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浑浊的江水,拍打着洪崖洞下方残留的古老石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潮湿的水汽、陈年木头的霉味、各家飘出的饭菜香、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火锅底料那霸道而诱人的辛辣气息。陈岩站在洪崖洞上层平台边缘,俯瞰着下方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和更远处奔流不息的长江,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这里,就是“船王”张德海起家的原点,也是几十年前那桩被刻意遗忘的往事发生的漩涡中心。
“头儿,都联系好了。”小吴走到陈岩身边,低声汇报,额角还有细细的汗珠,“联系了几个年纪大的老街坊,还有一位据说当年在张德海手下做过事的。就是地方不太好找,都在犄角旮旯里。”
“嗯,辛苦。”陈岩收回目光,眼神锐利起来,“越是犄角旮旯,越可能藏着被灰尘盖住的真相。走,下去。”
一行人沿着陡峭的石阶和狭窄的巷道向下穿行。洪崖洞早已不是旧时模样,现代化的改造让它成了灯火辉煌的旅游地标,但深入其腹地,尤其是在上层平台后侧那些尚未完全商业化的背街小巷,时光仿佛凝固了。斑驳的砖墙、被磨得光滑发亮的青石板路、悬挑在崖壁外的歪歪扭扭的老房子,顽强地诉说着属于“下江人”和“棒棒军”的过往。这里是昔日C市水陆交汇的咽喉,真正的“码头江湖”所在。
陈岩他们要拜访的第一位,是住在洪崖洞中段一条支巷深处的“刘胡子”刘广福。推开一扇咯吱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中药的苦涩气息。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一个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稀疏的老人正坐在一张旧藤椅上,叼着一根旱烟袋,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尤其是嘴角两道深刻的法令纹,显得倔强而沧桑。他的眼神有些浑浊,但看到穿着制服的警察进来,还是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
“刘老爷子?”陈岩微微躬身,尽量放轻声音,“打扰了,我们是市局的,想跟您打听点过去洪崖洞码头的事儿。”
“刘胡子”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洪崖洞?嗨,早变样子喽。现在的灯晃(闪亮)得很,不是我们那会儿喽。”他指了指窗外,“以前啊,下面全是船!大船小船,乌泱泱一片。嘉陵江、长江的水,养活了多少人!抬滑竿的、挑夫、纤夫、船工、跑单帮的、开茶馆饭铺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您老当年是在码头上做事的?”小吴拿出笔记本,小心地问道。
“做过几年。”刘胡子眯起眼,似乎在回忆,“最早在‘顺发’轮上当过水手,后来……后来跟过几个人跑过码头上的活路(工作)。张德海?当然记得!‘张大船头’嘛,响当当的人物!”提到这个名字,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敬畏,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您了解他当年合伙做生意的事吗?比如,和谁合伙?”陈岩抓住关键点。
刘胡子沉默了一会儿,用力地吸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合伙?”他嗤笑一声,带着点嘲讽,“码头上,讲的是‘袍哥人家,义字当先’,可真正发了财,哪个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张德海……哼,他精明得很。早年间,他确实跟两个人走得近,算是拜过码头的兄弟伙。”
“哪两位?”陈岩追问。
“一个叫林茂才,船工出身,水性极好,胆子大,人讲义气,就是性子直,有点莽。大家都叫他‘水鹞子’。那时候跑船,江匪水霸多,没几个敢拼敢打的兄弟伙不行。张德海能起来,林茂才帮他挡过刀子,是过命的交情。”刘胡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还有一个,叫胡万青。这人……就复杂多了。读过几天书,脑子活络,会算账,能说会道。张德海一开始的生意,不少是靠胡万青上下打点、出谋划策。他管账,大家叫他‘胡师爷’。三个人,一个有力气有胆气,一个有钱有路子,一个有点子会经营,合伙搞了条小火轮‘嘉陵号’,跑短途货运,帮人拉货卸货,生意红火得很。”
“后来呢?这合伙怎么散的?”陈岩敏锐地捕捉到老人语气中的停顿。
“散?”刘胡子叹了口气,“码头上合伙做生意,能善始善终的有几个?钱多了,人心就变了。大概……就是四十年前吧,我记得是立秋前后,江边风已经有点凉了。‘嘉陵号’出了一趟远门,说是去万州拉桐油。可船回来的时候……”
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陈年旧痛的余悸:“船上只有张德海和胡万青,还有几个水手。林茂才……不见了。”
“不见了?”小吴忍不住追问,“掉江里了?还是……”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刘胡子重重地磕了磕烟锅里的灰,发出刺耳的声响,“胡万青说是遇到了大风浪,‘水鹞子’林茂才为了救船上的货,失足掉江里了,眨眼就被卷走了,捞都捞不到。张德海当时脸色惨白,整个人像丢了魂,只说是意外,还派人沿江找了好几天,当然没结果。最后,赔了林茂才家里一笔钱,这事就算完了。”
“那林茂才的家人没闹?”
