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月仙亦一时震惊得无法言语。
她是殿前侍奉这两代君王的人,但她竟也不知,是因从来没有想到过,太子会对懦弱柔善的父皇下毒。
上官谨把着他的手,再逼近一步,道:“你立刻逊位,是知司马炎已有弑父夺位之心,故此想要成全他,且怕你中毒之后,声音呕哑,发堕齿衰,这般便会被我发现,故此以琰秀入宫封后为由头,让司马炎立刻即位,好掩盖你中毒的真相,是也不是?”
他气极也是痛极,摔开司马晋元的手,以剑拄地,望天惨笑道:“司马晋元,你一生唯一的一点聪明,怕都尽数用到了我身上。”
墨夷碧霜清冷声音在后响起道:“大人容禀,当时形势,太上皇他是不得不如此。”
是。一生如履薄冰的司马晋元到了老年,也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政治智慧。
司马炎对他下毒,无非是嫌他活得太久,害他迟迟不能即位。如若事发,他能将废了司马炎吗?不能,因为他只有司马炎这么一个儿子。既然迟早皇位都必须得传给他,倒不如尽快成全了他,也免了他真的弑父犯下大错。
提早传位给司马炎需要理由。他便找了个最堂皇的理由:若他立即传位司马炎,那么上官家的琰秀进宫便是皇后,而不必自太子妃做起,这也算得给上官家一份至高无上的体面了。
上官谨不会发现他中毒的真相,也就不会处于该忠于他,还是忠于司马炎的两难之间。
毕竟司马炎是注定的,未来的皇帝,而上官谨会是他最重要的辅弼之臣。
司马晋元替谁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替自己想过。
逊位以后,司马炎得偿所愿,自然用不着再给父皇下毒结果他性命,但司马晋元终因体内累积的毒素,加速衰老颓废成如今模样,但也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
上官谨再度红了眼睛,愤怒得全身发抖,道:“事到如今,你宁可以九锡相赠,也不愿我去斩了那个不孝子,司马晋元,你好糊涂啊!这般一个造孽的人坐在皇位上,国祚又岂能久长?”
墨夷碧霜不卑不亢的声音在后回答道:“所以太上皇已经指明了目前唯一的解决之道,那就是由中书令大人您,受九锡,得国位。”
上官谨猛然扭头,目中生火,怒斥道:“谁许你这个女人,在此信口雌黄?你是否嫌天下还不够乱?”
墨夷碧霜却毫不退缩地道:“请问中书令大人,若你此刻斩了陛下,又有何法可以善后?你若不自己登基,还能有别的办法么?”
正在怒气头上的上官谨,闻言亦为之语塞。
他不能篡位不仅因他从无此心,还因本来政治形势就复杂,司马家毕竟百年帝统,无论皇座上的人贤能与否,终究是诸世家门阀均能认同的天子血统。可若他以臣属而篡位,必定诸门阀均起异心,包括地方刺史,人人以为只要成为政治强人,均可能当上皇帝,以往的忠诚体系将再不复存。
权威体系的信仰摧毁容易,建立却是难之又难的事。剩下只会是凭拳头决胜负的不住内斗,直到决出一个强者来,又或者再来上几十年甚至近百年的分裂。那只会为北方如今虎视眈眈的胡人所趁。
上官谨自然不想看到那局面。
但若他真的杀了司马炎,如墨夷碧霜所说,恐怕只有他亲自登基,形势才能稍微好点——他毕竟是南朝目前威望最高的人,其他世族哪怕不服,他亦有能力一一收拾荡平,从而维持住这个系统不至于崩溃。
可若换了旁人,声誉威望能力只有比他更不能服众,更稳定不了局面,坐在皇位上等着被人杀死后,接下来必然是分裂和连年内战。
墨夷碧霜掷地有声地道:“无论中书令大人如何决定,太上皇均不会干涉。但若中书令大人执意要为文皇后复仇,便请做好承担这九锡的结果。”
若今日上官谨必要弑君,其后果便是他必须受九锡,登大宝。这怕是令古往今来多少权臣作梦也要笑醒,求之不得的惩罚。
司马晋元因着中毒,此刻已无法清楚完整的说出一句话。但这些话即便出自墨夷碧霜,也必定是司马晋元反复考量过后的结果。
因确没有别的法子。
假若上官谨今日就是要杀司马炎,以他的武功,谁也阻止不了,只能设法善后。
此刻此地,这数十丈的空间均被一片令人窒息的静寂笼罩,所有人都等着上官谨这一旦作出,便可颠覆南朝江山的决定。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不远处的云龙殿,依旧歌舞升平,曲醉不成调。
上官谨的反应,却是所有人均没有想到的。
四尺“冰篁”刷地抽出,剑光似雪,竟映得长空明亮如昼。
他口中忽起一声厉啸,远近所有宫苑皆受震动,就连醉生梦死的云龙殿,亦有人慌慌跑出来看是什么情况。
这声怆然之啸,似要将因琰秀之死而积压于心的郁愤,尽数发泄。
更似是,对命运无可奈何地反问,与质询。
随着这声厉啸绵延而起,附近所有宫苑,哪怕是已经熄灭灯火的,亦迅速亮起来,巡查的御林军更是紧急向这边调动过来。
此刻建章宫中,再傻反应再慢的人,也知道出了异况。
而这仗剑在手的仰天长啸,终于惊动了云龙殿内的司马炎。他在一干内侍侍从簇拥扶持下,眼迷目畅地走到这边来,还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并不认识天机四宿的其他人,因为他们平时都非以真容在宫中出现的,却只认得一个躺在地上,满目鲜血的褚元一,这时候他的酒已经惊醒一半,立刻大叫道:“褚姑姑!”
