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宴请之日,王卿自知今日只是陪衬,故而没有刻意打扮。
反观对面人倒是隆重得很。
王筱平日虽用度大,但却不似今日这般铺张浪费的,光是身上这珍珠纱制成的衣裙就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
她此时拨弄着胸前的头发,明明无人同她讲话,她自个却笑得甜蜜,不知想到什么了。
王卿也懒得多想,合上眼,想要睡一会儿,其实意思也就是在拒绝同王筱讲话。
那人回过神来时,入眼便见王卿呼吸绵长,睡得香甜,于是到了嘴边嘲讽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王筱一直纳闷,她在长安无亲无故,在王府境地更是如坐针毡,何来每日都作出一副高枕无忧之态。
假清高。
她嘟囔几句,也闭上了眼。
崔府离皇城很近,位于永庆坊那一处地,王卿从未去过,不知永庆坊是怎样的,更不知崔府是怎样的。
但她永远记得崔子樽同她说过的话,慎言慎行。
10岁那年,他们相约到郊外,雪地煮茶,一品茗,二赏雪。
雪很厚,王卿刚踩到地面上,雪便瞬间包裹到她的脚踝处,淹入了她的鞋履之中。
风雪之中,王卿独立,望向他的背影。
崔永安越走越远,丝毫没有发现她的窘况。
气急,王卿将手炉交到玉其手里,自个蹲下身子握了一团雪球,奋力朝崔永安远远扔去。
所幸他走得并不远,雪球正中他的后背,脏了他鸦青色的大氅。
青云转过身,无奈道:“云舒小姐,这氅衣是圣上钦赐,你怎能随意玷污呢?”
“圣上钦赐又如何?”王卿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仗着崔永安不会拿她怎样。
崔永安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她,语气冷淡:“不如何,满门抄斩抄的也只会是王家,你在王家无牵无挂,并无顾虑,自然无需担心。”
此话一出,青云也明显一愣,连忙看向王卿。
果不其然,王卿眼圈红了。
她心里一阵委屈,闷声不说话,手上的星点雪粒如今看来亦像嘲讽。
风雪声太大,耳朵被寒风灌满,隐约有些胀痛。
太冷了。
王卿双手抱胸,小声说:“我不去了……”她自顾自地,仿佛只是讲给自己听:“以后的路我自己走,仇我自己报,我与你就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
不知怎的,眼眶泛酸,泪盈流满面,原先就被吹红吹裂的脸蛋如今有些刺痛。
她随意抬手抹了把脸,说:“但你得先把我送回王府。”
崔永安离她五六步的距离,他不知说了什么,声音在这广阔天地间显得渺小,她听不见。
如此世间万物静止。
她愣愣地盯着前方,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王卿下意识要退后,因雪太厚将她的鞋履绊住,她差些跌进雪里,是崔永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
王卿吃痛,站稳了便甩开他的手,高声喝道:“休要碰我!”
“你也休想离开我。”如此霸道野蛮的话他却平静地说,用极淡的语气,好像这一句话他是想了一辈子才说出来的,慎之再慎。
王卿不可置信地定定看他,看到他脸上愠怒的神情,再是湿润的双眼……他的泪粘在眼睫上凝固成冰,让人心生怜爱。
于是她唇瓣轻启,怜惜的话就这样说出了口:“别哭了,子樽。”
“是你先对我不好的。”
崔永安皱眉,耍赖说:“我只是怒极你说话不分轻重。”
“我只对你这样。”王卿抗辩道。
“那也不行。”崔永安寒声说:“不可以。”
不知怎的心突然很疼,这颗心早在五岁那年开始发疼开裂,也许如今已经干涸不堪流不出新鲜的血。
他本已经被风吹干吹涩的眼睛又开始发酸,他抱住王卿,不待她反应过来,在她耳边说:“就在前日,我在自己家中说了一些称颂圣上的话,就被杖责二十。”
“云舒,其实很多东西不如你想象中美好。”
王卿吃惊,望向他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她哆嗦着伸手要去看,被玉其连忙制住手,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男女有别,于是问:“还疼么?”
