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听明聂倚在断了一截的栅栏上，往外抬头望着破了大洞的穹顶，少有三丈宽。日光倾泻，照亮楼内满地的碎砖残瓦，空气中还残留着微许灵力波动和祟气，桌椅都缺角翻倒在地。
一片狼藉。
前院也就三层高，这是直接打穿上天去了啊。他忍不住咋舌，从断栏处跳落至地面，走到围观全场的宋纤星和许铮鸣面前，抬手画符解开了防护阵法。
躲起来的老鸨见邪祟消失了才敢探出头，急匆匆来到月听明聂面前，脸上的惊惶之色尚未退去：“它、它走了？那这里怎么办？！乱成这样，根本没法做生意了……”
“没走呢。”月听明聂单手叉着腰，目光扫过四周，大致估算了下花楼现在的损失，果断道，“那就关门，反正这里也该拆掉了。岂不正好？”
闻言老鸨呆住，刚想开口争辩，就被许铮鸣的惊叹声打断：“渡柃君大人是怎么‘嘭！’的一下把花魁打上天的？！”
他仰头盯着穹顶那么大的豁口，简直难以置信，“太厉害了吧，不是说‘旧伤难愈，修行受损，难以突破’吗？”
“那红袖挺狡猾，小柃儿确实没用全力，所有阵法都控制在楼内进行。”月听明聂转头望向庭后，语气凝重了些，“到了外面，局势反而对他不利。”
——庭后。
鹊彩等人目光警惕地对峙着另一边的红袖和穼鬼们，剑拔弩张之际，任谁都能看出对面早已联手。
未等两方再度交手，外墙那头忽然传来了动静，像是木板被踩碎的响声，众人不约而同地投去视线。
只见一道红白身影单手翻过围墙，先落地的右脚却不慎踩进废木箱里，当场卡住了。那人语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拔出脚，将脸转过来，却是一张滑稽可笑的红脸面具。
看到那丑红面具，鹊彩不合时宜地咳出声，差点憋岔气，桑青忙给她拍背顺气。
慈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只好抱拳向他们解释道：“走前门行不通，我才翻墙的。你们继续，我找人。”
原本神游在外的秋月白注意到他，似乎是不确定，又细看了几眼，乐道：“天哪，是尊——”
一阵强风从前院袭来，首要目标正是秋月白，后者合上伞，双手举起伞用劲一挥，将这股风打散，余风吹起了他的长发辫子。
其余人被这强风波及到，连忙后退数步避让，唯有慈晦离得最偏，压根没吹到。
随之便是残影晃过，与秋月白过了数十招后，毫不犹豫地退开至月听明久身边。秋月白撑伞回身一瞥，思考了片刻才想什么似地有礼问道：“真巧，你是封若派的那个吧，梅兰的师弟？”
听见名字，明柃脸一黑，也不回话直接亮剑刺了过去。周围的穼鬼本能要阻拦，却被躲过剑刃的秋月白抬手止住，他合伞往上一挑，错开明柃的水剑，退步飞落至屋顶上。
“我没有要跟你打的意思，梅兰的师弟。”他说完看了一眼鹊彩那边，挥退围着人的穼鬼们，对红袖道，“早该走了。”
鹊彩被看得正疑惑，忽觉身后一空，扭头惊住，竟是红袖拽着桑青的后领子就飞到秋月白那边飘在空中，顿时急道：“喂！你——”
“不用担心你的小情郎，”红袖努嘴，语气无奈似的，“我又不会对他做什么。”
桑青被提着后领，纯靠脚尖点着屋瓦，不大舒服地朝鹊彩说话：“我…没……事……”
旁边的秋月白见了，提醒道：“他要被你勒死了。”
红袖这才松手转而抓他肩膀，轻哼一声，到底没再多言，让他多喘几口气。明柃在下方仰头望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秋月白用移形阵带走那两人，四周的穼鬼也纷纷遁地逃走。
在场人大多暗自松了口气，前院的月听明聂三人姗姗来迟，见状立即上前帮忙救治千黛。她脸上血色无几，只是堪堪止住了血，气息微弱得随时会消散。
“毕竟是被通缉百年都没抓到的大能，他这张脸肯定也是假的，别往心里去。”听闻方才发生的事，月听明聂走到明柃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故作安慰道。
明柃身形顿了下，右手抬到嘴边，避开众人视线，俯身靠近月听明聂，后者正疑惑呢，猛然见他压抑着咳了两声，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落，闷声道：“……不要拍我。”
