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弗兰克第三次见到了沙迪。
这次,他还有幸见到了沙迪的主治医生,爱德华。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他的脊背微不可闻地僵硬了一下,想起自己笔记本上那一行潦草的梦境记录。
“啊哈,沙迪的新朋友,久闻大名!”棕发医生看上去没任何异常,笑眯眯地同他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他最近精神状态很好,已经很久没有急性发作了。”
弗兰克忙从口袋里掏出几根棒棒糖来,分给护士和医生,表示感谢。
爱德华医生笑着接过,颇为自来熟地拍着他肩膀悄声道:“遗产的事儿进行得还顺利吗?你能抽成多少?”
弗兰克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就听到医生爽朗的笑声:“开玩笑啦,我知道你是真心把他当朋友的。”
这一回,在爱德华医生的陪同下,他们路过正在开放的活动室,弗兰克随意往里一瞥,就看到了正对面靠墙伫立的那座巨大木质座钟。历经沧桑的黑色在大片的白中显得格外扎眼。
纯白的会见室里,沙迪正坐在椅子上微微佝偻着身子,闭着眼睛打盹。
手边的白纸上是类似孩童的涂鸦。
弗兰克顺手拿起一张。他注意到沙迪很喜欢把纸张画得很满,并不喜欢涂色,而是喜欢用单色的笔画或粗或细的线条。他喜欢规则的图案,特别是带有弧度的,以及圆形。
“下午好,弗兰克。”
沙迪略带点困倦之意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弗兰克这才转头,对上他的眼眸。
沙迪的双眼还未来得及完全睁开,却已经弯起来。瞳孔明亮,像阳光下亮晶晶的宝石。
弗兰克被当中反射的光闪到,不敢细看,把视线转移到画上:“嗨沙迪,你画的这是什么?”
不等沙迪回应,他说:“先别说,我来猜猜看。”
“嗯……有红绿灯,虽然画反了,有树……虽然是歪着的,有楼房,这些像水母的……该不会是汽车吧?”
沙迪点点头,顿了顿道:“不好看。”
弗兰克再瞧了一眼这幅画,确实很难称得上好看,甚至在儿童画作里也属于一般的。可他笑着放下那张画:“画画又不是为了好看才画的。”
“那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弗兰克刚才不过是随口一说,也没细想,但见沙迪这么认真的追问,思考了一下继续道,“人没办法确保自己每件事都做得很好,难道因为这样,我们就要放弃做大部分事情吗?”
弗兰克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郑重其事地翻开,给沙迪看。
“你看,我也不是个天生就会写东西的人,世界上有那么多厉害的有天赋的作家,他们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写出了惊才绝艳的文章,讲述了旷古绝今的故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写不出这样厉害的东西,难道我会就此搁笔吗?”
“你会吗?”沙迪重复着问他。
“不会啊。”弗兰克微笑道,对他眨眨眼睛,“因为我喜欢。”
“因为我喜欢,所以我才想做好。但也正因为我喜欢,所以即便做得不好,我也会再次拿起笔来,继续写,再享受这个过程。”
“哪怕人们都说它不好看?”
“哪怕它确实不好看。”
沙迪看着他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痕迹,用指尖轻轻摸过。每一页纸张都被他填得密密麻麻、仔仔细细,有波浪线,偶尔会有一点小小的绘图。尽管看不懂,但从中他隐隐察觉到什么,他感觉自己胸口在起伏,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想要应和眼前的红发少年。
那是一种,类似浪潮翻滚、浪花沸腾、泡沫洋溢的情绪。
他又想起那个夜晚第一次见到沙迪-奈雷亚时,那个身体虚弱的男人也坐在黑暗的桌边安静地“盲写”着字。
人类好像比他先前认识的复杂得多。
在实验室里,管理员和研究员们对目标极度敏感。受此感染,所有的实验体都有清晰的目标导向——要成为群体中最好的那一个。要赢得更多人类的赞美,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爱人类和保护人类。要努力坚持下去,活得更久,挺过一轮轮实验与测试,证明自己是人类最有用的终极成品。
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发现人类其实也是一种视觉动物。
他们天然地对外形符合他们审美的实验体产生偏爱,而维持外观本身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出于求生的考量,他选择的策略是摒弃这些无谓的消耗,而更加专注于对于毒液、触手、口腕、胃腔和眼睛的塑造与优化。这一点也与前管理员埃克的思路不谋而合。
这意味着他放弃了相当一部分甜头。
他越来越强,与此同时,他受到的嘲笑与冷眼越来越多,研究员们对他的嫌恶之情越来越明显。
“2306号虽然是数一数二的强,但真的不好看。我好几次看到研究员对它皱眉表示恶心了。”
“没瞧见进食的时候他们叫埃克专门找了黑布把它遮起来吗,原因是让人反胃。”
“是啊,它虽然厉害,但没有人真的喜欢它,有什么用呢?”
“我看埃克都不情愿跟它呆在一起,他照看0210号和6577号的时候明显积极多了。”
沙迪的手扶在纸页上,停在半空,随后他将笔记本放回桌上,视线掠过字迹,回到弗兰克身上。
“难道不是因为好看,所以才喜欢吗?”
