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何必再放着她这个不稳定因素在九重深宫之中,大衍核心政治集团之内。
桩桩件件,在几个回合之间,阿秋便想得清楚了。
难怪荣月仙只召上官玗琪随她回去,随口便道:“至于大司乐,朝廷另有安排。”想必那时,荣月仙已经收到关于她的处理结论,但天机四宿因着与她的私交情谊,均不好宣之于口。
钟离无妍那些关于前朝旧事的交代,更似是一场告别。
天机四宿中,荣月仙与安世和于她有赠天机令之恩,钟离无妍于她乃是师门尊长,而褚元一更与她有着特殊的深切情分。
钟离无妍更似借此机会告诉她,他们四人的前世今生,恩恩怨怨。相识一场,她总得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入宫,成为如今的模样。
阿秋脑海中万千思绪掠过,不知为何,手心忽然沁出冷汗。
这是以往的她,从来没有过的感受。那竟然是一种恐惧。
是面对未知的恐惧。她再也把握不到,如今的时势之中,她究竟还有怎样的地位。以及她未来的命运,和前方的道路。
司空照看着她发呆,温言道:“不知堂主你是否还记得,上一次你自西南回京,在这大司马门之外,也是由我来阻你回宫。”
她似是自嘲笑道:“看来我与堂主,命中注定八字不合,风水犯冲。”
到了此刻,司空照已不再称呼她朝廷的封号“大司乐”,而是直以兰陵堂“神兵堂主”相称,已表明了她坚决的立场和态度,那就是务必要将她这个兰陵乱党清除出宫去。
但她此刻提到往事,亦似有安慰阿秋之意,上次便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一次虽然自己须再次将她摒弃于南朝权力中心之外,又焉知从此再无回头之路?
但阿秋很清楚的是,此次情形,与上次完全不同。
上次反对她还朝的,只有一个赵灵应,而赵灵应甚至并不是真的敌对于她,而是要在少师传人掌握大权之前,抢这段时间来实现对谢朗和宫廷的控制,查出前朝上官皇后之死的真相。
那时她挟少师传人的名头,且是为延续顾逸的政策和志向而还朝,身边更有公冶扶苏、公仪休、烈长空、白莳等一干人的全力扶助。虽然没有顾逸陪伴,但她并不孤独。
但现在的情况,则是再没有人有功夫理会她。而值此人心惶惶之际,她更不可能为一己权力地位而杀回去,要个说法。
她打起精神,回视司空照,道:“我要见太子殿下!”
他们不能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将她赶出宫去。而同辈中,想来想去也只有太子谢迢,因顾逸之故,与她捆绑得最为密切。
上一次司空照拦阻她回宫,便是谢迢使萧长安借了乐府的车子,将她以乐府女官的名义接回宫中。
司空照苦笑一声,言简意赅地道:“太子殿下眼下正忙于北上纳降事宜,怕是没有那个空来接见堂主你。”
阿秋耳中轰然,心中所有防线全面崩溃,不能置信地道:“什么?”
她算是终于明白,为何军方大统领司空照在这当儿,会有空接见她了。
因为前线军报连败,实力悬殊过大的缘故,朝廷已经决定投降。既不必打仗,司空照自然有空了。
要纳降的话,忙的必然是文臣,需拟定投降条款、受降礼仪。谢朗目前病重无法理事,故此东宫谢迢繁忙也属于正常。
司空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道:“现时堂主该明白形势了吧?”
