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裁定贼头“大小”的标准有限,比她个矮的是小贼,反之都是大贼。她这会儿有好吃的,乐不可言,哪里知道这包里是晒干的抱荚果,洗衣裳用的。
孩子吃得嘴里吐泡,龙湫过意不去,拿阿福出来引她:“玩吧。”
寸心当真欢天喜地丢开了。龙湫忙不迭收好,设誓明天一定给她买最贵的。
再看屋中那贼,却是个四十上下的肥白妇人,拴在敦敏脚边睡得正酣,鼻息如雷,鬓边一股金钗儿摇摇欲坠。
棉娘不明所以,上前轻轻推人,连问是谁。
那妇人半梦半醒,睡眼惺忪,忽见着两个陌生美人,前一位头梳小盘髻,粉面朱唇,窈窕可人;后一位蜜色肌肤,目朗眉浓,通身劲装干净利索,神采英拔,比众不同。
虽不认识,但打量二人年青面善,想来好说话?妇人乖觉,一时计上心来,拢拢头面,不语先啼:“奴叫黄三梅,就住隔壁。下午我家里做冬衣,少一把趁手的好剪子,想问这家借看看,谁知叫了几声,不见人来。因我们是通家之好,那门又没锁,我就进来了,不防被个小——”
棉娘看她也不问是谁,只管竹筒倒豆子似的陈情,不觉好笑:“她是我闺女。”
“阿弥陀佛,令爱好拳脚!”
女儿便能一招将人生擒,做娘的还了得?
黄三梅多见广识,知道能人异士大多刁钻,况且心中本就有鬼,便不敢抱怨,越发放软了身段哭诉:“令爱把我当成贼了,我真不是!娘子们若不信,只来搜我的身,保管干净,但求搜完不要声张。我那口子有疑心病,倘若被他知道我在人家里待了半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将我打死了!”说罢,泪如雨下。
殊不知棉娘有个宿疾,一听生人哭,身不由己便要做起殉葬的本行,寸心也如此,这是她们纸人的天性。
棉娘连忙递茶与黄三梅堵嘴:“大嫂莫伤心,都是小女不好,做娘的与你告个罪。”
言讫,倾身下拜。又解开绳子,亲亲热热地替她揉胳膊,暗中却摸出她手上并无针黹老茧,且觉她说话矛盾,因犯了疑,悄悄丢个眼色。
龙湫会意,佯装去叫寸心赔罪,转身露出后背一对银钩。黄三梅瞧见,慌了两分:
“算了,娃娃小呢——”
她为何欲言又止?原来寸心被龙湫端着,两条小腿兀自蹬个不停,将脚上那双红鞋甩了下来。
“咦?”棉娘将鞋拿在手中端详,“这是哪里来的?寸心,田家新娘子还没过门,你从何处翻出女人鞋?还不快放回去!”
寸心夺过来:“放就放嘛。”
见睡鞋到了人家手里,那三梅急得面红耳赤,闷头直朝外走,被棉娘一把拦住:“大嫂子留步,莫非小女拿了你的?且认认,我看尺寸倒合你的脚。”
“才没有!”寸心听赖她做贼,勃然小怒,光着脚丫闯进西厢,当着人面抽出尸下枕头:“在这里头翻出来的!”
霎时血腥扑鼻,满院无声。龙湫使眼色问:锁怎么开了?
棉娘使眼色答:我们什么钥匙折不出来?
“妈呀!”黄三梅一见那血淋淋的裸尸,唬得腿酥,结结巴巴道,“他不是、他怎么死、死了啊?”
两大一小点头:“死了呀。”
龙湫不动神色堵住去路,拉起人问:“你午后来找剪子,难道不曾看见么?”
“我我我哪里知道?也没听人报丧啊!下午刚进院门就被小丫头擒了,拴在堂屋……这可不干我的事啊!”
棉娘捏捏寸心小脸,暗赞孩子果断。若让黄三梅见了尸,她们反而说不清。
龙湫道:“你照实说,究竟来干什么?为何上午人刚死,下午就来闯空门?”
三梅一声不敢吭。
说话的,这妇人形迹可疑,想必也是帮凶了?看官有所不知,事虽与她无关,但有个不可说的缘由:她前脚走,人后脚死,又赤身露体的,只怕死得难堪,哪里肯牵扯进去。
既怕没脸,又得搪塞,那怀里揣了兔子似的,犹豫再三,来了一句:
“我要说、也得等见官再说,你们是谁?”
“我们?我们是这家的债主!”
棉娘故意放下脸:“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谁知这家儿子一听还债,也不知是不是想赖,当场昏死过去!我们正愁呢。你不请自来,焉知不是趁火打劫的?”
“不要胡说!我们不是干那事的人。”
“好啊,你既然清白,又与田家相熟,央你在官前演个保人,待了完账,我自当酬你的情,如何?”
