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下来,格洛丽亚的高塔仿佛一点点被墨水吞噬,只有系统主干线的冷光屏幕仍照亮街道边缘。街头的喧嚣早已退去,巡逻机械低声运作,偶尔传来颈环信号短促的回响——像是某种尚未沉睡的喘息。
我站在治安署门前,轻轻扯了扯制服衣角的褶皱,走了进去。
署内的灯光与外界隔离得很干净,一切都显得过分明亮,像是要强迫人清醒。审讯室仍在封锁中,我被安排在一间旁听室,透过单向玻璃能看到室内的同步画面。
我坐下不久,门被推开了。
“崔……管理官。”她的声音轻轻地、带着一点犹疑,像门缝里探头的风。
我抬眼,棕熊雌性觉醒者伊莎站在那里,肩背比门框还宽一些,制服有点紧绷,看起来像某种不小心闯入缩小世界的大型生物。她的项圈灯是稳定的绿色,尾巴却小心翼翼地蜷在腿后,像怕扫坏了地上的数据线。
“进来。”我说。
她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到我旁边坐下,椅子被她的体重压得“咯吱”响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抽了抽肩,露出一点抱歉的表情。
我侧了侧头,语气平静:“这又不是测试,你别这么紧张。”
“嗯……”她手指不安地拧着袖口,“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叫我来参与这种级别的案子。”
我转过头看她:“为什么不会?
她脸红了一点,但还是小声问道:“因为我……总是容易出错,而且,我总是被说反应慢、情绪敏感......就算我的数据筛查能力一直排在前几,之前的直属也从来没让我接触过案件。”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对面玻璃后的审讯投影,语气没有一点玩笑的成分:“但现在我是你的直属上级,而我不需要一个完美助理。更何况我看过你的模拟训练记录,你是我见过最能从杂乱信息里筛出有效线索的人,做得比大多数人都快、准、狠。”
她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一下愣住了,脸颊上泛起一点红。
我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就算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也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伊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又咬住下唇,想要忍住笑:“我会尽全力协助你的,崔管理官。”
“别那么紧张,”我说,“我们只是旁听而已。”
“可是……在治安署?”伊莎声音低了些,“管理署的官员在这里旁听案件……其实不太常见吧?”
她果然很敏锐,很快察觉到规则的缝隙。
我点点头:“是不寻常。也不该是我们来插手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
“你应该知道,”我打断伊莎,“这不只是一件‘情绪失控’导致的死亡案。这里面掺着系统盲点,漏洞多得不像是偶然。”
伊莎沉默了一瞬,才道:“我听她说管理署好像要推行系统更新......”
她口中的“她”是谁,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个雌狮高阶长官——我名义上的提拔者,也是这次“平等运动”得以成为潮流的背景支持者。
“可不是所有的部署愿意让那种‘更新’发生的。”我语气低下来,“系统越老,漏洞越多,可也越容易‘操作’。你应该知道,那些漏洞不只是技术问题,也是权限问题。”
伊莎迟疑地坐直了一点: “你……不对,改革需要一个契机?”
我点点头:“改革要推进,就得有案例证明现有系统有多糟糕。而这个案子,是个天然的突破口,所以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吸了口气,像完整得吞下一整个秤砣:“……明白了。那我更不能出错。”
“你不会的。”我说,“你擅长的是让一堆没头没尾的数据说真话。现在,我们就听听,艾里克斯先生今晚会不会说点实话。”
旁听室的门又开了几次,几位治理署的官员鱼贯而入,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审讯室里,灯光有意调低了一档,墙角的记录终端正无声运转着。
艾里克斯被带进来时,手背上的毛还因为情绪激动竖立着,尾巴紧贴脊柱,不安地左右扫动。
他坐下,环视了一眼那间近乎空白的房间,眼神停在单向玻璃前,呼吸带着轰隆的杂音。
审讯官翻开终端:“艾里克斯先生,请再次确认你与死者李塞拉的关系。”
“我们是恋爱关系。”他咬紧下颌,语速快了一些,“已经提交了家庭绑定申请,就差最后一级审核。”
“你们是何时相识的?”
