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这场肃杀风波一直绵延到夏末初秋,才在圣意之下慢慢平息。禁军吃饷人数缩减了十分之一,军费缩减,军容大改。
在大皇子一力维护下,没有闹出乱子,反而让他借此契机坐稳了禁军统领之位,深得属下拥戴。而洛九这位边军将士眼中的战神,则令禁卫军畏之如虎。
洛将军辛劳数月,吃力不讨好,也不气闷,毕竟他本来的目的就是去找麻烦。借此机会,他重整了悬空庙赏花大会的防卫与安置,从贴身服侍的内监、到负责防卫的禁军、再到修葺悬空庙的工匠,一律三年一换,杜绝此前刺杀案中长达数年埋伏的隐患。
那些囚禁在后山中的工匠得以重获自由,自谋生路。往后,招募上山的工匠最多服役三年便会遣返,自然也不用再被锁进深山避让权贵。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以洛将军如今的煊赫权势,尽可自行决断,没掀起半点波澜,甚至没什么人知道,唯有小范大人在深夜读情报时,轻叹了一声。
范闲与洛九在这数月之中,没有通信一次,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两人共同的属下完全是基于对二位大人感情的盲信和王启年的忽悠,才坚持了这么久没有恐慌。
他们之间赌气的架势太过明显,连市井中说书人都敢大着胆子断言其中内情——这两个人,都在等对方低头。
没人低头。
直到这场赌气风波和朝堂动荡一起,在下次大朝会上画上了句号。
因为是大朝会,上朝的官员比平日里要多,范闲和洛九收到的弹劾,也比平时要多。这些日子里,因为两人一番折腾而落马的官员不再少数,这些官员的姻亲故旧、同门势力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就更广了。军方、太子、二皇子、长公主的人都参与其中。洛九手段强硬,毫不容情,竟逼得两位打生打死的皇子都联起手来。一场大朝会,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下,险些开成对范、洛二人的批斗会。
对于铺天盖地的指责声,两人都没放在心上,如果细观他们的神情,就会发现两个人竟然都在走神。
洛九心不在焉地略过了耳边慷慨激昂的嗡嗡声,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暗暗放在了范闲身上。
他们许久没见面了,范闲的事,他只能从远在边地的安进、暗藏江南的列扬等人的汇报中得知。王启年也会悄悄把小范大人的近况告诉女儿,嘱咐她务必转达。可是洛九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王霸小朋友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天前的事情,每次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地复述一番,勉强缓解几分自家师父的忧思。
此时看着好友,洛九觉得他又清减了些,凌厉的眉峰里暗藏着怒意。红衣将军暗叹一声,心想霸霸不是说安之前日刚吃的红烧肉吗,怎么看起来又瘦了一圈。气大伤身,他恨不得让好友使劲揍自己一顿出气,也不愿看他这样把火憋在心里。
范闲确实生气,可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生洛九的气。这场分道扬镳的戏码,他根本就不想演!要他说,无论两人这段时间做什么,只要藏好洛九功力逐步恢复的秘密,等他成就宗师,直接把皇帝老儿杀了完事,何必要这样折磨自己!可是洛九非要如此,他从来拗不过这人。
小范大人视线在好友明艳的脸上停了一下,最终落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他们两个这一番折腾,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庆帝想要朝堂换血,清除积弊。结果九哥和他累成这样,狗皇帝自己稳坐钓鱼台,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岂有此理!
范闲疲倦极了,对堂上诸公对两人的攻击根本听不进半个字。他神游中想着,不知道九哥是和他一样累,还是像只小强一样不知疲倦。这些日子,他对洛九的近况同样知之甚少。如果他知道了好友在宫中那般伏低做小,只怕会雷霆震怒!
高台上的庆帝也没在听底下的弹劾。这段时间的风波,早在帝王预料之中,圣心独断,接下来的旨意早已拟定,并不需要下面的几波人的谏言或者解释。
于是,在一位枢密院大臣慷慨陈词“洛将军是劳苦功高不假,可是擅权之祸,远胜短期之功,请陛下三思!”之后,庆帝居然随口接了一句:“嗯,昭梧这些日子的确辛苦了,当赏。”
此言一出,那位朝臣险些闭过气去。他、他、他是在夸洛将军辛苦吗?
朝臣们脸色也都有些古怪。陛下宠爱洛将军,简直宠到要选择性失聪了。
不过洛九掀起的这段波澜终究还是让帝王按下。户部清查到此为止,他本人也卸去了禁军副统领、巡察使之职,可以暂离纷扰,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因他在胶州之功和整饬禁卫之劳,擢升为从二品散秩大臣——这是一个虚衔。
朝堂之上,众臣都松了口气,小范大人暗自吐槽一句“用完就扔”。洛九本人浑不在意,按字面意思理解了旨意——正好落得清闲,权当放假。
同样是饱受弹劾,洛将军得了嘉赏,小范大人却遭了问责。缘由倒也分明:洛九手段酷烈,却是奉旨办事;而范闲所行之事是为了报复长公主,并不全是皇帝本人想要看到的。
听话就有肉吃,不听就挨棍子,帝王心术还真是直白。小范大人嘴角的那抹嘲讽笑意太过明显,刺得庆帝心头火起:“范闲!对于朝臣所奏,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小范大人就在困意中打了个激灵,出列回禀道:“回陛下,鉴查院所传三十二位官员,皆有实证可查,一应依律而行,并无违例之处。实在不知诸位大人因何激动。”
皇帝冷笑一声:“难道我庆国朝廷全是贪官污吏不成?”