那三梅是个爱财惜命的,方才提及见官,本意虚张声势拖延时辰。
且她想,人虽死于马上风,但一个巴掌拍不响,总不至归结到她一人身上。老汉斫丧太过,油尽灯枯,算来算去也是他的命。
不料面前这几位竟是债主。
俗话说,不怕该债的精穷,只怕讨债的英雄,那背怪刀的姑娘像是武中翘楚。
若要算风流孽债,她还有话分辩,但要算起钱债,田老爹的这份家私,她打实沾了不少,人死债不死,万一计较到她身上……
“罢了罢了,我从来不会撒谎,你另请高明吧。”黄三梅算清利害,索性把奸情认下掩账,“我是来要鞋的,就是这双红缎子睡鞋,今早我赠了田老爹做表记。可后来想想,他一个老鳏夫,若被人瞧见,终归不妥,便打算取回。”
“表记是什么意思?”
棉娘捂住寸心的小耳朵,低声嘀咕了几句,说得龙湫两眼圆睁。
田有良再风流些,都能当黄三梅的爹了!
棉娘追问:“今早是多早?”
“刚过五鼓。老爹挪了院墙的瓦,他那意思,准是要趁着儿子早起卖字,邀我相会。”
而五鼓前,棉娘上门盘账,秀才似信非信,跟去了寿材铺。
“打他走后这两刻,”龙湫估算时辰,“你们做什么了?”
黄三梅打个顿,不尴不尬道:“姑娘,还能做什么?我刚同他兴了一阵,他就说不济,要睡一会,还涎皮赖脸向我讨鞋。之后外头脚步响,我怕被人撞见,就悄悄走小门回家了。”
不多久,听田家吵着叫爹,黄三梅疑心私情败露,暗想秀才过午必得出门卖字,可抓个空儿将鞋顺回——无凭无据好抵赖。
龙湫闹了个大红脸,摆手道:“我不是说这些。”
“不说‘这些’,也没有‘那些’可说啊。只记得走时他还打鼾呢,谁知后头又造什么孽,造到阎王跟前。可不能怪我,他一把年纪,也不保养,听说外头还相与了别的粉头……”
“他有没有点蜡烛?”龙湫打断黄三梅的浑话,取出花烛给她看,“见过没?”
黄三梅一眼认了出来,撇嘴道:“嘁,这个东西,大约值些个钱?今早他鬼鬼祟祟拉我到房中弄时,就点了这对蜡烛,说什么可保他多子多福。”
此话令人费解,棉娘问:“他都多大岁数了,不服老啊?”
“正是呢!”黄三梅啐了一口,“你们有所不知,这老汉惯爱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背地里常劝我给他添个种,你道可笑不可笑?且不说老娘停经已有一年,他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家中分明有孝子,眼看也要抱孙,还嫌不称心,成日妄想那老树开花,枯藤结果的美事。现在好了,自己投到人家做儿子喽!”
不想还牵扯出一段风月公案,龙湫啼笑皆非,跟着问:“他可跟你提过,从哪儿得了这对花烛吗?”
黄三梅见总问花烛,不禁琢磨这东西的价钱,难道够抵债么?可恨她同他厮混,无非得些插戴嚼用,顶多混两身细布衣裳,原来体己都还藏着呢。
亏她先前内疚,原来大可不必,身上的罪还可再减一二分呢!因切齿道:“多半来路不正!这死鬼在我跟前卖弄,活像捡了天大的便宜,我何曾拿正眼瞧?他既一心想要老来子,怎么不去拜观音?指望两根蜡烛送儿子?送命差不多。”
话糙理不糙,棉娘无奈,又问田有良往常都结交哪些牛鬼蛇神,三梅一一作答,总不离了“闝”字。
龙湫蹙眉,忍不住骂:“好个没脸的铜豌豆。”在此住了十几年,今日始知城中竟有这么多藏污纳垢的地方。
本以为外出游历眼界大开,不料只能算管窥,难怪从前师父说她不能洞察隐微。
“你走吧。”棉娘见人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尽了,便打算与龙湫挨个走访倡寮。
黄三梅只不敢动:“真放我走?”
“不走就随我到衙里对账。”
“告辞!”黄三梅巴不得早脱身,暗喜没吃什么苦头,这两个人还怪好的。这里拿回鞋,眼风不经意扫过西厢,腹内寻思:“乖乖,马上风要淌这么多血啊。”
当即便不敢再看,心道不干己事不干己事,等风头过了,再搬一回,不在话下。
寸心扒在门边舒头探脑,半晌咬棉娘耳朵:“她撒谎。”
“怎么讲?”
