而悠长地思考起来,无暇交谈。当然,主脑并不急于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它也在不断学习中,透过人类的世界,和它所熟悉的所有人类。
深沉夜色之中,沙迪再度来到弗兰克宿舍的窗边。
今晚寒风凛冽,他身上单薄的病号服已经快被吹透。
他看到弗兰克用一根青色粗毛线小心穿过那只纸水母,把它吊起来,挂在台灯上,然后用指腹轻轻拨弄了一下底下的飘带触手。
不知为何,他背后的触手也似乎有点痒痒的。
弗兰克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已经完全不复下午刚见到时的惊慌失措。
直等到他彻底睡着,飘带触手才小心自下掀开飘窗,一股脑儿钻进去。
这回显然不止一条飘带触手想进去。
它们七手八脚地纷纷钻入,有的盘踞在书桌前,好奇地围着纸水母的飘带戳来戳去,有的则偷偷打开壁橱的门,在充满弗兰克气味的衣服里打滚儿,当然,更多地则都爬上了床架。
过多的数量带来难免的粗心大意,把小床弄得嘎吱嘎吱响,甚至一度让下铺正在打鼾的约翰都停止了打鼾。
触手们立刻停下动作,凝固在原地撞死。
直到约翰的鼾声继续响起,它们才鬼鬼祟祟地继续前行。
弗兰克的睡颜沉静又放松,整张脸在红发与半透明的飘带触手包裹之下,显出太阳神阿波罗般的美丽。
白嫩的面庞透出几分红晕,睫毛微翘且浓密,就连鼻尖挺起的弧度都叫人看着心旷神怡,充满小狗似的无辜与可爱。
沙迪起初只是坐在窗台上安静看着。
突然,他也站起身来,微一猫腰,从那窗口同样钻进来。
没办法,一边是刺骨的寒风,另一边是暖烘烘的人类的被窝。当触手将弗兰克周身的温暖传递过来时,沙迪也难以抵挡这样的诱惑。
当他一步步靠近弗兰克时,那些飘带触手显得更欢快了。它们像波浪一样轻轻滚动着身体,紧紧贴着弗兰克。
那些柔若无骨的透明肢体上,开始不断闪烁出一些类似荧光的光芒。蓝色,绿色,反复交替,一层层,一圈圈,每次闪烁,都能看到其中微小的,像珍珠项链一样的环状链条——那些是组成触手的基本结构。
这梦幻又迷离的场景,仿佛此刻无知无觉的弗兰克正置身大海的深处。
而坐在床边倾身靠近他的沙迪,则是神秘莫测的洋流本身。
弗兰克在昏昏沉沉的摇晃中,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纯白的房间里。
身旁的男人正用那双绿到妖异的狭长眼眸注视着他。
在他没留意到的四周,整个房间似乎都在闪烁着蓝绿色的光芒。
“能念给我听吗?”
沙迪指间捻着那两页纸,支着头,似笑非笑地问。
弗兰克的视线落在纸张上,愣了愣:“为什么?”
“我想听你亲口念出来。”沙迪说,“那不一样。”
弗兰克的脸莫名有点发烫,他不敢再直视那双眼睛,小声嘀咕:“有什么不一样的。”
“有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声音。”
弗兰克的瞳孔瞬间放大,脸也更红了。
“我应该说……谢谢?好吧,我读。”他投降似的说着,接过了纸张,“先说好,其实这不是我创作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片段,想分享给你。我自己暂时还写不出这样好的东西……但如果你想听,当然,我乐意之至。”
他吞吞吐吐地说完,将头埋进纸张里闷头念起来。
从沙迪的视角看去,仅能看到一只红得滴血的薄薄耳垂。
沙迪死死盯着那只曾被微触手情不自禁射中的耳垂,唇角微勾。
红发男孩先前哭过,清脆的嗓音里透出一丝喑哑,就像玻璃上的裂纹,越发显得脆弱动听。
“丹尼,听我说。我只跟你这样谈一次,没有第二次。有些事本来不应该告诉一个六岁的孩子,但是事情往往不是它应该的那个样子。
丹尼,人世艰辛,它不关心人。它不恨你和我,可是它也不爱我们。世界上发生着许许多多可怕的事,都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
有时好人死得很悲惨很痛苦,抛下爱他们的人。有时候好像只有坏人才长命百岁、兴旺发达。
这个世界不爱你,但你妈妈爱你,我也爱你,你是个好孩子……”[1]
如此这般,沙迪终于弄懂了这些专门写给自己的神秘文字是什么意思。
弗兰克说,这是书中一个即将被疯魔附体的父亲,在最后的清醒时刻交代给自己儿子的遗言。
沙迪听得入神,但似懂非懂。
这些文字听上去是这样绝望,又是这样深沉。
透过这些只言片语,他似乎看到了“独眼”艾克那张总是胡子拉碴的阴郁脸庞。
他醉醺醺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最后那个夜晚。
那个原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夜晚。
它在自己的营养舱里和平常一样昏昏沉沉,似梦似醒,漫无目的地漂浮着。
以为自己生命的尽头,和所有它见过的实验体一样,将在那座不过一人高的胶囊营养舱里结束。
那是它出生的地方,亦将是埋葬它的坟墓。
它突然感应到什么,张开眼睛与他对视。
那只死气沉沉的,唯一完好的碧色眼珠。
埃克扶着钢化玻璃,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盯着它一阵,咧开嘴笑了。
“晚安,丑东西,你今天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和我一样。”
嗓音嘶哑又粗糙,仿佛夹着一口死活吐不出也咽不下去的浓痰,然后他起身,拖着缓慢的步伐离开,再也没回头。
这个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它父亲的人类,从此再没回来过。
这就是人类。
赐予他生命,又将他抛弃的人类。
半开的窗台边骤然吹进来一阵冷风,弗兰克被突如其来的冷意冻得翻了个身,将裸露在外的胳膊整个缩进被子里。
房间里已然空空如也,唯有那只蓝色纸水母随风飘荡,在半空中兀自晃悠个不停。
[1]引自斯蒂芬-金《闪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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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CHAPTER 16 洋流(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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