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得发黑的眼睛就这样瞧着他,好似一只行将就木的巨兽,正匍匐在他面前,向他投来最后的目光。萨利耶里只是轻声询问,落在斯因耳朵里,却炸开了一片——如果他有鳞片,此刻已然掀起;假如他有耳朵,恨不能贴紧身体。斯因慌忙眨眼,要将泪水擦干,萨利耶里却先一步将他的眼泪揩去。
他在说什么——?
◆
弥司音按下暂停键,目光停在斯因脸上残存的泪痕。
储存在萤石中的记忆,也会有出错的可能吗?弥司音一点点翻开披在身上的表皮,去找乱作一团的过去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幕。
弥司音已然算是死了太久太久,久到哪怕过去的自己站在眼前,他都要晃神,费力地想站在面前的,究竟是谁。
他是这样的虫族吗?他过去是这样的吗?想哭就哭,为了钱和生存机会匍匐在地,拼命地争、抢,只想着要让自己和爱着的对象过得好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混在一起,全部和他最后在舰船上见到的,半人马座升起的浓烟揉成一团。
弥司音忍不住看向自己的指尖——神经性的颤抖始终牵扯着肌腱,即使是最简单的操作也没办法完成。斯因却是个机械天才,压在床头、随意丢弃的图纸,每一张都精密准确,灵感在墨水中随意倾泻。弥司音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就情不自禁地望着上头的字迹,随手抹开的墨渍——我知道,这是改良面包机——4.0pro改版本。
每次退生都将他重新捏做一团,塞回弥司音的身体中,不合适的灵魂重新与自我相熟悉。每一处都陌生、像一个肉做的牢笼——后来就不是了。弥司音笑了,嗯,除了这根脊骨,他身上应该没有什么是肉和骨做成的了吧?
思维转了一圈,又再次落回萤石屏幕里,时刻撩拨着弥司音心弦的昆虫触角。
它是骗子吗?当然是。它根本没有乖乖待在房间里等待主人与造物者,之前的乖顺只不过是为了欺骗弥司音才装出来的!而弥司音呢?只是像局外人一样观看,也被它抓住了视线,轻巧骗走所有注意力。
你看,Nerok欲盖弥彰地藏在斯因的发间,纤细的触角从发间探出,又一次轻而易举夺走了弥司音的视线,每次蝶翼的震动都好似在向他低声诉说:这一切都很合理……不是吗?退生期毫无记忆的他,和一只由自己创造的蝴蝶,两个人相依为命。
我们一起逃离了阿瑞斯号……再等几天,就能回到我们的乐园,只有我和你。
……只有我们。弥司音为这个想象停住呼吸。
蝴蝶的复眼转上几下,远远锁住弥司音,绚丽的紫色荡开,恍然间好像能望见一双含着泪水的眼。扑上荧幕,追上他的唇。
喉结滚动,弥司音瞳孔紧缩,连着眼中的天蓝也晕开一层更浅的圈。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冷硬的心,又一点点散开。他哪里经历过这个?一想起这种画面,连呼吸也忘了,全靠设定好的程序维持最低限度的体征。
可哪有什么地方,只有我和你?他想高呼对方的天真,却又立即低沉失落。和我有什么干系?你分明只是对那个斯因说的,连我的面也没见过……更何况……
弥司音从被蝶翼攫取心神的状态中慢慢回神,过分倦怠的眼连抬起都有些费力……连我们也不是。此时此刻,弥司音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他没有想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就好了。要是他没有想起来,跟他一起登上飞船的人,是一个叫做米涅特·法拉济的江湖骗子……怎么会是Nerok呢?
不顾他本人的意愿,记忆从脑叶中掉出来,在他面前铺开。从别人那抢来的邀请函,烫金信封上已经写上了诺克斯卡先生及家属,足够两个人一同登上那艘豪华的飞船。法拉济和他用二十拉米特翻盘,耍了三次老千,才终于拿着这封信,伪装成大发明家斯因·诺克斯卡——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姓,样貌也全然不知,冒领一个身份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我只是个乡下来的发明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作品是面包机,就算再有天赋,这样的宴会,也根本不会邀请我。弥司音默默想,我竟然还记得,我怎么会记得?我和法拉济东拼西凑,才拿出二十拉米特。终于凑出来的那天,法拉济举起邀请函,对他描绘了一番终点站的景色。和我一起逃出去吧,斯因,我们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再回来。
Nerok,你究竟是什么?
