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卿在永宁侯府住的日子不能太长。
她估摸着日子,掐算着崔永安心情好的时候说:“我在这儿住了很久了。”
“哦。”崔永安两手叉腰,低头望着池塘里边的金黄锦鲤。
“哦?”王卿无语,戳了戳他的手臂,说:“什么叫哦?我在侯府住的日子已经很久了……”
崔永安朝水里扔了两把鱼料,锦鲤瞬间扑腾起来,霎时间水花四溅。
“你究竟在听我讲话么?”
“听着。”崔永安将鱼料罐子放到坐凳上,才转向她说:“我在想你是不喜欢侯府的哪里?我叫人去修图纸。”
……
王卿皱眉,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
“你怎么想到这儿去了?“
“那不然是什么?”
王卿拉住他的手,抬头看他,认真说道:“算着在侯府跟姑苏住的日子,也恰恰三个月了。我从前回姑苏不超过三个月的。”
崔永安点头,这他知道。
她死死盯着他,双手抱胸,眉头紧锁,对他这态度很是不满。
于是崔永安轻叹一声,长臂揽过她的腰身,紧紧将她拥在怀里,说:“你在王府的日子并不好过,我都知道。”
夏热无冰,冬寒无炭,平常也不炖汤进补,将她身子越养越坏,越养越瘦。
王卿知他心疼了,便拍胸脯打包票说:“我保证,这次回去,会不一样的。”
新仇旧恨她要一起报。
人人活着心里都插着一根刺,崔永安知道她心里的那根刺一直是王家。
从前是,现在是。
王家一日不除,她便一日难以心安。
而他能够帮的,便只有在她身后默默支持着。
“如有要紧,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自然。”
王卿微笑,眼尾略上挑,像只诡计多端的狐狸。
黄昏暮色褪,夜色催更,玉其收拾好来时带来的行李,放上马车,其余的便照旧留在了永宁侯府。
来时如何,走时便也如何,一切归回正轨。
夜至王府,除蛙声片片,府中寂静无声,除了后门的婆子,便再无人知晓王卿归来。
以至于隔日清早,众人在前厅其乐融融时看见王卿,无一不目瞪口呆。
王卿却像个没事人,缓缓走近,福了福身子,说:“云舒今日起晚了些,但望没扰到各位的兴致。”
王夫人几乎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震惊之色显而易见。
一个活生生的她站在这儿,想来是叫人失望、震惊的,王卿轻扬唇角。
因王淑莲携夫归宁,故而今日王峻齐不在,王夫人坐主位,其下分别坐了王义宁夫妇。
王峻齐不愿遇见王义宁,便如同王淑莲不愿见到她。
在她开口的那一刻,王义宁便站了起来,两腿仿佛灌了铅似的,朝王卿走近,走得极慢,虽三十七岁,却像老人了。
他嘴巴一张一合却又不说话,面色难看。
这是王义宁第一次见到她,十六年来第一次。
王卿强忍内心悲愤,故意装作困惑,转身问王夫人,“母亲,这位是?”
王夫人偏头看王淑莲的脸色,也变成哑巴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倒是王卿低看了王淑莲,不曾想她大度至极,面色苍白,却反而站起来朝她走近,站在王义宁身边,牵住她的手亲切道:“云舒,你长高了许多呢。”
“是呢,姑母。”
王淑莲说:“这位是你姑丈。”
“啊,原是姑丈。”王卿望向王义宁,乖巧开口:“云舒这厢见过姑丈。”
王义宁仍不开口。
寂静无边,就要将人裹得缺氧,仿佛要透不过气来。
王夫人适时开口说:“云舒,你去椿儿房间看看她好没好?要用午了。”
王卿没动,依旧紧紧地望着他,众人以为她魔怔了。
她却突然开口说:“姑丈瞧着眼熟的。”
只留下这一句话,她缓缓朝外走。
过了会儿,王义宁发了疯般要冲出去,王淑莲眼疾手快,跟上扯住他的衣摆,大声喊:“王义宁!”