月听明聂面色骤变，双手刚按住他，另一边就传来了声音：“怎么了，师父？”
是慈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明柃的后背，迈了过去。明柃默了几息，伸出拇指抹掉嘴角上的血迹，手上的血迅速融成水滴无形消散开。
明柃转过身，轻声回了句“没什么”，抬眼瞥见他脸上的面具，一时有些顿住，“……阿慈？”
“在呢，师父。”慈晦在明柃身边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在看什么。
“你怎么买这样的面具，瞎了？”
“随手买的，又不需要多好看。”
一直在划水的月听明久望了过来，见着那模样，不由得语塞了下：“这是你徒弟？真是……很有特色。”
月听明聂倒是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眼，对上那人视线后带着敬畏之心点了一下头，算是打声招呼。
千草向众人道了声谢，打算先带姐姐回百花谷找长老治疗，不留了。明柃也打算调查一下附近还有没有邪祟的痕迹，就见鹊彩红着眼眶说：“万、万一桑青被、那个女人吃掉怎么办……”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香红院这回还死了几个没能逃掉的客人，此事要上报给官府和本家，她与桑青的事自然瞒不过族母，。族母很生气，命令鹊彩待在房中面壁思过，不准出房门。
月听明久感到抱歉，明柃就对他说：“既然知道你妹妹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帮她？”
“我也是刚知情，而且他们也只是拉拉小手……”他试图辩解，声音在明柃的目光下越来越小，直至无声。
明柃叹息，问道：“那鹊彩的婚事呢？我没来，族母也来过信，小鹊前不久不是要谈婚了吗？”
“……前几日退了，小鹊不愿意。”月听明久自知不好多说，轻咳一声，说以后会注意的。
“族母现在知道了，若是小鹊要死要活，定会被强行安排婚事。”明柃对此事颇有经验，“你去找她好好聊聊。”
他应下，走前瞟了眼旁边安静的慈晦，道了声“果然”就离去了。
月听明聂用余光撇着明柃，低声问道：“哎，神祭在即，你撑得住吗？旧伤复发还是……”
他突然没了声，原来是明柃一脚踩在他的左脚上，使劲碾了碾，脸上带着两分关切和敷衍：“表哥，我们是不是该去把那顿饭吃了？”
“什么撑得住？”慈晦耳力向来好得很，目光疑惑地看向他们，问道。
“没有，没有撑！”月听明聂好不容易才救回自己的脚，疼得想呲牙咧嘴，又忍住说，“你说的对……”
他却不依不饶：“还是什么？”
明柃果断终结了这个话题：“闭嘴，吃饭去。”
次日，明柃起了大早，换上一套主藏青色的衣裳，将黑发半扎起来，系好蓝绸带子，在镜前看了一会自己的耳坠，决定先不换。
做这些梳洗工夫，自然是为了接下来的……相亲。
每当这时，明柃总会想上几遍为什么他要去相亲，世上为什么要有相亲这种事。想不通，也懒得去琢磨明白，反正也是坐在榻上消磨时光罢了。
备好茶水点心在案几上，他正准备拿出传记再拜读一遍，就见许铮鸣跟在一个女人身后进门，对明柃打招呼道：“这位是我们许兰山庄的掌事姑姑，许未嫣。我只是顺带的，哈哈。”
许铮鸣有些尴尬，昨天他与宋纤星关在阵法里挺久，全程看着明柃与红袖对打，后面才被放出来，怕是留下的印象并不美好。
那位女子坐下端正好后，便开口作自我介绍：“本人姓许，名未嫣，刚满三十，地弦六阶。您声名在外，今日一见果真如实所言。”
明柃：“……嗯。”
场面一度静了下来。
还是安静。
许铮鸣弱弱地在旁说了句：“我姓许，名铮鸣，字号‘金言’，二十岁，上弦四阶……”
“不错，至少四阶了。”明柃点头道。他门下弟子最高才二阶，真是一届不如一届，明柃幽幽地想，明年又该垫底了。
没一会，对方便起身告辞，而接下来的相亲对象基本没聊上几句。宋纤星也是风风火火地来到这里装装样子，又火急火燎地退场走人，当真符合传闻中的性格。
