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相在给崔山嘉去信的时候就安排了人到九清郡做准备,要安葬的人太多了,整个崔氏主脉都死在了这场战事里。
崔山嘉和崔若木领头送崔氏族人落叶归根。
人们跟随在那长长的棺椁队伍周围,沉默地送别他们最后一程。
方君思在人群里,总觉得其中一个领头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只是那位‘拂阿嬷’并不会时时刻刻紧绷着,她随时随地都是舒展自如的。
他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跟着众人朝着坟茔躬身三拜。
整个仪式从早到晚整整一日,等方君思跟着众人晃晃悠悠地回到城中,却找不见了崔山嘉还有驴子和老马。
他似乎……又迷路了。
大意了。
他这一路跟着崔山嘉从来没有迷过路,一时竟忘了自己不认路这件事。
该找个人一起去才对。
方君思在路上游荡,崔山嘉已进了崔家祖宅。
这是崔家发迹之地,后来每任家主都曾修缮或是扩建过,占地十分广阔。
燕帝攻破九清郡的时候放火烧过一回,没有烧完,后来崔相使人重建,如今才刚刚修好。
宅子是修复了,却因为没有人住而显得十分萧条,入了夜四下都黑黢黢的,像是个鬼宅。
崔若木吩咐仆从道:“使人把各处的灯都点上。”
没有人也要亮着,才不显得阴森。
忙了一整日,此刻才有时间和崔山嘉好好说会儿话,又担心她舟车劳顿,只得先让她去休息。
雷姮悄声告诉崔山嘉:“那位公子又迷路了。”
崔山嘉道:“不必管他。”
想了想又道:“引他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雷姮去了,崔山嘉却没有睡意,便连住处都没有回就到祠堂里去,那里灯火通明,林立的牌位叫人觉得压迫。
守夜的人见了崔山嘉就退了出去,并不打扰她。
和中都里那个祠堂不太一样,这里供奉着所有崔家的列祖列宗,崔家传承得越长,这里就会建得越来越大。
她在其中找到了曾祖母的牌位。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死亡。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
现在也还不太理解。
在吴郡得到父母身亡的消息时,她并不敢相信,除了当时说出口的原因之外,她想她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敢去见死去的父母。
她担心自己会崩溃,会出错。
远离,能让她忽略父母死亡这个事实。
等到四郡安稳下来,失去父母的悲伤似乎也随着时间淡去。
灵堂里的棺椁已经是事实。
她未曾直面父母的死亡,他们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一面,是相携送她离开太北郡的样子。
母亲脸上在笑,眼里有些担忧,父亲在安抚母亲,他们应该相信自己的女儿。
于是母亲也没有哭。
她记忆里便是他们的笑颜。
他们只是没有和她见面,她在太南郡就想象他们在太北郡,她回到太北郡坐镇就想象他们归去了中都。
他们仅仅只是没有和她见面而已。
而不是……永远的离开了她。
祖父的来信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她总要面对这一切。
崔若木亦独自而来,就见得崔山嘉跪在曾祖母的灵前,仰头呆呆地看着。
那时候他们因为打架的事情被罚跪的时候,她也这样在角落里看着曾祖母的牌位。
小小的一团,稚气未脱目光里却都是淡漠。
那时候她其实有些相信崔护的说法,崔山嘉并非痴儿。
她只是感情比寻常人迟钝些,又或是说她过早地体会到一些她还无法理解的情绪,却无法作出寻常的反应,于是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为何在家学学堂里打架吗?”崔若木跪到崔山嘉身边去。
崔山嘉轻轻摇头,又担心她的脚。
崔若木于是换成了盘腿坐,她笑道:“跪了一日了,想来祖先们也能体谅。”
她拍拍崔山嘉的肩,于是崔山嘉也更换成了坐姿。
崔若木道:“你那个时候是学堂里最小的学生,原本该在育幼堂,却被四叔塞到了学堂里,那老师讲得又是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他的课堂实在无聊至极。”
崔山嘉心道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听不懂。
“大家也就都没用心听,眉来眼去地打官司,只有你呆呆地听着,从不分心。”崔若木朝崔山嘉笑得温柔,“后来为什么打起来连我也记不得了,谁先动的手也没有定论。好似长久以来相互之间的积怨在那一瞬间达到了顶峰,什么教养什么家训全都丢到了脑后,只想着要把拳头挥出去,方能纾解心中郁气。”
崔若木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如今能与她说从前事的人,只有祖父和崔山嘉了。
可是这两个人和她的交集也少得可怜。
从前祖父有着许多的孙辈,她能见的机会并不多,崔山嘉就更少了,小小年纪就到太北郡去了,后来回来中都也没有待很久。
那些她熟悉的人全都不在了。
“现在的崔家实在太冷清了。”崔若木道,“我一直盼着你回来。”
祖父的儿子们全都死了,女儿们也所剩无几,孙辈更是只剩下了她和崔山嘉两个女孩。
总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在关心祖父的身后事。
崔家没有了男丁,就要断了延续。
她不服。
她姓崔,崔山嘉也姓崔,凭什么没有了男丁就叫断了香火呢?
