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中心的双层天台在中午很安静。
最上层的小亭子无所遮蔽,一阵风刮过,挺冷。
岑净整个人缩在摇椅里,脑子混混沌沌。
一会儿是王琳课堂上的敲打;一会儿是自己稀烂到被人嘲笑的口语;一会儿是池城跟突然得了狂犬病似的冲人嗷嗷叫维护她的那些话……
有些事情越想尴尬,有些事情越想越委屈,她的脑子里被这两股激烈的情绪冲击着,却近乎自虐般不肯停下来。
她就是这样情绪极端,上一秒可以很正常,下一秒一旦负面情绪爆发,就会不断推着自己往更极端的方向走,甚至会难受到想着下一秒能死掉就好了。
只需要一会儿,她又能平静下来,但不是现在。
眼角的泪水不断往外溢。哪怕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她依旧没忘记收敛自己,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只剩下急促的吸气和断续的呜咽。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一点后,岑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mp3,打开里面新概念3的录音。
上次她听苏郁说这材料很不错后就从她那里拷贝了过来。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龟兔赛跑里那种不被看好的小乌龟。
但是跑得慢又怎么样,先天条件不够好又怎么样,最后拿到冠军的不还是那只不被人看好的乌龟吗。
耳机里男生开始抑扬顿挫地读起了“A Puma At Large”,她听完一句开始跟读一句,拿不准的地方再重新播放,一遍遍,就像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孩子一样,努力去靠近他的口音。
进度并不快,断断续续的,过了好几分钟,读到第一段最后一句时,岑净突然被呛了下。
是烟味。
从她下面一层的天台那飘过来的。
有人来了。
不想自己练习的笨拙样子被人看到,她立马噤声,踮起脚靠近围栏,往下一看,愣住。
少年瘫坐在同款秋千藤椅里,侧对着她。那双大长腿在地上一点一点,摇椅也随之晃晃荡荡。
他单手搭在摇椅边,修长瘦削的指节间一点猩红忽明忽灭。
见是她,池城没有半天慌乱,笑了笑,拖腔带调说了句:“别打小报告啊,好学生。”
像俩人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一般。
如果是平时,和他相处时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在心里百转千回、字斟句酌。
可此时,大脑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岑净放弃了思考,遵循本心,想到哪是哪地无厘头发问:“抽烟,舒服吗?”
她见过很多男生抽烟。
她奶奶也喜欢抽。
说很烦的时候、被她或者她那个不孝子爸爸气到的时候来一根,天大的烦恼那瞬间都消失了。
但奶奶不允许她抽烟。
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池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原本深刻如画的眉目半隐匿在了白色烟雾中,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凑合。”
见她一动不动黏在他手上的目光,池城挑了挑眉,问她:“想抽啊?以前试过么?”
岑净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之前只是好奇,但并不想试。
因为抽烟不是好孩子应该做的。
她要好好表现,获得老师和长辈的喜欢。
但今天,经过王琳的事,她突然觉得,有些喜欢,注定是获得不了的,也是没有必要费尽心思争取的,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了这些人循规蹈矩约束自己。
但没想到,不良少年却并没有配合她难得一次的叛逆精神。
他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为什么?”
他笑道:“不能带坏好学生啊。”
淡白色的烟雾像一层纱,缓缓将两人隔开,也将少年英俊乖张的五官遮掩了几分,却更显神秘。
像街角刚打完架还没收住劲的坏小子。
危险却有种叫人忍不住一起沉沦的拿人劲。
岑净呆呆出神望着他的方向。
少年修长的手指弹了弹烟灰,偏过头斜睨她一眼,“多大点事儿,能烦到你想抽烟?”
尽力回避的话题猝不及防被他提起,岑净的脸蹭的红了起来,她不答反问:“那你在烦什么?”
此话一出,空气里安静了一瞬。
随后池城噗嗤一笑:“谁告诉你我是烦的?那帮人在教室叽叽歪歪个没完,连个午觉都不让人睡,不得找点东西提神啊。”
“你不让我试,那你也把烟掐了,”她趴在栏杆上,头垂着,对着下面的男生说:“不要诱惑我学坏。”
话音刚落,岑净心里也惊异了片刻。
真奇怪,她这个讨好型人格的可怜虫,为什么每次对池城,就能这样放松地提出不讲理的要求。
当时的她还没意识到,所有的肆无忌惮,来自于对面会照单全收的安全感。
哪怕俩人关系并不特殊,哪怕他们交集不算多,她却对池城格外信任,也对他格外的,有底气。
听到她的要求,底下的少年终于抬起头,一边摁灭手里的烟头,一边好笑似的看她一眼,眼底满是玩味:“欸,你觉不觉得你有点、”
岑净“嗯?”了声,就听见男生笑着补完剩下那三字:“窝里横?”
“……”
窝、窝里横?
