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霆和梁筠彻夜未归。
夜深,徐与舟回到家,供桌香炉多了几根孤零零的香,烧得只剩短短一截,冷灰未散。
徐霆从二楼下来,眼底黑眼圈也压不住他高昂精气神,“你跟我来一下。”
以往这几天,徐霆沉浸丧子阵痛,不给半点好脸色。徐与舟纳闷,跟他走到书房,手臂被捉,袖子层层叠叠推到手肘。
徐霆胡乱摸着,“你之前那个割伤还在吗?”
徐与舟确实有一个割伤,去年冬令营看到竞赛题喘不过气,双目眩晕,为保持冷静拿水果刀割的。
当时他意识朦胧,回过神来球鞋浸血,湿透了。为了不影响考试选左手割,效果甚微。
寝室只他一人,球鞋清理干净,他刷出满身汗,惶恐也跟血迹刷洗殆尽。
伤口不算深,只是流了太多血。
但他没好好养,反复发炎、化脓,做全身检查时被徐霆看见,那时他的身体指标呈良好趋势,眼看退赛即将往心理成因倒,徐霆拒绝这一可能性,什么都没问,只说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思来想去,你去年退赛退得太可惜了,要是再有一年肯定能行。”徐霆还拽着他,“两个选择,休学或者复读。”
“现在是这样啊,宜附可以复读,但不保留学籍,等于你再读一年只能以社会考生的身份备考,不算应届生了,CMO参加不了,想复读只能去民办,有些学校操作一下也能给你保留。”徐霆趁热分享一手好消息,“但是休学不一样,你可以休学一年左右,等明年九月再复学,还是高三生,正好再参加一次竞赛。我觉得休学靠谱点。”
男人喋喋不休,用发现新大陆的激昂语调表示休学需要经过三级审批,程序繁琐,说完一大撂才意识到去年的伤口不可能在当下找到似的,“但你放心,你爸医院有熟人,症断书好说,到时候对外就说你精神有问题才休学。”
徐与舟扯下袖子,长睫垂着,昨晚不慎感冒,声音有点哑,“我这小刀不小心割的,跟诊断也没关系吧。”
徐霆摆手,“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你保留应届身份。”
手机屏对着他,赫然是一条因病休学的新闻案例,“既然是精神问题,你也不能表现得太正常,跟去年的状态差不多就行了,没人会怀疑的。”
他这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徐与舟很轻地呼了一口气,“不想休。”
徐霆一怔,“你说什么?”
他立刻挑眼打量他,“我辛辛苦苦给你托关系,求爷爷告姥姥,成千上万砸钱让你去那破用没有的心理咨询,你现在说不想休?”
徐与舟沉默,徐霆叹息,好像也习惯他的沉默,点支烟抽了半截,干脆利落下结论,“这几天我会去找你班主任打预防针,你出去吧。”
去年徐霆从墓园回来,梦到小孩在吃醋溜土豆,后来家里吃了一个月土豆,这还算好的。
前年徐霆喝得烂醉,把他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吉他,也没找到他。后来他为养伤向学校请了两周的假。
徐霆接电话,徐与舟站着等了会儿,等到徐霆挂断,啧了声,他才说,“你相信我。”
“我不用保送也能考上。”
半小时后梁筠上楼。
女人一头栗色长发,矮瘦身材,皱纹眼袋都很鲜明。徐霆发迹后她转让服装店专职家庭,有钱的老公和堪称完美的天才小孩,可惜好日子不长久,孩子离世让她大病一场,至今靠药吊着。
她把托盘里的芝麻糊端到桌上,“还看书呢?休息会儿,跟妈妈说说话。”
梁筠讲起往事来总是焕发光彩的,落日余烬投射最后一抹金辉。多骨诺米牌倒塌,一个字追一个字,可惜故事乏善可陈,因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徐与舟都能全文背诵了。
她讲他小时候特别爱喝芝麻糊,又够不到橱柜门,胆大又聪明,椅子凳子层层叠叠,最后吃得满嘴乌黑,特别满足地咧嘴笑,牙齿也黑一块白一块。
又讲他小时候就很招女孩子喜欢,收情书收到手软,可惜一门心思扑在数学上,偏偏又是温柔的性子,不知道怎么拒绝,反而惹出很多眼泪。
“你很小就展露出数学竞赛的天赋了...”她喟叹道。
第二人称,梁筠的所有陈述都以“你”打头,雷打不变的小时候,与徐与舟无关,却以他为载体,好像透过他,在看他背后隐匿在黑暗里的鬼魂。
那个从小就很有志向,信誓旦旦要保送顶尖学府数学系的小孩,横死在去学吉他的路上。
如果换平时,徐与舟会安安静静听完,像一只垃圾桶,或除湿器,任由皮肤吸纳湿漉漉又沉甸甸的,因反刍无数次而形貌可怖的长短句。因为梁筠没朋友,全心全意为他付出。
但他在沈岸萤那儿揭开一点豁口,久违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一丁点的缺氧都难以忍受。
徐与舟搁置勺子,起身开窗,梁筠停下看他。他捋了捋头发,耸耸肩,“这些话我听你说过很多遍了。”
梁筠稍怔,“是吗?”
