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徐远舟沉默片刻，目光沉静地落在莫老脸上，缓缓开口，“您并非千镜城土生土长之人吧？”
莫老眼底深处浮过一抹极淡的诧异，但转瞬便被更深沉的平静所取代，他似笑非笑地反问：“哦？小友何出此言？”
徐远舟迎着他的目光，答道：“是眸色。晚辈留意到，生于千镜城之人，其眸色深处皆泛着一丝极淡的幽蓝，且瞳仁剔透，隐隐有一种琉璃般的光泽与通透感。而前辈您的眸色却与晚辈等外来者无异。”
伯子衿在一旁听得眼角直跳，难以置信地看向徐远舟，心中疯狂腹诽：好家伙！这小子平时闷葫芦一个，关键时候这么生猛？！见面才不到一刻钟，就直接戳穿人老人家身份啊？！
“哈哈哈！”
莫老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发出一阵豁达的笑声，眼中精光湛然，仿佛被点破的不是隐秘，而是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小友好眼力！眼若明镜，洞察入微。”他赞许地点点头，“这千镜城人与外乡人眸色间的细微差别，非心思剔透、观察入骨者，实难分辨。老夫在此城栖身已逾两百年，本以为足以‘完美’地做个镜城人了……看来，终究还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啊。”
他这番毫不遮掩的坦荡之言，反而让伯子衿和徐远舟心头微凛：能将自身隐秘如此轻描淡写地道出，若非是心性超然到了极致，那便是其修为深不可测，早已无惧于任何可能由此引来的事端风波。
莫老枯槁的手指缓缓抚摸着肩上那只冰冷的机关鸟，神色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
徐远舟对着莫老深深一揖，恭敬道：“莫怨长风萦远梦，长留心迹伴云闲。前辈可是莫闲、莫老前辈？”
“哦？”莫老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瞬间凝固，神色变换间，眼底闪过一抹杀意，“小友，你太聪明了，可是，有时候，聪明并不是件好事。”
“不是好事。”肩头的机关鸟歪了歪脑袋重复莫老的话。
“莫老前辈，还请见谅，晚辈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问前辈可还记得，出云宗——徐长年？”徐远舟又恭谨地问道。
“徐长年？”莫老似在思索。
“正是家师。”徐远舟微微颔首，“晚辈徐远舟，彼时年幼，曾随侍师父左右。前辈肩头这只铜雀，形制独特，晚辈至今仍有印象。”
“出云宗，徐长年。”莫老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却没有丝毫起伏，“天下第一剑派出云宗宗主徐长年，确与老夫有些交情。可惜……当年偌大剑宗，竟覆灭于一旦。未曾想，竟还有血脉存世。你能长大成人，有此修为，也是不易。”
徐远舟心口骤然一空，一股深埋已久的剧痛翻涌而上，出云宗覆灭时的血色残影瞬间在他眼底浮现：“谢前辈记挂，身负血仇，晚辈不敢懈怠……”
“哎，既为小侄，为夫不得不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莫老沉声说道，“千镜城已是山雨欲来。”
徐远舟迎着莫老沉凝的目光，回道：“只是，晚辈此行所为要事，纵知山雨欲来，亦不得不来。”
“想必是为了琉璃净水吧？”莫老又问。
“是。”徐远舟毫不犹豫，眼神坦荡依旧，“前辈深居此地多年，晚辈斗胆请教，可有门路能让少城主破例赐水？”
莫老听完，眼睛在徐远舟坦荡的脸上停留了数息，缓缓摇头道：“不知。”
“少城主镜璃行事，自有其章法，非外人可窥，其心志之坚，非言语可动，非俗物可易。”莫老接着说道，“若非非常手段，恐难得水。”
“非常手段……” 徐远舟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深深一揖，“多谢前辈指点。”
“你们二人初踏此城，老夫念在故人情分，再赠一言。” 莫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神秘感，“千镜城，受镜尘当年禁术反噬，早已非寻常地界。三百年来，已成为诅咒之城，入夜亥时之后，万勿踏出房门半步！违者，生死难料。”
他顿了顿，肩头的铜雀也同步地歪了歪头，红瞳闪烁：“除此之外，此城生于镜、困于镜，更有三条关乎镜子的禁忌：其一，日沉西山后，切莫窥镜；其二，夜阑人静时，万莫碎镜；其三，皓月凌空之际，镜水不能相映。”
“这三条禁令，虽非是城规，但是此城扭曲法则的一部分，切记，若想活着离开，便谨守此则，莫存侥幸。”
“莫存侥幸。”他肩头的机关鸟重复道。
“保重。”莫老留下这两个字，便彻底垂下眼帘，将全部心神都沉浸于掌中那枚星点矿石，指尖沿着其玄奥的纹路缓缓移动。
徐远舟与伯子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前辈警示，晚辈等……谨记于心。” 徐远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然。
伯子衿也难得地收敛了所有不羁，郑重拱手：“多有叨扰，晚辈告辞。”
两人不再多言，转身便朝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走去。
脚步刚至门边，身后忽然传来莫老低沉的声音：“且慢。”
徐远舟与伯子衿身形一顿，倏然止步回身，眼中带着一丝不解。
