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光影在球场与林荫道分割出沉默与热闹两极世界，夹在中间灌木丛的蝉鸣愈显激荡，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喝彩充斥耳膜。
逢芷雨心情都表现在不断加快的脚步上，方佩兮停下来看了眼手机，就落后一大截。
“哎，逢逢，等等我。”方佩兮小跑追上，提议说，“看校园墙上说，前几天外边新开了家奶茶店，我请你，走吧？”
“我不知道。”逢芷雨没头没尾地突然说了句，声音有点闷，呼吸也有点不畅，像被闷热的空气堵住。
她是真不知道，对话框最后的消息还是他那句发错了，她回了个哦，两条消息孤苦伶地躺在对话框，像无声的嘲弄。因他转学而变得轻快的心情，像泡沫，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猛地戳破了。
象征着夏季的蝉鸣，此时此刻，听起来不是昂扬向上的生命力，而是聒噪恼人的噪音。
方佩兮看她抿着嘴唇，下巴颌紧绷着，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哦，对……老刘刚那话啥意思，还让你跟明见景讨论题目，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内幕消息，分班结果出来没，如果明见景跟你都在老刘班上，证明他肯定早知道。”
“谁知道呢？”逢芷雨淡然，像是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语气又不自觉尖锐，“他就算昭告天下他回来了，都跟我——没、关、系。”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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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球场这边，半场结束，最后几分钟明见景连着进两个三分球，先前失的分又揽回来，险胜。跟他较熟稔的几位凑上来，刚说“两个月不见这么拉”那位骂骂咧咧走过来，抛球砸他。
“技不如人。”明见景接住球反手抛回去。
“滚你的，谁信。”纵使本人坦荡承认，对方还是不爽，过度自谦不就是装逼么，“陈连溪你信他鬼话吗？”
明见景初二才开始打篮球，当时还是陈连溪领他入门的，这哥们脑子好使，学什么都跟开了挂似的，打球这种需要实操的运动上手也这么快。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陈连溪心里啧了声，面上却毫不犹豫站队：“信啊，怎么不信？”他太知道这人的一点小心思了，球打不过，非要在嘴炮上找回场子。
高二篮球联赛是启礼的传统，开赛在即，趁着今天来领校服，一众人凑在一起练，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
男生看着“情比金坚”的俩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球联赛首轮国庆前就得比，神你这种状态怎么行啊，我们班还指望您呢。”
陈连溪听得直皱眉，从男生手上抢过球，又砸过去，“少逼逼，明见景刚下高铁，行李箱丢门卫室就来陪你们打，够给面子了，差不多得了啊。”
明见景弯腰曲背拎起旁边毛巾擦汗，视线时不时往林荫道边上瞥，懒得掺合他们无聊的嘴仗。毛巾擦了下手，又用手背碰了碰脸颊。
有人揽着今天约明见景打球的始作俑者，看热闹不嫌事大，“行啊你康时，据我所知，景神打球很挑的太热不打、太冷不打、不在气膜馆不打，今天在这野场子给我们神灌什么**汤了？”
四周探究、戏谑的目光聚焦过来，明见景只觉得身上的汗粘腻得烦躁，他没解释，只想快点离开。视线再次掠过人群的缝隙，刚才逢芷雨站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陈连溪转身面对他们，慢悠悠地替明见景挡回去：“洁癖懂不？康时答应这学期借宿舍给神，方便神打完球后洗澡。”
“……”
“……”
明见景面无表情地点头认下，他朝康时伸手，言简意赅：“钥匙。”