哪个窝。
他们什么时候是一个窝了。
岑净心里不断骂着他又口无遮拦乱讲话,但脸上腾腾上升的温度却骗不了自己。
怕自己听错了,岑净嗫嚅着向他再次确认:“什么?”
她当时的表情一定很蠢,只听见少年一阵大笑,笑够了才朗声怼她:“说你窝里横啊。刚才是谁躲在教室门外边,对那群叽里呱啦的死八婆一声不吭,对着我倒是要求挺多。怎么,难道我长了张特别好说话的脸?”
岑净脑子里轰隆一声,如遭雷击:“你看到了……”
我在教室外?
那其他人呢。
她没说完,池城就点了下头,昂了一声,没觉得这有什么好震惊的:“视线不是相互的?你能看到教室里,教室里看不到你?”
不顾她备受打击的表情,少年扬起头,满脸情真意切的恨铁不成钢:
“你平时不挺聪明的吗,要没你这么个怂人在外面当观众,那几个女的干嘛越说越来劲,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做作?”
“也不知道你对着这群傻逼有什么好心虚的,进去干他们啊!就用你们好学生最爱的那句,什么来着。”
“哦,口语好又怎么样,能给高考加几分啊?”
他压着嗓子,故意学他们这群人的腔调,听起来阴阳怪气的,嘲讽他们书呆子的意味十足,岑净噗地笑出声。
原来他们平时的口头禅落到别人眼里竟然这么呆蠢。
这次岑净并没有觉得自己被扫射内涵了而羞恼。
因为她觉得,自己和池城一边的。
“本来就是,王琳还说多练口语学会靠语感做题。怎么,靠神乎其神的语感拿到的分,就比我死记硬背记住所有单词语法和搭配要更高贵吗?做对了还不都是拿一样的分,靠语感做错了也没见说能少扣分。王琳就是有偏见。”
难得能在人前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一开始就有点打不住,直到感受到男生诧异的目光,这才从自己的心境中抽理出来,顿了下,不好意思地试探着问道:“干嘛这样看我。我说得……不对吗?”
啪啪啪。
几声清脆的掌声打破了空气里安静僵持的氛围。
池城大笑几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你怎么又一副要瑟瑟发抖的样子,我没说你不对啊?”他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就是觉得挺神奇,原来你们这些满嘴虚伪假话的学霸也会说人话啊。”
自己难得坦诚的心里话被人这样戏谑,她立马不干了,壮着胆子瞪了底下人一眼,发出声极其不满的抗议。
池城立马举手投降,“别生气啊。真心的。你这么想不挺对的。老师怎么了老师说的难道就全肯定?”
“你真这么想?”她不确定地问道。
池城点了点头,“昂。要是自己为了方便以后出国玩或者跟人交流练口语那可以,要为了能做出更多的应试题去练口语,那不扯淡吗?本末倒置。”
发表完这一番高谈阔论后,他用一句简单粗暴的话收尾:“别听王琳放屁。”
既不文明。
也不尊重老师。
但是,她好喜欢。
可她很好奇:“王琳、我说王老师,她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所以?”池城两手一摊,满脸无辜地看着她:“她上课莫名其妙把我叫起来回答问题我不也没当众不给她面子吗?”
想起池城每到答案前停顿的那一秒,岑净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不会是没做试卷,被叫起来后现看的题现选的答案吧?”
池城点头。
“她不是说没做的人去……”
这话还没说完,池城就已经意会,“她说的是自觉的站后面去。”
他双手一摊,诚恳地看着她:“我不自觉啊。”
“。”
像是没察觉到她震耳欲聋的无语和沉默,池城自顾自说了下去:“坐着不香吗上赶着罚站干什么。哦,虽然学校的椅子坐久了确实不舒服,要是能自带或者统一给升级一下就好了,不符合工体力学啊你们一屁股坐下就是十几个小时不带挪的,这不新时代对祖国花朵的酷刑吗?难怪我国平均身高被欧美虐到没眼看……”
他嘀嘀咕咕说了一堆,但岑净却没了心思听。
池城没做作业,也没站后面,王琳居然也不拆穿,他回答完以后还很满意地笑了……
好半天,她才从沮丧中回过神,冲她低声说了句:“其实,王琳好像还挺喜欢你的。”
赖唧唧陷在藤椅里的少年腾地一下坐直了,诡异地看着她,满脸“你没事吧”的怀疑。
意识到这话有歧义,岑净急忙打补丁:“我的意思是说,她好像还挺喜欢像你这样,聪明的学生。哪怕不做作业,只要能现场回答出来,她反而会更满意。”
长期以来,自己信奉的观念好像在此时受到了巨大的挑战。
来了这里以后,很多老师让她有种感觉,努力是不是比聪明要低人一等呢?他们总是不吝啬于表扬,只要这些看起来聪明有潜力的学生表现出一点点的好,就算责备,也是亲昵的嗔怪。