“闹?怎么闹?”刘胡子摇摇头,“孤儿寡母,林茂才他婆娘身体不好,还有个半大小子。张德海给的钱在当时算多的了,加上胡万青那张嘴厉害,又是‘袍哥’里有点身份的人出来说和,林家还能怎样?只能认了。不过……” 老人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看了看窗外,“那之后没多久,胡万青也走了。”
“走了?去哪了?”
“说是去省城发展了,也有人说是发了财,去外国了。反正,胡万青把自己的那份股份,很便宜地卖给了张德海,然后就再没在洪崖洞露过面。走得干干净净。‘嘉陵号’就彻底成了张德海一个人的产业。这事儿……透着邪性!”刘胡子咂咂嘴,“‘水鹞子’那身水性,大风浪就能把他卷走?胡万青那么精明一个人,生意正红火,为啥急吼吼地把股份贱卖了就走?大家伙私下里都嘀咕,但谁敢明说?那是张德海啊!”
陈岩和小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张德海起家的关键一步,竟伴随着两位合伙人的“消失”?林茂才的失踪,胡万青的远走,时间点如此接近,绝非巧合!这很可能就是张德海极力想要掩盖的“旧事”,也是张薇口中那桩“悬案”的核心!
“您还知道林茂才或者胡万青家人的情况吗?”陈岩追问。
刘胡子努力回忆着:“林茂才的婆娘……好像姓王?拿了钱没两年就病死了。他儿子……叫林什么刚?当时好像才十来岁吧?他妈死后,听说被亲戚接走了,离开C市了,再没消息。胡万青……听说后来在省城混得不错?但他没老婆孩子在这边,走得彻底。”
线索似乎到这里又断了。但陈岩记下了“林刚”这个名字和林茂才妻子姓王这两点信息。他又详细询问了当年“嘉陵号”出事的具体位置(大致在朝天门下游的野猫溪一带),以及当年码头上与这三人关系密切的一些老地名、老铺子(如胡万青曾经住过的靠近千厮门的小巷、林茂才经常喝酒的“望江茶馆”旧址),刘胡子都尽力提供了模糊的印象。
告别了刘胡子,陈岩带着队员们继续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他们找到了几位七八十岁的老街坊,或在门口晒太阳,或在自家开的小杂货铺里。话题一引到几十年前的洪崖洞码头,老人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七嘴八舌地补充着当年的生活图景:
“那时候苦哦!天不亮就得出工,‘棒棒’(挑夫)们挤在江边等活路(工作),一船货到了,工头一喊,大家就冲上去抢生意,像打仗一样!”
“茶馆是消息站!袍哥大爷‘开香堂’、断是非、谈生意都在茶馆里。茶倌提着长嘴铜壶,‘凤凰三点头’,那叫一个讲究!‘张船头’(张德海)当年也是茶馆的常客,后来发达了才自己弄了议事的地方。”
“打架斗殴是常事!为了争码头、争货船靠岸的位置,两帮‘棒棒’或者船工械斗起来,扁担、杠子、船桨都是家伙,打得头破血流!袍哥的‘舵把子’出来调停,摆‘讲茶’,输理的要赔茶钱、医药费。”
“跑船的最信河神!出船前都要拜,逢年过节更要大祭。船上规矩也多,女人不能上船头,吃鱼不能翻面……尤其是当年出过事的那几条江段,像野猫溪、九龙滩,水流急,暗礁多,是出了名的‘鬼门关’,沉船死人是常有的事。林茂才掉江里那地方,就邪性得很!”