陈连溪像个移动弹幕，尽职尽责地为明见景所有行为添上注释：“神要洗澡。”
“现在洗哪门子澡啊，特地来一趟，这就不打了？”有人问。
明见景：“嗯，有点事。”
“怎么了？”陈连溪四处望了下，疑惑问。
“我刚看到逢芷雨了。”
“她看到你了？”
“嗯。”明见景视线还在搜寻，语气没有起伏。
陈连溪倒抽一口凉气，同情地拍拍明见景的肩，意思是“兄弟你自求多福”，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得炸，是他的话至少闹三天三夜，把人当什么？不过他也没早逢芷雨多久知道这件事。
“找康时借宿舍洗个澡代价真大是吧？”陈连溪笑着揶揄。顶着大太阳，汗如雨下不说，就这么巧地碰上逢芷雨，没碰上还好说，碰上了不得低头认错去哄人。
“她越气，就代表越拿你当朋友，所以好好认错吧。”陈连溪说着说着，忽地勾住明见景脖子，“你看，你看那边。”
只见两个生脸的女孩拿着矿泉水，正目标明确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陈连溪在明见景肩旁拍了两下：“哥对不住你，看岔了。”
明见景：“……”
明见景收回目光，一秒的停顿也没有，头也不回地走了。目标对象不在了，俩姑娘表情有些挂不住，尴尬顿在原地。
“那个，他有急事，不好意思啊，下次别给他了，他不喝陌生人的水。”陈连溪出来打圆场，觉得自己多少被那群傻叼取的中二外号荼毒得不轻，成天忠心耿耿地跟在明见景屁股后面当解说。
那抹修长的身影已经穿过斑驳树的柏油路，朝宿舍楼走去。场上剩的人没了打球的兴致，有几个站在三分线那练投篮，剩余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八卦明见景。
“打球出汗多正常啊？至于么，天这么热走几步路出汗了要不要洗，干脆住厕所得了。”
“那他以前打球的时候借的谁宿舍洗澡？”
“还能有谁，他自己的呗。”知道点内情的人嗤笑一声。
“啊，没见过他住校啊。”
“神之所以是神。学校之前破格给他这走读生安排了间宿舍，洗澡专用。后来不说要转学嘛，空出来的宿舍分配给别人了。谁知道这哥们儿虚晃一枪，又回来了，现在想要也没空房给他，神仙来了也没法，只能蹭康时宿舍咯。”
“啧啧，神仙待遇啊……”
说着说着，有几个男生互相扯着衣领，凑近闻了闻对方身上味道，“靠，你臭死了。”
“特么大哥不说二哥好吧。”
陈连溪没参与他们，灌了口矿泉水，咽下那点不耐烦。觉得这群人无聊透了，有这瞎琢磨编排人的时间还不如学明见景多洗洗澡，还启礼一个空气清新的楼梯间。
他走到树荫底下，摸出手机，点开和方佩兮的对话框。
-
启礼校外新开的奶茶店内，冒着白雾的空调冷气就像头贪婪的巨兽，将暑气囫囵吞下，再吐出冰凉的、香精味的空气。
方佩兮埋头奔走在各种启礼的群聊里翻找记录，本想着跟明见景打球的那群人估计早知道些什么，看看能不能在各种群聊里看出点端倪、风声。
她一边翻一边忍不住吐槽，完全将陈连溪刚在微信拜托她的事抛之脑后：“明见景到底什么意思啊，走得突然，回来得也突然，屁都不吭一声，真没劲儿。知道约球打不知道跟你发条消息，哪怕说一声也好啊。”
逢芷雨眼皮都没抬，也没说话。指腹贴着桌面摩挲杯壁冷凝流下的水，她努力想拂掉心头那点细密的、一下下牵扯着心脏的烦闷。
说起来，挺幼稚的，吃完散伙饭那天回到宁东巷，路过那颗菩提树，她心里还苛责了下，为什么以前那么虔诚许下“我要和他们当一辈子的好朋友”的愿望不能实现。
她小学时给明见景画的那张“和好卡”的背景上都画了那棵树。随着时间推移、长大，大家都慢慢走散了，就连明见景也要转走。
现在她看到人回来了，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被愚弄的恼怒。
算什么啊。
惊喜。
还是惊吓？
没过几分钟。
店门口悬挂的风铃叮叮咚咚一阵响。
一股带着水汽的、干净清冽的香根草气息，混着热气的尾巴，不由分说地挤占了本就逼仄狭小的店面。
店内几位谈笑的客人，齐刷刷望向门口，又不约而同压低声音，个别一两个视线就此黏到他身上。
下一刻。
逢芷雨身旁的椅子被拉开，地面桌腿碰撞摩擦，产生细碎声响。
逢芷雨倏地抬头。
明见景就站在那儿。他刚洗过澡，细碎黑发半湿，随意地搭在额前，发梢还在滴水。
