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不禁回想起上一次见到圣上,还是三年前他出发去陌北的时候,圣上与太子季旻一同站在城楼上为他们送行。
那时候圣上身体还很健朗,开心的时候嘴边两撇胡须会有些滑稽地上翘。
他向来待人温和,也常爱笑,几个叔叔伯伯里,除开睿王,沈徽就数对这位皇二伯印象最好。圣上与他父亲昭王素来交好,他与季旻也从小亲近,因着太子伴读的缘故,圣上对他也极好,几乎可以说是当亲儿子对待。
如今见到圣上这副模样,再回想起从前点点滴滴,沈徽眼眶瞬间温热。他跪下行了个大礼,轻声道:“二伯,徽儿回来了。”
静默良久,榻上传来一声闷重的动静。
一道迟缓而略显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是徽儿来了?”
“是,”沈徽鼻头有些发酸,闷声道,“徽儿来迟了,现在才来看二伯。”
沈栋动了动脖子,想坐起身看一眼沈徽,可大概是实在没有力气了,折腾了半天也没能坐起来,竟还不断咳了起来。
沈徽见圣上模样,于是大步走到塌前将他扶着坐起身,不断用手轻抚着他的背顺气。
沈栋顺了气,转过头深深看了沈徽一眼。
眼前的人比三年前瘦削了不少,面容也成熟了不少。也许是在战场上待久了,高耸的眉骨看上去有些锋利,瞳孔漆黑深邃,称得整个人气质深沉凌厉了许多,全然不似从前陪在季旻身边时那般张扬爱笑的模样。
一想到沈季旻,沈栋顿时又红了双眼。他睫毛微颤着移开目光,断续着说:“徽儿,季旻他……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傻,他怎会如此想不开……”
触及伤心之事,沈栋一时激动,又是一阵咳嗽。
沈徽心中酸涩,却也只能轻抚着他的背不断安慰:“二伯,您身体不适,当以好好休养为重,这些伤怀的事不要再想了。”
人年纪一大,难免容易感伤,更何况是在病榻之上。沈栋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往事,浑浊的眼里不断渗出眼泪,忍不住悲从心起道:“季旻……是朕和康妃唯一的儿子,康妃命薄,早早地走了,如今季旻也走了,朕、朕真恨不能随他们母子一同去了……”
康妃出身江南柳氏,相貌清秀素雅,性子温和稳重,是昔年沈栋最为宠爱的嫔妃。她自入宫后身体便一直不太好,生下沈季旻没两年便因病去世了。沈栋伤心欲绝,将康妃生前居住的凝露殿空了出来,作为日日怀缅康妃的住处,从此不许任何人再踏入。
沈季旻和康妃长得极像,性子也是一般的善良温恭,沈栋对他爱屋及乌,却又不仅是爱屋及乌。
沈季旻的优秀让沈栋更加怀念康妃,他用了一种并不算高明的方法——找了一个和康妃十足相像的女子,也就是薰妃,将原本对于康妃的爱转移到了薰妃身上,并和她生下了三皇子沈旸,在之后又同样爱屋及乌地宠爱瑶琴。
沈徽相信沈栋此刻对于康妃的怀念是出自真心,但一个帝王的些许真心并不会多让他动容。他神色平静地等待沈栋怀缅了一番往事,这才开口道:“陛下,季旻已逝,还请您多多保重自己身体。”
沈徽见沈栋渐渐平复下来,继续道:“不瞒陛下,徽儿此次正是为了季旻的事回来。我与陛下您所想一样,都绝不相信季旻会做出如此想不开的事,所以陛下您一定要养好身体,等徽儿查明真相,还季旻一个清白。”
“你的意思是……”沈栋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剧烈地咳起来,沈徽见状,连忙将怀里谢忱制成的那颗药丸喂他服下。谢忱的药见效甚快,不消半刻,沈栋便平复下来,气色也较之前好了许多。他缓缓道,“你是说,季旻他不是自尽,是被人害了?”
沈徽道:“真相如何,徽儿现在不敢断言,但徽儿相信,季旻他生性乐观豁达,性格仁善孝顺,绝不会做出对自己、对陛下、对社稷不负责任的举动。”
他见陛下此刻情况有所好转,神志也清醒,于是道,“陛下,这段时日京都发生了不少事,陛下可还记得之前为您诊断的太医胡代诠?徽儿回来那晚曾去胡府见过胡太医一面,从他那听说了一些消息,可就在第二日,胡太医便死在了府中。”
沈栋点了点头,一脸感慨道:“此事朕略有所闻,只是个中细节了解得并不详尽。徽儿,你接着说。”
“是,陛下。”沈徽继续道,“胡太医死后,天命司副使姚光二话不说便前往昭王府拿人,无凭无据便要给徽儿定罪。徽儿觉得此事可疑,于是便联合副使莫寻海一同调查,果然,胡太医一案与姚光密不可分,杀害胡太医的,正是姚光与他的旧相好,也就是胡太医府中的小妾,乔沅沅。”
沈徽一面观察圣上的情况,见他并无难以承受之况,这才继续道,“姚光私自安插眼线收集情报、包庇凶犯杀害胡太医,嫁祸他人,目无法纪草菅人命,此为一罪。身为天命司副使,背叛陛下,私下与他人授受,此为二罪。如此两罪相累,知法犯法,罪大恶极。莫副使日前已收齐罪证,按天命司律例将其处刑。”
“姚副使他……唉,”沈栋长长叹出一口气,“一直以来朕都很信任他,甚至将他看作正使的预备人选。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忠诚,他怎么会……”
“利益面前,总有人会做出违背本心的选择。”沈徽平静地道,“姚光追逐名利,不甘心与莫寻海平起平坐,这才给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机。不过此事也算给陛下提了个醒,陛下身边还有人对这皇位虎视眈眈,人心不可测,还望陛下多加小心。”
沈栋淡淡道:“你是想暗示朕小心晟王?”
