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嫣换了件常服就回了办公室，看见小雨正在外间等她，神色有些紧张。
“怎么了？”古嫣放下手中的记录板，抬眼看向她。实验室恒定的冷光下，小雨的脸色显得更白了，额角甚至冒出一层汗。
“脸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吗？”
小雨摇了摇头，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才说：“刚才Simi过来说……凯恩要见你，让你返航后立刻去。”
“好，知道了。”古嫣从低温保存箱里取出一个密封的透明玻璃瓶，里面正是她刚刚提到的蜥蜴毒腺。“这是蜥蜴的毒腺，你看看能不能用。”
小雨接过冰冷的瓶子，瓶壁瞬间在她温热的指尖上凝结了一层雾汽：“好……我马上去分析。”
她咽了口唾沫，眼神里充满不安，“中尉，你要小心，刚才Simi过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对劲，敌意很重，但她说完就走了，我也没机会问。”
“别担心，做好分析，我一会就回来。”古嫣转身走向舱门，“谢谢你的提醒。”
舱门在她身后无声关闭，将小雨的身影隔绝开来。
小雨问不出来什么，但古嫣心里有数，虽然只跟佣兵团相处了一年，但她早在刚来的三个月前，就摸清了凯恩的脾气和性格。他看着大大咧咧，对团里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似乎都懒得计较，甚至带着一点常年流浪的痞气。
但他粗中有细，作为团长，有着惊人的直觉，对一点风吹草动都很敏感，像是被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当时马登带着他的几个亲信，利用轮值监控的短暂间隙偷跑，要不是当时阿勋，在系统日志里发现了被他们删掉的调取记录，她提前拦截，否则他们撞进死局，想救都救不了。
但这件事最后也还是被凯恩知道了，他明面上轻轻放过，但事后对她的权限设了各种限制长达三个月。她一边忍着憋屈，一边劝那帮不让人省心的老兵油子们。
古嫣快步走在飞船狭长的通道里，过速的心跳慢慢缓下来，她早就想跟凯恩谈谈了。
通道尽头，通往指挥室的气密门指示灯亮起，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将身份识别码对准扫描区。
“滴”的一声轻响，门禁系统确认了她的权限。只见凯恩背对着门口，正站在一张小合金桌旁，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一个老式的金属茶壶，和两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陶瓷杯。
“哟，你来了。”凯恩闻声转过头，脸上挂着那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容。他指了指桌上，“正好水开了，也不知道你平时喜欢喝什么，随便泡了点。都是些陈年存货了，凑合着喝吧，总比营养液强点。”
他拿起茶壶，深褐色的茶汤倾注进杯子里，茶叶梗又黑又细，在清透的汤水中沉沉浮浮。
古嫣坐下，右手关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三下。然后才端起来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她尝不出是什么具体的品种，但是能尝出一点厚重的涩味，确实谈不上好喝。
“都是些压舱底的老茶了，放了不知多少年，”凯恩自己灌了一大口，咂咂嘴，语气随意，“肯定比不上你在地球上喝的那些新鲜货色。”
“对我来说，喝什么都一样，解渴就行。”
“那再尝尝这些。”凯恩从控制台下方拿出一个透明储物盒，盒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种独立包装的茶包。
古嫣看了一眼，英国的伯爵红茶，美国的某款“太空咖啡茶”，德国的不知名花茶，还有一包标识着“中国·西湖龙井”的绿色小袋，一包印着日文的玄米茶，以及几包来自遥远、甚至可能已不复存在的小国的、名称拗口的专属茶品。
但标签几乎毫无例外地全部褪色了，有几袋还有很明显的褶皱。
这显然不是给她喝的。
“不了不了。”古嫣看着泛黄的茶包，也不是很懂他这种收集癖好，拒绝得干脆利落，“这些玩意看着比我年纪都大，我怕喝完人没了。”
“真不给面子，那你就不好奇我从哪里弄来这些吗？”
古嫣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只好敷衍了一句：“买的？”
“这些都是别人给的，或者捡的。”凯恩说，“战前的东西，地球的产物。”
“战前。”古嫣重复了一遍，抓住了重点，“哪个战前？”
“这个罐子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凯恩说，“你说呢？”
“你这玩意只能看不能喝，地球什么都有，”古嫣的核心宗旨很明确，就是要回去。她不太喜欢跟凯恩神神叨叨地说话，但是反物质武器还没到手，只能陪着他演完这场茶话会。
“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得去？”
“怎么回不去？我知道你们是‘一入此团，永不受难’，但你一直在这飘着也不是办法吧。”古嫣语气中带着讥讽，“还是你们孤魂野鬼当惯了，怕投胎变不成人了？”
