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收拾好心情,抬眼便见言冰云倚在桌边,显然正在等他回神,心头又是一沉——差点忘了,债主不止一个。
“你该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言冰云目光如电,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并未翻动,只凭记忆复述:“苏州报失踪五人、杭州三人、梧州两人……江南道近三月报官失踪十七人,其中,与你让我查的情报重合十四人。这还仅是报了官的。加上未报官的自然亡故、意外身死……”他略一停顿,欺身压近半步,“你要我查的人里,到今日,已折了五成。”
“他们之中,大部分是有罪案在身却逃脱了庆律制裁之人,但也有在位期间鞠躬尽瘁的致仕老臣,没有任何案底反而颇有侠名的剑客,这些人,至少以鉴查院的能力,没能查出任何罪责,但他们也都失、踪、了。”
“洛九,你告诉我,为什么?”
问出这三个字时,言冰云离洛九仅有半掌之距,幽深的眼眸里没有情绪化的愤怒,只有刨根究底的执拗。
洛九无言以对。
他有些狼狈地后退半步,避开了言冰云的眼。
在范闲失去洛九音讯的那段日子里,洛九杀了很多人。
庆帝放他下江南,不是让他和范闲公费旅游的,他要上缴的投名状,是很长的一份名单。名单里有恶贯满盈的罪徒,有暗中投效世家的死忠,也有的不过是侠以武犯禁的江湖客,查不出大的罪名,或许只为验证他这把新刀的驯服。
据说,这些原本是鉴查院六处的目标,但因为洛九的威胁,六处主办影子不得不护在陈院长左右寸步不离。于是行刑者换成了洛九。他想杀陈萍萍,想取代鉴查院,就得首先成为一把比鉴查院更趁手的利刃。
六处掌杀伐,洛九便要做得更无声、更彻底。
他也的确很擅长暗杀。缜密,果决,一击即中,极擅掩饰。目标走在路上让花盆砸了,暴雨中失足滑进河沟淹了,人在家中一睡不起了……甚至有些目标的家人都以为只是厄运降临寿数难违,不会猜到是遭人暗算。
当然,他不可能一个人做到这些,明面上也绝不能让范闲知道这些。是言冰云在帮他。鉴查院四处散布在江南各地的暗子,将目标的点滴情报流水般汇入洛九手中。他先挑那些情报中罪大恶极的上门审讯,枭首,送去帝都。直到宫里对于收到一颗又一颗的人头包裹感到厌烦,命他自行处置,他才开始暗中送走名单上的无辜者,然后花更多的时间掩饰。
那段日子洛九奔波在江南各地,杀人、伤人、用能力救人,几乎没怎么合过眼,无论洗几次澡,身上的血锈味始终萦绕不去。言冰云为了帮他,也多日不眠不休。
但他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小言公子一心为了大庆,而洛九不是。
见洛九不答,言冰云反而敛去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信你并非滥杀之辈,说你能说的,”他的目光锁住洛九,“只要你说,我便信。”
一句话堵死了洛九说谎的路。
最后,红衣将军只好低垂着眉眼,用那天求范闲的话求他:“再给我一点时间。”
言冰云看着眼前从头到脚散发着疲惫与歉意,但是态度依然坚定的男人,知道今天无论怎么逼问也得不到结果了,只好暂且按下心中的万般疑云,留下一句带着警告和提醒的:“好自为之。”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别告诉范闲。”身后传来一句低声恳求。
“这我不能保证。”小言公子脚步未停。
洛将军看着白衣人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使劲揉了揉脸,强迫自己进入表演状态,然后一闪身也消失在原地。
自从回京之后,他行踪鬼魅,让想要结交攀附或是伺机打压的敌我双方都找不见人影。虽然开了府,但洛府的正门几乎从未开过,宅邸的主人习惯了做贼一般翻墙出入,并且鲜少回去——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宫里。
“陛下。”洛九俯身,并未跪拜。这次回京,庆帝免了他的跪礼,赐下玉牌准他随时觐见,无需通传。在外人看来,荣宠之至。
庆帝正在看奏折,见红衣人进殿,头也未抬。在宫中待的日子久了,洛九不说别的,至少对于皇帝的勤政是真心实意的佩服。身为一国之君,无人能约束其行止,可是庆帝就能做到朝七晚九,日夜不歇,大朝会时还要起得更早,自律程度超过了史书上大多数帝王。
洛将军看在眼里,心下暗忖安之这家伙肯定做不到。
“范建一行启程了?”皇帝随意地问道,目光仍未离开手中的奏章。
“是。”洛九应声,走过去沏了壶香茗,为庆帝续满,然后在不远处的桌案后坐定。这次入宫伴驾可不像在庆庙中那么悠闲,稽查户部、江南收尾……还有一大摊后续等着他处理。九五至尊的宫殿,于他而言也只是个大些的办公室而已。
甚至因为工位紧挨着最高领导,领导还日夜加班,连摸鱼都变成了奢望。荣宠什么的,完全没感觉,洛九只觉得很累,比在江南还累。
两人没再说话,埋首案牍,除了洛将军几次添茶磨墨之外,殿内寂然无声。一直到日影西斜,庆帝才终于搁下手中朱笔,不经意地问:“你派人去定州了?”
