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学校宿舍楼里，迈克-威尔逊正在自己豪华的定制双人床上睡得正香。
宽敞豪华的单人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又刺鼻的烟酒味。
床上还有一大滩已经凝固的呕吐物，但谁也拦不住烂醉如泥的他在此跌入沉睡的梦乡。
沙迪是从这间优质套房的独立露台上进来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长，映在铺满精致花纹的暗红地毯上。
一双绿眼睛突兀地从黑暗中亮起，瞧向床上的人。那双眼睛此刻像蛇一样，冰冷又充满原始的野性。那是盯住猎物的眼神。
此刻他脑中有沉睡的预警机制在发出不存在的疯狂警报，如果仔细分辨，便可以知道那是在提醒他不得触犯伤害甚至杀死人类的红线——当然，如今都只是他的假想，已经没有人能够约束他的行为了。
身后的触手无声无息地潜行着，从四面八方朝床上的迈克冲去，迅速捆绑起他的手脚以及脖颈，与前些天对待那只花栗鼠没有任何分别。然而眼前的人却像个死物，任它动作，毫无反抗，令他不禁感到一阵兴味索然。
【怎么处置他？】主脑问。
【麻痹他，把他手脚折断，然后注入病毒，吃掉！反正不要再打扰预备锚点了！】副脑们在狂欢。
【不要叫他预备锚点好吗？好难听的名字，他叫弗兰克！弗——兰——克——】
【等等，这可是人类，被发现了怎么办？我们会暴露的！】
【我们不都吃了一个了吗？那个都没事……】
【不行，这个不是精神病人，会露馅的！而且他闻上去臭死啦，一点都不好吃！】
【那就……】
【那就……】
八个副脑一起嘻嘻笑出声来。
毒刺瞬间从手脚连接处迸发，被大量且快速地释放，进入无知无觉的醉鬼体内。确定注射结束后，他收回全部触手，再度从露台上离开，临走前还不忘贴心地关上窗户。
*
接下来的周末和整个周，弗兰克都过得紧张又充实。考试在即，他暂时推掉了所有的额外工作（包括义工和兼职），把尽可能多的时间都放在学业上，认真复习、备考，大量阅读，以及构思自己的下本短篇练习作。
每每忙碌的间隙里，视线飘落到台灯下的纸水母，瞧见它随风轻快摆动的飘带触手，他都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微笑。
一次思考问题出神之际，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意识地在本子上把那只小水母画了出来！
圆滚滚的伞状体，飘逸修长的触手，轻盈半透明的蓝色，柔软可爱，浑然天成。
只是……好像还差了些什么。
弗兰克咬着笔帽思索了一下，沉吟着，给它加上了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是那双底色偏绿的狭长黑眸。
气质清冷的黑发男人不笑的时候总是寂静的。
但只要他笑起来……
只要他对着自己笑起来，那双寂静已久的眼中就会掀起微澜，让一切生机重现，宇宙灿若繁星。
起初，弗兰克只是觉得宿舍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影响自己专心复习，所以干脆搬到图书馆去。
直到坐在桌边，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顺手打开笔记本的扉页，又盯着这只随意涂鸦的小水母看时，才慢慢有点回过味来。
沙迪-奈雷亚。
这个名字好像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弗兰克听着自己明显乱了节奏的心跳声，不得不开始怀疑一件事——他好像对这位沙迪-奈雷亚先生特别有好感，而且，这种感觉并没有因为两人这几天没见面就减少，反而还因为自己时不时想起对方，持续增加。
这个爆炸性的念头一经出现，就强烈到几乎完全无法忽略的地步。
弗兰克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但他知道，他一直在刻意不去思考一件事。那就是，下次什么时候再去见沙迪-奈雷亚。
可是……
心里隐秘的雀跃是克制不住的，似乎生活也因为这件事的悬念，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扪心自问，沙迪-奈雷亚看上去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人。比他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和善，有耐心，彬彬有礼，富有同情心。从不轻易发怒，从不随意贬低人。
再加上那张英俊逼人的脸，还有那双充满致命吸引力的眼睛。
除了那天生的并非自身决定的可怕疾病，在弗兰克眼中，可以说目前为止的他近乎完美。
弗兰克默默合上本子，冷静了一阵，避免因为太过心猿意马而影响复习效果。随后开始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学习。他给自己下了个莫名其妙的禁令，除非备考全部搞定，否则不允许自己主动去联络或接近沙迪-奈雷亚。
然而礼拜日的教堂之行仍无法避免。
毕竟在帮助自己的埃卡特主教那里，他的诚意和态度都需要到位。
好在自从他开始去老人之家做义工后，埃卡特主教似乎忙碌起来，并无太多闲暇分给自己。弗兰克只当这次也是一个寻常的碰面，他最近也没有太多事情需要麻烦主教。
沐浴在晨光中的后期圣徒教会，在冬日的橘色暖阳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柔和。
教会的唱诗班今天有活动，埃卡特主教换了套崭新的深蓝色西装，这回打了条金色领带，优雅又深邃。只是与他质感高级的西装相比，他的脸色则苍白得有些过分。他偶尔拿出手帕捂着嘴咳嗽几声，看上去分外虚弱。
