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揽雨微微一笑，黑白的眼在凉雨飘飞中不知看向多远的何处，渐渐隐没了许多苦涩味道。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孤身一人，饱尝被囚禁虐待的辛酸苦楚。低矮逼仄的漆黑牢房，他当够了笼子里的困兽。只待他从回忆里挣扎出来，视线触及红棺里的人时，胸膛处骤然间山呼海啸，笨拙地开始了跳动。
他心道：陈迢，你这百年又过得如何？
是否如他一般，千山万水地跋涉，年复一年的寻觅，才到了你的面前呢。
“爹爹！”青箬笠突然惊叫一声，他生来耳聪目明，对四周变化的感知极其敏锐，立即说，“有水漫到院子里，雨变大了！”
细听之下，除了浅浅雨声，四周似乎还有汩汩流水急速流淌之声。先前他们急于言辩，未曾发觉脚下已汇出了大小不一的水洼。而此时，耳畔流水声渐渐冲破了某种束缚，如汪洋倒流一般，尽数狂涌而来。
青揽雨心道不妙，喊道：“箬笠！蓑衣！到我身边来！”
小童们站在红棺边上，单纯眼瞳中映出滔天巨浪，都吓得脸色惨白，手脚仿佛僵住一般。
眼见大浪就要从他们头顶落下，青揽雨呼吸一滞，毫不犹豫飞步上前，可仍是晚了一步。
巨浪翻滚而来，阴影狰狞地落在他们脸上，将两个小童吞吃在腹。这一幕落在青揽雨眼中仿佛琉璃轰然碎裂，他霎时疯了，怒吼道：“箬笠！蓑衣！”
一浪过去，院内已成了水牢，只有红棺还安好地漂在水面上。青揽雨在水中急切地摸索寻找，却寻不见两个孩子的身影，几近心死，钻出水面喊道：“叁麻！看见孩子了吗？他们不见了！”
突然，有人破水而出，正是叁麻。他浑身滴水，皱着眉四处逡巡，低声道：“我也没找到。这水来得极为怪异，但并不凶猛，许是……”
青揽雨心急如焚，也顾不上此境的奇怪，喃喃道：“怪我没能看顾好他们，这么深的水，他们身量又小……我再潜下去看看。”
“哎！”叁麻一把拉住他，突然冷静道，“你先别去，红棺有异动，我怀疑是里面那位要醒了，才有的这般阵仗。”
青揽雨丢了孩子，急得五脏六腑都架在火上烤，抛下一句“那我也要先找到孩子”，就匆匆忙忙往水里扎。
天色昏暗，雨幕沉沉。他入了水看得并不清晰，只凭着喉咙里一口执着的气在水下连摸带捞，越是找不到，心就越是下沉。一口气用了九成，他也不愿就这么算了，憋得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摸到一截袖子，他心中狂喜，胸腹中仿佛又有了绵绵气力延续，连忙将人死死抓住，带出水面。
还来不及喜极而泣，青揽雨呛咳几声，顺了顺气，定睛一看，他救出来的竟是叁麻。
“怎么是你？！”青揽雨气得眼前一黑，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你好端端的怎么在水下？”
叁麻大口大口喘着气，道：“好你个青揽雨，让你别去咳咳……咳，你还非要去。我要是不下去，等你那一口气用完了，是不是要死下面才甘心。”
这番话说得难听，但也实在为青揽雨考虑，他心中苦笑，慢慢的，感觉脸颊冰凉的水迹里混进了几滴灼烫的泪，想到两个孩子不知生死，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满口苦涩。
“爹爹！”
青揽雨簌然抬头，难以置信般看向红棺处。
红棺在水上飘飘摇摇，如一叶笨重的船。两个小童**趴在船沿上，劫后余生，分外欣喜。绿蓑衣咧嘴朝他笑道：“爹爹~我们没事，娘亲的船把我们接住了。”
一旁的青箬笠听了娘亲二字浑身不舒服，斜瞥一眼，嫌弃道：“你乐意这么喊可别带上我。”
青揽雨看他们安然无恙，这才卸了力。只是心情起伏之剧烈，难以平息，浮在水面上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叁麻方才也跟着心急紧张，此时找到人了，又仿佛换了面孔似的，非要嘲讽一两句才行：“你们这一家子，就爱闹出这种生离死别的戏来。”
“爹爹，”青箬笠不放心道，“你快游过来啊。”
青揽雨应了一声好，蓦地又有些犹豫，他看向红棺处，但因为视线被阻挡，并不能看见里面是否有个苏醒的身影。
“他……醒了吗？”
绿蓑衣奇怪地抓了抓脑袋，并不明白爹爹为什么突然问出这一句，茫然道：“谁？”
一只手搭在青揽雨肩上拍了拍，他回头，见叁麻一脸语重心长。
“别想了，他没醒。我方才放出神力，发现这整个院子就是个阵法，以水为困局，和你那几百年没见的老相好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知是哪几个字戳中了青揽雨的心事，他硬撑着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说：“仰仗您的神力办事了，不过叁麻大人，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没发现，还是不想发现？”