洛九笔锋一顿。
定州,是原京都守备师师长叶重与原御前侍卫统领宫典被贬之地。这对倒霉的师兄弟在悬空庙刺杀一案中负失察之责,被褫夺京职,阖家远徙。偌大京都唯余叶重之女叶灵儿一根独苗,因与二皇子有婚约,方得留居京中。
叶家显赫,但没人比洛九更懂虎落平阳的滋味,曾经在他被囚车押去边关的路上,趁火打劫者和洒泪相送者一样多。他暗中派人前去定州打点、路上潜行护送,只是希望他们平安,并不希望被叶重和宫典察觉,当然更不希望被皇帝发现。
此刻被一语点破,让洛九心中凛然:“臣在庆庙,多得宫统领照拂。为救范闲在悬空庙冒犯禁军,给叶大人添了许多麻烦,心中实在难安……”红衣将军长睫低垂,声音放得极轻,“臣私自行事,请陛下恕罪。”
“哦?”庆帝玩味地笑了一声,“不是为了叶流云?”
洛九一颤。
当然也是为了叶流云。
江南倾力一战,洛九与叶流云成了忘年交。武道通玄处,直指本真,见心见性。这一老一少,骨子里都颇有一种闲云野鹤的潇洒气,以武论道,莫名投契。两人还都对极西之地甚感兴趣,相约有朝一日一起去西边转转。
叶流云爱惜这个年轻人天资心性,既叹他功力尽废寿数难长,又敬他心志如铁百折不挠,对他不吝赐教。如果没有这位大宗师的指导,洛九得留半条命在胶州。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会照看叶氏一族和宫典一家。
他坦然抬起头,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是。流云散手名不虚传。臣能与宗师一战,幸甚至哉。”
“朝闻道,夕可死矣。”庆帝缓缓重复了一遍在苏州城码头处,洛九追随叶流云而去时留下的那句话,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他知道洛九不计生死挑战了叶流云,更知道他这是为的什么。
他怎么可能甘心失去武功,沦为废人?
更何况,那跗骨之蛆般的药瘾,正是悬空庙救下范闲失去真气后方才爆发。洛九理所当然会企望只要恢复功力便能重新压制心瘾。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挣脱掌控。
只可惜最终,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只能回到帝都,回到帝王的掌心。
庆帝目光掠过眼前红衣美人垂落肩头的卷曲发丝,想起他最近一次换取丹药的世外奇物居然是一种名为“卷发棒”的离谱玩意儿,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心疑——洛九当然理应不甘,可是这份不甘,让人有时候难免怀疑,他还是从前那个洛九。
那个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洛九。
皇帝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半躺在书榻上,半阖着眼,审视着眼前人。疑心之于帝王,就像饥饿之于灾民,如影随形。
倏然,庆帝目光一凝,眼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抹讶然之色。
只见洛将军极其自然地起身走到书榻旁,单膝点地,俯下身去。那双曾执掌千军、染过无数鲜血的手,此刻却极其熟稔地、带着一种近乎驯顺的从容,为侧卧的帝王除下了布靴。
一国之君自有内侍专司更衣脱履,早已习以为常。可此刻服侍他的,是洛九。
是来历非凡的世外谪仙,名震四海的天之骄子,令北齐闻风丧胆的红衣杀神!
