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萧瑟的北风刮散了阴云,满天星辰像闪耀的宝石一般镶嵌在黑沉沉的天幕上。远处忽然响起连绵的狼嚎,马受了惊,在原地徘徊不前,李娴轻轻抚摸着马的鬃毛,尽力安抚它的情绪。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和马相依为命,风中更觉凄凉。
李娴喝了口凉水,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背。大概是白日里有一阵为了躲开巡逻的骑兵,她跑马的时候绷开了伤口,血干涸了粘连着纱布,牵扯着皮肉如针刺一般。她只能试着慢慢活动,让纱布和伤口剥离开。
她没时间停下来处理伤口,骑兵的速度已经非常快了,但是他们需要停下来修整,夜里会扎营休息,她只能利用这些时间尽量跟上去。
还记得以前跟着叔叔贩马的时候,他们赶着马群没办法进城,就在城外搭简单的帐篷。期初她也因为风声因为半夜里突然响起的狼嚎睡不着,从帐篷缝里能看见很多星星,星星离她很近,仿佛抬手就能摘下来。她还看见一颗星划过夜空,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
她跟叔叔讲,叔叔却跟她说那不是好兆头,大概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可是那些年,她的日子如溪流一般安静平顺。这些年再没看见过,可是好多人却如那颗坠落的星一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来不及挽留然后飞快地消失。
长夜独行,这时候很适合一曲苍凉悠远的笛声搭配。李娴摸出那支骨笛,耶律彦歌已经将它盘得光润如玉。她试了几次,右手一抬起来就牵扯到伤口,也只能作罢。
曲子是没有了,只能自己哼吧。她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贺云洲最爱的《空山新雨》。
反反复复也不知道哼了多少遍,也不知道在不在调上,终于在天边看到一线曙光,天空的颜色慢慢变浅,终于又天亮了。
太阳完全升起后不久,李娴路过了骑兵的营地,看马蹄踏出的方向,他们还是朝飞沙关去了,可是中间有一些马蹄印却是离开了大队伍,往东南方向而去。李娴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呼啸的风都没了声音。飞沙关外东南方有一片开阔的绿洲,北方来的风沙被前面的山挡下,山南临河,河州屯田军将这里当做一个哨位,有飞沙关做策应,这个哨位倒慢慢开始开垦农田,种桑养蚕,慢慢吸纳了不少流民,俨然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村子。
看来沙律平日已经觊觎此地已久,苦于没有机会下手,如今既然已经准备开战,先袭击这里作为挑衅,哪怕抢夺些粮食作为补给也是好的。
只派人去飞沙关报信,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如何。李娴来不及多想,一抖缰绳,往西南方飞驰而去。
绕过山梁便看见远处升腾的滚滚黑烟,风助火势,冲天的火势,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焦胡味混杂在呛人的烟雾中,熏得人睁不开眼,几乎窒息。
李娴牵着马,步行进了村子。
村子里几乎所有的房屋都在燃烧,连田地中堆着用来过冬的干草都被点燃。房屋外和路两旁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少尸体,大多被刀砍倒,血蜿蜒流淌开,被灼热的空气蒸腾得有些凝固,变成了暗红色。
村子另外一边,开始出现沙律骑兵的尸体,村子外的空地上应该是骑兵和屯田军对战之地,地上躺了四五十个,但大部分都是骑兵,尸山血海中,贺云洲手持长剑,满身血污立在那里。
他一路追过来,怕这里还没收到消息来不及转移,可是他却晚了一步,到的时候沙律骑兵已经一路砍杀放火,虽有屯田军抵抗,但毕竟不敌骑兵精锐的凶悍,只好护着剩余的百姓节节败退。
幸好这一路骑兵人数不多,贺云洲从他们背后杀出打乱了阵型,屯田军趁机将他们分化包围,贺云洲让剩下的军士护住百信往飞沙关撤,自己奋力阻挡住了剩下的骑兵。
血腥的气息被热气蒸腾得让人作呕,贺云洲却毫无知觉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没了之前在这样的环境下身体的不适,只有心中翻腾的情绪,压抑在胸口发泄不出,堵得让他喘不过气。
李娴默默过去,拉着他转身来看着燃烧的村庄,用冷得刺骨的声音问道:“你满意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贺云洲不语,眼瞳被火光映得通红。
“你不是一向算无遗策吗?这是没想到,还是你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李娴冲他厉声道,“是不是觉得只有你被仇恨的痛苦煎熬着不公平,要让所有人都活在痛苦中才好?你说话!”
“不是的……”贺云洲麻木地摇摇头,“我没这样想过。”
他忽然清醒过来,转身握着李娴的肩膀,急切道:“你听我说,我真是无心的……”
李娴拂开他的手,决然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贺云洲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追上去,但是心里却是恐惧的,刚才李娴对他说话的语气,看他的眼神都让他觉得陌生。他利用她、骗她那么的多次,她仿佛都没计较过。可是这次,他明显感觉到了李娴的恨意。
左手上有粘黏的感觉,他抬起手,发现手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这是李娴的血,她是带着伤一路赶来的。若是这一路过去,她遇上沙律的骑兵,那后果不堪设想。
贺云洲只觉得后背发凉,忙纵身上马,往李娴的方向追去。
一大片黑云从天边涌过来,李娴策马往飞沙关去,没多久便追上了带着百姓撤退的屯田军。
她没有详细透露自己的身份,只说是在禁军统领秦离忧大人手下办事,为首的军校先时有些疑惑,但听到秦离忧,又寒暄一般问了些关于秦离忧的问题,见她对答从容,也没有错漏,便打消了疑惑。
“一早关内就传了消息来,我们正准备藏好秋收的粮食再撤退,没想到骑兵就到了。”军校道,“只可惜多年的心血化为灰烬,但万幸那位公子帮忙,否则还有更多兄弟和百姓要丢了性命。他掩护我们撤退,也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我刚从那边来,他无事。”李娴道。她忽然想起贺云洲的旧疾,可刚才看他并无异样,何况有言讳给他的药保命,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
“那便好,”军校松了口气,“我已派人快马往飞沙关报信,既然袭击我们的只是先头部队的分□□飞沙关便不能再去,我们准备绕道去河口,安置好百姓再转去飞沙关。小哥可要同去?”
