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宿舍是一栋楼龄超过三十年的步梯旧楼,暗黄的灯光和掉落的墙皮都表明着它的岁月。
屋内装饰很是简单,干净整洁,唯一显得有人气的是沙发上那本看到一半的中史书,它被打开反摊在沙发,旁边还躺着一支笔,易安似乎能想象得到平时易礼就靠在那个位置,出神地看着书上的内容,看到精彩部分,会眼睛发亮,然后拿起笔在书旁边标注。
易安换上居家服,褪去老师的那份独有书卷气,他也不过是个不到三十岁,偶尔戴着眼镜找眼镜的青年。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了。”易安看着易礼,后者没有说话,易安接着说:“以前在家里,你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易安仍旧没有接话,而是在厨房里洗锅,打着火。
“你在干什么?”易礼靠在厨房门上,看着里面的人挽起宽松的袖子在洗菜。
易礼从柜子里拿出面条,“煮面。你不饿吗?刚刚的晚饭我只吃了两口。”
易安慵懒地向后一靠,嘴角牵起,“饿。”
二十分钟后厨房飘出香味,易安主动帮忙把面条端出饭桌上,他把两碗放在并排的两个座位上,还特意把两张椅子靠近一些。
易礼随后端着一些小菜出来,易安已经坐在里面那一侧,等着他。他扫视到桌面上的两碗面,绕道到另一侧把小菜放下,就近拉开身旁的椅子坐下,然后把面挪过来。
易安的笑容僵在脸上。
空气顿时安静了,只有筷子与碗相碰发生的响声。
易安放下筷子,目光投射搁在他与易礼之间那张椅子上,“我刚看到妈给你发的信息。”
易礼微怔,转瞬即逝,他没有抬头,在小口吃着面条,“嗯。”
易安手指抠着那椅子的靠背,继续追问:“你打算怎么回复?答应她再约凌小姐吃饭?”他目光转而瞄准易礼,强烈而有力,仿佛得不到答案就不会离开,“哥哥?”
易礼也放下筷子,“吃饱了就收拾一下吧。”说完便站起来。
易安跟着起身,抠着靠背的手越发用力,青筋凸显,他低沉着声音再一次问:“你要约她吗?”
易礼收拾碗筷的手顿了顿,他直起腰,迎上易安的目光,“我总归是个大学老师,虽然赚不了什么大钱,但却是个拿得出手的身份。”
易安蹙紧眉毛,忍着心里的不痛快和濒临爆发的酸楚,“你在说什么?”
“答应她,似乎没什么不对。”易礼回答得很轻,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又是这套荒谬的对错理论!
易安搞不懂这世间到底是谁给每件事都打上了对错的标签!
他把那张碍事椅子一脚踹开,跨过去把易礼逼近身后的落地柜,双手控制住他肩膀。
易安眼神变得沉黯,下颌线紧绷,易礼无所谓的表情让他愈发烦躁,反复灼烧他的理智:“你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错?你对我妈从来逆来顺受,就因为她对你的养育,你对牛奶过敏,因为她一句喝牛奶才能长高,你喝了;你不喜欢参加那些二代的聚会,为了她你去了;她想让你从商,你就抛弃自己的医学理想,那最后为什么挣扎着来当个历史老师?你不是觉得她都是对的吗?你挣扎什么,啊?”
易安的手指宛如要嵌入易礼的骨头里,传来的疼痛使他微微发颤,嘴唇翕动。
“她只不过是需要一个能任凭她控制的傀儡,从而帮她稳住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我呢,我只是喜欢你,还什么都没做,我就错了?”
易礼诧愕地抬起头,眼眸徒然瞪大,呼吸似乎都停止。那几个字重复在他耳边炸开,他只能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地全然一片空白。
易安心底那股隐忍已久的爱意和酸楚再也压不住,嘴角勉强挤出一抹苦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都躲我躲得远远的,但我还是要死皮赖脸地跟着。”
易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没发现自己每一个音调都在宣示着他内心沸腾翻滚的波动:“易安。”
“嘘……你以为我没有挣扎过吗?第一次意识到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病了,我把自己困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很害怕,没人可以倾诉,想必也没人能理解,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死掉?可是每当我夜不能寐的时候,就会拿出你送的那盒磁带,听了一遍又一遍。想起来也好笑,这盒磁带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每次重点都放在你念的故事上,但从那天起,全变成了你,你在对我笑,对我演示故事里的情节,那一刻我又活过来了,从此心存着一丝侥幸,或许你能理解我吗?”