这个角度看他，眉眼深邃，挺鼻薄唇，过于分明的面部线条轮廓，显得攻击性很强，尤其配上那双琥珀色的浅瞳，整个人冷冽到极点。
两人都没什么明显的情绪，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对峙，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沉默在冷空气中发酵，一旁方佩兮奶茶都不嘬了，努力减少存在感，只恨自己没有哈利波特同款隐身披风。
不知情的店老板察觉不出其中的拉锯战，只是觉得眼前的少年少女十分养眼，以至默默开始忆往昔。
灼灼视线像有实质的温度让逢芷雨有了几分不可察觉的闪躲。
不是，她有什么躲闪的必要？想到这儿，逢芷雨的视线又坦荡了些。
沉默氛围中，明见景毫无预兆地侧身靠近，熟悉好闻的气息铺天盖地地侵入感官。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
近到逢芷雨能看清他额前半干未干的发梢，以及他琥珀色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
她甚至发现他眼尾下方，靠近睫毛根部的地方，多了一颗从前没注意到的、极小的褐红色小痣。
几乎是鬼使神差，也可能被这过于突然的靠近弄得有些懵，逢芷雨下意识伸手，想去碰那颗痣。
指尖还没碰到皮肤，明见景像是怕痒，又像猝不及防，没绷住，破功笑了出来。
原本有些沉默疏离的气氛，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就瘪了。
那根绷到极致的弦，随着着声轻笑，骤然断裂。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氛围却愈加微妙。
逢芷雨后知后觉，飞快收回手，冷瞥他一眼：“噢，还认识呢，还以为两个月没见你不认识我了呢。”
“认识的。”明见景语气一软下来，刚才身上那股冷冽尖锐的劲儿，散得干净，“想怎么出气都行。”
“谁要报复你，少自作多情。”逢芷雨伸手推开他，暗自庆幸，差点儿就被这狗东西蛊惑，也没有点认错道歉的自觉。
明见景目光充满探究，落在她脸上：“还气吗？”
逢芷雨一副“哦，原来你也知道你该当何罪”的表情，“我气什么，气您回来?当然气了，我还准备开学那天敲锣打鼓庆祝明见景正式转学呢，气的是我仪仗队都请好了结果您杀个回马枪，钱不白花了吗。”
“我的错，”明见景从善如流，知道自己有错在先，话里有几分哄劝的意味，“都给报销，行吗？”
“……”
门外的树影在烈日下摇晃，夏末的蝉鸣隔着玻璃门传来，闷闷的，衬得店内的沉默有些突兀。
明见景习惯性地抬起左手，曲起指节，想撑住下颌。动作做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硬生生顿在半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瞬，而后默默换了方向，用右手撑住了右脸颊，手指还刻意地挡住了下颌靠近耳根的一小块区域。
不遮还好，特地这么一遮显得很刻意。明见景心头涌上股陌生又烦躁的感觉，从小到大什么样子逢芷雨没见过，因为一颗痘在这遮遮掩掩算什么？
他这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逢芷雨古怪地瞥一眼：“干什么？脸抽筋？”
“没什么。”明见景冷着脸答。
逢芷雨太了解他“没事就是有事”的德行，狐疑地站起身，绕着他看了圈，视线最终精准落到他手遮挡住的右脸。
“松开。”
明见景听话松开手，坐直身体，一副任人审视的模样。
逢芷雨凑近一看，在他右下颌靠近耳根的地方，发现了一颗……新鲜红肿、还冒着小白尖的痘痘。
“明见景你没事吧？”逢芷雨无语得声量都拔高了，“别告诉我你是因为这颗痘？怕景神您的完美形象，因为它，在我这打折扣？”
明见景面不改色，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坦诚：“料事如神。”
逢芷雨：“……”
方佩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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