不,我不明白。
她在心中反驳,却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离而去。
荣月仙之前的回避闪躲,钟离无妍有意无意的打岔都在心中清晰浮现出来。想必那时她们都已经知道了结果,而只有她,是被排除在这个结果之外的。
其实无论降还是战,她都并非不能接受,谢朗曾于殿上公开讨论过这问题。
是决定降的这个结果,将她排除在外。
她万万没有想到,太平近二十年后,南朝军队会这般地不堪一击,根本没有给朝廷任何决策的空间和机会,而只能是一个降字,速速了断南朝这近百年的偏安社稷。
而她的头脑亦逐渐地清醒过来,想到了朝廷此刻要将她排除出外的原因。
那就是因为她是顾逸的传人,而顾逸,向来是南朝主战的中坚人物。毕竟顾逸北联李重毓,南约樊缨,又着力支持裴家建设南朝中央军建章师,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而顾逸志在北伐的理想,亦是天下人皆知。
如若大衍如今决定投降,为向北羌表示诚意,首当其冲须摒去的,便是她这位主战派的少师传人。
理智上这并非不能接受。
入宫之前,她自己亦是一方枭雄和主宰,深明为了大局,每一棋子都要有被弃的觉悟。即便她自己,每次执行任务,亦未尝不是做好了此去无回的准备。
但是这一次,很不一样。
丝丝缕缕的疼痛,在心中蔓延开来。
入宫以来,所有的一切,也许她都只应该视作一场梦。
师父万俟清当初让她入宫,谋取南朝最核心的权力与地位。她做到了。
或者不如说,她曾经做到过。
他让她得到宫中那些人的信任,她也做到了。
上官玗琪、谢迢、樊连城、裴萸、褚元一、宸妃……很多人,甚至是回想起来那些患难与共的时刻,便觉眼中酸痛的程度。
却改变不了,一朝时局改易,她便会被轻易抛弃的事实。
而这也许,才是权力辗转迁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真正模样。
阿秋口唇翕动,颤抖着说出最后一点坚持:“我要入宫面圣。我……我们不能就这般放弃大衍。你们没有问过,我师父的意见。”
大衍至今的江山,是顾逸持镂月剑荡平的,他是一手缔造南朝这十多年和平的人。
朝廷这般仓促决定要降,不仅是没有问过她这个少师传人的意见,也丝毫没有考虑过顾逸的看法。无论顾逸是否隐退,都不该如此这般地不尊重他。
司空照亦是滞了一滞,最终,才目光悠远地瞧着她,若她没有看错,那目光中竟然有一丝怜悯。
这句话,司空照没有发出声来,而是纯以唇语说出,只有口型,但阿秋却完全看懂了:
“北上纳降,便是少师的意见。少师如今,已在宫中。”
什么?!
顾逸,他回来了?
阿秋的脑中瞬间天翻地覆,一片空白,却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任何语言。
若说之前,她还能思考,权衡种种得失;
此刻因为震惊和失措,她愣在当地,再也动弹不得。
司空照见她脚下不再移动,随即伸手拉她。这一拉的力量并不甚大,恰好是能推转她,继续往前走的程度。
而阿秋便那般木然地被她带着,一步步继续往前行去,已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司空照见她再问不出任何一个问题,索性决定将所有事向她和盘托出。
她低声道:“少师回来,并未大张旗鼓。而要你离开,是他的意思。”
是了。阿秋呆呆地想。
若顾逸回来了,当然没有人能罔顾他的意思,将她这般扫地送出门去。就算是谢朗,也必然要问过他意见。
顾逸回来了,这方才解释得通,谁有这般大的权力和魄力,这般短时间内便果断接连作出投降和要她离开的决定。
即便宫内人人都觉得投降是最好选择,赶走她是合适的,恐怕亦不会有人这么果断的宣之于口,立即执行。
问题只有一个:顾逸他,为什么要她走呢。
而这个决定,甚至不是由他向她亲自宣布。
阿秋这会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是与自己最不熟悉的司空照来送她这一程。
大约,若是其他人,都无法这般公事公办,毫无内疚地向她宣布,请她离开的决定吧。
阿秋只觉心头一片茫然,就那么随便地由着,司空照将她领到什么地方去。
司空照的声音还在她耳边飘着:
“堂主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是想找的人?人不是离开宫中便活不下去的,尤其是堂主你,更不该如此。”
那是说她此前便有江湖根基,并非宫里生宫里长的,不应该继续赖着不走,何况此刻的建章宫也着实不是一个好赖上的地方。
“少师曾有吩咐,此后南朝地面海阔天空,任凭堂主翱翔,绝不会有人与堂主为难。而他曾赠予你的少师令,也不会收回。你无论去哪里,仍可凭借它,得到当地少师御者的帮助。”
一声又一声的“少师”,提醒着她一直深藏于心,从不敢碰触的那个名字——顾逸。
原来令她崩溃的,始终是他。
压抑心中这般久的,如山海的思念,最终成决堤之水,几乎要淹没她整个人,令她无法再呼吸一丝一毫。
顾逸此刻就在身后的建章宫城中,但她却不由自主地被司空照带着,离开越来越远。
原来他若是不想见到她,哪怕近在咫尺,她也是没有办法去见他的。
离开宫城,一切便回到了原点。
他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师;而她仍是浪迹江湖的刺者,再无门得入。
自始至终,她不是他,以及他们的自己人。她只是一个注定的过客。
他们曾善待于她,包容于她。已经算是极好。
她就这般茫然地随着司空照越过重重人群,直到一个冰冷无比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喝道:
“来者何人,要带我徒儿哪里去?”
一身白衣的万俟清,俊伟容颜上止水不波,就那般静静伫立于她们眼前五丈开外。
他周身所处之地,行人均自动绕开回避。因人人均瞧出他不同寻常。
而在他喝出那一声“来者何人”之后,四周原本的人几乎是立刻吓得亡命而逃,瞬间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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