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洲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小时候跟着师父在竹林里住着,他听见竹林深处秦离忧带着师兄弟们练功的声音,循声而去却总也见不到人。师父站在竹篱外叫他,说要送他回贺兰部去。
他和萤火一道在沙漠里走着,远远看见王府,母亲站在门口,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他向着母亲飞奔过去,可是怎么跑都还是那么远,好不容易看着接近了些,周围忽然变成了一片火海。不但母亲和那个小女孩,连萤火也不见了。他茫然地望着四周,看着高高窜起的火舌遮天蔽日,李娴从火焰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冷漠问道:“这下你满意了?”
他慌张地想要解释,火焰再起,瞬间将李娴吞没。他声音哽在喉咙里,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着急,醒了过来。
贺云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睡意全无。
他满意了吗?并没有。
之前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推进,让他大意了,没想到最后的问题出现在沙律。他在贺兰部听说飞沙关失守,不得不以不再追究大妃过错为条件,让她母族出兵。这对贺兰部来说是稳赚不赔,反正沙律仗着卡住西去的咽喉之地收刮金银无度的作为已经让各方不满了,抓住眼前机会就算不能灭族,也能削弱他们在关外的实力。宁王那边之前声势造得大,可眼看着攻到了京城外,整个形势却急转直下,若他失败之后胡乱攀咬,说出赠与宫灯结盟一事,怕是要招来祸端。
于贺云洲自己而言,虽然他对这个横生出来的枝节虽然有些意外,可是解决过后他自负地觉得自己有一种救世的慈悲。可是当他看到李娴的伤势,去南诏这一路上虽然已经打扫过,但仍然存留着断壁残垣的城镇村庄,这些反倒比那些血流成河喊杀震天的战场更震撼到他的心。
或许在倒塌前的房子里住着寻常人家,平静安宁的日子忽然被战火燃烧殆尽,会不会也有个跟他当年差不多年纪的小孩,迷茫惊恐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和家人消失在火海里。
这还只是他路过的地方,叛军一路从宁州到京城,一路上多少的杀戮,他不敢想。
有些场景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有深切的感受。在他把自己的仇恨无限放大的时候,其他都被忽略了。
所有人都劝他放下时,他以为那不过是外人不能感同身受,可时至今日才知道,按他的方式来报复所有人之后,并没有得到丝毫想象中的轻松。
贺云洲把脸埋在双手里,觉得自己快被复杂的情绪层层包裹到不能呼吸。
有人在外面敲门,他没应声。片刻之后门被推开,萤火提着桔灯进来。
南诏这个季节出产红桔,用小刀在桔子顶上挖一个圆洞,揉一揉之后皮肉分开,把桔瓣从洞里取出来,然后放进去一支小蜡烛,薄薄的桔皮就透出温暖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桔子香味。
萤火将桔灯放在床边,见贺云洲盯着那灯出神,想起他小时候。
“公子小时候不敢一个人睡,点着灯又嫌太亮,我便做一个桔灯放在帐幔外。”萤火在床边坐下,“公子可还记得?”
“记得。”贺云洲愣愣地盯着桔红色的光,“特别是做噩梦时,惊醒过来就看见这盏灯,心里便不再害怕了。”
“公子不必想太多,没有人做事能十全十美。”萤火道。
“可是之前有那么多人劝过我,很多错误明明可以避免的。”贺云洲声音哽咽,“还有你,若不是你赶回南诏告诉外祖父,我不知道事情还会如何恶化下去。”
“我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尽力而已。”萤火的语气依旧平静,“既然觉得心里有愧,便尽量想办法补救吧,不要从一个牛角尖钻进另一个牛角尖。”
“补救?”贺云洲有些迷茫,“房子可以重建,可逝去的生命要如何复生?”
“逝去的追不回,那就尽量补偿还在的。”萤火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见贺云洲心绪渐渐平静,萤火起身要走,贺云洲一把拉住他的手。
“萤火叔叔,我想离开这里,去一个该去的地方。”
萤火有些吃惊:“李娴的情况还不好,你不等些时候再说?”