她们也是延续的一部分,也可以是延续的全部。
祖父默许了她的反抗。
中都的崔家交给了她来打理,九清郡的老家也要交给她。
“我会比你晚一些回中都去。”崔若木笑道,把崔山嘉给盼回来了,她却又不能立刻回中都去。
崔山嘉道:“冬夜这些年也在收归崔氏的产业,我将她留给你。”
崔若木不意外崔山嘉能听出来她在说什么,而是问崔山嘉:“你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为什么不可以?”崔山嘉反问道。
崔若木道:“女子立家,这是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更何况还是崔氏这样的大族。
主脉死伤殆尽,旁支们就会生出想法。
“不要在意。”崔山嘉道,“我会支持你。”
崔若木好似得到了莫大了力量,眉宇间的隐忧散去,浅笑道:“你在南境四郡的事迹,我只听着都觉得惊心动魄。”
当年燕帝攻入吴郡的时候,她才十几岁的年纪,先是国破接着就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兄长,而崔家在距离她几千里之外的地方。
她却在那样的境况之下,稳定了局势,强行将燕帝困在虞国腹地之内,阻断了他的补给,给了国朝喘息的机会。
也给了虞国继续存在的机会。
没有人可以抹去她的功绩。
“我从未亲临真正的战场,所以其实还好。”崔山嘉道。
原秀连动手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被她们保护得很好。
崔若木低声道:“战争又何曾只存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呢?”
“祖父的身体不太好。”崔若木的眉头又皱起来,“你回去之后要多关注着些。”
晚风吹来,将满堂烛火吹得颤颤巍巍的晃动,仿佛燃烧到了尽头,将要熄灭。
“他总想瞒着,可总有瞒不下去的时候。”崔若木道。
“我会注意的。”崔山嘉道。
崔若木见崔山嘉的精神还好,她也了无睡意,干脆和她讲起中都里的局势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似是闲聊,却处处都是崔家在中都里的如履薄冰。
崔山嘉也和崔若木说九清郡以外的事情,她一路而来的所见所闻散碎且微小,却让崔若木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个她向往的世界。
她们聊了一夜,阿凉就和崔若木的使女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夜。
阿凉没来得及见到崔山嘉,她就换了素服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等她终于结束了仪式,却一转头就来了祠堂。
阿凉不是崔家的人,不会被允许进入。
他只能站在门外看着她的背影。
数月未见,她似乎瘦了许多,坐在崔若木身边的时候,像是个受到庇护的妹妹。
那个时刻紧绷着的郡君有了依靠。
却依旧不是他。
清晨的阳光还没有穿透云层,寂静的崔府就开始转动,崔山嘉和崔若木相携着从蒲团上站起来。
她将下葬的仪程安排得极为紧凑,在她和崔山嘉抵达九清郡的时候,仪式就已经开始,完全杜绝了扯皮的可能性。
那么在一切仪式已经结束的今天,那些残存的旁支就该冒出来了。
“幸好你带着明光军。”崔若木道,昨日的仪式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只是被强行按压后的表面平静而已。
她在中都重新组建的部曲要盯着仪式的各个环节,分身乏术,原秀带着明光军压阵,才没有闹出事情来。
“我将原稷留给你。”崔山嘉道。
原稷领着父母留给她的崔氏部曲,后来收拢了崔护的那一部分,这些年里虽经历了更新,但一直以崔氏部曲而存在。
“我就不与你客气了。”崔若木道。
崔山嘉又道:“原秀不随我进中都,她会坐镇九清郡以南,你若有事可让原稷与她联系。”
崔若木皱眉道:“原秀不与你同去?”
“我会带一部分明光军回中都,太多了就像是去打擂台。”崔山嘉道,“我们和吴王也好,和皇帝也好,既没有密不可分的利益,也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怨,我只是回家,不是去做谁手里的刀。”
崔若木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我虽盼着你归来,却也不想你搅入纷争之中。”
话虽这样说,但是她们都知道,崔山嘉这一归去就绝对避不开朝堂上的浑水。
她在四郡威望极高,又是女子之身,谁都盯着她身上的功绩,谁都想要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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