狭长的黑眸里,淡绿色的波光轻轻流转。
“不是啊。”他听到弗兰克温柔的鼻息,“是因为喜欢,所以才好看。”
沙迪停滞了一瞬,这瞬间过去得太快,弗兰克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笑着说:“好啦,虽然我在写作这条路上还是学步儿童,不过坚持总会有进步的对吧?哦对了,上次我给你的那段话,你看了吗?”
沙迪正要回答,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刺耳的铃声,而且那铃声似乎响起来没完没了,吵得人耳朵生疼。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片茫然。
很快外面传来护士的声音:“是火警响了,先下楼再说吧,去院子里!”
弗兰克向沙迪:“你没问题吧?可以吗?”
沙迪点头,起身。
两人并肩往外走。
只剩一个护工还在,对方是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快点!”
弗兰克顺手拿起先前被摆在桌上的自己的手机,看到壮硕的护工大步走过来,堪称粗暴地一把架住沙迪往外拖。
“嘿,你别这样!你会弄疼他的!”弗兰克冲过去制止他,“他有手有脚,能自己走!”
“你不清楚情况,这家伙麻烦极了,总是不听话……”
“我扶着他,不用你管了。”弗兰克小心托住沙迪的胳膊,忍着怒气道,“没事,我们可以慢点走,反正这楼层跳下去也摔不死。”
“那出了事你负责啊!”
“好,我负责!”
护工骂骂咧咧地走了。
沙迪笑着看着他:“谢谢。”
也是从旋转楼梯下来的这段路上,弗兰克对沙迪的身体状况有了更加直观的了解——他实在太瘦了,整个人就像根麻秆,几乎风一吹就会倒。胳膊上只剩一层皮。弗兰克甚至不敢用力扳他的胳膊,生怕直接给卸下来。
两人顺着安全出口走出来时,医院后院的草坪上已经站满了病人。一个个像受惊的鹌鹑,既不四处走动,也不好奇或者兴奋,只用那种呆滞又茫然的目光看着他们。
周边围满了衣着相似的高大护工,他们像监狱里的狱警看管犯人那样,用警惕不善的眼光在外围巡视。不时还把几个站得住过分靠边的病人推搡到里面。
弗兰克有点惊异于这样的气氛,忍不住低声问沙迪:“你们平时有正常的户外活动吗?难不成就是这个样子?”
却见沙迪看着不远处的草地上,发出惊呼:“看,还有花开着。”
答非所问。
弗兰克心里头有点沉重,但还是跟着看过去。
小小的圆形黄花,九瓣花瓣,正迎着太阳伫立,随着微风轻轻招展。
沙迪半蹲下来,伸手碰了碰花瓣:“我还是第一次在冬天看到花开。”
一句话说的弗兰克更觉得心酸了,他蹲下,想把那朵小黄花摘下来给他留个纪念,却听沙迪道:“别,让它活着吧。”
弗兰克点点头,正要起身,却见那小黄花被一只穿着无绳帆布鞋的脚恰好踩扁。
鞋的主人块头很大,几乎毫无知觉,又直直朝弗兰克撞来。
幸好沙迪将他一把扯开。
“布莱恩,你踩着花了。”沙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是吗?我没注意到,抱歉啊。”中年男人摊开双手,“不过你是骗我的吧?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花?”
“他没有骗你,确实有。”弗兰克立刻道,“你就是踩着了。”
布莱恩耸耸肩,并不在意,大摇大摆地走了。
弗兰克望着他的背影一阵怔忪——又是那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很快他在人群里又看到一个梳成麻花辫的金发女孩,正手执盲杖摩挲着往前走。她走得已经很接近院子边缘。就在他以为护工要上前去驱赶时,那女孩径直转了个弯,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凶猛的家伙们。
弗兰克越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这个古怪的医院,和它古怪的病人们,连同那朵倒伏在地上的小花,好像都是被刻意安排的一出戏,在精心等待他的光临。
产生这个念头的一瞬间,他生出了一种心灰意懒的疲惫感,一时间天旋地转,他有点想逃离了。
“沙迪,你在这儿好好晒晒太阳吧。等我下次再来看你。”于是他说。
“火警估计是被人误触了,待会儿停了,你们就能安然无恙地回去休息。”弗兰克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支棒棒糖,递给沙迪,“答应我,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好吗?”
沙迪接过那只棒棒糖,没有说话,黑色的眼珠盯着他,那当中流光溢彩,看不出情绪。
“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了吗?”
他问。
“不是的。”弗兰克连忙矢口否认,勉强笑笑,“只是这里,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太舒服……也可能我近来一直忙着学习,也没休息好……回去睡一觉应该就好了。你放心,我肯定尽快会再来看你。”
“你不喜欢这里……”沙迪嘀咕着,“我也不喜欢。”
弗兰克有点怜爱地望着他:“我知道这儿对你来说不是个好去处。你过得并不好。”
沙迪瞳孔微微一晃,明显怔住。
弗兰克没有注意到这个,此刻他只顾着左顾右看,确定没人再关注他俩,才扯了扯沙迪的衣袖:“听着,我在想办法替你争取一些权益……虽然可能性很渺茫,但我们都别放弃好吗?”
话音未落,手就被沙迪一下握住。
房子里的火警还在没完没了地叫嚣,院子里的精神病人和护工之间剑拔弩张,医生和护士们则聚集在一起低声讨论。
他抓着他,不轻不重,包裹严密。
“那我们离开吧。”沙迪注视着弗兰克的双眼,轻声说,“趁现在逃走,再也不回来,怎么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