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颍州,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炙烤着大地,试图蒸发天地间的最后一丝水滴。
少年撑着木棍混在流民中进了颍州城,而后便没了力气,瘫软的倒在主街路边。
十五岁的少年隐姓埋名从京城一路乞讨流浪到了颍州。
亲人俱已不再,少年也早已被磨平了心气,他想,逃到颍州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换了个死地。
少年瘫在路边,等着吐出最后一口气,微风和煦的春日成了他为自己选的死期。
忽而听得远处锣鼓声响,随后他便被拽到主街旁的胡同去了。
有人往他身上啐了一口:“流民作乱,乞丐都比往年多些……”
少年并未抬眼,他连分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锣鼓声渐进,耳边喧闹声越发响亮,今日好似是游神花会。
他从前听父亲讲过,颍州灾年也会办花会游神,祈求风调雨顺。
可少年并不理会这些,他忽然生出一股坏心思,尸臭混着花香,那会是何等场面,他轻笑两声,身子微微震动。
他的死,或许可以留下些痕迹呢。
少年正出神,忽然有一个暄软的糙面馒头塞进了他手里,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音音,你理那些乞丐做什么!”远处少年的声音尖锐。
“齐哥哥,我……我扮了观音,就要做些善事的……”女童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我哥哥同我讲的。”
馒头从少年手中滑落,少女捡起,细心吹去上面的灰尘,复又塞到少年手中。
随后少年头顶落下几个水滴。
“这个是,是玉净瓶里的仙水,你以后会好的。”
少年努力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认真的从瓶子中甩出水滴来,雨露均沾地分给墙角所有乞丐。
饿了多日,少年头昏眼花,早已看不清面前之人的面孔,只看得见她眉心一点朱红。
少女逆着光,一袭白衣,像是慈爱神明,仿若观音降世。
少年愣住了,他想,怪不得颍州崇尚游神,或许这世间真的有神。
他颤抖着手去抓少女的衣摆,指尖触到的刹那,他便被人一脚踢开。
少女焦急的声音响起:“齐哥哥!你怎么踢人!”
“这脏乞丐他意图不轨!”
“他是饿了才会这样的!”少女蹲下身,又递过来一个馒头塞进少年手里:“这是最后一个了,我也没有了。”
她拍了拍手:“吃饱肚子,别再流浪当乞丐了。”
少女被人拽走,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忽地滚下两行热泪,口中喃喃道:“父亲母亲,真有神明怜惜我……”
他想府里马夫是如何勒死了自己的儿子,又流着泪划花儿子的脸。
“少爷,快走吧,官兵追过来就跑不了了……”
他想起父母最后看他的神情:“珏儿,把这一切都忘了,别想着寻仇,再也别回京城,走的越远越好,安稳度日,终享百年。”
少年流着泪,父亲负手而立,亦是流着泪斥责他:“快走!”
他以前不相信这世间有神明,现在他信了,他是举全家之力才勉强活下来的孩子,若无神明顾惜,他怎会一路安然的从京城走到颍州。
现在他也亲眼见过神明了。
少年沉寂已久的双眼渐渐亮了起来,看着渐渐走远的白色背影,少年狠咬了一口馒头,随后抓住身边的人问:“那人是谁!”
“我哪知道啊……谁家的傻千金,拿咱们当玩物呢……”
少年不死心,晃荡着走了两步,拽住参加游神的人:“扮观音的是谁,那个女孩……”
那人甩开少年的脏手:“那是秦王府的四小姐。”
这几个字扎根在少年心里。
连逢乱世,百姓青黄不接,少年讨不来水米,便同恶狗抢食,老鼠、树皮,他都吃过。
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幼饱读兵书,深知灾年会有流民作乱,届时官府会募兵,他这样没有身份的人也可以投军。
十五岁那年的年末,少年成了颍州的无名兵卒。
次年阜南有流民作乱,少年随军出发,骁勇善战,得了千户赏识,又知他识字、懂兵法,更是看重。
十八岁那年,颍州军队受命支援边境荣城,少年身着破盔烂甲奋勇杀敌,助千户取了敌军首级。
东卢大胜北廖军队。
而后秦王府广招门客,少年被千户介绍给秦王。
这一年,他十九岁。
少年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站在秦王府书房游廊下等候召见。
秦王府的四小姐因花会时病着没去成,病好了之后想在府里扮观音,秦王不依她,四小姐气冲冲地穿着白衣从书房里跑了出来。
路过少年时,少年看着她如玉的面庞和眉心那一点朱红,心中仿若有惊雷滚过,可他依旧面如平湖,不曾表露出来。
“大人,请进。”
他随千户一起被引荐进了书房。
年轻的宣文帝……当时还是秦王,用狐疑的眼光扫视着他。
“这便是下官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将士。”
“哦。”秦王声音懒散:“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萧玦,他叫萧玦。”
“哪一个玦字?”
将领踹了少年一脚,少年双膝跪地,额头轻碰石板,清朗的声音传来:“残缺之玉,是为玦,今年二十一了。”
秦王挑眉:“你识字,还懂兵法?”