只见莫老已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寸许大小的木质羽状令牌，中央嵌着一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光的晶石。
他缓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这枚令牌按入徐远舟掌心。
“此乃老夫的传音令符，小侄且收好。若有机缘，老夫自会以此相告。” 莫老叹息道，“出云宗血脉仅存于你，此物，权当老夫替故友略尽一份未尽之责，照拂你一二吧。”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鉴古斋内沉凝的气息。千镜城喧嚣的声浪与炫目的镜光瞬间将二人吞没，街道两旁无数琉璃镜反射的光芒，刺得人微微眯眼。
徐远舟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摩挲着掌心那枚羽令，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
“呼……” 伯子衿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无形重担，用手肘碰了碰徐远舟，“万幸，这位莫老前辈还算……嗯，念旧情。没当场翻脸。”
他侧头看向徐远舟，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不解：“不过，徐道长，你方才为何非要戳破莫老身份？他隐姓埋名于此，必有缘由。你这一问，险之又险啊！”
徐远舟摩挲羽令的手指微微一顿，视线缓缓聚焦，眸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只是看到了师父的故友……”
“这次确实是我太唐突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伯子衿看着徐远舟眼中那抹转瞬即逝的痛楚与惘然，心头了然，也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他拍了拍徐远舟的肩膀，语气放缓：“我懂，只是，像莫老这等活了数百载、修为深不可测的存在，尘缘俗念，早已如云烟过眼。他们心中所求，非你我所能揣度。贸然揭开其刻意掩藏的过往，也许，非但不能唤醒旧情，反倒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徐远舟缓缓点头，将那枚冰凉的羽令攥入手心，声音低沉：“明白，下不为例。”
“对了，”伯子衿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探究，“以你眼力，为何初见时未能识破莫老便是莫闲前辈？”
“我幼时见他，那时，他青衫磊落、意气风发，分明是个疏朗清逸的青年，与眼前这位枯槁沉静、气息内敛的老者，判若云泥。若不是他肩头那只铜雀的独特形制与气息，与我幼年所见分毫不差，我根本无法将眼前之人，与记忆中那位俊朗的莫闲前辈联系起来。此刻想来，我竟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他的本相了。”
伯子衿接话：“容颜变幻，对我们这些修行之人来说，倒也寻常。尤其是那些修为精深的老前辈，驻颜有术、返璞归真，甚至改头换面混入他人门派装成扫地小僮，都是常有的事。看那以‘千面玲珑’之术闻名天下的绮罗宗，他们最擅长的，可不就是这驻颜易容之道？上至宗门长老，下至普通弟子，个个都精通此术。他们宗内秘传的‘玉骨冰肌诀’和‘百变千幻法’，不仅能永葆青春，更能随意改换形貌、气质乃至气息，真正做到一人千面，真假难辨。”
“今日咱们初到千镜城，也不算全无收获。而且，我看莫老还是有心帮咱们一把，否则也不会将这羽令交给于你了。”
“是，”徐远舟点头应道，心中虽掠过一丝挥之不去的古怪感，却终究没有宣之于口，“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客栈吧。眼看日渐西山，入夜后恐生变故，须得寻个稳妥的落脚处才是。”
伯子衿“啪”地一合扇骨，沉声道：“连莫老那样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都忌惮三分的诅咒……咱们确实得找个万全之所……”
一炷香后，伯子衿便领着徐远舟停在了一座巍峨华美的楼阁前。
楼高数层，飞檐斗拱，檐角悬挂的琉璃风铃折射出流转的光彩，巨大的匾额上书“云梦楼”三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气势不凡。
楼内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出，混合着酒香与脂粉气，其间人影绰绰，笑语喧哗，歌舞升平，灯火旖旎，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徐远舟跟着伯子衿踏入这流光溢彩的门庭，眉头便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空气中弥漫的浓烈香气与喧嚣，让他这位习惯了清修的人颇感不适。
环顾四周，只见大堂内陈设极尽奢华，金玉为饰，明珠映照，往来侍者皆衣着光鲜，来往宾客非富即贵。
这儿，便是伯子衿寻得的“万全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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