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揽雨默默有了猜测。
当年他从揽雨灯中重聚魂魄，一朝苏醒，见到颠孤道人时便拿出陈迢为他取的名字，自称绵绵。
颠孤道人嘴角一抽，认为他这个名字不妥，要改。
青揽雨那时寻不到陈迢，心急茫然，怎么肯改陈迢送的名字，因此摇头如筛，说：“此名乃我今生挚友所赠，不改！”
颠孤道人表情古怪，拈了拈胡子，说：“既是挚友，为何赠你这样一个名字。绵字，柔软美好，常是女子所用。你一个少年人，以此为名显得柔软婉约，岂不怪哉。还是改了去。”
青揽雨在乌草山上被拘了将近十年，没见过几个女子，又没学过多少字，哪里明白名字的忌讳。但还算脑子灵活，立即明白陈迢送的是个女儿家的名字，他用着不好。
但是，陈迢为什么送他这样一个名字呢？难道是看他大字不识，故意捉弄他？
青揽雨立即在心里驳斥这个想法，当然不可能！陈迢待他，是真心实意，不会作假。
颠孤道人见他神色几番变化，叹了口气，道：“孩子，你生于青灯揽雨，半生烟雨愁寒过，此后多是人间客。贫道便自作主张，唤你青揽雨。望你犹记本心，纵有风雨，莫忘来时。”
后来，他就叫青揽雨了，也知道了绵绵这两个字多是女儿家闺名。在人间寻觅时，还遇见过不少叫绵绵的柔软女子。每次与“绵绵”相遇，他便怀念起陈迢落笔纸上的那两个字，惆怅不已。
因此，此时的青揽雨万分肯定，刻在这碧玉上的，是丛心相好的名字。
他与丛心相识不久，还没到打听私事的交情，看两眼，偷摸笑一声，便老老实实收起来了。
就在此时，一直稳步走在前面的丛心突然停下了，回头给了个眼神。
青揽雨了然，往后一退。
丛心动了动指头，院子角落里一堆潮湿发霉的竹编轰的一声散开，气味熏人。青揽雨捂着鼻子往里看了看，果然，藏着的是那个逃走的乞儿。
他本是蜷缩在霉黑的竹编遮挡后面，竹编倒下，便将他原模原样地露出来。约莫是惊恐不定，他贴着身后的墙面，恨不得能把自己塞进泥里，瘦弱的胳膊护住胸口，仓皇之下，抬起了雨后初晴般的明亮双瞳。
只是，双瞳中已泪水涟涟。
青揽雨连忙道：“你别怕……”
那乞儿不听，或是听了也不信，抓起手边的黑黢黢的竹编碎片就朝他砸去。
丛心面色一变，正要出手将他制住，却反被青揽雨一拦。
“没事，让他砸吧。”
泡了雨水的发霉竹编，砸身上比棉花重不了多少。小乞儿估计也知道这样没有什么杀伤力，甚至会激怒对方，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他只是……要反抗而已。
哪怕力量微小，也尽力要保护自己。
竹编碎片砸在青揽雨身上，只留下了点点黑迹。他也不在乎，定定地看着乞儿，仿佛看见了熟悉的影子。
丛心：“再砸，我就丢他出去。”
青揽雨冲他一笑：“丛心，你就让她砸吧。这可是将来在凡间兴云布雨的雨师，全天下人都沐过她施的雨，让她砸一砸出出气，又有何妨呢。”
移空镜变幻莫测，竟真的将他们带到了几十年前。这时的雨师住处还是间废弃小院，堆满了杂乱无用的东西，墙角蛛网几处，脚下青苔色深。而雨师，还是个年幼无依的孩子。
小雨师砸了一阵，身边的竹编碎片用尽了，有气发泄不出，睁着一双泪眼，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又掷了出去。
青揽雨还在慈眉善目地跟丛心说：“我丢了她镇魂的红棺，理应欠她，无碍无碍。再说了，雨师为人柔善，怎会——”
话音未落，横空飞来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毫不留情地砸在了青揽雨的脑袋上。他眼前一黑，剩的字通通咽了下去，疼得一个趔趄，被丛心扶住了。
眼冒金星之时，他伸手一摸，手心里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头破血流。
头顶响起丛心森冷的话：“我即刻杀了她，此后也不必再有混账事。”
青揽雨听了立马灵台清明，痛得吸气也要拦着，一把抓住丛心的袖子：“不可不可不可，你冷静，你千万要冷静。”
丛心却不应他，扬手一挥，那块染了青揽雨血的青石飘飘然升到半空，蓄势待发。
以牙还牙，果真是生气了。青揽雨愣了愣，他与丛心算是萍水相逢，可这几天一路走来，丛心待他却如至交好友。无论是不是另有企图，都有几分真心可见。
他不免动容，人间数百年，虽然偶有合得来的朋友，能喝盏茶，聊上几句。但大多都面临离别。他为寻陈迢，在人间踏遍千山万水，无处停歇，哪里能有个长久的朋友。
叁麻待他，虽然嘴毒了些，也算是朋友。但往后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想必也长久不了。
而此时此刻，青揽雨看着丛心冷峻紧绷的侧颜，忽而在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他和丛心……能做成一对长久朋友吗？
那石头被注了灵力，有千钧之势。青揽雨一把抱住丛心的胳膊，劝道：“使不得！这一石头砸下去，未来的雨师就没了！这是弑神哪！”
但丛心气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青揽雨无可奈何，急中生智，突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啊呀！”