徐与舟:“对啊。”
她解释,“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
“哦,”徐与舟说,“我不会这样对朋友。”
梁筠这下真困惑了,“什么意思?”
徐与舟:“倒垃圾也要适度吧。”
这话不紧不慢,带着若隐若现的悠哉和轻蔑,深深刺痛了她。
梁筠呆愣愣地,眼珠也不转一下,“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露出很受伤的表情,好像看一个陌生人,长期失权又软弱的女人,让人无端愧疚。徐与舟整个松懈了,觉得自己是个欺负弱者的恶人,掀起被子躺床上,“有点,我先睡了。”
“妈妈不知道你不舒服,不吵你了,等你有空再聊。”她帮他关窗,在他床头站了半响,欲言又止,“你爸那边我帮你劝着,不休学也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落榜比谁都更难过。”
她轻声细语,“这是你的梦想啊。”
这不是。从来就不是。
徐与舟侧身背对她,闭上眼,“你走吧,好困。”
梁筠揉了揉他的头发,“很多话我就是随便说说,只是跟你分享一下,说了就忘了,你别当真,随便听听。”
有人把过度倾诉包装成分享,也有人打着分享的名义不怀好意。
隔天,食堂。
屏幕怼到眼前,沈岸萤煞有介事说,“喏,这是我在网上刷到的照片,分享给你。”
徐与舟拂了眼,夹菜的手没停,“接着说。”
那是一张高清怼脸现场照,出自专业站姐手笔,镜头倾其所能开凿活水,口罩之上,皮肤纹理都清晰可见。
沈岸萤扯一小块馒头吃,“你很受欢迎哦,要是被你爸看到的话...”
徐与舟看傻子似的,“你没瞎吧。”
是了,沈岸萤没瞎。
镜头里的人化了烟熏妆,戴灰色美瞳,眉毛很淡,桃花眼低垂着微微上翘,狭长眼尾勾勒一道很漂亮的弧度。右眼眼尾有痣,眉峰各有两个眉钉,银色晕冷光,搭配黑色铆钉耳环,视觉差强烈,让他看上去既冷酷又勾人。
苦艾酒的吉他手是个相当花里胡哨的人,当然,跟近在眼前的徐班长没有半毛钱关系,因为他既没有耳洞,也没有眼尾痣,眉毛也完好无损。
她也知道这种威胁不过毛毛雨,但嘴里的馒头味同嚼蜡,沈岸萤拿腔拿调,“看不出来你还会化妆...第一眼还以为是女孩子呢。”
徐与舟心平气和,“我知道我这张脸做女人也很精彩,别羡慕。”
“......”沈岸萤噎得直呛,伸筷子去夹他盘里的牛腩,还没伸到盘里就被另一双筷子夹住,“想干嘛?”
她悻悻收回去,“你又吃不完,别浪费我的钱。”
徐与舟觑她,“吃不到饭多反省自己,我是不讲理的人吗?”
不就是向同学稍微打探了下他有没有学过乐器吗?
换做一般人饥一顿饱一顿,早就武装起义打响反封建压迫第一枪了。但沈岸萤不是一般人,在沙漠存活过的植被对恶劣天气习以为常,耐受性高,适应性强,而且徐与舟精神状态堪忧,像尊易碎白瓷,沈岸萤生怕他在她手里分裂稀碎,所以两周下来,她小心翼翼捧着,彻底习惯了压迫。
这才开动脑筋琢磨全身而退的法子。
她啃了口馒头咕哝,“那明天的live拼盘你会去吗?”
徐与舟眯起眼,“陈博来找你了?”