同样的事,他来做,不一样。
即使是九五至尊,也为眼前这样的人折腰而感到舒爽。这带着强烈征服感的快慰如此汹涌,甚至冲淡了方才盘桓心头的疑虑——从前那个洛九,绝对做不到这般。
长靴落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陛下可是要安歇了?那臣便告退了。”红衣将军的声音平静无波,顺势起身,借这个转场,极为自然地跳过了叶流云这个危险的话题。
流云散手确实名不虚传,助洛九离宗师更近了一步。他与叶流云相交是真心的,却也带着私心:等他与庆帝生死一战的那天,希望叶流云不会站在对面。
皇帝不会想到这个恭顺为自己脱靴的青年脑子里在转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他只是又有点可惜人才的浪费——胶州一案,让庆帝更加确信洛九治军之能,这让帝王警惕,也让帝王惜才。
“既然你这么照看叶家,那便把叶重留下的烂摊子一并接手,去禁卫整顿一番吧!”
禁卫军拱卫皇城,不需要去边地苦战,是勋贵子弟镀金的好去处,不少权贵占着高阶军职吃空饷,耽溺享乐,致使内部关系盘根错节,禁军整体战力大损。庆帝不打算让洛九掌兵,但是给他机会让他整治禁军。
洛九是一把快刀,用好了,可以割去不少积弊毒瘤。
洛将军闻言一怔,垂首应是,转而又问:“陛下,臣去禁卫,是在大殿下麾下做事吗?”去岁赏花大会风波之后,禁卫统领之位空悬,直到前些日子才定下人选——西征归来的大皇子。
“不必。”皇帝笑了,“你做你的事,不必听命与他,禁卫沉疴已久,朕是让你去找麻烦的。”
洛九莞尔,带着几分自嘲:“陛下知人善任,臣最擅长找人麻烦了。”
翌日,洛将军以钦命禁军巡察使兼副统领之职,空降禁卫军大营。曾经在悬空庙受叶重之命对洛九乱箭齐发的卫兵魂都要吓飞了,谁知洛九根本不记得此事,矛头直指依仗门荫、尸位素餐的勋贵子弟,到任当天便撸了四个玩忽职守的旗官,根本不管他们背后是谁。
数月之内,全军上下看到那身绯色劲装就紧张,为保住职位使出浑身解数。无数打招呼的帖子全在洛府吃了闭门羹。巡察使亲设演武台抽查武技,凡是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的,一律按滥竽充数清退禁军处理。
最后,禁卫统领李承儒担心这样下去人心涣散禁军不稳,亲自找洛九谈话,却遭直言拒绝,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直接冲突。
与此同时,户部清查居然还没有停止。庆帝让洛九牵头稽查户部,在范建告老还乡时就已经达到了政治目的,谁知洛九抓着这个由头不放,硬是将账本清查往深里推进。陈年旧账被层层翻开,各部皆受牵连。
甚至,就连太子殿下多年前经由礼部支取的四十万两都被揪了出来。最后震动宫闱,甚至惊动了太后,老人家心疼孙儿,自掏腰包拿银子填上窟窿才算平息风波。
范建在户部账本中留下的线索,被洛九一一揪出,一个也没放过。
洛将军如此铁腕,自然受到无数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向御案,痛斥其擅权跋扈。然而所有弹劾皆留中不发。其圣眷之隆,竟连尊贵如皇子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另一边,小范大人亦未沉寂。
因长公主逼走户部尚书范建一事,范闲的反击如狂风骤雨。鉴查院一处倾巢而出,那座令百官闻之色变的灰色小楼内,长公主一系的官员被请去品茗者络绎不绝。即便能全须全尾地走出来的,也无不褪一层皮,元气大伤。
一时之间,京都上空阴云密布。高官显贵们无不夹紧尾巴,谨言慎行。私下里,诸位大人叫苦不迭:这范、洛二位神仙吵架,竟搅得整个官场不宁,闹得全京城都不好过。
市井小民反倒没受到波及,吃瓜围观着这场席卷朝堂的腥风血雨。
鉴查院内的诸位对这场堪称惊天动地的吵架并不太担心。用王启年的话来讲,上牙还能磕着下嘴唇呢,两位大人年轻气盛,闹点别扭多正常的事。再说小范大人新婚燕尔,洛大人他心里能不吃醋嘛!
范闲:“……”
造谣一次罚银十两的处置已经堵不住老王的嘴了,他把罚金提高到一百两,才勉强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好悬没让“吃醋”谣言传到洛九耳中。
感谢小天使辰岚灌溉的10瓶营养液,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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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神仙吵架官场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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