叁麻看着他通红的耳朵，冷哼了哼，道：“此地非我属地，又阴气深重，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依你看，这阵法是何人手笔？”
天下雨，地翻浪，茫茫雨幕滴答而落，黑沉的天以丝丝雨线溶入微澜水面。万物都在与雨合鸣，隐隐叫嚣出狂奔浪涌的势头。
在这浓浓雨色中，叁麻神情不祥，露出忌惮之意，道：“恐怕，正是那个人。”
两人视线交汇间，青揽雨已心领神会，不过也生出几分疑窦。在他看来，叁麻言语中处处与那个人不合，却又对那人颇为熟悉，甚至做出一副大摇大摆，巴不得人上门找麻烦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状若无意道：“叁麻大人，你当真是第一次来此地吗？”
叁麻不易察觉地一滞，旋即下颌微抬，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疑我做局害你？青揽雨，我若不是第一次来，如何会不知道里面还有一口红棺。”
“这样，”青揽雨歉意一笑，“那是我多心了。“他话锋一转，“只是这一路上我都是随你而来，想到你轻车熟路，许是常客呢。”
叁麻脸色难看，冷声道：“谁会做这个鬼地方的常客！”
青揽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冷嘲面孔并无异常，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这口气并不能完全令他放松。他泡在冰冷诡异的阵法里，总觉得身后的水面下还隐匿着阴森森的黑影，等待随时出来致命一击。
两个孩子虽各有长处，但年幼弱小，不能在如此地方久留。更何况……他看向红棺，一颗心在如寒冰化作的水中猛烈跳动几下，陈迢若长久不醒，他也该寻个安稳处悉心照料，而非将人置于危险之中。
正思索着，身旁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观你神情，不会是要带着人落荒而逃吧？”
青揽雨啊了一声，极其自然道：“怎么会。”
“等等，青揽雨！”
“……叁麻大人，我还没跑呢。”
叁麻脸色骤变，喝道：“你想跑也跑不了了，你看看水底是什么！”
整个院子已经被水淹没了大半，他们如同杯中茶叶漂浮，透过冰冷的水色，竟看见水底阵法之印一瞬燃烧，诡谲奇异之中，巨大的漩涡从底部开始咆哮，引得院内再次卷起滔滔巨浪。
青揽雨倒吸了口凉气，连忙抬头喊道：“箬笠，蓑衣，快躲进——”
“咕咕——”
剩下的字不过瞬息之间就淹没在了冰冷的水面下，只余两抹人影在惊涛骇浪下竭力挣扎。
红棺上，青箬笠亲眼目睹，目眦欲裂，大喊道：“爹爹！”
他小小的胸膛急促起伏，当机立断翻过红棺就要跳进水里，却被一股大力猛然拉住，登时狂怒道：“松开我！我要去救爹爹！”
绿蓑衣也满脸焦急，连话都说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要听爹爹的话，而且……
“弟弟~你你看……娘亲好像要要……醒了。”
水下冒出一串气泡，青揽雨费力憋住剩下的半口气，挣扎着往上游。脚下的漩涡却越发狰狞，伸出水草一样的爪牙纠缠拉扯。渐渐地，他能用的气力越来越少，哪怕心中再担忧再恐惧，也只能任由下沉。
他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了，但那些惊悚的浪和冰冷的雨仿佛被隔绝在外，他沉入了一片安宁的黑暗里。
许是对岸上的人忧思重重，他睁开眼，于水意朦胧中望向那里，青色的水面上飘落片片雨叶，他看见莲花轻柔绽开，素白的香气漾开波纹，渺远的歌声在水面上如蜻蜓点水而过，人间微雨与春暖的锦绣画卷里，有人踏莲而来，带着熟悉的气息隔水相望。
他的眉眼深刻，远山星辰般衔满岁月哀愁，但眸中历世不变的潇潇正气，又仿佛匆匆百年，一晃而过。
青揽雨感到眼角滑出丝丝温热，他脱力般不断下沉，耳畔一时万籁俱静，百年来无数寻觅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他以为自己会露出真心的微笑，原来最后还是不尽的遗憾。
往深渊去的同时，他想，苦苦寻觅却还是隔水相望，他和陈迢的结局无论重来多少次，好像都只能无力后续。
就如当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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