沈岸萤点点头。
昨晚陈博拖家带口找上门,先拎着辛宇和赵显向她道歉,再表明来意,希望她能劝徐与舟归队。
沈岸萤对诽谤三人组全无好感,从她的角度看这事也很简单,乐队鼓手和吉他闹不和,谈崩了,或者说徐与舟就没融进去过。
从几人的三言两语中沈岸萤窥探不少消息。
徐与舟不只会一种乐器,据说钢琴也弹得很好,懂乐理,创作力强,市场很买账,这点她从现场的尖叫和录屏感受到了。
这帮人不是第一次组团,徐与舟也不是第一次想退队,具体原因陈博含糊其辞,她没问到。
最后一个就是,纯真事故是徐与舟的作品,但单曲发行时署乐队的名,他把版权拱手相送,人淡如菊,这种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本来都谈拢了,人家每次练习都秀出精彩秀出水平,就接了一次电话提前跑路,就一次,磨合好好的来这出,有病?
不情不愿被拉过来的辛宇翻了一晚上白眼,听到队长最后这段梗着脖子沉默了,眼神松动飘忽,有气没处撒,冲鼓掌的赵显踹一脚。
昨晚没睡好,感冒加重,徐与舟戴上口罩,“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岸萤无辜道,“没有呀,我是觉得你们队真的很有潜力,就这么解散好可惜,你不觉得吗?”
徐与舟挑眉,“你看我像可惜吗?”
“像。”沈岸萤心如刀割,“你剩饭了,还吃巧克力。”
她手指桌上剩了大半的荤菜和几乎没动的排骨汤,又停留在他掏出一枚奇趣蛋的手上。
他以前从不剩饭,也说过不开心才吃甜食。
徐与舟把半边蛋丢给她,“不开心就喜欢吃甜食?我以为骗子对谎言比较敏感。”
沈岸萤眼睛一亮,顾不上别的,专心拆壳,口水吞了几回,结果拆出一只红色塑料恐龙。
她大失所望,变脸快到可以去申遗。徐与舟欣赏,嘲笑,“你以为是什么?”
期待落空,沈岸萤白眼翻上天,“是你的良心。”
“商家的不良居心而已,”徐与舟见她蔫啦吧唧的,“有什么好失望的,这东西小孩才喜欢吃,你小时候没吃过?”
沈岸萤幽幽道,“我小时候偷不到东西就吃不到饭,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一个馒头,就像现在这样。”
接着阴阳怪气,“跟你这种长大了还能当小孩的少爷可不一样。”
奇趣蛋是梁筠放他枕边的,太甜了,他不爱吃。“啊...”徐与舟面无表情感慨,声音倒温温柔柔的,“真可怜。”
“是啊,反正是给小孩吃的,你都成年了,应该不适合——”
沈岸萤边说边伸手抢,结果不用抢,徐与舟见状抛给她。
沈岸萤:“...?”
这人有这么好心?
徐与舟抬下颌,“帮我扔了。”
他示意回收区旁的垃圾桶。
“......”
“去吧,我看着你。”徐与舟勾唇,笑得很坏蛋,“你敢偷吃就完了。”
沈岸萤一股无名火直窜脑门,再怂的软蛋也是有尊严的,被戏耍的愤怒让她忍不住大叫,“你又发什么神经!”
她们坐在靠窗的双人座位,喊声引得过道一侧同学频频回首。
沈岸萤眼睛瞪得溜圆,眼刀杀了某人千万遍,噘嘴一言不发。徐与舟不回,她就自己动脑筋,“因为我站在你队友那边吗,你明明很在意吧,一直在看手机,我只是想你开心点。”
说完与徐与舟戏谑嘲弄的眼瞳四目相对,她眨巴眼,“你知道的,我对你还有感情...我只是觉得,你在台上的样子特别闪耀,很放松,也好快乐。”
徐与舟冷笑,“你是想劝我回乐队好抓我把柄,最后让自己开心吧。”
沈岸萤真诚道,“怎么会呢,抓把柄这种缺德的事谁干呐,太没品了。”
说完就起身去丢垃圾了,没走几步被徐与舟揽肩。
“现在不准扔。”徐与舟接过那半颗奇趣蛋,撕开包装,摘下口罩,拿勺子挖了一口。
她喉咙也顺着他的动作深深吞咽,视线抓着巧克力不放,又下意识看他眼色,这会儿倒不逞强了,充斥着对食物的渴望,直勾勾的,有点求饶意味。
她撒起娇来浑然天成,当骗子也算天赋异禀。
徐与舟回味片刻,再把散发香气的小零食塞到她手里,“帮我拿着,放你桌上,晚点再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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