“好。”李娴觉得军校说得有理,便跟着队伍走。
一队百姓老幼不一,其中还有些受伤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好在河口也不远,只是等他们到的时候,听守城军的说,飞沙关已经开战了。
河口与飞沙关突出的位置不同,东侧折雁山险峻的山势成为一道屏障,折雁山与风落崖间又窄又深的谷中,洛川被山势所辖,水流湍急,河道中多有巨石暗礁,行船架桥都不行。所以河口易守难攻,是飞沙关的辎重粮草储备之地。
河口守备军忙着运送补给去飞沙关,李娴本想跟去,可还没启程,就见从飞沙关撤离的百姓和伤员都聚集过来。百姓尚可安置,伤员一时增加,河口的大夫却忙不过来,李娴便留下来帮忙。
前方战事紧张,押送粮草辎重的队伍都没歇着,只趁装车的时间在旁边打个盹,妥当后立即出发。
黑云压在头顶两日,开战也已两日。双方虽然都有伤亡,但沙律骑兵倒是越战越勇,因为他们的主力就在身后,最迟明日便可到达。可是飞沙关向河州和京城发出的军报,只有河州恢复,派兵增加补给,而姗姗来迟的京城的回复,只说让他们坚守。再发军报便没了回应。
眼看着河口储存的物资消耗殆尽,押运辎重的队伍也被编进作战队中,送过来的伤员更多,河口的府衙、寺庙里已经住满了人。
伤员一多,包扎用的纱布也稀缺了。大夫让人将替换下来能用的纱布洗净,再支了大锅煮,捞起来晾干了接着用。李娴便接了这差事,空隙间还能帮忙包扎换药。
这几日想是已经活动开了,李娴反倒觉得伤口没什么感觉,只是偶尔觉得有些眼花耳鸣,她料想着大概是劳累过度没休息好的缘故。
开战十日之后,沙律开始强攻,对于飞沙关来说,这无疑是个最坏的消息。粮草消耗了大半,发去京城的军报几乎每日一封,却半点消息也没有。连天都是一直阴沉沉的,黑云压城,更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十五日后,京城终于有了消息,好消息是朝廷调洛州的守军三万增援;坏消息是叛军在京城外十里处扎营,整军准备攻城!
阴霾的天开始下雨,半日之后,雨变成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连李娴他们煮纱布用的柴火都快没了。
来帮忙的百姓四处寻找,有的甚至拆了家里的桌椅板凳,但也不够杯水车薪,一种没有未来的绝望在城里悄悄蔓延着。
雪天寒冷,所以煮纱布的锅边总能围着不少人。柴火暖了人心,暂时忘却了凶险的战事,孩子一暖和就犯困,靠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
“没心没肺,哪里都能睡着。”母亲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无奈地笑道。
“就这几日的事,过了便好了。”李娴笑道。
母亲的神色微微有些吃惊:“小哥莫宽我的心了,我是从飞沙关过来的,我们撤走时城墙垮了好几处,沙律人有投石机,再厚的墙都打得垮。”
“不是宽心,我总觉得事情有转机。”李娴笑道。
“转机这不就来了?”身后一个熟悉的插话。
李娴心中一喜,转身看真是程念,张开手臂扑了上去。她让人帮忙看着锅里的纱布,拉着程念坐到避风的角落。
“你怎么来了?伤可好了?”李娴高兴得有些鼻酸。
“好了好了。”程念笑道,“我和陆知涯跟着洛州援军来的,在飞沙关打听到你的消息,我来看看你。”
“洛州大部分援军派去解京城之围,可是飞沙关眼下形势不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你们何苦来趟这浑水。”李娴忧伤道。
“你放心,只要再坚持些日子,一切都会好的。你刚才不是那么坚定地安慰别人吗?”程念用袖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污迹。
“知易行难啊。安慰别人总是最简单的。”李娴苦笑了一下,转了话题道,“我听说你们去了南诏,那里很好吧?”
“挺好,要是你跟公子也在就更好了。”程念看了李娴一眼,“你也别先忙着跟他生气,等事情过了,你们再好好说清楚。”
“还是先过了眼前这关吧。”李娴耷拉了脑袋,“我看你倒是信心十足,是有什么隐情?”
程念环视一圈,见周围没什么可疑之人,凑到李娴耳边道:“南诏王爷去了京城,要献计解叛军之忧。只要叛军被平定,边疆之危自然也就解了。”
李娴虽有些吃惊,但想来也合理。
“南诏偏安一隅本可自保,以眼下的形势愿意亲自去京城,怕是还要提些条件吧?”李娴问道。
程念笑着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倒是机灵。王爷知道公子此次犯下大错,才以南诏出兵为条件,让皇上赦免公子。”
“原来如此,他才有恃无恐。”李娴冷笑道。
“公子事前并不知道,萤火力劝无果,才回南诏告知王爷的。”程念叹气,“这么多年,连我也不知道公子在想什么。”
谁又真的知道呢?李娴无奈地笑了笑。她曾经觉得自己明白他的心思,可是到头来,自己却是被骗得最惨的那个。如今累了,她懒得再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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