明柃倒也不是没与对方交谈几句——
例如相亲四号：“不知渡柃君有什么喜欢的？”“毛茸茸的动物，比如说猫狗鸟狐。”明柃如此回答道，而对绒毛过敏的相亲四号只是呵呵了一声。
喜欢超辣重口味的相亲五号：“渡柃可喜欢吃什么？”“不挑，但更喜欢清淡的，也会尝试做点新花样。”“……抱歉打扰了。”
诸如此类。望送第十个相亲对象离开后，时辰也快到了午时，还差最后一个就能走了，他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小腿。
另一边，慈晦在找明柃的路上遇到一个奇怪的白衣人。这人见戴着面具，笑着主动询问：“你这是哪买的面具，我也想要一个。”
慈晦就告诉他先前上街时有看见那个面具摊，便多买了几副面具备用。见此，两人用几十文钱交易了个蓝色同款式面具，可见对方人傻钱多。
那青年看上去二十来岁，与明柃一般大，穿着一件直襟紧袖白袍，里套红衬，头戴红珊瑚赤冠，面目清秀，除右额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两人正好顺路，青年问起姓名，慈晦便说了。对方听闻后挑眉道：“我认识一个人，不知你认识不？与你的名字有点像，他还戴过面具上台比武，嚣张至极。”
慈晦起了兴趣，反问他：“那人取了什么名次？”
青年答道：“头回就得了甲子，无人可敌。那人不按常理出牌，除了第二名的观南飞没有中招，其余人可以说是被甩得团团转。若非他的好师弟及时逼他出手，恐怕都得被淘汰。”
“是吗？那家伙可真过分。”
他只是一笑带过。
两人就这么走进了偏厅，青年扭过头，与视线与明柃对上的那一刻，他蓦地深吸一口气一，非常丝滑地转身就要走掉。
茶杯“咚”的一声被明柃按在桌上，这只是声轻响，却成功让青年的脚步僵住，一顿一顿地回过身下意识站直，满脸讪笑。
明柃冷脸问道：“你不是要去相亲？这相的哪门子亲，尚后廉？”
他尴尬地解释道：“我是没想的，只知是月听家的一位公子。这不寻思你几年都没回老家过吗？要知道是你，定不会来的！”
明柃哼了一声，对慈晦道：“别站着了，坐过来。”
“师父认识他？”慈晦坐下，问道。
“这你徒弟？没见过啊，噢是那个新弟子，啧啧。”尚后廉干脆坐到另一头，搭起一条腿，放飞自我道，“小徒弟别多想，我可是清白人家——”
明柃甩了他一记眼刀，直道：“涮了麻辣酱的清白？怎么一道来了？”
旺火宗第二十七代副宗主，姓尚，名后廉，年二十七，地弦骨，现六阶修为。
“过分了，朋友！”尚后兼连声摇头，“我与小兄弟合眼缘，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尊主是你相好这不世人皆知吗？”
“指望你闭嘴，不如指望师未澜。”明柃似乎是想翻个白眼，但还是忍住了，“什么我相好，会吃饭就别乱说，闲得慌。”
慈晦手里敲着核桃，闻言歪头看了看师父。
尚后兼摆手，询问道：“你俩真没什么吗？历史上能跟尊主传绯闻的人极少，除了百年前的小医仙，就属你的最真。”
坊间有传言，十一尊主性情乖张暴戾，曾有一相好，曾为同门师兄弟，但两人早已分道扬镳。
有说二人订了亲，其中一人却狠心抛下对方；也有说十一尊主对其恋恋不忘，企图强迫就范。总之，结局皆被一场悲剧潦草带过。
明柃默默移开视线道：“那什么少时私混当然是假的。”
尚后廉不置可否，他本就是抽空来相个亲，也待不了多久。
年后的神祭他是看不到的，走前特地告诉明柃，到时一定要把神祭那大场面写进信里。
明柃自然是应下了，转眼间就是腊月的最后一天，族母叫走几个麻利的后辈去筹备晚宴。今儿回来过年的人多，便想办得热闹些。族母拉着明柃的手扯了几句家常话，又说：“你爹娘命数不好，你祖父呢，也是命犯大咎，但你是一定好的。这些年你干了多少冲动事，不也挺过来了？”
明柃的祖父是封若派上上任的掌门，也是族长的亲弟弟，早在明柃出生前便仙逝了。
“族母说的是。”
族母笑了笑，恰时门外迈进一小姑娘，唤了声“外祖母”。她一见，满脸欢喜地将小姑娘拥进怀里：“哎呦！我的小外孙女，长得越发别致了！”
小姑娘乖巧依偎在祖母怀里，抬头对明柃软软地唤了声“表哥”，后者应了一声，见她盯着自己另一边，明柃转头看向慈晦：“……你怎么还戴着这副面具，不吃东西了？”