易礼身后已经贴在柜子上,退无可退。
易安却还在步步逼紧,他手移动到易礼的脸上,温柔地捧着,实际是控制着他迎上自己的目光。
温热的呼吸洒在易礼睫毛上,眼皮上被柔软轻轻触碰又立即离开。他此时应该推开的,推开才是对的,但他根本做不出其他反应,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留恋于自己脸上的气息。
手机忽然响起,易礼被惊醒了几分,眼神看向手机亮起的屏幕,他们都知道那是易母的电话。
易安用拇指控制着人的下颌拧向自己,再次对上自己目光,言语中带着恳求:“不要接。”
昏黄的灯光将气氛渲染得暧昧不已,易安把大部分光线都挡在身后,两人藏匿在只能看见对方的角落,耳边仅剩彼此的心跳声。
手机铃声不知何时停了,屏幕也黑了。
易安抬起手,伸向后面墙上的开关。
啪。
屋里陷入黑暗,唯有窗口窜进来的月光,映射在窗帘上。
“别怕,即便真的错,也是我的错。”
低沉沙哑的声线贯彻易礼的胸腔,还没等他想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后脑勺被抵住,温热的呼吸顺着鼻尖往下,滚烫的唇迎了上来。
他的吻不像平日里的张扬高调,而是盛满了珍惜和温柔,还掺杂着小心翼翼,生怕多一分就会惊到怀里的人。
唇瓣柔软细腻,浅尝辄止,易安只敢贪心地悄悄吮了一下唇珠,转瞬便不舍地放开。
黑暗让内心深处那点早已有苗头的种子得以短暂地盛开,它仰望着星空,默默许愿,因为它也想看看晨曦初露。
易礼除了唇上的触感,外界任何一切都感受不到。
直到微弱的理智把他拉回现实,正要抬手推开身前的人,却发现易安整个人在发抖。
易安不舍地离开易礼的唇,气息掠过下颌,在耳垂附近留下一吻,而后埋进颈窝。
易礼被紧紧抱住。
易安仍在颤抖,闷闷的声音参杂着哽咽:“易礼,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好喜欢你。”
颈窝处传来了温热的潮湿,接二连三的低声呜咽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易礼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亦红了眼眶,举在空中的手在冲动了几次后,终于抚上颤抖的肩膀。
易安动作短暂地停止了一秒,随即手臂收紧,仿佛要把人嵌入自己的血肉。
深秋的落叶还未散尽,冬日的寒意就已降临。
寒假开始了。
易礼走在路上,两侧光秃秃的树把空旷又静谧的学校显得愈发孤独。
所有人都回家了,还没走的也已背上行李在回家路上。
他走过那个熟悉的转角,身后的人不在,当然也不会突然窜出自行车了。
回到教室宿舍楼下,手机突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易安同学的家人吗?他为了救落水的孩子……溺水……昏迷……”
易礼八年驾龄合起来的扣分项都没今天的多,他一路上根本无法思考其他问题,脑海不断重复溺水和昏迷这两个词,油门越踩越狠。
医院里人来人往,易礼在咨询台问护士,却被告知没有一个叫易安的昏迷患者送过来。
“麻烦您再确认一遍,一名二十岁的男性,因为溺水送来救治。”
“抱歉先生,真的没有这名患者。”
易礼手撑在咨询台,心像是被摁下暂停键,无法动弹,整个人被抽掉灵魂般,枯萎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报警吗?去别的医院找?还是在走廊上大喊他的名字?易礼无所谓什么办法,只想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
“我哥来了。”易安坐在椅子上,护士正在给他上药,“哥。”他们隔着一道门相望,纵然隔着千万人,还是能一眼发现对方。
易礼四肢还在发麻,人处于恍惚中,易安此时充满笑意的脸就在他面前,好不真实。
警察说:“易安同学见义勇为,救起了落水的孩子,这边给记录一下具体细节,把伤口处理好就能回家了。”
易礼没回过神,“那溺水昏迷的?”
“是那个孩子,不过刚刚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易安被消毒的药水呲啦得生疼,但也要抽空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得了奖的孩子,反复地在炫耀着自己的能力。
警察看出易礼还有疑问,笑了笑:“别担心,你弟弟就是擦伤。本来人已经救上来了,他说自己的背包掉水里了,又跳进去捞。”
易礼看着易安,“什么背包?”
易安抿着嘴,挠了挠眉头,偷瞄了一眼在外面椅子上还淌着水的双肩包。
高峰期的道路永远都是堵塞不堪。易礼盯着前方红色的尾灯愣神,拧着眉间和抿紧嘴角都暗示他此时心情不太好。
易安发挥他胡扯的天赋找了不下十个话题要与易礼吹嘘,都没得到回应。他无趣地把头靠在车窗上,这个角度刚好能让他看到易礼的侧脸。
他的眼神在易礼鼻梁上跳跃,调皮地撩拨额前的几根碎发,然后继续往下,最后落在唇上。易安呼吸一滞,脑海的画面不自觉地就回到那个夜晚。
“比赛怎么样?”那两片薄唇突然开口说话,把易安拉回现实。
“啊,还行,进决赛了。”
易安坐直腰板,咽了咽口水,目光从他的唇移置前方。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耳边只有车流上不时传来急躁的喇叭声。
良久,易安问:“你今晚留在家吗?”