同时回头立刻着人去请太医。
他再回头,方看到散发仗剑,屹然独立于夜色中,满面痛恨之色的上官谨,这时酒便全醒了,冰篁刺目的剑光下,他战战兢兢地道:“中书令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若说暴戾横行的司马炎在朝廷内仅惧怕一人,那必然就是上官谨。不仅因为上官谨为人清正自律,更因后者确掌握着可以随时废黜他的军权和政治势力。
司马炎一脸不知上官谨所为何来的神情,令钟离无妍方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司马炎大概至今尚未收到上官琰秀薨逝的消息。
同在一宫之内,连宫外的上官谨都已经收到皇后薨逝的消息,并且仗剑赶来了,身为皇帝的司马炎却似竟不知今夜琰秀过身的消息,仍在云龙殿内醉生梦死,可见司马炎有多么不关心上官琰秀,也可见他身边人将这消息瞒得多么严实。
当然有可能,是司马炎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干扰他在后宫饮酒作乐。侍从宦官怕死,故而没有人敢拿这突然的噩耗去深夜打扰他的雅兴。
就连天机四宿与上官谨方才在这里已经打得惊天动地,云龙殿内司马炎都惘然不知。
司马晋元竭尽全力,嘴唇蠕动,终于完整地迸出了今夜第一句完整的怒斥:
“畜生!”
司马炎这才注意到,隐身在墨夷碧霜身后,佝偻站着的,白发苍苍的司马晋元。
这会他忽然一个激灵,半宿的酒是全然清醒了。
地下跪着的墨夷碧霜,双手捧着的九龙锡杖映入他的眼帘。
他再看看这剑拔弩张的阵势,再反应迟钝也明白了大事不好。
本应正在西山退隐颐养天年的父皇忽然出现在这里,还带着象征皇权的九龙锡杖,似要给什么人的样子。
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中书令大人竟然带着上官之剑“冰篁”上门来了。
要知道为了避免刺激朝臣对于“文臣不兼武事”这一规条被打破的不满,上官谨生平从来不带剑入宫的。
不只不带剑入宫,在他公事的任何场所,他都从不佩剑,而只以书生文臣模样出现。
君子剑出鞘,那已是很多年没有人见过的事了。
他并不认识荣月仙、安世和和钟离无妍,但即便是瞎子,也看得出这三人决非泛泛之辈,而是难得一见的顶尖高手,并且此刻,均以极其不善的眼神正打量着他。
而最心疼他,爱护他的褚姑姑,此刻却缈了一目,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下。
眼前形势,明显大部分是敌非友。且都是他招惹不起的人。
司马炎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地道:“不知儿子做错了什么,太上皇这般突然而来,是要废立吗?”
钟离无妍心中叹息。司马炎或者暴戾不仁,却绝不傻。
从这些强人忽然间同聚此地,便立刻看出来了来者不善,且无论实力名望,都不是眼下的他能对付得了的。
司马晋元瞧着他膝行而至自己身前,拉着自己衣摆的模样,心知他是在求自己庇护。
毕竟任何人都知道,真的惹翻了“君子剑”上官谨,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竭力张嘴,嘶哑着声音道:“皇儿……琰秀……”
司马炎又怕又慌,战战兢兢地道:“琰秀?琰秀她怎么了?”
墨夷碧霜已经及时出声,替司马晋元道:“陛下,琰秀之死,当真与你无关?”
一听此话,司马炎面容立刻掠过慌乱神色,而这神色自然已尽数收在在场之人的眼中。
司马炎随即敛去那丝慌乱,一面整理措辞一面道:“自然没有!儿虽曾震吓于她,却不曾真的想过要伤害她……慢着,”他似自大梦中醒来一般,忽然狂喝道:“什么?你们刚说什么?琰秀已死?”
墨夷碧霜毫不动感情地道:“半个时辰前,太上皇在西山收到栖梧宫皇后薨逝消息,立即赶来。怎么,陛下在宫中,竟然毫不知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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