他对这些天使般的金发小人儿格外关注，给每个人一个拥抱和亲吻，还帮他们把衣摆扯平，纽扣系好。笑容可鞠。
弗兰克参加完礼拜，本来打算跟他打个招呼就离开，没想到埃卡特主教冲他点点头：“弗兰克，来，我们聊一聊。”
说着竟带他往办公室走去。
弗兰克犹豫了一下才跟上。
办公室里一切照旧，埃卡特主教轻咳几声，拉上窗帘，打开文件夹，拿出为他制定的灵性修复计划。
“您身体还好吗？”弗兰克问。
“没事，降温导致的小感冒而已。”埃卡特主教把自己的鼻尖揉得通红，“上次在圣水池……好像把我冻着了，你知道为了保持纯净，那里一直没有通热水，不过这些能换来你近来与上帝之间联系的稳步修复，我倒是甘之如饴。”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
弗兰克有点尴尬地笑笑，就听他老生常谈道：“这阵子在学校适应得如何？那个霸凌你的男孩呢？还身处困境无法摆脱吗？你有尝试向他施以援手，提及可以来我们这里寻求帮助吗？”
弗兰克企图敷衍过去，埃卡特主教似乎并不满意，听着听着，干脆合上文件夹，直视他双眼。
“弗兰克-比恩，听上去你并不情愿贯彻上帝的旨意？为什么？你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我没有顾虑什么，只是迈克压根不听我的话。”弗兰克答，不得不将最近再次被迈克在课堂上羞辱的事情告诉他，甚至连那个“浸泡”的冒犯玩笑都一鼓作气说了。
“所以我不认为迈克会对玛尔门教有兴趣。”他总结道，“我甚至觉得，他这种人也根本不值得……”
“是否值得应该交给上帝来评判，而并非由我们自己张口就来。”埃卡特主教扶了扶眼镜，并不以为意道，“弗兰克，你应该对自己的信仰更有信心才对，为什么听到他的出言不逊就要逃走？”
“不离开，难道就站在那儿任他羞辱吗？”弗兰克不解道，“我能保持理智不动手，已经是极限了。”
“弗兰克，弗兰克，”主教摇头叹息，“那是多好的传道机会啊……”
弗兰克无意跟他争执，干脆道：“埃卡特主教，我倒觉得，如果非要向人提供帮助，倒不是向真正值得的人更有意义。譬如我在老人之家里遇到的忠诚教徒，诺亚-奈雷亚。”
“可怜的老奈雷亚，他不是刚离世吗？”
“是，他有一些未了的心愿希望我替他达成。您觉得，上帝是否愿意看到我去帮他呢？”
主教愣了下，随即欣然道：“为什么不呢？弗兰克，这未尝不是神对你的启示。”
弗兰克点点头，将遗嘱的复印件递给他：“这是他留给我的。”
主教没有动，任由那纸片被展开，皱巴巴地躺在桌面上。他转动眼珠，将那遗言从头看到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你希望我做什么呢，弗兰克？”
“我在想……”弗兰克的声音有点轻，有点紧绷，“有没有可能对照一下笔迹，做个认证，然后帮他完成这个遗愿？”
主教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好一阵，空气似乎凝滞了。光线透过没完全拉好的窗帘斜斜打进来，主教背光而坐，那张儒雅的脸因此越发埋在阴影里，看不太清。
他修长的指节在桌面上微微摩挲，没发出任何声音。
弗兰克心跳渐渐加速。
“很困难。”埃卡特主教忽然清晰地说，“弗兰克，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你也应该知道，这张纸的法律效力，等同于无。”
“如果你拿着它去找律师，那么我们的律师会遗憾地告诉你，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找张纸，做出这么一份……东西来。”
“不，不，”弗兰克身体前倾，手不由按住桌边，面色惶恐起来，“我没有撒谎，这不是我伪造的，是诺亚给我的……”
“弗兰克，冷静，我没有说是你做的，我相信你。”
主教温和的声音传来，比这声音更温暖的是他的手。
宽大且布满皱纹的手握住了弗兰克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描摹着他的肌肤。
被他碰过的皮肤瞬间激起许多小颗粒，让弗兰克无端想起被那条滑腻的舌头舔过时的不适感。他想把它抽出来，但无力，他目前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去惹眼前的人不快。
“你去见过那个继承人了吗？”主教问，“据我所知，诺亚-奈雷亚没有任何亲人在世，不要被骗了，孩子。”
“我见过了。”
“哦，是吗？他现在在哪儿？”
“安宁谷医院。”
植物的芳香再度围绕了过来，时隐时现，幽幽钻入他鼻腔里。主教的声音里带着一些温柔意味，洁净又冰冷。
“哦？一个精神病患者？”
弗兰克想要辩解，但无从开口，只得闷闷地嗯了一声。
埃卡特主教轻拍了两下他的手，意味深长道：“那我很遗憾，弗兰克，我们救不了他。”
“为什么？”
“我们能救得了你的同学迈克，因为他只是个误入歧途的可怜人。我们救不了一个连自己精神都无法控制的……怪物。”
“他不是怪物。”弗兰克悍然否认，坚决道，“他只是得病了，那里不适合他养病，他现在需要他叔叔的遗产去过更好，不，应该说只是稍微改善一点的生活，仅此而已。埃卡特主教，难道……”
埃卡特主教终于抽回了手，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拿出手帕捂住嘴，好一阵才停下。
“弗兰克，不要异想天开。这件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可行。你有这样的善心很好，但答应我，把它用在正确的地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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