“你呀,就是不上心。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底子。”
而对于像她这样一点一点靠努力填平天赋带来的差异的学生,却是赞许中带着点让人不适的惋惜和担忧。
“这女孩子成绩是真不错,书读得也是真狠啊。就是怕现在用力过猛,将来啊,后劲不足。”
为了周围亲戚老师这句话,她没有一刻敢放松。从初一到高二,她努力维持在巅峰,赶走一个又一个老师嘴里聪明有潜力的男生,死死捍卫住自己的第一名,这才渐渐让这句话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她没想到,到了高三,到了一个新学校,就像游戏重读进度条,她又一次直白地感受到了老师眼里偏心的三六九等。
就挺让人崩溃的。
努力的人招谁惹谁了。那曾国藩也不聪明啊,背个书还没躲在梁上的小贼记性好,可到最后,历史书上,曾国藩是曾国藩,小贼就是个拿来衬托他的小毛贼。
连名字都不配有的炮灰,聪明又怎么样嘛。
她嘟嘟囔囔说了一堆,越到后面情绪越激动,更是断断续续,语带哭腔的乱吼乱叫,根本是只顾自己发泄,完全没在考虑池城听不听得清了。
但没想到说完这一堆后,底下人却啪啪鼓掌。
男生笑嘻嘻的,满脸阳光灿烂,像只阳光下毛发闪闪发光、嬉皮笑脸的傻金毛,仰着头,毫无心眼的样子,语气诚恳:
“有志气啊!岑国藩同学。”
“你看,这不想得清楚吗,那干嘛还为王琳欣不欣赏你烦恼。”
“她的喜欢能当饭吃当水喝?王琳喜欢又怎么样,能给高考加分吗?”
说最后那句话时,他冲她眨了眨眼,满脸促狭,又恢复了往日阴阳怪气时那副欠欠的样子。
看到她哭声中止、满脸被噎住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便秘表情,池城一阵大笑。
少年笑声爽朗,丝毫不收敛,甚至惊动了一旁栏杆上午休的麻雀。
他嘲笑够了,才终于收住势,良心发现般安慰她:“我认真的。你别老想着谁又喜欢你,谁又对你有意见了。那么活着,累不累。大家都是第一回做人,那么让着别人委屈自己图什么啊。”
“告诉你个秘密。”
他笑眯眯冲她招手,很认真的样子。
岑净以为有什么大事,连忙擦干眼见的泪,凑过去,趴在栏杆上,聊胜于无地往下伸头,离他近一点。
然后就听见男生用低沉严肃的语气轻声说道:
“亲身经历,被很多人喜欢,很烦的。没你想得那么好。”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岑净知道他这句话也许不是凡尔赛,因为她确实见过池城被低年级小学妹和外校那些女生缠上来时的烦恼模样,不是装的。
但是,他能说出这句,他不觉得别人的喜欢很重要,那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呀。
可是她呢,她有什么呀。
岑净靠在亭子边上的栏杆上,情绪低落不已:“以前我至少还会学习,老师喜欢我。到了附中,唯一擅长的事也没了。他们成绩好,多才多艺,还长得漂亮,会说话,人缘好。而我呢,连个一起吃饭的人都找不到,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他们什么都比我好。”
其实是会难受的。
这样高压的环境下,连个可以聊天放松的朋友都没有,只能独自消化所有的压力,怎么可能像表面上那样无所谓。
别人都能把学习、交友、课外兴趣安排的仅仅有条,就她,像个只会学习的书呆子,怎么人人都可以做到,就她不行。
积攒多日的负面情绪以井喷之势爆发开。
空荡荡的亭子里只有她一人,冷风吹得她一抽一抽的头疼,瑟瑟发抖。
环境描写果然是为了衬托人物心境,语文阅读其实没有骗人,她心想。
岑净悲从心来,眼泪鼻涕齐齐往下掉。
岑净一边吸鼻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垂眸就见原来优哉游哉瘫在摇椅里的少年蹭地一下站起,双手叉腰,仰头错愕地看着她,一脸不能理解的怀疑人生:“不是吧,这你也要哭?”
只听见他一边无语嘟囔着“你们女的怎么都跟水龙头成精一样”,一边在自己口袋里翻来翻去。
但岑净都不带纸巾的,他一五大三粗的男生更没那玩意儿了,最后搜完依旧两手空空,尴尬地挠了挠头,冲上面亭子里那位哭得伤心的正主嚷嚷了句:“喂,多大点事啊。得了得了,以后我找你一块儿吃呗。”
少年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声音顺着秋冬的寒风吹进了她的耳朵里。
热情勇敢受欢迎的小王子,手执宝剑,披荆斩棘破开阴云,踏上了那块被所有人默契忽略掉的孤岛。
用最不耐烦地语气,冲脾气别扭又古怪的岛主人喊道:
喂,别哭了,快出来跟我一起玩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