当时真正的同行人法拉济在这段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弥司音难得对事情的缘由起了兴趣。难道还有虫族,能够越过他的权限,在MSI的系统中大胆书写了这么一段内容?
太久没有受自我控制的脊骨连接入思考都缓慢,弥司音伸出手,想要捏住屏幕中的紫色蝴蝶,指腹贴在冷冰的萤石上,始终和他相隔一毫厘。对方的蝶翼上,一定是加载了与他信息素匹配程度极高的信息素因子,过去的几十秒里,弥司音已经无数次为它晃神。哪怕强行让自己振作,也难以控制想接近的心。
有够聪明。弥司音弯下脊椎,萤石骨骼相互碰撞,与步足一起维持住他此刻几乎伏在荧幕上的身体。随着他的自主意识逐渐苏醒,MSI的代理系统也向外布告了弥司音的生命体征。再过二十分钟,最多半小时。他就不能再翻阅这些档案。分享?才不要。他要载进脊骨,一点点吃掉这些被Nerok修改过的记忆。
“……让我看看,你还能对我做什么?”
◆
斯因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知道Nerok没有乖乖待在房间里头。当他撩开头发时,清晰地感觉到:几对步足贴在他耳廓上,轻轻搔着皮肤,两片蝶翼则藏在他头发里。发现它的时候,斯因已经追着萨利耶里走出了七八个走廊,甚至已经被他抓了个现行,再回头已经来不及。他只好带着Nerok坐到萨利耶里面前——这只坏心眼的,连骗他都不肯装到底的蝴蝶。
骗子?他在说什么?斯因只是在为自己莫名其妙哭了一场,无处排解的委屈苦恼。要论欺骗,还是萨利耶里更可疑吧?他恶狠狠地,嗓音颤抖着:“骗子?你才是呢!”
他永远也忘不了,和他交谈过一句的侍者是怎样将血溅进他的眼睛。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诡异,斯因要去找原因,却被诱导到餐厅。如果只是他一个人,此刻他必然升不起反抗的勇气,也难以抵抗萨利耶里恐怖柔软的攻势。但现在Nerok还在他身旁,不管怎样,他都要保护它——哪怕它是个爱骗我、完全不听我说话的蝴蝶!斯因惊恐的,执着的目光,直直射向面前质询他的萨利耶里。休想对我的蝴蝶做什么!
萨利耶里的脸颊似乎抽动了下,像有一只寄生虫潜伏在皮肉底下,随时准备破体而出,看得斯因胆战心惊,但他只是脸色愈发苍白,唇还挂着笑:“我……?孩子。我永远也不会骗你。”斯因能感觉到他贴在脸上的掌心肌肉抽搐的频率,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萨利耶里的力道和病态的外表截然不同,斯因再怎样逃,脸颊始终被他托在手中,没法挪开哪怕一寸。
他专心地注视着斯因,为他惊惧的脸庞忧心,只有极力控制,才能抑制住要将他撕碎的心痛:“……他骗了你,我的孩子。”
“Nerok不会骗我!它是我的蝴蝶!”斯因急忙辩解,手指挤进萨利耶里的指缝,用指甲挖开脸颊与他掌心紧密连结的肉,拼了命要从这个平白无故诬陷Nerok,很可能还对这艘船上无辜的工作人员下过手的怪人钳制下逃开。
萨利耶里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只是放松了一些力气,防止斯因被他刮破了皮,在他的手掌心碎开。声带震动,一种带着极强安抚意味的波混进了声音,齿列磨动、就像螯牙碰撞:“是他把你带走的。孩子……也许你并不相信我的话。请你好好看着我的眼睛,斯因,我的孩子。跟在你身边的人,那个卑劣的小偷。”
这个词咬在齿间,好似要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每一块肌肉都在互相摩擦,发出可怖的咯咯声,萨利耶里把斯因抱进怀里,让他枕在自己身上最柔软的地方,用心跳和信息素抚慰。似乎是已然向他示弱,手臂却始终拥住斯因的双手,限制他的所有反抗。于是,斯因只能紧紧贴着他、在他的胸腔中听见萨利耶里轻柔的怨语:“……米涅特·法拉济。那只蓝灰蝶,你还记得吗?他把你从我的巢里偷走,又不肯好好养育你……我可怜的孩子。”
[猫爪][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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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退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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