易礼并不想回去的,即使临到年关,他也只打算回去吃个年夜饭就走。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在方向盘上,节奏跟转向灯一样。
在绿灯亮起前,他淡淡地回答:“嗯,学校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完,明日回去。”
易家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吃饭,变的是岁月,没变的是气氛仍旧那么压抑。
那次之后易母没再提相亲的事,那条信息仍在聊天框的最新一条。
易安把今日自己的见义勇为添油加醋地宣扬一遍,得到了易父奖励的多喝一碗汤。
易母倒是蹙起眉,正色道:“做事毛毛躁躁,性子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
易父应该是四人当中对家庭聚会抱有期待的人了,他给每个人都夹了菜,畅谈道:“孩子都还小,不打紧。”
“小?两个都二十多岁了,成熟稳重点的都成家立业了。”
“妈!”易安把陶瓷勺子哐啷一声扔进碗里,直接插嘴:“我比赛进决赛了,今天还救一个人,这些都得不到你的一句认可吗?”
易母睨了易安一眼,声线泠冽,“为了比赛把自己弄受伤,救了人还自损八百,这些在我眼里就是能力不足的表现,没什么值得认可。”
晚餐最后在易安率先离场中结束。
易礼回到自己房间,他好久没回来了。搬走的时候仅带走了几箱书,其他的一切与他都有莫名的切割感。房间每日都有人打扫,书桌上放着一张照片,镜框擦得很干净,照片里是一岁的易安偷吃七岁易礼手里的甜筒。
他拿起照片,出神地反复摩挲着。放下的时候募地瞄到照片背后竟写了字。
上面洋洋洒洒地写着:就因为我偷吃你甜筒,就气得不回家了吗?下面还有一个哭的简笔画。
笔迹看着还很新,那两地眼泪因无意的摩擦,墨水被牵出无数条痕迹。
易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他洗完澡,穿着宽松的短袖和运动裤,头发混乱还滴着水,看出来只是粗糙地用毛巾擦了两下,脸上的擦伤边缘泛着红,在他总是带着痞笑的眼神下硬凹出了一些可怜。
他径直走进来,呈大字型地就倒在床上,语气悠悠:“那是你刚搬走的第一个中秋节,你没回来,我生气写的。”
易礼没有接这个话题,只是关心地问一下他的伤口,护士说过不能碰水的。
易安坐起来,把短袖拉高到肩膀,他把伤口本来包扎好的纱布拆了,一排排深红色的擦伤纵横交错在手臂上,因为碰了水导致有些发炎,渗出的血水和结块的皮细胞缠绕在一起,多少有点血肉模糊。
易礼艰难地挪开视线,那抹红太刺眼了,今日在医院那种破碎的无力感仍历历在目,令他额头冒出了汗珠。
易礼问他,不疼吗?
他耸耸肩,“疼啊。”
“不听医嘱,活该疼。”
“你去哪里?”易安一把抓住易礼,心一紧。
易礼指着他的伤口,“拿药,包扎。”
易安换成左手抓住易礼,右手在运动裤的口袋一番摸索,药水和纱布胶带一样样滚落在床上。
是有备而来的。
他拉过书桌前的办公椅,贴心地调到适合的高度,仰着头等人坐下去。
易礼叹着气拉过椅子,两人面对面坐着。
药水刺鼻的味道充斥房间,棉签轻轻地擦拭伤口,疼痛让易安下意识地嘶了一声,易礼控制力道,嘴吹着气,他想尽量减轻痛感。
吹来的气息很轻,掠过皮肤泛起一阵酥麻,易安屈起了手指,目光锁定微微嘟起的唇。
易礼身上有一种午后阳光的味道,温暖安心,不自觉地就让人心醉神迷。
易安屏住呼吸,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你要是敢做什么,现在就把扔你出去。”
心里那点心思被打破,易安讪讪地退回来。他一手向后撑在床上,挪不开的眼神炽热而坚定,替他偷偷地完成了那个吻。
“不要再碰水了。”
易安笑着问:“那之后你帮我洗澡吗?”
知道他不会回应自己这些越界的问题,易安只是痞性作祟,偏要把那些缠绕自己在心头的情愫和酸涩分摊到易礼身上。
他自顾地说:“还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理我了。我不敢找你,怕你用那种冷到杀死人的眼神看我。”
包装袋撕开,白色的纱布一圈一圈缠在手臂上,包扎过程中,易礼看到肩膀衣服挡住的地方有一块印记,是药膏贴留下的,他想起什么,问:“训练的时候受伤了?”
“哦。网上说如果你陷入了什么困境,那就不要让自己闲下来,要把自己脑子填满,就能暂时忘却烦恼了。”易安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又忍不住往易礼脸上贴,想看看他的表情。
包扎好了,易礼帮他把袖子拉下来,易安很顺手地抬起来抓住那消瘦的手腕,“你怎么不问我这个方法生效了没?”
“……我并不好奇。”
“但我想让你知道,”易安用力一扯,把人拉近自己,放低声音:“并没有。”
易礼眉眼顿时瞪大,眸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很快被睫毛遮住,“别折腾你那点脑子了。注意劳逸结合,好好比赛。”
易安缠着要在睡这里,易礼连人带药扔出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