“下力人(苦力)赚的都是血汗钱,但也讲义气!谁家有个难处,同条街的、同个码头的,多少都会帮衬点。‘水鹞子’林茂才人缘就不错,力气大,肯帮人,他出事,好多人都惋惜……但也有人嘀咕,说他性子太直,得罪过人。”
这些零散的碎片,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在陈岩脑海中勾勒出四十年前洪崖洞码头的生活画卷:野蛮、辛酸、充满江湖义气,也充斥着残酷的竞争和暗流涌动的利益纠葛。在这样弱肉强食的环境里,一个“意外”的死亡,实在太容易被掩盖。而张德海和胡万青,一个成了呼风唤雨的船王,一个神秘远走,只剩下林茂才这个名字,沉没在浑浊的江水和尘封的记忆里。
走访进行到下午,陈岩把目光投向了刘胡子提到的“望江茶馆”旧址附近。那一片区域紧挨着千厮门,如今更是被各种新建的商铺和民居挤压得只剩下一条极其狭窄、光线昏暗的通道,仿佛城市遗忘的角落。在一位热心老居民的指点下,他们找到了一个蜷缩在通道尽头、一个由废弃锅炉房改造的低矮棚户。
“你们找王婆婆?”带路的老居民指了指紧闭的铁皮门,“喏,就这儿。老太太精神时好时坏,不太认人了,你们说话轻点。”
敲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惶恐不安的老妇人的脸,头发花白且凌乱。她警惕地看着门外的陌生人,尤其看到穿着警服的陈岩,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
“王婆婆?”陈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您好,我们想打听点过去的事,关于洪崖洞码头的。”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恐惧,她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就想关门。
“婆婆,我们想问问林茂才,林大哥的事。”小吴赶紧补充了一句。
“林……”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老人!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小吴,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眼神变得异常激动,甚至有些狂乱。“茂才……茂才!我的茂才啊!” 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狭窄通道的寂静,带着积压了数十年的绝望和悲痛,让人心头发颤。
陈岩心中一震!这位王婆婆,很可能就是刘胡子提到的、林茂才那位早逝妻子的妹妹或者亲戚!老太太的过激反应,更印证了林茂才之死绝非简单的意外,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法磨灭的伤痛。
“婆婆,别怕,我们是警察。”陈岩示意小吴不要靠近刺激她,自己放慢语速,清晰地重复着,“我们重新调查林茂才的事,想找出真相,还他一个公道。”
“真相?公道?”王婆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抓住破旧的门框,指甲几乎要抠进去,“他们……他们害死了茂才!我姐姐……我可怜的姐姐……生生被他们逼死了啊!”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彻骨的恨意,“张德海!胡万青!两个天杀的!不得好死!”
“婆婆,您能告诉我们具体发生了什么吗?您知道什么?”陈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王婆婆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漩涡。她语无伦次,一会儿咬牙切齿地诅咒张德海和胡万青,一会儿又抱着头哭喊“水里有东西”、“绳子”、“他们吵得好凶”,一会儿又陷入呆滞,喃喃自语“钱……封口费……姐姐死不瞑目……” 她的精神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记忆也严重碎片化。
尽管无法获取清晰连贯的线索,但从王婆婆歇斯底里的只言片语中,陈岩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张德海和胡万青与林茂才的死直接相关;林茂才死前可能与两人发生过激烈争吵;现场可能涉及“绳子”之类的物品;张家或胡家曾给过林家一笔钱(所谓的“封口费”);这笔钱和林茂才妻子的早逝,加剧了林家幸存者(如王婆婆)的怨恨和痛苦。
陈岩果断安排一名女警留下负责安抚和照看情绪极度不稳的王婆婆,并尝试在老人平静时做更细致的询问笔录。他带着小吴等人,立即赶往王婆婆无意中提到的另一个模糊地点——靠近当年“嘉陵号”惯常停泊点附近、一个早已废弃的旧货栈。这是王婆婆混乱哭喊中反复提及“绳子”时手指的方向。
这处旧货栈早已废弃多年,残破不堪,半边已经坍塌,剩下的部分被堆积如山的废弃建材和垃圾占据,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和腐臭。位置偏僻,几乎无人涉足。陈岩指挥队员们戴上手套口罩,小心地在废墟中搜寻。蛛网密布,灰尘呛人,每走一步都带起一片烟尘。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搜寻似乎要无功而返时,在货栈最深处一个被破木板和油毡布覆盖的角落,眼尖的队员小李突然发出一声低呼:“头儿!有发现!”
陈岩迅速走过去。小李小心翼翼地扒开覆盖物,露出下面一个几乎被泥土和杂物填满的浅坑。坑里,赫然蜷缩着一具高度**、几乎白骨化的人体残骸!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白骨化的颈部位置,缠绕着一圈虽然腐朽但结构仍可辨认的、粗大的麻绳!绳结打得很死,是典型的水手扣!
空气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意顺着陈岩的脊椎爬升。四十年前的“意外落水”,颈部缠绕着致命的绳索……这哪里是意外?分明是谋杀!这具沉埋四十年的无名尸骸,极有可能就是失踪的“水鹞子”林茂才!
“封锁现场!通知法医和刑技!”陈岩的声音冷峻如铁,眼神锐利地扫过这片被遗忘的废墟。洪崖洞的码头上空,历史的阴云伴随着江风重新翻滚涌动。
四十年前的悬案,终于揭开了血腥的一角。船王张德海光鲜发家史背后隐藏的罪恶,正随着这具骸骨的出土,被一点点拖拽到阳光之下。千丝万缕的线索,像嘉陵江浑浊的江水一样,开始汇聚,指向那个早已远遁、却依旧操控着庞大阴影的“胡师爷”——胡万青。
嘉陵江日夜奔流,冲刷着古老的堤岸,却洗不去这深埋在尘土和骸骨中的码头遗风——那风里,带着血腥味,也带着对正义迟到太久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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