贺云洲摇摇头:“师叔说治疗过程漫长,与其在这里虚耗,不如去做些有意义的事让日子过得快些。”
“你是害怕吧?”萤火道,“怕结果不好,你接受不了事实;也怕如果李娴痊愈之后,不能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贺云洲垂着头,轻轻点了点,像个犯错的孩子,全无往日的潇洒倜傥。
“也好,”萤火反手握了他的手,“我随你一道去。”
“不必了。”贺云洲抬起头,勉强笑了笑,“让我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想。有事我会想办法跟你联络的。”
“保重。”萤火的笑藏在黑色的面罩后,但从他的眼里能看到慈爱欣慰的光。
萤火离开之后,贺云洲端了桔灯往客房去了。
李娴住在客房,离卓堪他们住的院子近,旁边还有一个小厨房,方便煎药。
桔灯在床边,灯光透过轻纱帐幔映在李娴的脸上。贺云洲撩开纱帐坐下,取下自己手上的金链,扣在李娴手上。
这是母亲最爱的首饰,虽然残缺不全,这些年却如母亲在冥冥中保佑一般让他平安度过。如今他要离开,希望这链子也成为李娴的护身符,让她能早些痊愈。
李娴的手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上面筋脉清晰可见,只有手心有微微的温热。他将手放回被子里,俯下身在李娴苍白的嘴唇上浅浅一吻,然后果断起身决然离去。
京城里因为战事损坏的城墙已经修葺完毕,明德帝特意带领百官前去视察,还让人去请了祈先殿里的宁王。
相比皇上和群臣,宁王有些狼狈,多日不曾更衣,一身织锦袍皱皱巴巴,之前精心修剪的胡须也有些凌乱,连额头上的皱纹也加深了几分。
虽然进出城门依旧需要盘查,但比之前已经好多了。皇帝驾临前,特意分布不必清空街市,就是要让众臣看看这太平街景,才对辅国安邦有敬畏之心。
城门口的军士和百姓见了皇帝,乌泱泱跪下一片,口中山呼“万岁”。明德帝命他们平身,自己带了宁王和众臣往城墙上去。
“对了,今日为何不见右相?”明德帝问道。
马岑躬身道:“回皇上,今日一早右相去了东宫,说是太子殿下病情有些反复。东宫那边派人回话,说右相先留下看顾。”
明德帝点点头:“等一下回宫,朕也过去看看。安珣病了这些日子,一直事多,倒是忽略了他。”
“是。”马岑领命退下。
城外战场早已打扫干净,深秋气爽,远远能看见佛光寺的宝塔。
“皇兄,还是这样的景致看着赏心悦目吧?”明德帝问宁王。
宁王不屑地冷笑道:“成王败寇,你不必如此。”
明德帝叹了口气:“或许皇兄不信,若非铁证如山,朕一直都不愿相信皇兄会谋反。”
“铁证?”宁王道,“如今只能怪自己养了陆知涯这个白眼狼,还错听错信了贺云洲的鬼话,如今追悔莫及。”
“皇兄可想过,这些果都是早年亲手种下的因?”明德帝转头看向宁王。
天家无父子,更无兄弟。宁王母亲是皇后,从小就在一众皇子中出类拔萃,他看不起废太子的温顺,鄙视怀王的不务正业,更没把平庸的岱王放在眼里。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在走一条一眼就能往到头的直路,册封太子,最后顺利登基。
可是路的走向忽然变了,太子不是他,失望愤怒的情绪被他均摊到每一个跟此事有关的人身上。他知道宫里所有人都在背地里嘲笑他和他的母后,所以这次就算再危险,他也要在宫里见证一切。
只等他的军队攻破城门,这个京城,这座皇宫里所有人都不敢再嘲笑他们,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乞求他们的宽恕。
他才不管什么因果。他是天子的命数,那些什么阴司报应管不住他。
“你别得意得太早,只要我没闭眼,永远都不会罢休。”宁王冷笑道。
他的声音不大,这些话却被风吹到后面跟着的臣子耳朵里,众人皆是一惊,有几位老臣脱口而出:“大胆!”
明德帝并不介意,抬手止住众人,点头笑道:“皇兄提醒得对,朕一定谨慎。”
宁王也笑了,胜利总是会冲昏人的头脑,皇上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太子正在宫中酝酿一场大变。
东宫比往日都更加森严。太子端坐在上,郎轩进来通报:“殿下,已经联络完禁军中人,只等一声令下,便夺取宫中防卫。”
“秦离忧也随父皇出宫去了,真是天助我也!”太子兴奋道。
“只是右相那边,还是不肯点头答应。”郎轩迟疑道。
“无妨。”太子笑道,“他一早来我宫中已是人尽皆知,他又是我亲舅舅,不论是否参与,早被视作一党。他答应参与固然好,若不答应,将他禁锢起来不要坏我的事。”
“是。”郎轩道,“如今正在调换各处守卫,陛下回宫前就能安排妥当。”
太子点点头,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父皇听说我病情已经惊动了右相,回宫后定然要过来的。在祈先殿和东宫的岔路口埋伏好,到时候杀了宁王,就说父皇受惊过度,到东宫歇息,只要逼他写下退位诏书,那一切就好办了。到时候舅舅再出面佐证,我看还有谁敢不服!”
太子踌躇满志的脚步忽然停下,他想起一个人。
“轻语呢?怎么一上午都没见着她。”
“属下让人去找……”郎轩道。
他话音未落,紧闭的大门被推开,宋茗将五花大绑的轻语一把推进来,拱手行礼道:“殿下,卑职抓住一个女刺客。”
“胡说!”太子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眼里泪光盈盈的轻语。
宋茗并没有反驳,只是退到一边,他身后恒王大步进来,恭敬行礼道:“禀太子殿下,此人身怀毒药,偷偷潜入宝熏殿中意图不轨。”
太子一怔,不可置信地将目光转向轻语,只见她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不可能,你是别有用心,捏造证据栽赃陷害!”太子大声道。
“太子殿下请屏退左右。”恒王并没有辩解,只上前半步沉声道。
太子略迟疑片刻,看看恒王又看看他身后的宋茗,微微点了点头。众人鱼贯退下,只剩下太子恒王和轻语在空旷的大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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