“她夫人不敢打她,怕她。”
隔墙,黄三梅的男人几乎将眼望穿,一见妻子脱身,立马陪笑来搀。
棉娘抱起女儿,替她穿好靴子:“又错啦,女的才叫夫人,男的叫丈夫。好,娘和姐姐又得出去了,你还留在这看人,行不行?”
“带条烤羊腿就行。”寸心坐地起价。
棉娘感慨小儿难养,拉着犹在发怔的龙湫出了门,开解道:
“这一天下来受惊不小吧?”
“唉,世上怪事太多了。”龙湫大受冲击,“我怎么也想不通。”
“像田有良这种老糊涂,往往守得了贫,耐不得富。”棉娘娓娓而谈,“‘酒色财气’四样,他已占足前二,至于后两样么,只因穷苦,所以气短。怎奈命里又有个好儿子肯尽力奉养,故一旦有了几个钱,不说知足,反要作怪。”
“田先生是好人。”龙湫正经道,“从前学堂有几个混小子欺负我,他都狠狠责罚了。我后来不解气,又一一揍回来,下手挺重,他全当没看见。”
棉娘也知道这事,笑道:“他的确好,只是有些愚孝。要换做是我,亲爹如此不堪,早就撕烂了。”
龙湫点头:“他爹还不中意,竟要黄三梅再给他生儿子。”
“可见世上亲父子尚有龃龉,何况夫妻?”棉娘冷笑,“我再问你,姓黄的图这老汉什么?”
“不图年纪大,不图身上馊,只图钱。”龙湫摇头道,“我奇的不是这个——她老公居然默许?”
棉娘轻声答:“这两口子都养得白胖,虽是小户人家,但十指不沾泥,一看就没做过苦营生。田有良这种人,就是他们的营生。”
龙湫渐渐回过味,不由心冷,方知世间夫妻处境,最坏不是离心,而是合污。因又觉黄三梅丈夫阴毒,骂道:“活忘八,让老婆养,自己怎么不去呢?”
“他们谨慎,知道前朝那些卖老婆的花样,诸如租、典、换、押之类,如今抓着要判监禁,便专挑鳏夫家比邻而居,暗中教妻子引逗。有钱就跟着受用,事发也能摘干净。”
“什么东西,统统撕烂。”
棉娘见她不蔫了,道:“对,撕烂。从前你除了读书就是习武,又有两个好人照顾着,哪里见过这些?世态炎凉,多见不怪。”
龙湫想起师父与大娘,顿觉舒怀,也十分感念棉娘说了这一路,既解惑又宽慰。
二人相视一笑,棉娘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便往旁让。龙湫却觉耳熟,这马一声过后总要哼两下,似嫌背上那人累赘。
“龙湫!”
大雪不日封路,车马到底赶前驶进了城。
章鲤身上罩了件月白斗篷,小脸冻得彤红,因颠得肉僵,下马不稳,险些跌跤,幸亏龙湫接了一把。
这姑娘打扮得好像一团雪球,棉娘因要细观容貌,就见她脸一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路滑难走,我们追不上你…伏大哥是怎么回事啊?”
后头车里慢吞吞下来一位穿红的小公子,粗看身量未免太瘦,走到面前又觉高挑。棉娘打量他样貌聪俊,举止文雅,只是脸色微青,嘴唇发红,开口隐隐喘嗽:“湫姐姐,灵堂设在何处?我们要去吊唁恩人。”
日前乍闻死讯,龙湫满心牵挂师父,没料到章家姐弟也紧赶而来。
看章鲸的脸色,八成途中又染了风寒。
论理该让人家进门吊唁,可伏芥死因蹊跷,尸身又正被仙人掌冻着,实在不便。
“我师父是突发急症,”龙湫垂下眼,很不过意,“本该让你们上柱香,只是他生前有愿,一应丧仪全都免除,也无需讣告亲友,还请诸位谅解。”
大仇未报,龙湫不想打草惊蛇,故隐瞒实情,避免牵连无辜。
章鲤点头,抹抹泪道:“也罢。”
“不知伏大哥生了什么病,”章鲸捶胸顿足,“亏我们家世代行医,竟没看出他哪里有恙。不然及时诊治,不怕治不好。”话没说完,连连咳嗽。
夜寒风高,龙湫怕他病重,忙引众人住店。
姐弟俩亲自收拾好店中铺盖,又哀伤一会。章鲤心细,先给龙湫包扎了双手,再唤那随行的老管事:“虽然简办,但我曾听闻僧人火葬,所用的燃料也大有讲究。董伯伯,由你去置办吧。”
董钦点头,吩咐人去采买青稞豆麦之类。龙湫推不过,郑重谢了。
棉娘在旁冷眼看了许久,见这家人行事无一处不妥,可见是守礼大族,又听对方提及有恩,便问龙湫:“年初你与师父外出游历,就是同这几位结的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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