“……三年前,好像是塞拉刚进入格洛丽亚系统那会儿。”艾里克斯沉默了一下,“塞拉那个时候状态不好,找不到工作,被很多岗位刷掉。我是在内部推荐系统里看到她的资料的——她很有技术,只是……太不稳定。”
“你是说,她当时并不符合系统标准?”
“对。”他抬眼看向审讯官,“但她真的很努力。她不会伤害其他觉醒者,也从没伤过谁。她是资源比较差的养育所培育出来的,好不容易进入了系统,我希望她能够过得更好。”
“所以你动用了推荐权限,让她进了新闻大厦的视觉组?”
“……我只是帮她找到一个起点。”他语气软了些,“是她自己一路做到妆造核心岗位的。”
审讯官沉默了片刻,翻了翻终端,目光锐利:“可根据系统记录,她在职期间曾服用过高度成瘾药物格索林。你对此有何解释?”
“我不知道!”艾里克斯猛地坐直,尾巴狠狠拍了一下椅背,“我从来没有见她用过!她如果真的用过,我肯定知道!”
“你住在一起?”
“……她没有同意合居申请。但我们每天都见面。她跟我说她状态好,已经准备好生孩子,愿意为家庭调整岗位。”他咬牙,声音近乎哀求,“她怎么可能有压力?她根本不可能自杀,更不可能……去乱碰那些药!”
“所以你坚信她没有服用过格索林?”
“对!”
“但尸检结果显示她体内有高浓度的格索林残留,你如何解释?”
艾里克斯怔住,眼神空白了一瞬,然后摇头:“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有没有在近期表现出不安、易怒、或与你发生激烈争执?”
“她最近一直在准备婚礼,她每天都会给我发清单,说我们该订什么桌布、邀请谁……她甚至说孩子名字要提前想好。”他的声音发抖,像是在用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撑住一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她怎么可能……有问题?她说她准备好了,要给我生两个孩子的。”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艾里克斯张了张嘴,却迟疑着没回答。
审讯官看着他:“我们调阅了她今天的通勤记录。你中午之后再没出现在她附近。你说你在负一楼库房,有系统记录吗?”
“我……我确实在那儿处理一批堆积资料。库房系统一直没连进核心记录模块……但我没撒谎!”他的嗓音猛地扬起,“你们这是在栽赃我,我怎么可能害她!”
审讯官敲了下终端,语气不动:“我们没有定罪,只是调查。”
我站在单向玻璃的阴影里,手指轻敲着掌心,语气很轻,几乎是呼吸:“骗子。”
伊莎正巧将一份终端资料递过来,我低头一看,是塞拉的系统履历更新——【岗位调动记录:无】【上周递交:二级岗位晋升申请】
我轻轻嗤了一声,把终端还给伊莎:“他说他拯救了她。”
伊莎的眼睫轻轻一颤,抿着唇皱了下眉,低声应道:“但他其实只是用另一个圈,把她拴住了。”
我不由自主地抬头再看那间玻璃另一侧。
那张满是自我辩护与情绪激动的脸,那双把“爱”与“掌控”混淆的眼睛,仿佛仍旧沉浸在某种编造出来的幻象里。
这场爱情,对塞拉来说,一开始也许是生命里那一道渴望已久的“解药”——是在她最低谷的时候递出一只手,是一份她以为能改变命运的温暖。她以为只要握住,就能从系统的冷漠算法中脱身,从“不稳定者”的标签中爬出来。
但她没有想到,那不是解药,是一剂包裹着糖衣的慢性毒物。
那份“拯救”与“托举”,其实是换了形式的压迫,是一张更温柔的网,只不过收得更紧、钩得更深。
而现在,在审讯室里,艾里克斯正试图用这张早已破碎的网,拼命套住曾经的“她”。
“她马上就要调去一个轻松岗位了……”
“我告诉她别再熬夜了,谁让她非要总觉得自己比谁都强?”