难为族母对着这张脸面不改色地嘘寒问暖了，以为是慈晦家里的习俗，不愿干扰。慈晦摘下面具，别在腰侧，随后贴近明柃轻声问道：“师父吃的话，愿意捎上我吗？”
明柃伸出食指抵在慈晦额心，让他离远一点，开口道：“人多，注意点。饭点还没到。”
小姑娘见着两人之间的举动，抬手扯了扯明柃的袖子，好奇地问：“表哥，他是你什么人啊？”
“……我徒弟。怎么了，珊颜？”明柃低下头回道。
她没说话，而是将脸埋了起来，祖母轻抚她的背，对明柃笑道：“这是害羞了！白若那丫头也不知疯哪里去，没点稳重。你们先透透气，别闷着。”
明柃就带慈晦到街上买了两根糖葫芦，慈晦看着他咬下一颗山楂，一直很想问了：“师父为什么要买两份？”
“是双人份。”他顿了一会，补充道，“你不吃，我就帮你吃了。”
但……师父有问过他吗？慈晦并无印象，还是笑着点了头，眼晴撇向街对面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挑起眉毛。明柃还以为他想吃，就将已经被吃掉五颗的第二根递到他嘴边。
慈晦顺势咬下，等吐出核到帕子里，才道：“师父，一根总共就六颗，你吃得太快了。那支队伍做什么的？”
明柃略过前面那句，抬头望向对面浩浩荡荡的游神队伍。
最前头有花童报马开路，乐人于彩车上摇沙打鼓；八个壮汉抬着神轿前行，身着红短衫黄灯笼裤，头戴红巾帽。几个踩高跷的艺人扮相飞升了的真仙，紧随神轿之后。
持锣者猛敲着锣，锣鼓喧天。报马官拔腿奔过明柃那边，高声吆喝：
“神轿开道，闲杂人等退避——”
“悲神庇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神轿风风光光地路过，轿身两侧挂着琉璃坠帘，风一吹就相撞发出清脆声响。里头供奉着一座栩栩如生的黑龙像，闭着眼，似在歇息。
明柃忘了那上面的黑色染料是用什么制成的，只是依稀记得儿时，他偷偷来到神像前，好奇地抠了一小块下来，里面是纯金的。
且因为这事，他被爹追着跑了半条街，最后按在悲神庙里跪了一天。幸亏后面抽了个不错的签，表示大神尊老人家不介意，这才饶过了他。
儿时的明柃觉得这位大神尊也许、可能、应该……并不管事？反正十分大度。都说头上三尺有神明，于是他又跑到神祠里，想爬到神像顶上看看有没有人。
爬上去时还不小心滑了一跤，衣领意外被神像勾住，让他及时抓住了一处凸起爬了起来。
神祠里的神像非常大，高达近五十丈，巍然耸立，让人只能心怀敬畏地仰望龙首。每逢神祭，神祠会卖出一批黑龙面具，黑漆描金，他送过悲慈一副最像的，悲慈还真戴了，可惜那副碎掉了。
神像底下的人没找着明柃，急得团团转，慌乱地跑到外头去。而明柃正在神像顶上呼呼大睡，手臂搭在龙角外，被眼尖的娘亲发现正着。结局自然是骂了一顿不说，被爹提着向神像道歉。
“说不定他老人家并不介意呢？他也没罚我啊……”当时明柃还试图辩解道。
爹气得伸手狠狠弹了他的脑门，他抱住泛红的额头，听爹说教道：“你这是对悲神的冒犯！没有计较不代表下次可以这么做。人间多少悲欢离合等着你得罪祂呢，届时降下不祥之兆，都没地哭去！”
……咔嚓，明柃面无表情地掰折手中的竹签，慈晦疑惑地看了过来，却只得到一句轻飘飘的“没事，风大”。
慈晦：“……”
又是哪来的妖风？
——
还以为能写到厨房那，结果没有呢。
章节结尾处略写了很多，因为来不及，作者好困要睡觉了。
基本没意外都在上午更新了，尽量两三天一更，不过也没人看没人聊天，无所谓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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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回 相亲相到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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