还尤嫌不够，补上一句：“我死了。”
果然，丛心闻言灵力一松，那石头便蔫蔫地掉到地上，骨碌碌滚远了。青揽雨赶紧给小雨师使眼色：快走！
小雨师被这两个人红脸白脸唱懵了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噙着泪水发呆。
青揽雨一边装死一边眨动眼睛：快！走！！！
正跟小雨师的呆滞殊死搏斗时，青揽雨突然浑身一飘，被人扶到了怀里。一股柔和而清明的灵力贯穿全身，令他周身舒坦不少。而这股灵力源源不断，如江河湖海，朝他齐涌而来。
他心想，不能再演了，灵力可不是这么浪费的。
于是佯装苏醒，两眼朦胧道：“啊，丛心，是你啊。”
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丛心面如黑锅，神色阴沉。
青揽雨既已“醒了”，想再装昏是不可能的，立马感激道：“多亏了你，我感觉好多了，连头上的伤都不疼了。如此大手笔的灵力，真是多谢。”
丛心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令他心虚不已，赶紧动身要从丛心的怀里出来，却被一把按住。
一团盈盈光亮飞了出来，是那只小懒虫。它停在丛心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棱翅膀，懒洋洋道：“主人，是他吗？”
“嗯。”
青揽雨看着它，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由自主想到了之前被迷昏的情形，挣扎道：“慢着！”
而小懒虫却摇摇晃晃飞去了小雨师身边，叮了一口，那边便安静了。
青揽雨松了口气，尴尬道：“有阴影了……莫怪。”
而丛心一直喜怒难辨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忍不住问道：“我能……站起来了吗？”
丛心放开了他。
他站起身，摸了摸头，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但还是疼得龇牙咧嘴，问道：“你灵力旺盛，既能使伤口凭空愈合，怎么不替我消消疼。”
他这话细品之下其实颇为亲近，有意示好。而丛心却不看他，道：“疼一时记一时。”
是说他好了伤疤忘了疼。青揽雨听懂了，但一丝恼意也无，反而笑了笑，继续示好：“我跟你保证，下次绝不再这样。你当行行好，用灵力帮帮我吧。”
“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
青揽雨一愣：“什么？”
丛心硬声道：“没什么。”他回身，“毕星已睡去，你我该出移空镜了。”
这句“没什么”任谁听了都不会当是真的没什么，青揽雨欲要解释，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浑身别扭一般，最后只道：“好。”
正要离去，忽而身边掠过一阵凉意，有一道声音直直入耳，仿佛贴在他耳边说话：“慢着！先别走！”
是叁麻声音。
青揽雨四处看了看，并没有见到他，看来是以仙决在镜外传音。
果然，叁麻道：“别看了，我在外面。此举甚耗灵力，我快些说话，你听就是了。”
“叁麻大人请说。”
“你就如此袖手走了，雨师不过一介女子，万一遇上危险，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青揽雨立即道：“你放心，我再如何马虎，也不至于将她丢在这里。临走前，必然好好安顿。”
叁麻顿了一下：“还有一事。”
青揽雨听出他语气陡然微肃，也跟着凝神屏气。
“你二人乃外来客，本不该对当时做出任何改动。但是，你救了毕星。”
救了毕星，就意味着改变了过去。那么将来也必然随之变化。毕星已不在她过去的人生轨迹上逐步前行了，延伸出的变化，便是他们种下的因所结出的果。
青揽雨听明白了，眼皮一跳，道：“我竟忘了这茬事，那现下该如何补救，可有法子？”
叁麻叹气道：“我与雨师旧日相识，知她过去因身为孤儿，饱受欺凌，后来无可奈何求雨得生。如今她中途获救，不知是否还会成为巫师，往后又如何得登天界。”
说来说去，救了她，竟像是害了她。
墙角潮湿处，阴寒苦苔生。小雨师安静地沉睡着，似乎那受尽欺凌的过去正在她梦中重演，因此眉头微锁，嘴角不安。
青揽雨看得不忍，道：“其实，她能开心快活地过一辈子，做不做雨师又有甚干系。”
“你当这天底下的事都能简单如斯吗？她不做雨师，那人间旱情何人去解？雨钵又从何而来。总而言之，你我断不了这世间诸事，最好是顺应历史，不插手其中。”
到底是改变过去还是袖手旁观呢，请看绵绵与大水鬼二三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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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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