“她工作做得太细了,太想赢了,太想证明自己了……”
审讯官没有打断他,但手指在终端上敲击的频率却慢慢变了。
他的目光冷静而锐利,显然已经从那句“谁让她总觉得自己比谁都强”中,也慢慢察觉出点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我望着审讯室里的艾里克斯,心底忽然冷下来了。这场审讯也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满口谎言的“爱者”却完全不知道爱为何物,只是单纯依恋着那个被他们“拯救”之后、可以安心掌控的生物。
他们爱你软弱的样子,爱你需要他们的样子,爱你一声不吭地顺从他们未来剧本的样子。但一旦你站起来,试图重新编写自己的故事,他们就会觉得你“背叛了他们的爱”。
伊莎低声问:“你觉得他杀了她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也许他没有动手。”我扑哧轻笑出声,说,“但他确实,给塞拉下过药。”
不是格索林,不是那瓶紫色液体。
而是他用“爱”的名义调制出的那剂毒,一点一点,把她逼到失控的边缘。
审讯结束后,我合上终端,长出了口气。
“今天的任务已经结束,你早点回去休息。”我对伊莎说,“明早管理署还要打卡。”
“好。”她点点头,虽然眼中发红,却依然努力挺直了肩膀,“崔管理官辛苦了。”
我笑了一下,目送她离开,自己也顺着长廊走向出口。
夜色深沉,城市的光被雾气晕开,治安署的金属门在夜里泛着微弱的蓝白光。门口有个人靠着旁侧的灯柱,懒懒地站着。
是卢璨。
他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暗灰风衣,单手插兜,肩膀微微斜倚,仿佛这冷清的夜风只是他为登场准备的背景布。
卢璨抬头看见了我,温柔地笑了笑了。他一双琥珀色的双眸望向我的双眼,我也回望向他。
你知道,大多数雌性觉醒者其实很难分清自己究竟是被眼前的雄性所打动,还是被那一刻氛围里的温度、光线与情绪所迷惑;可卢璨不一样,他只需站在那里,就足以令人明白他的俊美并非幻觉——无论是在哪种光线下、在哪种场景中,他的外貌都近乎无懈可击,骨相清丽、神情温润。
当然,此时此刻,在这盛夏夜风微拂的街头,在这柔和橙黄的路灯下,他仿佛被造物主最温柔的一面偏爱着,连沉默都显得内敛有深意——于是氛围为他添了几分缱绻,情景替他添了几分深情,而他只微微一笑,就足以让所有的生物失去判断能力。
“崔管理官终于下班了,你看起来很累。”他微微前倾,带着一点担心,又不至于越界。
这句话说得自然极了,像是从骨子里就习惯了体贴。
我下意识地一抖,立刻将情绪收紧,露出一点克制的微笑:“卢主播怎么在这?我记得明天早上八点还有你的新闻节目。”
“哦?崔管理官对我的事情很了解呢。”
我轻轻一笑,没有接话,只是将文件往包里塞了塞,动作不紧不慢。
他低头看着我,语气放缓了一点么:“是因为看我节目呢?还是……对我感兴趣?”
我抬起头,语气淡淡:“你的节目每天在署里大厅播放,想不看也难。”
“那真是荣幸。”他笑了笑,声音沾了点夜晚的潮气,又轻又软,“那我能不能荣幸送你一程?”
那一瞬间,晚风拂过。
我瞬间一激灵——过于完美的猎物从来不是安全的。
“谢谢,不过不麻烦您了。”我笑容平静,礼貌又生硬。
转身,走进夜色。
卢璨没有追上来,只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还在看着我。他那种目光,不带侵略性,却有种难以忽视的灼热感,像是某种出于古老本能的漫长等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