凯恩突然拔枪对准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当然知道，你给我派的‘生活助理’其实就是来监视我的，还有被伪装成各种造型的窃听器。”古嫣看着他的枪口，说：“那索性就挑明了，你知道我要什么，我要拿着这些去救地球。”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凯恩将枪放在桌上，半晌才冒出来一句：“一定要回去吗？”
古嫣“一定要回去。”
“能带我们回去吗？”
“哈？”古嫣彻底愣住了，她试图理解凯恩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颠覆立场的请求，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我们’？带谁回去？你？”
凯恩收起往日里嬉皮笑脸的表情：“是的。”
地球，新星联盟地面三号会议厅。
大屏幕上没有放任何的星图和防控信息，而是简单的会议名称——8区战力战略调整研判及推进会议。
宋兴琛坐在会议室里，烦躁地揉了揉眼睛，放下手的时候，还被胸前的“银砾”徽章刮了一下。
心情更烦了。
这个会刚开的时候还算正常，分区的各位参会人员依次汇报，结果越说越不对劲，从日常工作渐渐地扯到了军权。
陆军、海军、空天防御军、轨道突击军……各军种的代表将领，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不满。坐在主席台中间两位的，一位是联盟中央特派团首席，另一位是以“大局观”著称的文职官员，正试图一边跟他们胡搅蛮缠，一边压制他们的情绪。
会议之前，联盟就给他们每个人都下发了会议材料，《战时联合指挥体系优化及军官轮岗条例草案》，厚达七十三页，充满了“效率”、“整合”、“消除壁垒”、“集中力量办大事”之类的官方书面用语，但却在不起眼的几个角落拼凑着这份会议材料的核心。
宋兴琛心想，果然跟罗老师，不，现在应该是是罗政委了，一切都跟他提前透露的一样，联盟这是要收权了。
“啧。”坐在旁边的姜昙华忽然轻嗤一声，打破了身周小范围的沉默，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旁边的宋兴琛和几位太空军同僚听清。
他将屏幕上的一段文字放大，“宋上校，劳驾，帮我解读下这句？”
宋兴琛侧目看去：因个人主观原因导致重大工作失误，造成直接经济损失超过联盟年度军费预算千分之五，或引发严重负面社会、国际影响，涉事军官需接受为期不少于三个月的停职考察，考察期内职务由联盟指派人员暂代，其原属部队指挥序列纳入轮岗调度体系。
“哦，字面意思。”
停职、换人、部队打散轮岗。分别对应着惩罚、夺权、瓦解原有体系。
姜昙华右手边坐着一位女军官，她的眼神简直可以用鄙夷来形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也有KPI呢，怎么不让我们去割对方耳朵？”
在来之前，罗金鳞跟他说过，尽量争取。宋兴琛虽然答应了，但是心里却不抱什么希望，他举手示意，得到主席台上的认可后，他打开了话筒：“主席阁下，你们这份……”
他幅度很大地将那份文件合上，“这份《关于优化联盟武装力量指挥与人事结构的决议草案（审议稿）》，有通过战争顾问团的同意吗？如果通过了，请阁下公示顾问团出具的意见书，然后将‘审议稿’改成定稿，如果没通过……那大家就都回去洗洗睡吧。”
一位脾气火爆的陆军上将拍着桌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的搞这一套，之前那个傻×公约耽误老子多少事你们知道吗，连前线部队的临机决断权都要上交，还打个锤子啊！你们……”
“肃静！张思副司令官，请注意你的言辞和会场纪律！ ”那个文职官员强制断掉底下所有人的麦。
首席这才转向宋兴琛：“宋兴琛上校，这是关乎联盟武装力量未来发展的严肃议题，不是市井讨价还价。轮岗制度是为了打破军种壁垒，促进指挥人才融合，提升整体协同作战能力。集中管理指挥权是为了避免因个人意志导致的战略误判和资源浪费！”
文职官员不打开话筒，宋兴琛就清清嗓子，就算做不到让会唱所有人都能听到，也算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你所说的效率提升的量化标准是什么？‘个人主观原因’与‘战场不可抗力’的界限由谁界定？轮岗期间，部队战斗力波动由谁负责？”
首席：“稍后会有更详细的附件下发至各位邮箱，请向有关领导传达。”
他话音刚落，前排又有一位身着深蓝制服的海军女中将站起来，沉默地指着自己面前的话筒，文职官员跟她对视了足足半分钟，还是打开了。
“首席，海疆瞬息万变，舰队指挥权一旦脱离一线，如何应对突发挑衅？”她意有所指，“我们不是坐在办公室看报告的文员，要不然你们干脆给各军种司令部装个打卡机，迟到早退扣分，影响年终晋升？”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笑了。
但很快，几人的言论立刻引发了更多将领的附和和追问，会场再次陷入激烈的争论。联盟特使团说不过这么多人，放了大招，抛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解释”和“补充条款”。
宋兴琛的目光扫过同僚们或愤怒、或忧虑、或阴沉的脸，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姜昙华。
制度在上，不为责任为生存，不为胜利为活着。
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但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如出一辙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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