“不如我的心疼。”
王卿在他怀里低声抽泣,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说:“子樽,为何你我命运如此……”
崔永安低声一叹,说:“云舒,无论身处何地,都要慎言慎行。”
慎言慎行,慎言慎行。
这四个字一直被王卿记在心中,至今难忘,今日她站在崔府门前,心里颇有感慨,这府邸是吃人的,她要好一番小心。
她跟在王筱身后,低头不见四方。
偶有女眷过来招呼问起后边跟着的小女郎是谁,她也不言不语,而是静静听着王夫人将这十年来她早已听倦了的流言再说一遍。
那女眷轻佻道:“我小儿子正缺一小房伺候,不知你可愿?”
王卿强忍上去扇她脸的想法,仍一言一行端庄大方,她掩嘴轻轻笑着,说:“一切全凭母亲的意思的。”
王夫人被抬举上去了,心情自然大爽,同那女眷打个呵呵就走了,一路上同王筱耳语,两人欢声笑着,好刺耳。
王卿扭眉,越发觉得今日来这一趟实属冲动了,早该拒绝崔子樽才是。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偏头,恰看到廊柱后边躲着的崔子樽,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眼。
他的眼神耐人寻味,王卿想这究竟何意,入了迷。
过一会儿,不知何处走出了个丫鬟,拦在她们前边。
“王夫人,崔老夫人里边有请。”
王夫人点头,紧随着那人去。
崔府装饰奢靡至极,先不说后院的花草树木皆是名品,转了过去看见水歌亭,更是迷人眼。
亭子四处铺了木条,舞姬在上面扭动腰肢,长臂舒展,碰到亭子四周围住的金丝帘时清脆声响,倒是动听。
王卿不禁感慨,这崔府是会过日子的,私下不知贪了百姓多少。
由那丫鬟带着入了座,便陆续有侍婢摆上精致的菜肴,中看不中吃,就连壶里装着的也是葡萄酒,王卿只好舀了舀碗里的银耳羹,不叫自己闲着。
崔老夫人年迈,脸上的皱纹不少了,看着比外祖母还要显老,一别十年,人人事事都变了样。
她坐于主位,却一直不出声,一旁伺候的是崔夫人,她见过的。
崔夫人遥望席下众人,见人来得多了,便吩咐身边的丫鬟说:“叫人摆上来,开宴吧。”
“诺。”
于是乎众人间摆上一个制接完善的圆形水道,丫鬟将清泉水倒在里边,又将菊花摘了放上去。
流水间菊花飘动,瓣瓣金黄饱满,茶碗亦随水流动,流至何人之前,便要饮尽。
曲水流觞宴本该很有意思的,王卿也同崔子樽私下玩过。
只是今日王卿思觉这曲水流觞宴是有心针对她的,不然何来她位置于下游处——如此一来茶碗便都到她跟前,害她一连饮尽几杯。
她回想起崔永安那眼神,心里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个安排,又怒又气。
只是她尿急实在难忍,当下收了情绪,搀着玉其的手就要起身,不料被崔夫人盯上:“那是哪家的女郎?”
所有人都看向她,她只好微笑着缓缓坐下。
王夫人略过王筱冷眼瞧她,又挤出伪善笑容回话道:“是咱家的,她是我们家的二姑娘。”
“哦?”崔夫人笑道:“你家姑娘好性子,一连喝几杯茶也不出声,就耐着性子在那喝呢。”
原是崔夫人观察良久,王卿思虑一番,才说:“是崔府茶叶好,云舒本是好茶之人。”
此话一出,啼笑皆非。
王夫人晦涩垂头苦笑,连带着王筱也暗觉丢人。
这茶叶虽不算差,但自然也说不上好,来吃宴的女眷不是皇亲国戚,便是诰命加身,用的茶叶跟皇宫里那头用的相差不多,当下崔府用的此等茶叶只能说是中等品。
她们是瞧不上的。
笑声不止,王卿目的达成,功成身退,端着茶碗掩嘴偷笑。
于是乎到最后被崔夫人看上的是她隔壁那位端庄得体的女郎王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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