沈徽一愣:“陛下您……”
“朕如何知道?”圣上那张枯槁苍白的病容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朕虽然不说,但却也不是傻子。在朕生病期间,朝里朝外是谁在打理,兄弟也好臣子也好,又有几个是真心,朕心中一碗水似的,澄清得很。只是,朝堂之事错综复杂,朕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没有这个心力去处理了。晟王若真能打理好这政事,朕非但不会怪罪他僭越,反倒还要代天下百姓好好谢谢他了。”
进宫之前,沈徽曾经设想过,或许圣上心中什么都知道,但他没有料到,圣上竟是心甘情愿让晟王插手朝政,壮大势力。一想到季旻的死极有可能也与晟王有关,沈徽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半晌,沈徽道:“既然如此,徽儿斗胆,有一事想向陛下请求。”
沈徽起身掀袍,单膝跪在陛下前面,掷地有声道,“臣沈徽,恳请陛下让我接管天命司,查清季旻之死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沈栋倚坐在床榻上,看向沈徽的目光悲伤而又充满怜悯。
他缓缓道:“朕曾答应过你父亲,许你一个能让你一展抱负的官职,所以朕让你与大哥一同去陌北,在战场上磨砺心性,用忠义和气节淬炼风骨,在一次次的离别和坚守中看遍世间百态,也在生与死之间领悟生命的意义。”
“季旻像朕,性情温和仁善,但缺少一些帝王应有的杀伐果断,而你刚好能弥补他这一面。朕一直相信,以你的能力和品性,会成为最好的辅君之臣,助季旻治理江山,可如今、如今……”沈栋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掩面而泣,再难成词。
沈徽内心唏嘘。
如同圣上所设想的那般,他曾经也是怀抱着一腔热血的少年,陌北边境外敌屡屡来犯,他也曾立志要为季旻荡除敌寇,攘定边界。可不过短短三年,季旻不清不楚地死在皇都,而他也要为了自保和查清真相,踏入从前不屑一顾的天命司,化为皇权的一柄长刀。
若圣上应有,那么自此以后,他守护的不再是边境的百姓,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家国大义在权利的拥护下会逐渐淡化渺小,而他也将被圈在困兽的囚笼。
沈栋平复了许久,这才重新开口道:“徽儿,你对季旻的这份心,让朕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天命司交给你,朕绝对放心,但你若进了天命司,你的前途可就仅限于此了。”
沈栋阖眼叹气,“个中利弊,你自己要想清楚。”
“徽儿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要查清太子一案,扳倒晟王,天命司是最好的选择。”沈徽毫不犹豫道。
沈栋思索许久,终于点头:“……好。既是你所愿,朕便允你,今日朕授你天命司使令牌,你可执此令牌前往天命司报道,以后司中之人尽可由你差遣,这禁宫之中你可随意进出,若有忤逆之人,你自行处置便可,不必向朕汇报。”
沈徽再次跪下,朝陛下重重一拜:“臣沈徽,谢陛下。”
**
从圣宸宫出来,陈公公又和沈徽聊了几句,一直将他送下阶梯才重新折返回去。
沈徽见天色还早,打算顺道去拜访下太后,刚要拐上御街,忽然瞥见远处的小径里有个小太监扛着袋什么,慌慌张张往内宫方向跑去。
沈徽心中疑虑,正要追上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沈三公子。”
沈徽回头,只见刚刚救下的小太监陵游还未离开,站在一棵树下朝他朝了朝手。
沈徽朝他看了一眼,随后转身往前走,陵游也很自然地跟了上去。二人一直出了圣宸宫到了御街上,沈徽这才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陵游低着头跟在沈徽身后,毕恭毕敬道:“我是特地在此等沈三公子的。”
“等我?”沈徽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等我做什么?你有话要说?”
陵游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来,小声道:“我想感谢三公子救命之恩,若不是您,奴才今日恐怕就没命了。”
“不用谢我。”沈徽一边淡淡说着一边往前走,“要谢就谢你自己机灵。”
陵游脚步一滞,愣道:“三公子,您……”
“我看到了,那碗药是你故意洒的。”
沈徽停下,回身看向陵游。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锐利,语气却没有半分责怪,“本来我还不太确定,直到你说你叫陵游——什么样的父母会给小孩取名为陵游?我猜,你的爹娘大概是学医出身,而你对药材也颇为熟悉,你发现要送给圣上的汤药不太对劲,但是又没办法阻止徐公公送药,所以才会冒着受罚、甚至丢掉性命的风险打翻那碗药。”
陵游仍然垂着头不说话,却没有否认。沈徽直觉陵游并没有什么坏心,于是道:“今日我救了你,但明日、后日,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可就没有人能保你了。你与圣上并不认识,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太监,为什么宁愿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也要救圣上?”
一缕游风拂过,将陵游瘦小的身躯吹得晃了晃。他抬眼迎上沈徽的目光,平静地道:“沈三公子,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新人物出场啦。
ps:继续做法祈榜!
再过两章又有瑟瑟的内种互动了,提前振奋一下[狗头]
谢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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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陵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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