千户替他答话:“是,他爹是教书匠,所以他识字。”
“本王在问他。”
少年身上又挨了一脚,父亲的身影浮现脑海。
“珏儿,握剑要稳……”
“珏儿,《李卫公问对》你看完了吗……”
“珏儿,要敬爱母亲……”
“回话啊,王爷问你话呢。”
萧玦低头:“父亲在世时家中有书,小的时常翻阅。”
秦王表情越发怀疑。
“你上前来,本王考考你。”
秦王问了几个兵法问题,萧玦对答如流,秦王看他的眼神渐渐满意,最后又问:“北廖投降效忠之郡的官员,该如何处置?”
萧玦垂眸:“不计过往,职位不变,朝中派使者前往监督,局势自然安稳。”
“若我朝以大军压境示威,又当如何?”
“一来,已归顺之地不必示威。二来以重兵相迎,恐引疑惧,为患不测。”
秦王有些惊讶:“你不仅懂兵法,还懂谋略?”
萧玦不语。
秦王摆摆手让带他来的千户出去:“你去领赏吧。”
适逢京中晋王与庆王太子之争愈演愈烈,秦王无力去争,却又怕鲲鹏相搏,浪倾蚍蜉,故而求贤若渴,凡是引荐之人得了用,都有赏钱。
这千户带萧玦来也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真领到了赏钱。
待到屋内只有秦王与萧玦二人。
秦王发问:“你家在何处?”
萧玦想起从前京中的大宅子,花园树下的秋千,他幼时常在那里玩耍。
可他开口回答时却说:“家在颍州近郊,已被流民灭了村。”
秦王又问:“那你父母现在何处?”
萧玦想起在练兵场父亲如何严厉地对待他,而后母亲看见他身上的伤痕时,又心疼的落泪。
过往的经历像是一阵飓风刮过,在他心里留下残害遍地。
若是四年前有人这样问他,他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
可而今的萧玦面如平湖。
“死了。”他抬头看着秦王的眼睛,语气坚定:“十五岁那年闹饥荒,都饿死了。”
秦王眼中先是狐疑,而后坦然:“本王不问出处,你只要尽力效忠于本王,日后定比百户千户还威风些。”
萧玦朗声:“草民誓死效忠王爷。”
他走出秦王书房,外面微风和煦阳光正好。
十三岁的音音因为被父亲斥责而流着泪,在她身边安慰的,是史齐。
萧玦定定地看着,他想,自己走了四年才见她一面,现在也只能远远观望着。
可他身边的少年却能那样亲昵的为她拭泪。
自己又要用多久才能走到她身边呢?
音音的姑母自廊下走来,侧身对着丫鬟,口中不停:“史齐那孩子眼见着心眼子多,怎么是音音应付得了的……”
行至书房前,她停下指了指院中站着的那个高挑少年:“这是谁?”
平阳看着他短了一截的衣袖,少年不曾因为这不合适的衣衫自卑,负手而立,十九岁的面孔褪去稚嫩,展现出的是与之不相符的成熟。
平阳几乎一眼就断定,此子可堪大用。
下人回禀:“这是军营千户介绍给王爷的门客。”
她顺着少年的眼神看了过去,笑了笑,心下了然,走了过去。
“你可听闻前朝太平近百年,临近灭国之时曾有羽林虎贲焚了征西将军宅邸,殴打其子之事?”
萧玦循声望去,见来人衣着华贵,便抱拳躬身行礼:“见过贵人。”
平阳笑了笑,继续追问:“你既然是王爷的门客,总该知道这件事吧。”
萧玦颔首:“当时天下太平,武人升迁无望,征西将军之子又上奏说将官职以清浊为别,不使武官位在清品。”
平阳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脸上笑容更甚,上下打量着他:“王爷还真得了个有才之士。”
平阳顺着萧玦的眼神看过去:“那男孩出身清河史家,可谓是名门望族,其父或可为相,你现在与他可谓是有着天壤之别,只是……”
她顿了顿:“乱世,造英雄啊。”
平阳张开双手,面带微笑:“你说,这世道够不够乱,这么个乱世,会造出个什么样的英雄?”
而什么样的美人,才配得上这个英雄?
平阳知道少年聪慧,听得懂自己的意思。
她转身进了书房,而后再见,少年已成将军,美人亦在身旁。
当年的问题有了答案,三年,萧玦又走了三年,才走到音音身边,前后七年,他从瘫在路边等死的流民成了独镇一方的将军。
他这时才配站在音音的身边。
萧玦收回思绪,音音还在他身边追问着:“你什么时候见过的啊萧玦,我怎么不记得你。”
萧玦抚了抚她的脸颊:“梦里见过,我时常梦见公主。”
音音红了脸:“这话一听就是哄人的。”
萧玦没哄她,他确实梦见过,军营中苦熬度日的每一个有音音的梦里,他都不舍得醒来。
音音卸了钗环洗漱入睡,萧玦也从洗了澡出来,坐在床边忽然开口:“天气炎热,公主想不想去山上住几日?”
音音有些疑惑:“山上?”
萧玦点头:“嗯。”
从前在颍州的时候,宣文帝也常带着家人去风景秀丽的别苑小住,勋贵大抵如此,音音不疑有他。
“可去了山上,将军如何早起上朝?”
萧玦摇头:“公主自己去,我留在京城。”
音音一时愣住:“这是什么意思。”她敏锐的察觉到异常,皱眉细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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