“不敢欺瞒陛下,”范闲正色一礼,“国之蠹虫不在少数,三十二人只是沧海一粟,若陛下许鉴查院特旨,臣定能再抓些贪官出来!”
满殿官员顿觉一股寒意窜上脊背,旋即化作无声的鄙夷:当官的哪有不贪,真让鉴查院抓尽了,谁替陛下牧守万民?特旨什么的,纯粹扯淡。
果不其然,庆帝闻言大怒,将范闲痛骂一顿。随即下达了一系列旨意,让群臣应接不暇:其一,因范闲和洛九而落马的官员,职位皆由天子钦点填补空缺;其二,提拔十数名年轻官员顶替老臣,朝堂换了一批忠于陛下的新鲜血液;其三,削了鉴查院的权,尤其是一处,以后抓人必须四十八时辰内与大理寺交接,不再有随意审问京官的权力。
朝堂换血,自然让群臣震动,只是有范闲洛九一番折腾在先,陛下的这些旨意又连消带打,隐含雷霆之威。众臣心中生凛,却不得不领旨谢恩。
对于小范大人而言,他早猜到皇帝要削鉴查院的权,虽然不爽却也能够理解。陈萍萍执掌下鉴查院不受掣肘的滔天权柄,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他与洛九数月辛劳为皇帝做了嫁裳,不过问题不大,那些被提拔的年轻官员早些时候蒙召入宫,范闲早在知道名单的那一刻已经着手安排,将他们从开裆裤时做过的事全部查清。这批人里也有他的盟友,比如言冰云,比如他的门生成家林。
重点在于其四——令左都御史贺宗纬监看鉴查院事宜,协提司行事,向内廷负责。
这无异于在范闲与洛九的脖颈上,套了一道紧箍咒,让整个鉴查院时刻置于帝王毫无遮掩的注视之下。而这道紧箍咒的执掌者,偏偏是范闲最为不齿之人。
洛九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队列尾端的好友,眸中闪过一缕忧色。
贺宗纬,曾经的太子门下,当众嘲讽红楼的“京都才子”,郭宝坤被打一案中的诉讼状师。科考之前曾到范府厚颜请求拜范闲为干爹,极尽阿谀之态,把小范大人恶心的不行。谁知这人后来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天子门生,不经科举直接简拔为御史。发迹之后,还成了范若若纠缠不休的追求者之一。
而如今,庆帝要这样一个小人,成为盯住鉴查院的眼睛。
范闲垂在身侧的指节,瞬间攥得惨白。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顶门,他霍然出列,声音沉凝,响彻大殿:“陛下,臣有异议!”
殿上一片哗然。
在庆国的土地上,敢对庆帝说不的人并不多。曾经庆庙中的洛九算一个。而上一个朝堂之上当众顶撞帝王的赖御史,已经被廷杖留在了青史中。
皇帝皱起了眉:“你有何异议。”
小范大人抬起了头,面无表情:“鉴查院不需要一个指手画脚的御史。”
“大胆!”庆帝气得一拍龙椅,“执法在旁,御史在后,国之明律,朕意已决,哪容你这小家伙多嘴多舌!”
“敢问陛下,鉴查院负责监察吏治,如果忽然多出个御史,那这御史贪赃枉法怎么办?”这话让一旁的贺宗纬脸上颇挂不住,范闲却理也没理他,直起身子望着庆帝。
皇帝冷哼一声:“枉你聪明一世,却在这里强装糊涂,退回去!”
范闲没退。他看着皇帝,一字一顿:“陈院长不在,臣没法代为接旨,不如臣就辞了这提司之位,陛下直接下旨去鉴查院吧!”
辞官?
百官大哗,没弄明白大朝会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原以为陛下是在整顿吏治,怎么最后又欺负起小范大人来了?不过小范大人不愧为一代诗仙,骨子里傲气不是世人能比,居然胆敢以辞官为威胁,不接旨意!如此大的胆子,庆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偏他还是位龙种。陛下又该怎样处置呢?殿上一时议论纷纷。
庆帝气得胡子发抖,也懒得再和范闲纠缠了。他眼中寒光大放,盯住了……台下的洛九。
洛将军感受到了帝王目光中的压迫,但是选择了垂首不语。
皇帝于是开口明示:“你可以不接旨。鉴查院不只有你一位提司在这里。”他直接点名,容不得洛九回避,“昭梧怎么看?”
这时候众臣才恍然,是啊,洛将军也是鉴查院提司。在此事上,小范大人不是唯一有发言权的人。霎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红衣将军身上。
被逼到墙角的洛九沉默了一下,但是没有沉默太久。他低垂着眉眼,声音淡漠,只有尾音带了一丝颤抖:“鉴查院监察百官,理当被御史监看。贺大人……是位能臣,臣期待与之共事。”
哗然议论声比方才更大了几分。在陛下和范闲中间,洛九公然选择了站队陛下!
百官面面相觑,就连贺宗纬本人都忍不住睁大眼睛看了过来。按理说,这本是正常的为臣之道、本分之选。议论纷纷的群臣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惊讶。
这些纷杂的议论声在洛九耳中如潮水般褪去,耳畔只余范闲捏紧拳头的咯咯声,和他从齿缝间艰涩挤出的三个字:“好、好……好!”
范闲死死盯着那个始终不肯看自己一眼的身影,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颓然放弃了争辩。
此事就此尘埃落定,再无转圜。
皇帝深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原则,在后面的朝议中,范闲以江南之功绩,受封澹泊公,位列超品,爵位一跃超过了自己辞官还乡的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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