王义宁转身,面目狰狞,痛苦道:“你还要我怎样?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怎样?”王淑莲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到了多么荒唐的笑话,“我对你的要求从来不多……”
“我要你对我忠诚,这很难吗?”王淑莲流泪,呜咽道:“我要你忘掉宋素云,忘掉你们的过去,很难吗?我才是你的妻子……”
她主母当家十七年,勤勤恳恳服侍婆母,伺候夫君,生儿育女,前前后后为他兰陵王家做了那么多,而他却在欢爱时失神叫宋素云的名字。
何等耻辱。
王夫人小跑来搀住王淑莲的胳膊,做起和事佬来,“阿莲,我看义宁也只是一时迷了心智罢了,过一会儿便好的,你可别动气。”
王义宁却不领她的情,冷眼看向王淑莲,不多说话,大步跑出院子。
王淑莲见状低呼一声,本想迈腿去追,却体力不支倒在王夫人的怀里,哭昏了过去。
院内乱作一团,王夫人急急忙忙扶紧了,大喊:“叫太医呐!”
这厢王卿走得并不远,仿佛在故意放慢脚步等谁般。
王义宁追上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望向她的背,企图透过她看见某人的影子。
王卿转过身,深深凝视他,面上微笑,演绎这十年来脑子里一直重复无数遍的神情同动作。
她微低头,左手摸上发髻上的玉簪,动作轻灵,王义宁看得失了神,一声“素云”就要喊出口,却听见对面人说:“当年你捡起手帕后,我母亲就是这样的,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她……同你说过?”
王卿似笑非笑,继续说:“不,当然是我猜的。母亲害羞的时候总喜欢做这样的动作。我在王府见过很多遍。”
曾经在母亲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却压低了身子,手心捂住了胸口,痛哭着,“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王卿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脏像被人紧紧地捏紧,疼,却爽,“不知道她会爱上别人?”
“不知道她嫁给了王峻齐作妾?”
“还是不知道她怀了你的骨肉?不知道我的存在。”
“一年不知道,两年不知道,六七年后你还不知道吗?”
几行泪落,王卿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带着哭腔说:“母亲死后我去找过你,你在干什么?你那时候在干什么……”
十年过去,回忆起那个场景却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那年,陈安一事了结后,崔永安问她:“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帮你?一并说了吧。我明日就要走了。”
思虑一番,王卿却支支吾吾不说话,瞧得崔永安着急,催促说:“快呀!”
“我想去见父亲。”
“父亲?你是说,你那个生父?”
王卿点头,眼睛亮亮的。
于是崔永安只好答应,借游览姑苏之由带王卿溜了出去。
一路上,王卿都隐隐期待着见到生父的模样,她想,如果他很难过,她便过去抱抱他,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母亲不在了,起码还有一个她。
可是没有。
王卿等了一整日,看到的却是落日余晖中,王义宁双手托举起一个小姑娘的场景,他笑得开怀,高声说:“我们湘悦真美啊!”
他时不时将湘悦抛起来,失重感叫王湘悦接连高呼,咯咯笑着,鼓掌说:“爹爹好厉害呀!”
那么幸福。
显得她来前的想法多么可笑呵。
王卿双眼湿润,失了焦,很快便什么都看不见,是崔永安不忍她再看,捂住了她的眼。
“要我帮你吗?小云舒。”
手掌心里的泪越来越多,那么脆弱……就在他以为她要点头时,却听见王卿说:“我自己来。”
她王卿的眼泪从来不止是柔软的。
“所以你凭什么在我面前哭?”
王义宁悔恨不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那日并不知道素云死了,还傻乎乎地守着同王淑莲的誓约,只要宋素云活着,他便好好地同她过日子。
他多傻呵。
后来知道这事时,他失心疯般驰马奔向长安,拍打王府大门,要王峻齐将宋素云的尸首交出来,更要将王卿接回家。
王峻齐冷漠道:“家?你是要我妹妹替你照顾她嫂嫂同她丈夫的女儿么?”
一句话令王义宁哑言。
“至于宋素云,她至死都只能是我太原王家的人。”
就这样,此事没了结果,他成日恍惚,回姑苏后便同王淑莲分了房,至此,这场亲事名存实亡。
王义宁颤颤巍巍的,哆嗦着说:“我来过的……”
十年来,他借出差为由来长安不下五十次,跑坏了六七匹马,却从未见到过王卿,一面都没有。
王卿笑意凉薄,不屑地说:“当然,是我不愿见你。”
“今日你我见面,就当作是此生最后一面吧。”
这句话像咒语,困住了王义宁的一生。
当年宋素云也同他讲过,就在他成亲的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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